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舒
时光的涟漪,荡起一封无效信
■亦青舒
她拿出一面又圆又亮的小镜子,照完眼睛照头发,又拿梳子扫了扫鬓角的碎发,把三分钟之前绑的丸子头拆掉,扯出一条新的浅粉色发带。
数学老师盯着她已经有五分钟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耐心看她再绑一个丸子头,于是伸手捅了捅她的腰,压低声音说:“见好就收吧,别招惹老师了。”她不动声色地瞥我一眼,又瞥一眼眉头紧锁的数学老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抬手把新发带缠上去,轻轻一拉,扎出一个精巧的蝴蝶结。她站起身,拽起自己的单肩包径直走出教室,数学老师面色凝重地吐出四个字:“无可救药。”
而这个无可救药的漂亮女生是我的同桌,林瑂,自从上了高三,她没有完整地上过一节数学课。数学老师对我说:“记得写进今天的班级报告。”我点点头,露出令老师放心的得体微笑,说:“老师放心。”
10月的天气很好,窗外是铺天盖地的阳光,天空是清澈、辽远的蓝,远远能闻见桂花的香气。我收回视线,假装没有看见林瑂在楼下林荫道一闪而过的俏影,努力想把注意力放回黑板上那道圆锥曲线题上。
下午放学时我找到了林瑂,她坐在操场的石阶上,戴着耳机在看一本杂志,身影像一朵白色雏菊。我气恼地走过去,站在比她高一阶的石阶上,影子投到了她的书页上。她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又要麻烦你写班级报告了,同桌。”
“你再这样下去,苏念也不会接受你的。”我盯着她,问:“你何苦呢?”
“我是为了自己,不计较回报。”她头也没抬地说。
我从来不知道林瑂到底计较什么,我看着她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男友,每一个都像苏念。我不知道如何劝人,做久了隔岸观火的路人甲,偏偏看着林瑂这样奋不顾身,就生出了许多感喟。
“你跟苏念早就结束了,他能好好地在理科班考年级前10名,你就也好好在文科班待着。你换一万个男朋友,他也不会回来拦住你的。”
“你不知道,他还喜欢我的。”林瑂倔强地抬起头来,双眼通红,“他是被我妈妈吓着了,他在理科班待不了多久就会来找我的。”
距离林瑂妈妈在办公室里“吓”苏念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学期了,我看着林瑂戴着耳机的样子,只觉得她像极了掩耳盗铃故事里的那个偷钟人。感情的纠葛总是难以说清,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部分。自古忠言逆耳,既然不能捏着林瑂的鼻子把苦口良药灌下去,我也只能甩手,做一个面色冷清的旁观者了。
可是我这个旁观者知道,苏念也是喜欢过林瑂的。那个能把衬衣穿得和杂志模特一样好看的少年,是很多人记忆里耀眼的一颗星。文理尚未分科的时候,他就已经能考到年级第一,并且超出第二名50分了。我坐在他旁边,常常觉得一腔热血成寒冰,只想收拾书包回家颐养天年,从此退出这个血腥江湖。
但也正因为做了苏念的同桌,我才对他们的这段感情知根知底,见识过林瑂追苏念的每一个大场面,我叹为观止,最后被她收服,做了军师。
林瑂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没有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把身为苏念同桌的我当成她的假想敌。她大大方方地找我吃饭,打听关于苏念的一切消息,软硬兼施地拜托我给苏念带情书。她一天要去卫生间八百回,回回都要绕路经过我们班门口。每次她都花枝招展地朝我挥手,目光却落在苏念身上。
在她还没追到苏念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去图书馆。给她讲完所有情报之后,我就掏出习题册开始刷题,她便坐在我身旁,戴上耳机开始写情书。她最爱一首粤语歌,每播放到这首歌就要分给我一个耳机,是薛凯琪的《奇洛李维斯回信》。我那时听不懂粤语,但知道其中一句歌词最动人心,便端端正正地抄了下来:“明知道我们隔着个太空,仍然将爱慕天天入进信封,抬头望星空发梦,仍然自信,等到你会破例答复我一封。”
