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坐好,看我飞翔

2017-09-07 21:45曾海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9期
关键词:东阳

作者简介:

曾海,男,湖南人。曾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挺过两百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铁路部门工作。

文中的某些情节并非虚构,

向那位逃离魔爪的幸存者致以问候。

——作 者

最近几天,赵三平都会在窗前站几分钟,看一看那棵粗壮的法国梧桐树。在他的记忆里,这棵梧桐树没有童年,一出世就到了八十岁,老气横秋。两年前,三平去医院进行肿瘤切除手术,听见梧桐树在凛冽的寒风中为他哭泣。三平当时很担心,生怕这树过不了那个冬天,死在他的前面。当他的病情略有好转时,梧桐树上已挂满了绿叶。现在,春风浩荡,三平发现梧桐树又长出了嫩绿的叶芽。他不知道自己体内的肿瘤是什么样的形状,如果也长成和叶芽一样就好了。那么乖巧。

春天来了,他的生命却进入了倒计时。

对于死亡,赵三平并不害怕,几十年的刑警生涯,他见过很多的死亡。与两个孪生哥哥相比,他多活了几十年。三平无亲无故,遗嘱早在一个月前就写好了,交给一位律师朋友保存。昨天晚上,三平清好他所写的日记,随意翻了几页,他的文笔还可以,本想留给小洛,后来觉得不妥。他的职业特殊,接触了太多的阴暗面,久而久之,心态有点灰暗,字里行间常有偏颇之词。再三考虑,三平找了个铁桶,点燃火苗,然后一页一页地撕开日记本,丢进铁桶里。火势熊熊,他以往的喜怒哀乐全部付之一炬。一百多万字,烧得三平热泪盈眶。除了日记,三平还有六个笔记本,记录了一些经典案例。这六个本子他没烧,决定留给小洛。

在三平吃镇痛药的时候,小洛打来了电话。

小洛说:“师傅,局里来了个老头,他说是你父亲。”

三平说:“会有这种事?我找了他几十年,音讯全无,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是个骗子吧?”

小洛说:“据我观察,他应该是你父亲。”

三平说:“依据呢?是不是他右耳上也有颗黑痣?”

小洛说:“正确,与你右耳上的黑痣一样,微小的区别是他的黑痣长了两根毛,而你没有。”

三平说:“有巧合的可能吗?”

小洛说:“也许有。但你们的面部骨骼十分相似。怎么处理?”

三平说:“还能怎么处理,送他过来,不要张扬。”

小洛说:“明白。需要延时吧?”

三平说:“你多绕两圈,给我腾出点时间清醒一下头脑。”

放下电话,赵三平微闭双眼,回想着父亲的模样。冥思苦想,除了记得耳朵上的黑痣,父亲的模样仍是一团模糊。三平走到镜子前,把自己当成一个参照物,再虚拟出父亲的形象。看了半天,他不禁苦笑,父亲会苍老,但也比自己的样子好看些。他摸摸头顶,有点扎手。发茬不长,他还是心有余悸,拿起电动剃须刀,在头上推来推去。

几十年来,赵三平一直留光头,今天的头剃得最光滑。

楼梯间传来了脚步声。根据三平的判断,小洛走在前面,身负重物。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较轻,看来老头子的双腿还未衰老。三平拉开了门,小洛向他点点头,背着一个旅行包进屋了。赵三平抬起头,注视眼前的老人。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这就是他的父亲,如同一个模版铸出的硬币。老人的身高和自己相等,五官的轮廓与自己一样。老人有一头银发,梳理得很精致。从面部的皮肤来看,老人是个注重保养的人。再看装束,老人穿了件橘红色冲锋衣,浅白色牛仔裤,脚上是双耐克球鞋。三平暗想,有的人虽说老了,却是老当益壮。有的人还没老,却是龙钟老态。很不幸,他属于后者。

“三平,我是你的父亲赵东阳。”老人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看出来了。”三平很平静。

“我走投无路了。”

“那就进来吧。”

赵东阳走了进去,三平关上了门。

父亲换鞋的时候,三平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一个古稀老人竟然像年轻人一样,金鸡独立,不用弯腰便解了鞋带,身体没有一丝摇晃。赵三平也能做这个动作,但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父亲穿好拖鞋,朝三平笑了笑。三平没有笑。

“你还好吧?”父亲问道。

三平回答说:“不好,快要死了。”

