他已经万念俱灰,未来似乎已无任何期待,然而,窗外忽然来了一只鸟,仿佛命运送来的福音, 在一只鸟的叫声中,他慢慢振作,人与人,人与自然,演绎着一段温暖的缘分。那是一只什么样的神鸟?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就这么没完没了咕了一中午。都眼看三点了,还在反反复复把人往死里烦。岂止一中午,已经足足两个多月,天天早晨中午咕咕咕闹腾两回。
算上厨房、阳台,全家共有五个窗户。铁蛋是这家十六岁的独子,却不交往不出门,天天在家宅着,休学已经一年多了。心情恶劣,失望得有点儿厌世,没心情和任何人发生任何交道。删除了通讯录,有同学打手机打家里电话一概不接,街上碰着熟悉的人绝不夹一眼,愣是低头擦肩闯过去,自己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给一脚踢飞了,连爸爸妈妈也不想多瞧一眼多说一句话。也有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宅在自己屋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呆呆地坐着躺着歪着爬着,感觉最好。可是,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这“咕咕——咕”,尤其搅扰一个宅在家里,把安静看得比阳光空气还重要的人。恨不能宰了这声音,就再到自己窗台上,再到爸爸的窗台上,再到妈妈的窗台上,再到厨房的窗台上,再到客厅阳台上,每一处都仔细得有点儿紧张,他下决心今天必须搞清楚什么在叫在哪儿叫为什么叫。
从爸爸妈妈卧室窗户往下看是小区美丽的院子,有花有草有树,还有一圈朱砂红橡胶步行道,镶嵌进满眼翠绿中。自己这面窗户有点儿憋屈,被一道铁锈红墙壁挡得出不上气。这道墙其实也是楼房,和这边一样二十二层。墙和墙用桥梁才用得着的又粗又重的钢筋水泥梁连接。每回“咕咕——咕”,铁蛋儿就找一圈儿。已经至少找了一百多圈儿了,始终没搞明白什么在叫在哪儿叫。天麻麻亮就“咕咕——咕”,比鸡司晨准,从春到夏,叫得单调乏味没任何变化。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上班族们需要睡个懒觉,中午享受享受午睡,“咕咕——咕”就来了。妈妈没了耐心也叫:“天呐天呐天——呐!”爸爸说:“你叫得和那声音一样节奏。确实该给物业反映反映了。”这话爸爸已经说了不下二十遍。妈妈一听就气急败坏,抓电话的手哆嗦,声音也哆嗦:“忍无可忍忍无可忍!”可是,物业那边没人接。爸爸照旧心平气和:“急不得。我一会儿亲自去找。”其实,他靠安定才能睡着觉,当然比娘儿俩更烦更躁。铁蛋闭紧自己的门,没心情掺和大人的嚷嚷。他们两个嚷嚷一阵儿准刷牙洗脸,妈妈喊:“宝贝,爸爸妈妈得上街一趟,回来给你买好吃的。想吃什么?”“我减肥。”“别说傻话!小孩子家家又不超重,有肥可减吗?”
“咔嚓”,爸爸妈妈随手把安全门关上。
“咕咕——咕”害得最苦的人又不是你们。宅家几个月不出门,每一声“咕咕——咕”都不放过他。靠转椅上懒洋洋伸长腿,一支铅笔在五根手指间转过来转过去耍杂技。只要脑子思考,铅笔就得在手指间转,宅在家养成的毛病有助于动脑筋:肯定是糊里糊涂一老奶奶或一老爷子两个月前买了只闹钟,声音设置为“咕咕——咕”。老年人操作不了电子设备,胡乱下指令,闹的声音太大、闹的时间不讲理。但还是有规律,每天早晨闹一回,中午闹一回。这么有规律闹只有电子设备办得到。铁蛋准备写一张启事贴电梯口,“敬请有此‘咕咕——咕叫设备的先生女士重新设置闹钟时间,若有困难,请打电话XXXXXXXX,将免费上门服务……”双手搁键盘托上,手指即将雨点般落下。