我抄完那段歌词的时候,恰好看见林瑂在抬头思索,她眼里有光,少女心满得几乎要溢出来。那个瞬间我便知道,纵然苏念做过千百道难缠的题目,林瑂这一道,他是躲不过了。
苏念没躲过去,但是也没能坚持到底。
林瑂妈妈来办公室的那一天,没有半句尖刻话语,只让苏念看清现状,权衡利弊。那天晚自习,苏念破天荒地带我翘课,请我喝果味扎啤。我坐在他对面,听他倒序故事情节,捋清来龙去脉,清算得失,也权衡利弊。我看着他喝得满脸通红,失去天才少年的清澈眼神,像个理智不清的疯子。
“林瑂是要出国的。”他看着我,说:“我也有自己的人生。”
寒假结束后,高三的一模考试迎面扑来,带着尚未消退的料峭春寒,充满凛冽的嘲讽和恶意。我舍弃了刁钻的自主招生考试,一心一意准备高考。身边的座位是空的,林瑂不来上课已经整整两个礼拜,苏念在北京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给我发了一条语焉不详的短信,前因后果都没交代清楚,只说:“北京太干了,女孩子还是去南方的好。”
我猜他是在说林瑂,抬头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澳洲在碧蓝色的南半球,那里有考拉和袋鼠,我知道不久之后,还会有拎着红色行李箱下飞机的林瑂。
我没回复苏念,只是坐在林瑂的座位上,帮她把一张张试卷捋整齐。那些试卷大多是空白的,也有几张落满黑色答案和红色批改的痕迹,我端详着那些或对、或错的试题,觉得它们像极了青春的隐喻。只是在青春这张试卷里,我们做过的选择都是模糊而犹豫的,答案尚未公布。我们如此忐忑地等待着未知,惴惴不安地畅想着未来,期待一个明亮的结果。
我坐在二模考试的考场里,写完长长的千字作文,看着墙上斑驳的挂钟,默默地在心里祈祷着,我希望那些不知对错的选择终有公布答案的一天。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我交完试卷,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闭上眼任凭阳光照在我的前额,我仿佛又能看见苏念的白色袖口沾着淡淡的蓝墨水,距我不过10厘米。我很想提醒他,却总是缺失勇气,于是只敢攥紧手里跟苏念同款的黑色钢笔埋头写题,一笔一画构成一片浅浅的蓝,它们氤氲开,又像风一样消散在时光里。
我不像林瑂,我终究还是计较回报的。所以她赤手空拳,赢得了一点真心;我收手后退,保得自身周全。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那年高考结束,我也去了南方,虽然南不过林瑂的澳洲,只能在视频里看着她那边颠倒的四季,可看着她穿着裙子朝我微笑的时候,我还是很开心。
我说:“你别想着苏念了,找个帅气的外国小男友吧。”
她得意扬扬地回我:“可不是嘛,这里的中国姑娘都没有我好看。”
我们一起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忘记了往事,不记得当时一起翘课在操场上傻坐半天,是谁哭得肝肠寸断,风声过耳不回头,谁也没去费力记住刻在桌椅上的斑驳痕记。
没有人知道,在千回百转的最后,我隐忍了又隐忍,终是鼓起勇气往邮筒投了一封信,是寄往北京的。我知道苏念在那里考试,前后会在那儿待一周的时间。他能不能收到我的信,全看天意,我所有的勇气也只够跟上帝打这个赌而已。
后来,苏念说,那时北京下了很大的雪,物理题有点难做,可他没说他收到一封信。那封信去哪儿了呢?17岁的我这样想着,就毕业了。
到最后,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明亮的结果,但这份结果并不是黑纸白字的标准答案,而是好山好水的广阔天地。时光的涟漪风浪,终于沉静成一口井,我走上前去,只看见自己的倒影,和手里握着的那封年华无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