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 禾
长风不忘少年时
■既 禾
1
盛夏白日长,小城的蝉又如约聒噪了起来。北国的风中,老树舒展着枝丫,光斑在地上跃动着,像极了年少时生机勃勃的梦。
谁说只有女孩才喜欢怀旧,他就常常把沉甸甸的记忆拿出来晾晒。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勾起嘴角;笑着笑着,又酸涩地撇撇嘴,假装把脑海里温习了无数次的故事丢在夏风中。
那时候,他的父母工作繁忙,每逢寒暑假便把他送到老家——那座收藏了他最好时光的小城。皱纹爬上眼角的奶奶仿佛总有做不完的家务,年纪相仿的表哥是他最好的玩伴,而那个喜欢穿素色长裙的女孩,是他十几岁的年纪里全部的心事。
第一次遇见她是哪年哪月呢?他早就记不清了,却始终记得那天她穿了纯白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站在一群比她小的孩子中,弯起眉眼微微地笑着。他似乎觉得,炎热的夏天忽然吹过来一缕微风。
2
夏日的午后,奶奶严厉地监督他和表哥两个顽皮鬼午休,不过他们早就摸清了规律,只需装睡十几分钟,便可以听见躺在一旁的奶奶轻微的鼾声了,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蹑手蹑脚地逃出屋子,顶着烈日跑去后山的小果园玩。
经常一起玩的男孩有七八个,表哥年龄最大,还有着高高的个子,便被其余的男孩推举成“捣乱小分队”的队长。表哥说,他们的任务是拯救宇宙、驱逐强盗、开辟帝国,以及欺负小城的女孩们。很显然,他们能执行的只有最后一项。
他很快融入表哥的小集体中,他们一起三五成群地爬树,偷各种各样的果子。随后,小分队到山脚荒置的防空洞中胜利会师,把各自的战利品堆在一起,青青的苹果、梨子和桃子,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实,大家擦也不擦就放进了嘴里,然后被酸得龇牙咧嘴,随即笑成一片。
“武器”分发完毕,大家便厉兵秣马准备战斗了。在那个连异性同桌都要画出分界线的年纪,男孩、女孩总喜欢把对方摆在一个势不两立的位置。他们每个人装上几枚青果,跑去给树林里做游戏的女孩们捣乱。果子七七八八地丢过去,嘴里还“轰”的一声模仿爆炸声,然后笑着四散逃去。
女孩们见了,便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捡起几颗带着牙印的青果作势反攻。每逢那样的时候,她总默默地站在那里,微微地笑着,不是挑衅,也毫无轻蔑,就像一个大人看着一群小孩子玩闹一样,云淡风轻,又那么美好。
他总是一边逃跑,一边回过头看她,然后掩饰般远远地做一个鬼脸,那是一个泛着红晕的鬼脸。
3
那些日子就像当时的天气般明朗,蓝天、白云纯粹得无懈可击。他们曾因为晚回家被下班的爸妈责骂,曾因为没写作业被老师点名批评,曾因为偷果子被果园主人追赶,曾因为到处奔跑被晒得皮肤黝黑……但所有的代价都没能阻挡年少的嬉闹,最奢侈的年岁里满是没心没肺的追逐。
表哥宣布小分队与女孩们“和解”的时候,队员们都分外不解。“不欺负她们难道要一起玩?”“那以后多无聊啊!”“武器都准备好了……”大家叽叽喳喳地表示反对,只有他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有他知道,在“轰炸”女孩们的时候,表哥从不曾朝那个女孩丢一枚果子;在逃跑的时候,偷偷回头去看女孩的也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漫漫长夜里,女孩的名字也曾出现在表哥的梦话里……
他有些难过,却不敢向自己承认难过是因为什么。
4
作为表哥的“亲信”,他被派去做和解的“谈判大使”。
“如果以后不欺负你们,那能不能……我们一起玩?”他站在一群女孩面前结结巴巴地开口,然后偷偷瞥向站在人群后面的她。
女孩们欣然同意了“敌方”的请求,她们的条件是,他们的队长也要归她们管辖。他的神色有些黯然,是啊,情窦初开的年纪,又高又帅的表哥总能得到女孩更多的青睐,她也不例外吧。
