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梭罗在谈到一些至极的美好时,多次这样形容:“像黎明一样美好。”
150年之后,在羊狮慕大峡谷,一个春雨之夜,听闻此言,我心尖儿起了颤动。
心灵和心灵的相契之好,莫过于越过漫漫时空,有人于无言的交谈之后,冲着对方莞尔作笑。
是的,梭罗,我听懂了他。
羊狮慕地属湘赣边的武功山脉,海拔1700多米,全长约4公里,因深度大于宽度得名。
在远古,这里曾经是一片海域。
大峡谷的存在,向世人诠释着,何谓沧海桑田。
近两年,因为一个好的机缘,我得有长时间漫步高山之巅,日日朝圣于大峡谷。置身于大自然诗一般的美妙风景里,摆脱了在人群中起承转合的无奈,这实在是一桩“像黎明一样美好”的事情。
一些事情总是受着另一些事情导引才会发生。
前些年,我还没有邂逅大峡谷;前些年,我更不知自己正在走向大峡谷;前些年,没有来由地,我常常把自己化生成另外一些事物。
我想做一朵闲散的云、一棵婀娜的树、一枝妩媚的野花;或者深山小溪里的一条鱼,或者飞鸟口中落下的一粒麦种……
一个阳春日,我默立在闹市广场,对着一架紫藤说了一堆废话,好像我和它前生有个共同的秘密。
一个浅秋清晨,峨眉山巅,我于深庙的放生池里相认了一只乌龟,当时它正从睡梦中醒来。
秋更深了,在内蒙古响沙湾,一头老骆驼和它背上的那只长尾巴喜鹊让我挂念至今。
忘不掉的还有:夏日拂晓,我化生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一朵牵牛花,又蓝又紫,在清凉的晨雾里微颤;初冬时节在江南丘陵,我进入一株乌桕,籽白如玉,一树红叶灼灼如火,像要把原野点燃。
“不可思议”(语出《金刚经》)。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也曾一路寻寻觅觅,执意要从生命的迷障中去找回纯一如圣婴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却不再执着于“我相”“人相”“物相”,而是谦卑地藏身在万物怀抱,自由地出入万物之中。
这些不可思议的“物我同一”经历,深藏着一份隐秘而久不自知的情怀——我似乎寄望于,与寄身的环境融为一体,从而确立一个新的自我。
这个嬗变来得神秘。我看得见心灵在嬗变中蓬勃生长,却缄默不言,不外道,怕一道就破。
一个人,一旦内心辽阔起来,她必得把眼睛和脚步从日常挪开,投向更辽阔的事物。她正在出走,在去往远方。
比人类世界和日常文化更大的世界是什么呢?
“自我”成长到此境,答案不言自明:是“自然”。
唯有自然,才能提供一个没有边界的精神王国。唯有自然,才有可能抗衡当代文化中的群体意识,而让“出走者”葆有个性,挖掘她生命质地里更深沉更丰满的自我。
嬗变至此,一枝花一朵云一条鱼一粒种子已经远远不够。
当逢此时,一座山的出现就具备了里程碑式的意义。
对于羊狮慕大峡谷,初时,我一见钟情倾慕万分;未几,这种肤浅的情感令我惭愧莫名。
这片远古深沉,集壮美和秀雅于一体的风景,它永久的威仪和无价的宁静,它亘古的寂寥和永恒的稳泰,不就是一座天造地设独一无二的庙宇么?对于我,在大峡谷中,万物皆神明,芥子藏须弥,一粒苔藓,一只毛毛虫,一声鸟鸣,几抹祥云,都给予了我足够的沉静和安宁。
原来,爱一个人的方式是亲密;爱一座山,比亲密更浓烈更神圣,它是信仰。