父亲一时语塞,目光躲躲闪闪。小洛端着茶走过来,把茶杯放到赵东阳手上,请他坐下来休息。赵东阳接过茶,说声谢谢,坐到了沙发上。小洛捅了三平一下,两人朝阳台走去。

“亲人相逢,你不能有个笑脸?”小洛说。

三平朝客厅望了一眼,笑着说:“我对他笑不出来。”

“我知道你和他有矛盾,但没想到矛盾这么大。”

“矛盾这个词太轻了,应该是怨恨。不说这些了,我们一起喝次茶吧。”

两个人从阳台转到了书房。赵东阳站在门边问三平,能不能洗个澡,三平说可以。他领着父亲走到卫生间,说了下操作程序。父亲点着头,说用过这东西。离开时,三平问父亲有没有换洗的衣裤,父亲说换洗的衣裤还是带了一套。三平听出了潜台词,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缺的东西会很多很多。他回到了书房,刚坐下,父亲又过来了。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问三平有没有沐浴露,他洗不惯香皂。三平说没有。他用词简洁,回答干脆,父亲退了回去。

老头子健美厚实的胸肌给三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还有多少时间?”小洛问。

三平明白小洛问的是什么,他说:“最多五个月。”

“没有一点希望了?”

“正进入晚期,骨头开始痛了,再过段时间,会头晕头痛,一旦出现昏迷,就只能等死了。”他喝了口茶,说:“你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帮我查一查他的情况。”三平没有指名道姓,小洛应该知道要查的人是谁。

“我看了他的身份证,在车上和他聊了聊,有点眉目了,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喝完两壶茶,小洛说他該走了。握完手,小洛说,力气挺大的。三平说,放屁的劲都用上了。两人相视一笑,三平看见了小洛洁白的牙齿,那是健康的标志,他已病入膏肓,残缺不齐的牙齿早已东倒西歪。小洛挥挥手上了车,赵三平怅然若失,他想矫情一次,抱一抱小洛,却没有勇气。在这个世界上,小洛是他最亲的人。迎面刮来的寒风,吹得三平舌头都凉了。他转身回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还没退化成冷血动物,应该给父亲买两瓶酒。

还要是高档次的酒。

回到家中,他看见父亲从阳台上走过来。父亲盯着三平手上的酒,微微一笑。他说,这么大的房子,一直是你一个人住?三平说,现在加上你是两个人住。他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两口,突然意识到冷落了父亲,忙又给了父亲一支烟。父亲一边点烟一边说,这么好的烟,一个月要拿多少钱才能抽得起?赵三平皱起眉头,他不喜欢父亲这种讲话的方式。话里有话,另有所指,某些行走在官场和江湖上的人才这么说话,他非常讨厌。赵三平问父亲,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赵东阳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了三平。这是一张省报,有篇文章详细地报道了刑警赵三平如何神勇机智地屡破大案,还附有一张正面彩色照片。那时的他,神采飞扬,耳朵上的黑痣像喝醉酒的苍蝇,正在酣睡。赵三平看了下报纸的发行日期,距今已有七年。他放下报纸,无话可说。

“该做中饭了,家里有什么菜?”父亲在一旁问道。

“冰箱里有菜,我来做。”三平说。

“你休息,我的厨艺挺好的。”

“这一餐还是我来做,如果你想做饭,今后由你负责。”

赵东阳点头说好。他收起报纸,再去开电视,靠着沙发坐下,两条腿搭到了茶几上。三平的身影在远处闪了下,他赶紧收起了双腿。赵三平站在厨房里大声说,这是你的家,不必讲究。赵东阳又把腿搭了上去。这餐饭,赵三平多做了几样菜,红烧鱼、小炒牛肉、蒸排骨、凉拌西兰花。为了喝酒,加了一盘花生米。三平喝了半杯酒,如果不是要敬父亲的酒,他滴酒不沾。赵东阳胃口好,喝了三杯酒,吃了两碗饭。他对三平说,酒杯太小了,他不习惯。三平说有大酒杯。吃完饭,三平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父亲面前。他说,卡上有两万多块钱,密码是196762。出门左拐弯有家超市,超市上面有服装专卖店,你可以随便买。赵东阳说,要不要买张床?三平说,不买,我睡沙发,你睡床。赵东阳收好银行卡,伏到桌上哭起来。

“我早点来找你就好了。”他边哭边说。

“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你穿着警服,我害怕。”

“现在不怕了?”