两个水火不容的小集体开始了怪异的睦邻友好时光。男孩们突然没有了上山下水的不安分,争着、抢着献殷勤。女孩们也由叽叽喳喳变得矜持起来,手指不经意碰到男孩的手臂,都要蓦地脸红起来。她却永远是最初的模样,神情轻松,毫不做作地微笑着,有一种致命的安静气质。
似乎所有的小孩都喜欢她,又都默契地听她的话。他们从林间、山里寻找各种各样的“宝贝”,有野花、野果,有树叶、蘑菇,也有形形色色的小石子、小瓶子,大家争先恐后地拿给她看,她便不急不躁地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逐一做出点评,得到评价的孩子都满意无比,又都得意无比,仿佛经过她轻启的嘴巴一说,手上的小东西就真变成了绝世的珍宝。
他和表哥年纪大些,不屑于小孩子们幼稚的游戏,当小一些的孩子跑去“寻宝”,他们便和几个年纪较大的女孩等在原地,那个女孩也在,她素色的长裙在风里轻轻地摆动。
他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听着表哥和她搭讪,然后默默记下了她全部的回答,渐渐知道了她的学校、她的喜好和悲欢。
他有些开心,也有些难过,像偷来了那个女孩的秘密。
5
这样的寒暑假过了一个又一个,他一下子窜出了和表哥相仿的个子,模样也少了年少时的青涩,多了一份内敛和帅气。他喜欢音乐,会弹一手深情的木吉他,清新的民谣从嘴里唱出,里面尽是说不出口的情话。
到高中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人照顾的小孩子,父母不在家时,他也可以把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但他依旧在每个假期回到故乡的小城,仿佛试图做完年少的旧梦。
那一年,互联网迅速在小城普及,长大了的孩子们不再专注于幼稚的“寻宝”游戏,开始沉溺于与陌生人交流的欢喜,以及网游中刀光剑影的快意。
他对网络没有过多的好感,那个女孩亦觉得虚无而迅疾的互联网无趣,就这样,他在小果园弹起木吉他时,她恰巧坐在不远的石阶上。
小城那么小,他们曾张牙舞爪嬉闹的大天地,也不过是苍茫宇宙的小方圆。
她依旧爱穿素色的长裙,依旧云淡风轻地笑。他们终于并肩站在一起,说光了彼时一起嬉戏的孩子们的故事,唯独没有谈及彼此。隔在中间的究竟是什么呢?年少的懵懂、时光的飞逝,抑或躲在心底的胆小鬼?
那个夏天,他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也要说出藏了几年的心事。
一个午后,他顶着盛夏的烈日,绕着山脚的小果园跑了五六圈,终于气喘吁吁地鼓足勇气,准备带上木吉他找女孩。却在表哥家的楼下,远远地看到了捧着一束花的她,浅绿色的长裙在夏风中轻轻地摆动着,那束花五颜六色,女孩一定用了大把的时间来摆弄吧。
却不是送给他。
表哥尚未下楼,他转身跑回了小果园,顺着面颊滑下来的,不知道是汗滴还是其他。
6
那次离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狼狈的逃兵。之后的假期,他没有回到那座小城。面对奶奶的想念和表哥的邀请,他推托课业繁重。
他的高二走到尾声的夏天,表哥结束了高考,公布成绩的时候,表哥欣喜地打电话给他:“我和我的女神成绩只差不到10分,报同一所学校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他呆呆地拿着话筒,说:“哦,你的女神是谁啊?”他知道自己明知故问,却还是问出了口,像是完成一个仪式,顺便给自己一个告别过去的借口。
出乎意料的是,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嗓音涩涩地提及女孩,表哥无语地调侃着:“过去多久的事情了,亏你还记得。再说了,你不在老家的时候,打电话就问起她,她呢,遇见我就问起你,我还能不识趣吗?”表哥继续说,“谁知道你一直没动静,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在电话这头没有接话,想起了那个盛夏的午后,那个捧着自制插花的女孩,那件素色的长裙,以及那段会错意的往事。
他买了当天回老家的车票,攥在汗涔涔的手心里,像抓着一段一不小心就会错过的年少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