“咕咕——咕”……这一次听得真真切切,天哪!竟然在自己窗外!他慢慢往起站,终于看到了,两只灰色鸟落在铁锈红横梁上,脖子上长一圈儿彩色斑纹,这一只歪斜着脑袋深情地望着那一只,望一眼“咕咕——咕”一声,在表达关爱或者问候。谁都看得出,这是对儿情侣。“咕咕——咕”,那一只回应。一只叫的时候,另一只绝对不开口。不像我们人类,爱插嘴打断别人的话。爱你说我说他说谁也不听谁,吵吵嚷嚷乱七八糟打嘴仗。它们懂礼貌知忍让。铁蛋津津有味欣赏了一會儿,差点儿忘了自己几十天来积攒的仇恨,就扬了扬手轰它们滚蛋。隔着厚厚的真空玻璃,它们听不见也没看着,依旧卿卿我我“咕咕——咕”。铁蛋随手拉起条白枕巾,开窗冲鸟们上下乱挥,两只鸟忽地扇起翅膀翙翙飞去,消失在对过楼群后。
安静了,没谁再吵了。铁蛋儿耷拉下眼皮俯视院子里阳光下的树影,安静得连影子移动都能磨出声音,安静得人心悸。人家一对儿鸟好好谈恋爱玩儿,又不懂得打扰了谁,就被无辜地惊吓、野蛮地驱赶,着急忙慌飞起,慌慌张张说不定就碰了钢筋水泥墙,很可能被电线挂一下翅膀倒栽葱跌一跤……铁蛋双手捂了大半张脸,两只鸟可人的模样儿不时在紧闭的眼里眨巴。即使飞起没出事,可怜它们那么弱小到哪儿去寻安身?这个角落,可能是它们千辛万苦才寻得的,虽然不遮风挡雨,没有茅草铺位,还不能算一个窝,能够拖儿带女小宝宝们可以躺可以卧才算窝。这里不是窝但有乐趣,刚才它们就乐了好一阵儿。说这个窝不安全似乎也不妥,这角落还是比较安全的,因为,只对着一组窗户,窗户里就一个宅在家的大男孩儿,绝对不杀生,应该非常安全。至于刚才驱赶,“我也没弄明白呀!你们藏起身两个多月,好吃好喝铆足劲儿‘咕咕——咕,闹心别人两个多月,别人糊里糊涂任你们‘咕,都快被你们咕疯了,终于发现了你们俩,不打你们骂你们,还不许吓唬吓唬?你们总不能不讲理吧!如果你们有良心还讲道理,天黑前乖乖回来。不要吓唬人好不好?”
一年来,男孩儿没说这么多话。可惜,这些话,是对窗户说的。他觉得心里窝住一股无法流转开的怨气,他从来就没想对谁说。对着玻璃说不丢人,不会有谁非要同情开导谈心教诲讲大道理,没谁为谁落泪伤心痛苦。窗户什么也不知道,连傻都不会。男孩儿说着说着,揪张抽纸抹泪,展开在眼前看了好一会儿,说:“奇怪不?我居然流了泪。其实才不是为那双鸟,是为自己。完全是为自己。”
眼泪再一次汩汩流。是“汩汩”,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流淌声。他接连揪好几张抽纸捏手里,说:“你们两个傻瓜!告诉你们,这是一座世界级超大城市,人口就有两千多万,在这里比你们各种鸟加一起还多得多。我们人像鸟一样住在各自的小小的窝里,就像他们两个大人出去,回来给孩子们提点儿吃的。你们不是回来也衔根虫子、叼颗什么豆豆吗?你们不也是要经常哄一哄小鸟们吗?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谁都不需要理会谁。我就不知道同一层住着的人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他们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一群陌生人就这么黏黏糊糊好多年,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说哪儿了?现在是说你们。两千多万知道吗?即使像你们那么小不点儿,飞起来黑压压能遮盖整个蓝天。而且人挨人人挤人,从地铁钻出来,一个个挤成相片。你们两个傻瓜也不知道什么是相片。这么多人,你们上哪儿找安身处?你们飞着飞着肯定会累,累了肯定要落墙头上、电线上、树梢上歇歇翅,我们没有翅膀,我们叫歇歇脚。你歇着也不能闲着,记住要来回走,没规律地走,千万不能一动不动。我们人发明了一种打鸟的坏东西叫弹弓,所有男孩子都爱玩儿,听听,打落你们,我们叫玩儿。打落了还手舞足蹈庆祝欢呼。你一动不动停下,说不定谁家小子就学独眼龙闭起一只眼瞄你。危险不危险!”endprint