“现代艺术之父”,法国画家保罗·塞尚,爱上了家乡的圣维克多山。费二十多年光阴,他从不同的季节和角度画山,最后倒在了山前。
圣维克多山,借助于塞尚的画笔长了脚,走向了世界。
我的爱一座山,是一种深沉广博的移情。听微信中有人诉说,“情书是多美的字眼啊”,我洒然一笑。
她不会明白,情书已然不是一个人跋山涉水后的最爱了。
人类个体和个体的两两相爱甚至多角相爱,远远不能填补生命中巨大的茫然惶惑。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最深的归属地几乎没有可能。实现生命皈依的途径有二:信仰宗教和寻找自然造化。两者的目标所向,皆是让心灵安定沉静,像群山、大地、沙漠、海洋那样稳泰。
圣维克多山给予塞尚的,远不止那些呈现于世人面前的画作。纸上的圣维克多山和塞尚心里的圣维克多山吻合度有多高,取决于塞尚的笔力有多强。然而,为一座山生为一座山死的生命行为,已经让我确信:圣维多克山,就是塞尚的信仰。
一生愛上一座山是有福的。
缪斯赐我之笔力,并不足以描述一段人和山之间,深沉相依的情感浓度和深度。但是,羊狮慕已经给足了神明般的恩宠,我在大峡谷度过的每一个片刻,都是光明神圣的,这是一个朝圣者十足的荣耀。
塞尚去世后5年,1911年,比塞尚小1岁,11岁就移民美国的苏格兰人约翰·缪尔,也为他心爱的一座山,写下了经典名著《夏日走过山间》。书中记载的,是其31岁初次走过优美圣地山时的经历。
这时,他已经73岁。
42年,一座山在缪尔的心里持续生长,那蓬勃的爱意和敬意经历光阴的冲洗,愈发深沉浓厚。
很难想象,放在人和人之间,那追慕迷恋的情怀,可以沉淀在光阴深处而久久不置一语。
爱一座山,就可以在时光的河流中细作揣摩品味,慢慢表白。
因为,人心易变,肉身易坏,山却可以长生,它可以抵达时间的无涯之处,与地老共天荒。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黄沙漫起处,惊回首,那些记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情感的文字,已然暗淡失色难以动人。而一个人写给一座山、一汪湖,或一片沙漠的文字,却穿过岁月风沙,携带着安详安定的魅力,唤转越来越多的、走得越来越远的现代都市人。
这是因为,在一座山的怀抱里,生长着许多人们血脉基因里同根同源的东西,更容易唤起情感共鸣吧?endprint
从前我认为最不辜负人生的事情是,有一个人值得相爱一生。如今我最想祝福的是,每一个人都能邂逅一座山。
世人装修新家,多爱悬挂山水画。白话讲这是讲究风水,往深里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吧?那象征着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恒常的事物,用以对抗生命中无所不在的流变: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环境污染、天灾人祸……
而在我看来,纵使人力巧夺天工,那纸上的一脉江山,终究少了天地所赋的真气元气和灵气,很难令自己动心注情。人可以描摹一切,却恰恰不能把八方天地中的玉华精魂注于纸墨之中,世间锦绣,本自天地间的无边风月织就。