赵东阳没有回答。赵三平也没有追问。

那天的夜晚特别黑,三平和父亲坐在一起看电视,感觉很别扭,虽说同一血脉,却有强烈的陌生感。他见父亲也是心神不定,眼神左顾右盼。还不到九点,三平想睡觉了。电视里正播放一档选秀节目,几个男女轮番上阵,装疯卖傻,电视里的观众放肆地笑。其实有些地方可以不笑,三平的父亲笑得就很有节制。放广告的时候,赵东阳问三平吃不吃苹果,三平说你吃吧,我牙齿咬不烂。苹果很脆,赵东阳的口腔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吃完苹果,赵东阳走到三平身边。他说,这么凉的天,你剃个光头不冷吗?他的手伸向三平的头。赵三平站起来,身体侧向一边。他说,不能摸我的头,千万不能摸我的头。赵东阳说,为什么不能摸?三平说,不要问为什么。赵东阳坐了回去。广告结束,电视节目又开始了。赵东阳无心看电视,他对三平说,你还记得我带你钓鱼的事吗?那时候你还小,骑在我的肩上,两只小手抓着我的头发。我不记得是在河里还是在海里钓鱼,钓了一下午也没钓到一条鱼。赵三平看了父亲一眼,他说钓鱼的事,是有用意的,这是在试探自己的记忆力。三平说,我们在一口水塘边钓鱼,一共钓了五条鱼,我们一人吃了一条。

三平的记性太好了,五岁的事情仍记忆犹新。

赵东阳的脸变了颜色。他站起来朝卧室走去。

赵三平关了电视,躺到了沙发上。患病后,三平的睡眠质量很不好。今天更是糟糕。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才感到大脑有点迷糊,这是要入眠的预兆。但只过了半个小时,他又坐了起来,背部沁出一层汗。在这三十分钟内,他梦见一条长蛇爬进了寺庙,一个手执长剑的僧人上蹿下跳,与蛇搏斗。那蛇用尾巴卷起僧人,抛向空中。僧人落下时,正砸在赵三平的身上。他被惊醒了,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走到阳台上,眯着眼睛向外观望。他想看看月亮走到了什么地方,天空一片混沌,月亮躲进了云层中。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了歌声,一个男人借助麦克风,正在摧残王菲的歌。他唱得太难听了,赵三平忽然有了尿意。他转过身,看见距他五米远的地方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像头黑熊,一动不动。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病魔还未伤及他的视力,可他怎么看也看不清父亲的面孔。空气被浓缩了,三平张开嘴才能吸吮到足够的氧气。两个人对视了几分钟,赵三平听见父亲说,你能喊我一声吗?我有几十年没听到那两个字了。赵三平咬着牙,沉默不语。过了几分钟,黑影从赵三平的视线内消失了。

不知不觉之中,梧桐树的叶芽开始绽放,树叶由小到大,颜色从浅到深,绿成了一片。而赵三平的体重逐日下降,颧骨越来越凸起,每次吃饭如同受刑,他估计食管出现了病灶。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赵东阳心如刀绞,想方设法做些美味可口的菜肴,希望三平能多吃一口。他说,男人要会吃,特别是你。赵三平按着喉结,轻轻地点着头。为了不让父亲扫兴,他说,你多吃点,老年人需要营养。赵东阳说,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讲出来,我去买。赵三平说,什么也不想吃。一天上午,赵东阳买回一只鸽子,他对三平说鸽子能补人的元气,炖着吃效果最好。他还说,吃鸽子是有讲究的,不能用刀杀,要用水闷死,让它的血保留在体内。赵三平的额头暴起了青筋,他看着竹笼里的鸽子,这是只年迈的信鸽,也许曾给它的主人赢得过荣誉,现在它老了,不能参加赛事,也就失去了价值,但它的眼睛还是那么温柔。赵三平提着竹笼来到阳台,将鸽子放了出去。鸽子在空中盘旋了两周,欢快地朝南飞去。赵三平一愣,捂住了双眼。

可怜的鸽子,又去寻找它的主人啦!