男孩儿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直到开门声响才顿住,眼睛仍然像猫那样睁得大大的,盯着窗外喊:“妈——妈——”男孩儿一般不习惯喊爸。男孩儿黏糊妈。大概,妈妈已经有一年多没听儿子这么急切地叫妈找妈了,手一松包呀袋儿呀掉了一地。“妈——妈——”那道宅闭的门冲着他们俩呼一声推开。“是鸟!是鸟!”妈妈迎上去抓住儿子的大手问:“慢慢说慢慢说,什么鸟?”“扰人烦的声音,是鸟叫,就在我的窗户外那根横梁上。”妈妈冲进儿子屋里想看个究竟,却被儿子一把拽住胳膊,说:“它们也许回来了,别惊扰了它们。”儿子说着话,眼睛瞅着窗外,这种激动和期盼他们认识。这是儿子的神情,小时候直到休学前的神情。爸爸愣住了,一年来压在心上的石头动弹了,泪水噎得抽抽搭搭双肩乱抖。儿子每隔一分钟就小心翼翼去看一次,爸爸压低声音问:“回来了吗?”儿子一下子又回到原来,痴痴呆呆说:“还没有。本来人家两个好好说话,我开窗用枕巾赶。它们吓坏了,谁还敢回来?”门“咔嚓”关闭上。还是原来的家,原来的气氛。妈妈轻轻叩门,叫:“儿子,儿子……”
门开了,儿子泪流满面絮絮叨叨:“真后悔!为什么就要赶?它们那么乖,也不懂得碍着谁,多大的委屈呀。妈妈,你说,他们今儿晚上能找个睡觉的地儿吗?那么小,那么弱……”眼睛直勾勾往窗外看。妈妈爸爸目光直勾勾落在儿子关心的地方。心里在祷告:“阿弥陀佛!神鸟呀,回来吧!您就回来吧……”两个人的心冲上嗓子眼儿跳,如果那鸟万一不回来可怎么办?
两个人坐进沙发里不换衣服、不换拖鞋、不洗手、不吃不喝闭起眼,惊心动魄地等着。
门悄悄开开,脚步声压抑得不注意就听不见。儿子压低声音:“回来了!”父亲忽地站起,儿子手放嘴唇上:“嘘——不要惊着它们。”三个人抱成一团,互相轻轻拍背热烈庆祝。六只掌不出声击了三次,爸爸要击第四次,妈妈躲开自己的手赶紧制止:“神三鬼四!”爸爸一连串点头如鸡啄米:“正确。正确。正确。该避讳!要讲究!”三个人贼似的踮脚尖儿挪步。如果从鸟们的角度看,儿子的窗户下沿不时露出三颗脑袋六只眼睛。妈妈按住爸爸的头,爸爸按住妈妈的头,都说:“还敢往上呢?”生怕头升高分分厘厘把鸟惊着。不看的时候,就坐窗台下商量,约定偷看鸟们、留住鸟们、保护鸟们的办法。“咕咕——咕。”鸟们说话了,声音轻轻像喃喃耳语,不似白天滔滔朗朗粗声粗气,而是缠缠绵绵柔声细气,好像说:“瞌睡——吗?”另一个说:“那就——睡。”
儿子问:“我想拍照,又怕吓着它们。”爸爸想了想说:“第一千万不能闪光。第二千万不能‘咔嚓。”儿子爬到写字台取了手机又爬回来,在爸爸妈妈的监督下取消闪光关闭声音,再审查三次,不放心再试拍两张,然后偷偷举起,“高点儿,再高点儿,再高点儿。”两个家伙正挨一起歪着头互相欣赏呢,儿子连按三次快门。爸爸大拇指举在妈妈鼻尖上:“绝对精彩。”妈妈推开爸爸的手:“捅眼睛了!二百五。”三个人挤窗台下,打开手机屏幕,放大——歪头的那只在使劲儿讨好,浑身的甜蜜,酸极了。儿子举起大拇指骄傲地瞧瞧爸爸再瞧瞧妈妈:“怎么样?”两个人异口同声:“棒!”儿子话中有话问:“摄影者谁?”“当然是铁蛋。”“不——不不。应该是狗仔队。”爸爸首肯:“鬼眉溜眼背着人家咔嚓,不是狗仔队是谁?”