好的是,自古往今,人类从来没有放弃充当江山风月搬运工的努力,文字、绘画、摄影等等无不尽其能。这既源于人类向往美追求美的本能,也源于人类踞美之心的小小“贪婪”。
现在再来看,我们努力着把八方好天地浓缩于方寸之间带回家的行为,真是有着孩子般的纯一可爱。我小时候,见着一块小小的石头子儿,只因喜其光滑,也要拾进口袋带回家中好好藏了呢。
也亏得人类世世代代,在大美小美面前始终如一,有着最纯真的欢喜崇拜,所以才发育成了一部丰厚的文明史吧。
从崇山峻岭中出走逐水而居的人类,谁也逃不脱无形之山的束缚。每个人的心底,都蕴藏着一种原始的气质。当远祖们从莽莽山野里走出来,大地上的崇山峻岭就注定会成为人类共有的心灵家园。
独步高山之巅,不想尘世。
在这里,生活的重担暂时得以放下,大自然对每一个懂得并敬惜她的人,都会慷慨地施以援手。她的慈悲之力,作用于芸芸众生,令万物和谐共荣。而人类,更是仰仗于大自然的恩泽,得以一次次校正在世事无尽的角逐中出了偏差的身心,回归生命本有的和谐之道。
多年以来,我养成了定期投奔山水的节奏,这种节奏已然成为生命自身的韵律,不可中断,不可延时,否则心里定生一片荒芜。
在我的内心,早已把每一程山水行旅归位于“朝圣”之举。
亏得我们的双脚,还拥有奔赴自然的动力和自由。
进峡谷前有友人相约:“卡上有钱一万多,到南方的海边,找个好地方享受享受。”
我笑了,你自个儿玩吧。
人生行至此境,花花世界已然了无诱惑,唯有亘古至今的山水风流,令我迷醉不已。
一个人降生于天地之间,在虚幻的繁华和享乐之中,总得适时抽身,细细打量一番置身的自然万物,并致以无尽的感恩之意。感谢它们的存在,令我们有可能穿越短短的人生局限,而去接通生命携带的远古的感受和记忆。
正是有幸伫立于自然中央,借鉴于山水的万古风貌和气息,我们才有可能,望见生命的来处和去处,从而也有可能,部分解除人生短暂的伤感和叹惜。
是的,大自然恢宏澎湃,天遥地阔间,人如浮蚁,渺小得不值一提。
朋友小雪转来一张图片,是一张羊狮慕的雨后秋景图。
峭壁万仞,植物万紫千红,薄岚湿润饱满,天幕若灰似白。这些层次丰满的景致里,却有一个小小人儿,紫红的伞,翠蓝的衣裳,眉眼全无,她是我。
这是现代版的《宋人山水图》。
无论是谁,在这张图片里,都只能占据那丁点位置,这就是我们在自然界的真实位置——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正是亿万个小“我”的出现,才凸显出山水的价值和意义。是“我”的看见,“我”的称美,“我”的听见,“我”的陶醉,让亿万年生生不息的风景,让云朵,让霞光,让朝暾夕月,让鸟鸣,讓山花的气息,让山色,让一切的一切,因为人类血脉情感的介入,而变得有了体温,有了意蕴,有了美的意义……
从这个意义上,自然对“我”的接纳慰藉,以及“我”对自然的缱绻依靠,正是造物主想要看到的“天人合一”图吧。
家住丘陵。从小,大山对我就是一种十足的引诱:那高山之巅,会有什么?
多年以来,我足迹所至的大山不少,无一例外的是,它们皆已开发成熟,人造景物甚多。
有没有一座山,人类活动的影响尽可能小,而远古的风韵保留最多?
唯有这样一座山,才能对我的日久存疑给出接近完美的解答。唯有这样一座山,才有可能充满淋漓神性令人“朝圣”情怀浓厚。
大地辽阔,山外有山,山路蜿蜒无尽,行走没有终点。我登上一座山,又告别一座山。
直到有一天,我登上了羊狮慕,从此不再说告别。
哦,命定的那座山,终于与卑微的我相逢了。
高山之巅有什么呢?