一个月过去了,赵三平与父亲朝夕相处,关系不冷不热。期间,他们有过两次谈话。一次是白天,三平说他想回首一下往事,父亲长叹一声,说往事不堪回首。谈话不欢而散。另一次是在夜晚,三平说他还是想回首一下往事,父亲没有叹气,他说我们还是朝前看吧。谈话再次不欢而散。三平很无奈,审讯是他的强项,但总不能对父亲搞逼供吧。他后来也想通了,自己精明了一辈子,快乐总是眷恋那些傻里傻气的人。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再翻历史的旧账,只会自寻烦恼。他想,做个头脑简单的人吧。某些方面,他觉得应该向父亲学习。赵东阳有两大爱好,第一个是美食。赵东阳对饮食极为讲究,他每天喝一杯牛奶,一杯蜂蜜水,晚餐喝二两白酒。水果轮换着吃,以香蕉和苹果为主。每周七天,一天吃鸡或是鸭一只。两天吃鱼,中间有间隔。一天吃牛肉或羊肉。一天吃豬肉或排骨,只吃新鲜的。一天吃豆制品或蛋类。还有一天吃素,清肠排毒。他厨艺精湛,每样菜的味道都是那么好,可惜赵三平没口福,每次只能吃一点。他还偏食,凡是海产品,不管是鱼还是海带,他坚决不吃。赵东阳的第二个爱好是健身,他每天锻炼,早晨跑步,打太极拳。晚上散步,做广播体操。他肢体柔软,弯腰时头能触到小腿,倒立时双手可以行走。这两个动作,赵三平偷偷地试着去做,差点闪了腰,还重重地摔了一跤。

他估计父亲能活一百岁。

一天下午,小洛来到了三平家。握手时,三平抓着小洛的手看了下,发现指关节有一处伤痕。他问小洛,你也学会打人了?打掉了几颗牙?小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打掉了一颗门牙。两人在书房坐下,小洛说前几天抓了个人,那人太凶残了,入室强奸妇女,犯罪过程中嫌婴儿哭闹扫了他的兴,竟然把婴儿摔死在地板上。所以,他就破了戒,给了那人一拳。三平说,打得好,但下不为例。小洛点点头说,我这两年脾气变坏了,见了那些没人性的东西恨不得咬上两口。你有过这样的冲动吗?三平说,没有。小洛说,不可能吧?赵三平关上房门,对小洛说,我给你讲一个案例吧。一九六七年六月二日的下午,一个女人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坐长途汽车来到靠近海边的小镇上。三个孩子都是男性,老大和老二是双胞胎,八岁,老三六岁。他们很兴奋,母亲说要领着他们去看太阳落入大海的美景。母亲说那样的美景太壮观了,一轮鲜红的太阳在落海之前会贴着海面跳跃,就像小孩拍皮球一样,弹上来弹下去,最后慢慢地沉到海水中。女人带着孩子们走进一家饭店,点了四碗肉丝面条。吃面条的时候,三个孩子顾不上讲话,那肉太香了。女人没吃面条。她面容忧郁,看着三个孩子吃。见他们吃完面条,女人把自己那份面条一分为三,让三个孩子吃了,她特意给老三多分了一点肉丝。她知道这是孩子们最后的晚餐。女人的丈夫是个采购员,风流好色,在几个城市有相好的女性,为了博取这些女人的欢心,采购员贪污公款,半年前被判了十年刑。离异后的女人也不甘寂寞,爱上一个未婚的中年男人,他们想组成一个家庭,而女人的三个孩子就成了累赘。那是个美丽的女人,渴望着未来的幸福。从饭店出来,女人带着孩子朝山上走去,她说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山并不高,他们没费多大的劲就爬了上去,但还是来晚了一步,有半边太阳沉到了海水里。三个男孩朝海边跑去,停在了一处悬崖边。老大激动地说,看啊,大海吃掉了太阳。老二喘着粗气说,太阳怎么不跳起来呢?老大说,它漏气了,没有气的皮球你能拍得起吗?老二说,我拍不起。老三胆小,不敢靠近悬崖,他站在一棵马尾松下。女人走到他身边,摸着他的脸说,你也去看看太阳吧。老三跟在她身后朝前走去。女人没有理会快要沉入海底的太阳,她一直走到悬崖边,低头向下望去。海水正在上涨,巨大的礁石快要被淹没了。女人回头对老大和老二说,下面好像有一群鱼。老大和老二走到女人身边,伸长脖子朝下看。女人回头对老三说,你也过来看看鱼。老三笑着说,我不看,会摔下去的。他坐到了草地上,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向了大海,石头没扔多远,他低下头,想找一片薄点的石头,那样就能扔远点。如他所愿,真找到了一块。当他抬起头时,看见自己的两个哥哥被女人揪住了头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哥哥的身体飞向了大海。他吓呆了,浑身发抖。那个女人朝他跑来,只有七八米的距离,女人来到老三的身边时摔了一跤,她的手触到了老三的头。也是命不该绝,因为头上长虱子,老三剃了个光头。女人再次伸出手,想抓他的衣服,老三往下一滚,拔腿狂奔。那个女人追了几步停下来,她的脚受伤了。