那天晚上,这家人大人孩子热血澎湃得闹不停睡不着。他们聚集在客厅几乎是同步发声说:“得百度百度是什么鸟。”有事没事总招惹爸爸是妈妈的老毛病,何况这次还有了事,怨声怨气嘟囔:“我就纳了闷,一个内蒙古长大的半城里人,竟然不认识是什么鸟。”爸爸也不吃素,说:“蹊跷——!三分之一童年在农村土旮旯混大,连鸟都不认识。”儿子就有点儿急,说:“不认识不要紧,我们可以百度。百度‘咕咕——咕叫、灰色脖子有一圈美丽花斑的鸟。”爸爸说:“我百度‘咕咕——咕叫、灰色鸽子大小。”妈妈说:“我百度‘咕咕——咕叫的鸟。”于是,儿子把手机拍的片子发给爸爸妈妈,拜托他们附上照片。百度了,他们又不约而同要给微信朋友圈发照片,问:“请教高人指点这是什么鸟?”铁蛋上“QQ同步助手”下载存在那里的通讯录,再整理恢复微信朋友圈。爸爸妈妈就等着,他们俩要和儿子同步把信息发出去。好在机器在铁蛋手里简直就是玩具,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仅仅不到三分钟,铁蛋问:“准备好了吗?现在,三二一!”结果,妈妈忙中出错,在手机屏上怎么也点击不出微信朋友圈,急得乱嚷嚷:“不公平!重来。重来。”儿子、父亲扒住沙发笑,儿子说:“太笨了!”父亲说了三遍:“笨的!”妈妈假装生气把手机丢沙发上:“不玩儿了!”为了体现公平公正,爸爸建议“狗仔队”成员第二天早晨八点整核对朋友圈的回复,比一比谁的朋友圈有能人认识“咕咕——咕”。爸爸命令:“今儿晚上谁也不能作弊。谁作弊谁是小狗。”妈妈就笑:“狗仔队里还有猫?”
那一夜,爸爸吃三颗安定却未合一眼。他感觉到,压顶的石头被一只小小的鸟撼动了。他几乎整夜盘腿坐床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内蒙古西部人遇要紧事就爱这样祷告。爸爸的爸爸一祷告就忘了祷告的目的,连自我都忘记了,就只剩下祷告本身。
那件事发生在冬天,铁蛋的物理老师冤枉了六个男生,用绝对权威就范他们,五个男生认下自己是最早笑了的一群中的一个。那天,几个女生把两根跳绳接起来,拴两棵树上搭外套。老师扭头欣赏几个女生毛毽踢得神,脑门儿剐绳子上脚来不及收,自己把自己整了个倒栽葱,挣扎爬起摇摇晃晃站不稳。如果没有师长的权威镇着,现场的人都憋不住笑。可是回到班里,笑声山洪似的暴发了好长时间,有的差点儿没笑死,笑得忘了上课时间,物理老师来了,又铁青了脸走了。老师记住有六个人笑得最狂,其中一定有个挑头笑的,这一个肯定是铁蛋,他笑得捂住肚子趴桌子上。谈话的时候就他一个嘴硬不认账。老师问:“谁带的头?”铁蛋答:“不知道。”“谁泪奔了?”铁蛋答:“不知道。”那几天还发生了一件寸极了的事件,老师的奥迪Q3轱辘下被安放了古代打仗用的铁蒺藜,车一开“噗噗”两声放了气。老师又气又心疼,跑校长办公室告状哭了一场,说:“应该是铁蛋。”是谁放了铁蒺藜?铁蛋真的不知道,当然不能认。其他五个也不认。校长训导了大家两回,仍然搞不清这个恶作剧是谁干的。校长说:“不應该像是我们学生干的。”物理老师死心眼儿还小心眼儿,真心实意认定是铁蛋干的,真心实意要帮助铁蛋,三次家访,十多次找铁蛋谈心。他不发脾气不训人,说话细声慢气却不依不饶。“其实吧,你这么好个孩子,老师真不忍心认为是你。”“能认识自己的错误,对今后的进步可是大有帮助的。”“字写得比老师的还好!这么好的手,可惜了。”还隔三岔五打电话关心铁蛋。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哪消化得下这份儿窝囊,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又感冒了一场,开始害怕学校、害怕谈话、害怕电话铃。想到一句老话“惹不起还躲不起”?一跺脚,休学了。endprint