时光深处,一个小女孩在好奇发问。无疑,到了今天,羊狮慕大峡谷,给了她最为精彩的答案。
黎明时分,森林低处滴滴答答的露珠;
画眉、斑鸠、红嘴相思鸟、雨燕、栗耳凤鹛、灰眶雀鹛、百灵鸟、黑眉柳莺、白鹇、乌鸦等等的清晨音乐会;
求爱的野山羊,会酿酒的猴子,树林中倒挂下来一百多条“开会”的竹叶青蛇;
东方的启明星呼应西山的素月;
山谷中冉冉升起的红日以及捧日而出的朝霞;
峡谷中不断抬升的牛奶白的晨雾;
春天岭上的烂漫山花;
夏天山谷里的满天繁星;
秋天的猎猎山风,萧萧落叶;
冬天的白雪冰凌雾凇雨凇;
沐浴着阳光雨露而缓慢生长的万物;
群峦作屏云海为幕,不知天尽何处地始何方;
一只松鼠在摇落树叶;
一粒苔藓在侵蚀古岩;
一庭云彩在舒舒卷卷;
一股山泉在潺潺而下;
一只孤鸦在遥遥作喊;
两只鸟儿在夕照中归巢;
三朵杜鹃在小风中飘落;
辉煌的夕阳在眼际徐徐沉落;endprint
……
天籁渐渐响起,山野开始低吟,长风如琴,任亘古的音律催眠长夜中的万物……
这就是羊狮慕。
无以相告,这是我眼里的羊狮慕,还是我心里的羊狮慕?
大峡谷如此美丽神奇。可是,“我知道什么呢?”蒙田这一问,问得我无语作答。
山间日久,幸遇美景缤纷,各有其韵,又各具其妙。
常常地,我的灵肉洁净如洗,在美的滋养中越发静定清慧。像那古老的睡莲,布满一湖宁静。
这深深的宁静,无时无刻,不在把我带往一个神奇之境:我竟然,一回又一回地,听到了自我开花的声音。
终有一天,这个自我会经由丰满抵达丰美,长成一树优美繁花吧。
常闻“人生如白驹过隙”。其实,只有虔诚抵达高山流水的怀抱,才能深切了悟“世间过客”的含意所指。
有时候,我呆伫于大峡谷的凌云岸上,止息妄念纷飞,忍不住伸出手,温存又敬畏地,抚摸那岩石的肌理和质地。一个坚硬的事实就是,羊狮慕大峡谷,在天地间已经活了亿万岁。
一朝知闻,身心巨震。短暂人生所历垒起的心墙迸裂开来,一点一点崩塌沉陷。爱恨离合,执着不舍,从此可以挥挥手——云淡了,风轻了。
亿万年的无形岁月,就凝固在了一面又一面巨崖里,在满山满谷的乱石岩里。在这里,光阴变得有了质感,具化为有形又有情的事物。在这里,过去现在将来融于一体,它们不可分割也不能分割。
毫无疑问,我触摸到的,既是沧海桑田,也是地老天荒。
我既不自惭肉身渺小,也不叹惋人生易逝。在这样庄严的时空里,一切为人者的忧愁怅惘都是不合时宜的。
相反,我的内心,荡漾起不可言述的隐秘欢乐:那是真正的永恒之物才能唤起的情感,是被引领着,一寸一寸溯往生命源头,所激发的血脉基因中的古老记忆。
大峡谷,令人透过世间纷纭,撇开光阴河流上的浮华,看见了“永恒”,相信了“永远”。
这个亿万岁的大峡谷,它冷峻和庄严的存在,无时不在以其神圣和永恒,启示着每一个闯进其怀抱的人:这里有一个比我们熟知的日常世界更伟大、更古老、更深沉的世界。文明和自然,我们缺一不可。两个家园,我们各有倚仗各有依赖。文明世界或许会有尽头,而自然家园,必将循着自身生死繁衍的至高法则,与天地同在。
有时我独步山间,会碰上三五成群的游人。他们操着人类的语言,彼此兴奋地赞美着山景。那一刻,我竟有些陌生,恍如是从梦境里穿越到了一个嘈嘈杂杂的坏世界。
某个时候,有人独行于山中某一处,大概是激动于峡谷中的美景,他不知怎样安置内心奔涌的激情,就会忍不住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我遥遥听到,总会想象一下他的样子。但这样的嚎叫,应该与他的外表无关,绅士和汉子的内心,同样沉睡着野性的基因吧。我作为一个女人,也屡屡有过在大美山水中放声嚎叫的冲动和作为呢。
还能怎么样?