赵三平停止了讲述,他喝了口茶水。

“你的眉毛向上动了下,是不是突然出现的两次巧合,让你怀疑事情的真实性?”赵三平问小洛。

“我不敢相信。”小洛揉了揉胸部。

“事情的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你如果有机会,可以查一查原来的旅大市留下的档案,应该有此案的记录。那个女人被判死刑,行刑的地点就在海边的悬崖处。”

“旅大市是不是现在的大连市?”

“旅大市原来所辖的地区包括大连和旅顺口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旅大市被撤销了。古人说,久分必合,久合必分,说不定某一天又会冒出一个旅大市。”

“应该不会的,大连已是名声在外了。”小洛递给赵三平一支烟,“那个老三后来怎样?”

“他被一个年老的民警收养了。”

“从那以后,他一直留着光头吧?”

“是的,他不敢留头发。有段时间,他试图睁着眼睛睡觉,结果以失败告终。他性格孤僻,一生只交了一个朋友。”

有人轻轻地敲门,小洛开开门,看见赵东阳端着水果盘站在门边。他问小洛吃不吃苹果,小洛说谢谢,拿了两个红苹果。赵东阳转身离去。小洛递给赵三平一个苹果,赵三平说不想吃。小洛说,他的头发全白了,没有一根黑的。三平说,我早看见了。让你调查的事情有结果吗?小洛将手插进口袋,他的指尖触到一张纸。这张纸记录了一个男人所走过的人生路程,概括起来有两点:一,坐过两次牢,一次十年,一次三年。二,曾当过两次继父,最终被继子赶出家门。

小洛说:“没有结果。你还是当个孝子吧。”

三平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还要继续修炼。”

小洛的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他说:“你的头没痛吧?”

“快了,有时感觉昏昏沉沉的。”

“如果头晕了,告诉我一声,我来陪你。”

赵三平走到小洛身旁,在他肩上轻拍了两下。他说:“我当警察的第一天,养父问我怕不怕死,我說怕。他说怕死是正常的,但该死的时候,你要勇敢地去死。我已经到了该死的时候,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什么区别,我不想断气时骨瘦如柴,吓到阴间的小鬼,我想留点尊严。”

“我们的性格都一样,不愿当弱者。”

“你回去吧,今天的话题太沉重了。”

他们走到门边时,小洛说,我想摸摸你的头。三平没有迟疑,默默地低下了头。小洛的手刚一触到三平的头便缩了回去,他一路小跑下了楼梯。赵三平关上了门,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小洛了,两颗泪珠滚出了眼眶。楼下传来震耳的声音。赵三平走到窗前,看见小洛一手抱着树,一手捂着脸,正在放声痛哭。伴着小洛的哭声,树的枝叶在不停地颤抖。

那天晚上,赵三平想醉,喝了一点酒,果然烂醉如泥。

窗前的梧桐树已透出勃勃生机,每天有鸟为它唱歌。触景生情,赵三平很想变成那棵树。他知道这是痴心妄想,苟延残喘的他,看不到秋风扫落叶的那一幕了。与之相反,父亲忙进忙出,毫无倦态。一天早晨,赵三平推开窗户,望见父亲在打太极拳。从招式上看,他功力不浅,一个野马分鬃,一个白鹤亮翅,如行云流水。赵三平抖抖肩膀,转转手腕,也想摆出一个招式,腰椎却像被针刺了一般。一动不如一静,他只能呆呆地看父亲打拳。赵东阳打到一半时,突然一个收式,停了下来。赵三平觉得奇怪,他怎么不打完呢?一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太走到赵东阳身边,笑吟吟地和他说起了话。不知说什么事,两人眉飞色舞。赵三平明白过来,父亲一直在等待那个老太太的出现,他打拳只不过是在展示雄性的魅力。