仍然习惯早晨六点醒,第一个动作仍然是伸手抓床头柜上的闹钟,第一个意识仍然是“闹钟怎么不闹”?才记起自己在休学,一动不动抓着闹钟犯愣。拉开窗帘,看上学孩子的自行车无声无息滑过。看到第十六天,坚决地从通讯录删除了大部分同学、老师。第二十天,再删除十个好朋友。第两个月的早晨,最铁杆儿的几个朋友也删了。非常心疼,一起看电影打篮球踢足球远足辩论……一幕幕在脑子里过。舍不得看不见他们,舍不得看见他们。最舍不得一个叫何路路的女生,坐自己前两排,不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像也不注意自己,不多和自己说话,对每一个男生都不理不睬,每堂课落座总瞥人家一眼,上课常常用书打掩护瞥了又瞥。有时候梦见她,昨天就梦了,在重度阴霾中裹一方红头巾溜达。最后,咬咬牙把她也删了。留着也没实际意思,和她就从来没通过话。在她的通讯录里,可能根本没自己的姓名。删除这个号码,心疼得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睡也睡不着。其实,如此重量级号码,存放在心灵深处没法删。三个月头上,连微信朋友圈子的信息也删了个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好,干干净净是无,无是无烦恼无苦痛。经常不知道怎么进的浴室,开足水量冲了多久不知道。
爸爸就是那时候落下失眠症的。有一天西瓜吃多了起夜,见爸爸门缝有光,蹑手蹑脚从门缝瞅见爸爸抽两口烟抹一把泪。他知道,在为自己苦恼。他还知道,爸爸最近上医院频繁得很,备忘录里尽是精神科医生,和妈妈不争不吵比较和谐。两人三天两头互相推荐医生,三天两头筹备送礼,羊绒衫、苹果平板、沉香手串儿、丝巾、紫砂壶、金骏眉茶……妈妈舍不得摊开双手抖:“这么漂亮的东西自己都没舍得用。”爸爸句句铁石心肠:“没办法,大家都送,我们也得送。要好的就得好价钱。要舍得!”妈妈就“唉——唉——”叹气。爸爸拍拍妈妈肩膀:“十个人九个小偷,谁不是小偷?”铁蛋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爸爸病了?妈妈病了?铁蛋没了想象力,日子过得纯净,关紧自己那道门,不笑不哭不疼不痒不生气不追求不关心不思考不说话,仅仅上网浏览浏览无聊的人世间。对了,出过一次门。爸爸妈妈上班走后,倒三趟公交车去拜雍和宫,没烧香没磕头没找喇嘛。心中什么也不需要,当然就什么也不求。他来,只是为了来。来了,找一个角落干干净净坐了一上午一中午又一下午。一对夫妇牵着刚刚会跑的小姑娘来朝拜,忙烧香磕头忘了女儿。小姑娘举着一支红玫瑰来找铁蛋,说:“花儿不是给你的。”掏出一块大白兔糖说:“给你的。”铁蛋正需要吃一块糖,就接住那块糖。小姑娘说:“谢谢我。”他没说谢谢,但当小姑娘想要到另一个院子的时候,他说:“不能离开我。”小姑娘拿一根木棍儿蹲地上划砖缝,铁蛋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直到有人牵了她的小手,铁蛋问小姑娘:“认识他们吗?”小姑娘指住男的:“爸爸。”再指住女的:“妈妈。”铁蛋点点头认可。他放心这个陌生小姑娘了。
回到家,爸爸妈妈正惊慌失措焦急万分等儿子。妈妈说:“最少发条短信告诉我们一声呀!”爸爸不责怪,忙把拖鞋放儿子脚下,端一杯柠檬水递儿子手里,心平气和地问:“遛弯儿?”儿子:“不是。雍和宫。”妈妈也缓和下来了,问:“祈福了?”儿子说:“就是走走,真的。”爸爸妈妈疑心了,如果是假的呢?如果去参拜大德高僧呢?很可能是遁入空门的先兆。爸爸说:“爸爸认识雍和宫大住持呢,是咱内蒙古鄂尔多斯鄂托克蒙古族,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们可以走后门拜访一下。”儿子丢下三个字:“我没想。”宅进自己屋里。
“唉——唉——听说雍和宫香火可灵啦。”
爸爸压低声音说:“最灵的药,应该是他暗恋的那个同学。”
“我也这么想过几十回。要不,我去找她妈妈爸爸求求?”
“我也这么想过,还征求过医生的意见。医生说,有可能是良药,也有可能是毒药。”
“怎么讲?”妈妈急得摇头。
“如果儿子认定自己目前状况不配见那姑娘,把见那姑娘看作丢了人,就是毒药。”
“良药呢?”