美的杀伤力太大,人心的承受力有限,偶尔的放任狂野,倒更像是对造化唱颂的一首无字赞美诗,其情感的真挚和浓烈不容置疑。人的一生,能有几回这样元气饱满淋漓充沛作野兽嚎?凭借这罕有的嚎叫声,我们才可以在内心搭起一座通往远祖的桥梁,看见自己真实的来处和去处吧?如果恰好,在这动人心魄的嚎叫里,有人灵性所至有所得悟,是否有可能,他从此的人生画风大转,一派见素抱朴清风在野的姿态?
独行大峡谷,我静默如山,脚步轻轻,恭肃如仪,这是一个朝圣者应有的神色形容。不止于爱慕,不止于迷恋,更有崇仰和敬畏在其中,这是一场无数劫轮回里预定下来的朝圣,是我独自,在世间兜兜转转,起伏转承之后,积聚了足够的勇气和悟性,才敢来才能来,接受一座山的恩泽和洗礼。
在大峡谷,我看见自己分成了两个我:一个与万物同游,一个旁观她同万物游;一个安静无言,一个对着大山说着万语千言;一个内心奔涌着无尽的情感,一个极为冷静,打量她如何归置好这些情感;一个我要寻找新世界,一个我稳当地把守着旧时光……
最好玩的一件事,有一天风和日丽,我端坐于青山白云间惬意读书,不知不觉间午饭点到了,一个说要下山吃饭,另一个很不高兴,觉得她真是俗物——一个吃饭的念想就生生扫了雅兴。
每天有两个不同的“我”同步山间,无言执手,看山光山色,云卷云舒,日出日落。生命的和谐圆融,大概就是依赖于,这两重人格的互为补充互为渗透互为照耀。
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好听的故事。文字有一种节韵,内容的神妙也非笔墨能尽。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
……
西方人懂得省力气,凡事走轻巧便捷之道,神的威力真是巨大到不可思议:他轻言几声,就万物备齐,世界创立。
比较起来,东方人的勤劳勇敢敢于牺牲,似乎自盘古而来,代代相继。同样一个开天辟地,盘古的故事,听来就要悲壮得多,那舍我其谁的勇烈无畏,铮铮我心久不能平。
可惜的是,这个从前在祖母们怀抱中代代相传的启蒙神话,如今还有几个娃娃听闻?只恐上帝创世纪的传说更有听者。文化的传承和失落,一个神话即可明鉴几分。科学昌明时代,神话的远去似乎是一种必然,一个民族的精神发育史似乎已经横盘停滞……
独步羊狮慕,面对着太古造化而来的大峡谷,自然而然地,我执着于追问它的起源和演化,追问天长地久。信仰无类的我,记忆摇晃于“上帝之光”和“盘古开天”。
我在这两个故事中的摇摆,正如这个时代的价值摇摆。
好的是,无论如何,存世已久的大峽谷,惯看宇宙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它完全没有在意一个独行者的遐思——江山风月本就依傍着地老天荒,徜徉于其中的人只是过客一枚,蜉蝣一粒,她杞人式的妄念种种,除了佐证其自大自负,别无意义。endprint
倒不如,踏踏实实无所作为地单纯看风景,莫问,莫问天何以长地何能久?老子早有言: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其实,对于美丽的自然物象和美好的自我生长,语言总是无力的。
我常常传递不了所见所感的万分之一,这令我愿意分享的善念无有落处。
或许很多时候,美就是这样无言的存在,美是安静的,美不喜欢多嘴,她需要的是个体生命全然的沉醉,而不是从他者的转述中得来廉价的二手分享。
只是,如此一来,我总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比之世间他人,自己从造物主手中领取太多。
神明的确恩赐了我特权。
在羊狮慕大峡谷,飞鸟繁花,日月星辰,流云飞瀑,春光秋色,我只管任性地去爱我所爱就好。在这里,可以欣慰地领略自我的圆满进程。