静水深流。赵三平的眉头蹙成了一团。

一个周末的晚上,赵东阳说想和三平聊一聊,三平说聊吧。赵东阳问三平,你当初为什么不成个家呢?孤阳不生,你如果找个伴侣,生个孩子,身体也许会好些。赵三平说,我们的遗传有问题,所以不想成家。赵东阳说,我想找个伴,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赵三平说,是楼上那个姓陈的老太太吧?我没意见,但你要慎重地考虑考虑。赵东阳说,我考虑过了,她比我小十岁,年龄上有差距,可我的身体状况好,有个医生说我能活九十多岁。赵三平说,这个医生太神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赵东阳说,小陈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但她有个条件,不知你会不会同意?赵三平说,她想住到我们家吧?赵东阳说,是的,她提议把这套房产的户头转到我和她的名下。赵三平说,不行,这套房子我已有了安排,你有使用权,没有支配权。赵东阳说,为什么?我是你的父亲,怎么不能有支配权呢?赵三平说,这是为你好,陈老太太的儿子吸毒,已经卖掉了两套房子。赵东阳说,小陈讲,她和儿子断绝了关系。赵三平说,那也不行。赵东阳说,你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不能成全我呢?赵三平注视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赵东阳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抓着椅子高高举起,砸向了地面。还抬起右腿,用力跺了两下。他对三平说,明天早上不要喊我吃饭,我绝食了。赵东阳去了卧室。

他还是露出了本性。赵三平无奈地摇摇头。

三平弯腰扶起椅子,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他想,该去看看大海了,早点变成一条鱼,在浩瀚的海洋里,寻找他的两个哥哥。赵三平躺到了沙发上。

太阳出来了,光芒四射。三平对父亲说,我要去看大海。父亲说,大海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片水。三平说,我想再看看太阳沉到海中的景色。父亲说,是不是很壮观?三平说,应该是很悲壮,太阳像皮球一样在海面上跳跃,惊心动魄。父亲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上天慈悲,他们坐着五彩祥云,飘到了海边。三平说,我想吃碗面条再上山。父亲说,面条不好吃,我们还是吃饺子吧。三平说,就吃面条,你喂我吃好不好?父亲说,你又不是婴儿,还是自己吃吧。三平吃完面条,领着父亲向山上走去。父亲说,为什么要到山上去呢?太累人了。三平说,站在悬崖边才能看得更清楚。他伸手向空中一抓,掌中有了一副手铐,他铐住了自己的左手。父亲说,你怎么有手铐?我最怕这个东西了。三平说,铐住你的右手,我们就连为一体了,我拽着你上山。父亲将手伸给了三平。他们的手铐在了一起。父亲一边走一边问三平,你带了枪吗?三平说,我不喜欢枪。夕阳西下,他们来到了悬崖边。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太阳在海面上一起一伏。三平说,你看太阳是不是在跳跃?父亲说,我不敢看,你快松了手铐,我想离开这里。三平松了手铐,他说,你不能走,我还要表演节目给你看。父亲说,什么节目?三平说,你看下面的礁石像不像大乌龟,人要是跳下去,会摔成渣子,巨浪冲过来,就干干净净了。父亲向后退了两步,他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我还不想死。三平说,不能让你死,你会长命百岁,你会千年不朽,还会万寿无疆。现在,请你坐好,看我飞翔。三平拍了拍光脑壳,大喊一声,大平二平我来了。他纵身飞向天空,如一只瘦鸟,轻盈地飞啊飞啊。他太轻了,一股气流又把他卷到了悬崖上。三平看见父亲正在长嚎,他哭喊道,逆子啊逆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死,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死啊。他的话随风飘向大海,被一阵阵海浪声所淹没。三平说,我就要這样死。他又飞向了梦寐以求的大海。

砰的一声响,赵三平滚下了沙发。他爬了起来,擦去头上的冷汗。没有海水,没有波涛,四周黑黝黝的。赵三平不敢回想刚才的噩梦。而梦中所发生的事情正是他筹划多日的方案,只是还没有付诸行动。他不明白为什么梦中的部分对话,竟然与他的构思完全相同,难道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走到父亲的卧室门口,听见一阵鼾声忽高忽低。三平转身去了书房,拿出一样东西,又回到了父亲的卧室前。他把一张纸贴在了门上。离去之前,他的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动了两下,发出的响声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天刚亮,赵东阳睁开了眼睛,看见门的下部变白了。他穿上鞋,凑到跟前去看,原来是张布告。布告的时间落款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上面有个死刑犯,是个女的,名叫李青苹。赵东阳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

李青苹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选自《湖南文学》2017年第7期

原刊责编 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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