“医生说,良药的几率极低极少。这服药,谁敢用?”
“咕咕——咕……”第二天,鸟第一个醒来闹出动静。父亲轻轻地轻轻地叩儿子的门,儿子一根手指头竖嘴中间,“嘘——”母亲立刻加入进来。两只鸟正说在热闹处,这只说,那只听,盯住窗户。那只说,这只听,也盯住窗户。应该是警惕的眼神,害怕着昨天那白色恐怖条子。但是,白色恐怖没扰乱它们客客气气礼礼让让。儿子说:“真是对儿好鸟!”
8点,谁也没招呼,一家人分秒不差聚集客厅。母亲习惯了抢先:“我的朋友中百分之六十认为是鸽子,你们内蒙古人叫噜噜。他们还发来古巴名曲《鸽子》,可好听了,听吗?”父子俩头摇成拨郎鼓,鼓得從来没这么一致过。父亲让儿子先说,儿子执意让父亲占先。父亲说:“我朋友们百分之十一认为是石鸡。百分之五十认为是鹧鸪。百分之六认为是斑鸠。绝对少数派……”
“真理有时候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就是斑鸠!”儿子已经成竹在胸。“我一同学爸爸是有名气的花鸟画家,扫了一眼就说是斑鸠。我百度了,就是斑鸠。国家保护动物。有火斑鸠、珠颈斑鸠、白斑鸠、山斑鸠、灰斑鸠,我们家这俩,应该是珠颈斑鸠,最漂亮的一种斑鸠!同意不同意?”
六只掌对击三次。
儿子宣布:“我给它们起了名……”
“停——!”父亲像篮球裁判那样右手食指放左手掌心下。“爸爸最知道它们为什么来。名字得爸爸起。”父亲可怜兮兮能撼动铁石心肠。
儿子望着母亲,母亲撇撇嘴:“我们得保留修改的权利。”
父亲一字一板说:“它们俩共同的名字叫福鸟。好不好?公的叫大福,母的叫小福。好不好?”
母亲立刻举起双手:“好名字!但是怎么就公的母的,太不尊重!要说男的女的。小福有点儿那个,叫二福行不?”
“二福也有点儿那个。大福挺好,是爷们儿的名字,女的改洪福。大福我们叫大福。洪福我们叫红红,红色的红,女的名字。靓不?”
“靓!”六只掌再击。
“你们别打扰我。我要和大福红红套近乎。”儿子的门关上了,爸爸妈妈互相庆贺击掌。儿子今天要做的事,将引导他迈开第一步。这一步,关系到正常。他们俩苦苦挣扎奋强的,就这么简单——正常。endprint
“阿弥陀佛——”夫妻俩双手合十。
儿子门“咯噔”一声。“我去理个发。”儿子打招呼,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头发长成刺猬了,别吓着福鸟。”父亲照照镜子,说:“我们一起走。我染染头发,瞧我这两鬓白茬茬怪吓鸟的。”铁蛋一手抓住爸爸的胳膊,一手伸爸爸脸上,摸摸左鬓再摸摸右鬓,迟迟疑疑顿了一下,再拍拍爸爸后脑勺——爸爸就经常这么拍儿子的后脑勺。爸爸竟然热泪涔涔,笑着说:“没事,没事,人老了都这样。”妈妈也哭了,抱住父子俩说:“你爸爸才四十出头,就这一年劳、劳的……”她泣不成声没法往下说。
在鸟们眼里,现在出现的这头直立动物有点儿可以亲近,不操练白色恐怖条子,头长得好,像“我们”的头那么服帖顺溜。操练白色恐怖条子那一头长得就恐怖,像谁呢?想起来了,像豪猪。豪猪那么点个子就凶得要死,连猫呀老鼠呀兔子呀什么的都惹不起。个头是豪猪的十多倍,谁惹得起!好在“我们”有翅膀,张开就躲得起。事实上,铁蛋认为把长发剪短,得到了鸟们的一定信任。剪短发之前,哪怕铁蛋的影子落玻璃上,鸟们立刻张翅。理了发的铁蛋就远远站屋子中间,不让手和头有突然动作。每两分钟前挪两厘米,一个小时后,终于靠住了窗台。鸟们现在像在树林里看到迎风摇曳的小树那么放松,“咕咕——咕”……铁蛋慢慢举起手挠挠头,鸟们紧张了一刹那,判明是这一头无害动物,就放心大胆地跳来跳去做游戏。铁蛋双手举过头顶,鸟们只是看看毫无反应。铁蛋想起父亲的一句口头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言自语说:“慢慢来,莫要急。”