一个初夏的黎明,我独伫于凌云栈道,无语端看一树雪白清雅的云锦杜鹃。她们安详纯洁的神态,令我心中有神圣安宁的情感慢慢生长。
是时,一朵两朵三朵花儿在我的眼际飘落,她们坠如玉响,划开了大峡谷的万古宁静,更惊动了我。
我克制着,不去想她们的命运,也不想自己的命运。面对落花,我记起了佛家的“往生”。
“往生”,一个慰藉人心的好词,充满生生不息的强大力量。明明是去那寂灭死境,却说是去往勃勃“生”地。“死”之后就是“生”,死生演替,绝望孕育希望,悲哀连着欢喜。
的确,在悉心倾听万物的过程中,总有一些草木花朵、飞禽动物,可以让我们恍惚间有如相知三生。在我们凝视一朵花、一棵树、一株新芽之时,总会意外体会到,人和物之间发生着暖融亲切的能量互动,存在彼此间磁石般的相互吸引。这种体验,令人忘记生命界别的阻隔。“我们不是同类,却是知音”。一时,心里有百合盛开,翠色初染;有新月静照,星光飞泻;有黄鹂啼啭,蝴蝶翩翩……而这些都不够,这些都不及黎明来临时的美好。
我想说,这就是爱情降临了。
我想说,这样的对面含春,无语倾动,心意翻腾,如自远古来,往万古去,在同类身上,几乎无望知遇。人海苍茫,最深的信赖和最契合的理解,只能是浪漫者们的奢求。但是,造物主以仁慈之手,缔结了人和自然的知遇之美,令孤单的人类,获得了透过自然女神面纱窥见天人合一大美的特权。
毫无疑问,我们敏感的身心,由此获得了最深切最圆满的安抚和慰藉。
天气晴好的黄昏,我总是要在流云台上静守太阳落山。
德富芦花把日落比喻成“圣贤辞世”,那意味着,我已经幸运地,有过很多次“送别圣贤”的经历。三千大千世界,红尘滚滚,无奇不有,唯有圣贤音容,众生难有目睹。而我,却不知因了哪一世的修行之功,可以在万古羊狮慕,独自领受着造化的恩宠。
一个立夏前夕,黄昏五时左右,空山无人,我照旧恭立于流云台上,面西而立,虔敬地开始又一回送行。
突然,如接神谕,我一个转身,背对落日,目光越过山谷,望向东面的座座崖峰,有了前所未有的“看见”。
我看见,明亮而温暖的夕光打在一面一面直立巨崖上,其岩石的肌理沐光而现,隔着远远的山谷,竟然丝丝缕缕,纤毫分明,每一丝石肌都在述说着沧桑情怀……
万古寂静!落日正远!我在寂静中央,隔空注目着这一切。奇迹发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排山倒海而来,受这种力量驱使,我的眼里饱含热泪,忽忽长出翅膀向崖峰飞去……
“咣啷”一下,如神锤破法,我不仅看见了大山的骨骼,更知遇了大山的灵魂。我的心中,汹涌着滔滔巨浪,更缠绵着万千柔情。我知道,这是一种无以言说、无可复制的神性之爱。那是我经亿万年光阴流转,握着一个特定密码,千转百回后的蓦然回首:
那一刻,我体验到了至高无上的情感况味,完美、圆融、饱满、庄严、纯洁、光芒四射……
这是信仰之爱,比光阴长,比天地宽,比世界上所有的诗篇更美。
就这样,生命的情路蜿蜒到了羊狮慕,从此,有一份爱叫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从此,一个渺小的女子迷失在大山深处,不知她是走向了苍茫远古,还是去往了无垠将来。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幸运的她,冲出无常,不畏流变,邂逅了无以言说的永恒之美……
(注:武功山脉原系“湘赣海域”,距今5~4.1亿年前因大陸板块挤压而抬升露出水面,2.2亿年前因大陆板块碰撞海水退尽,形成大陆。200多万年前山体基本成形。)
责任编辑 张颐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