鸟们出去玩耍浪漫,铁蛋抽空画了鸟窝图纸,买了木板钉子铁丝钢锯榔头,地板上衬切菜板,钉子榔头之类在切菜板上干不心疼。实话实说,鸟窝造得七扭八歪丑得很,没一根线条是直的,摸了一遍,还好,没有露尖儿的钉子,不会伤着鸟。趁着鸟们没回来,打开窗户,把鸟窝和有两个格子的塑料餐具固定在阳台护栏上,这边添食物,那边注清水。窝里垫了一块带毛的羊皮,福鸟卧上去会舒服得立马做美梦。
如果是人,白白逮着一座房子和一套餐具,还不手舞足蹈?鸟们可不会这么兴奋。它们跳来跳去没完没了“咕咕——咕”商量。大福先把头伸窝里看个究竟,红红学大福看了看,退出来。鸟们不认识,不知道可以派什么用场。但它们认识食物和水,立刻挤上去又啄又饮又叫。
夜幕一分分一寸寸一毫毫咬紧。从前的十六年,铁蛋没观察过白天黑夜如何交替。鸟们天生对日出日落敏感。鸟们听太阳的话,日落而歇,它们就歇了。铁蛋打算明天起个大早看黑夜和白天交替的全过程。几点起床?他打开手机,想查找明天日出时间,他知道需要在日出前一个小时起,才有可能观察白天和黑夜交替的全过程。微信上趴了大堆红点儿。点击……几乎所有同学都不问人们好,只问鸟们好,表情用得棒极了,微笑的,龇牙的,羞赧的,惊奇的,打酒的,献花的,舞蹈的……有一个表情最酷:一条女汉子怒气冲冲猛踢大门,一行字是:“你个铁蛋!敢金屋藏鸟,不邀本小姐解眼馋!”落款是路路。心慌得横冲直闯,击键指头打A戳Z上。乱了方寸没了远近。铁蛋的回复是:“熊铁蛋恭候路路何小姐大驾光临寒舍观鸟(注意:不准羞着最美丽的小鸟小姐)。”表情是一只浣熊两手捏两朵花儿得意洋洋一步一举起,括号内的字写了三遍删了三遍。
路路选在一个星期三中午,不是看铁蛋,微信上说是“专程看望尊敬的斑鸠夫妇。”铁蛋心思:这丫头智商扔我五条街。星期三,任何人都上班不在家;中午,下了最后一节课二十分钟就能到。和谁也不用请假打招呼。铁蛋明白路路的良苦,当然就不告诉爸爸妈妈。
路路要来,尽管只看鸟不看人,铁蛋还是紧张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瞒着爸爸妈妈,在爸爸妈妈面前就心虚。铁蛋做了理亏事一貫如此。尽量避免单独和他俩在一起,没事给自己找事躲他们俩。比如,上窜下跳调整墙上的画框,结果是歪的调正了,正的调歪了。不辞辛苦再上窜下跳调。真正要做的事得等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列了张清单:打扫屋子(要一尘不染)。书桌上搁书(托尔斯泰《穷人》,课本)。小吃(西瓜,樱桃50块1斤以上的,草莓30块以上的)。饮料(柠檬,摩卡咖啡……)。乖乖,太多了。
那天没有霾,天上蓝是蓝白是白。福鸟们已经在阳台上跳来跳去。父亲卧室阳台对着院门,可以观察每一个进出的人……“应该到大门口迎接呀!”他对自己说。可是,路路来了!着运动衣系红丝巾,丝巾头发搅一起风风火火飘,怀里抱一只憨得不行的泰迪熊。有一次铁蛋没招惹她就挑衅:“熊孩子。”铁蛋姓熊。那是一次温柔的挑衅,和这次一样。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福鸟说话了,低音部分穿透力很强,可以隔两三百米听到,路路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肯定听着了,向着这个方向举起泰迪熊使劲儿摇晃,还咧开嘴笑呢。
作者简介
杜弋鹏,男,《光明日报》高级记者。文学爱好者。
(标题书法:周润天)
责任编辑 王秀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