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重庆暑热的下午,天蓝色大巴在歌乐山的盘山公路上奔驰,我的目光透过薄薄的窗玻璃,望着山巅之上那块灰色的天空,上午还白云铺天,太阳犀利的光芒像利剑从云隙间劈下来,这会儿却变了脸,浓重低沉的云翳遮蔽了大半个天空,给人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歌乐山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目睹这块先烈用鲜血染红的土地,那些少年时期时常捧读的小说《红岩》里的场景,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如同电影镜头一般在眼前摇动闪回。
重庆西北郊,山峦起伏,雾霭缭绕,丛林叠翠,遇风雨则万籁齐鸣,故称“歌乐山”。这样一处风景优美幽静的处去,因为半个世纪前那些可歌可泣、惊天动地的故事,让游人进出的脚步变得分外沉重起来……
渣滓洞,原是一个小煤窑,因开出的煤矿石多煤少而得名。举目望去,渣滓洞三面环山,一面临沟,地势十分险恶,隐秘易守,军统特务正是看中这点,建成看守所。监狱分内外两院,外院是特务看守、办公和刑讯、拷打革命志士的地方,内院有座两层木楼,低矮的小屋设男牢和女牢十余间。一间狭小的囚室里最多关押了20多人,睡觉只有一脚半宽的地方,吃的是沙多、糠多、秕子多的“三多”饭,加之镣铐、皮鞭、烙铁、电刑、老虎凳、辣椒水等酷刑折磨,这里变成了人间的炼狱。
囚室的文字记载,这里主要关押着“六一”大逮捕案、“小民革”案、“挺进报”案、上下川东三次武装起义失败后被捕的革命者。半个世纪前,在黎明到来之时,重庆风云骤变,因为重庆地下党组织主要领导的叛变,特别是中共重庆地下党市工委书记刘国定和副书记冉益智的被捕及这两位中共重庆市委主要领导的叛变,使得重庆地下党组织遭受了毁灭性的大破坏(这和《红岩》有很大的出入,小说中的叛徒甫志高只是一个普通联络员),还原了的历史总是会显示出其残酷的一面。
我伫立在女牢,默念江姐(江竹筠)以筷子磨成竹签蘸着棉絮当笔,留给唯一的儿子彭云(现定居美国,在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分校计算机系担任终身教授)的遗书手迹:“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字里行间,仿佛烈士的体温犹存,一位母亲眼里涌动的泪花和对儿子的脉脉柔情溢满字里行间。监牢空空,烈士已去,当解放重庆的枪炮传到歌乐山时,江姐昂首挺胸,手挥镣铐,高呼口号,为了内心坚贞的信仰从容走向刑场,走进历史深处和后人的心里,后来还走上了荧幕和舞台,成为经典的光辉形象。
白公馆与渣滓洞相隔几公里,原是四川军阀白驹为自己修建的郊外别墅,他自认为是白居易的后代,便以白居易的字号“香山”为名,刻“香山别墅”于公馆正门之上。站在门前,满目苍翠,松涛阵阵,多美的名字,多美的风景,但就是在这个风雅之地却电网密布,岗楼林立,十多间楼房改造成牢房,连存储粮食的地下室也改造成了地牢(刑讯室)。
伴着深山里的鸟鸣,人们顺着林间山路登上白公馆,现在这里是一派祥和平静的气象,有游客到处兴奋地拍照留念。但我能想象,六十多年前,在这座两层小楼发生了怎样惨绝人寰的场景。那场大屠杀到来之时小楼笼罩着末日般的黑暗,小楼木地板杂乱的脚步,刽子手疯狂的叫嚣,穿透黑暗的乱枪,刺破夜空的口号声和生命最后的惨叫声夹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在这里关押的均为军统认为案情重大的“要犯”,“级别”比渣滓洞高,比如中共四川省委书记罗世文、川西特委军委委员车辉先,重庆市委委员许建业,《挺进报》特支书记陈然、抗日爱国将领黄显声。烈士的遗照和遗书、锈迹斑斑的刑具、老旧残破的实物、导游低沉的述说,给人以巨大的心灵震撼。
在一间囚室里,我看到一面摆在橱窗里的特制的五星红旗,分外显眼,旗面陈旧,是用《红旗谱》作者罗广斌的被面制成的,当时,他和难友得知新中国成立,并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时,欣喜成分,决定也作一面五星红旗,并打算寻找机会打着这面红旗冲出牢笼。于是他们用铁片磨成“小刻刀”,红被面和白衬衣做布料,剩饭当浆糊,制成了一面“五星红旗”。他们按照自己的想象,一颗大星居中,四颗小星对称分布四方。望着这面特殊的国旗,我的眼睛渐渐模糊,仿佛看到烈士们坚定的眼神,赤诚的表情和那一腔对新中国的热切向往。只可惜,后来,只有罗广斌等极少数难友侥幸逃脱外,其余都惨死敌人的枪口下。这是何等遗憾,何等让人痛惜。
关押“小萝卜头”一家的小房间,从一条只可容一人进身的过道来到地下室,透过一只小窗(那是小萝卜头看外面世界的唯一窗口),只见黑暗窄小的房间,潮湿阴暗,终日不见阳光。正是夏日,游人进去,闷热异常,汗水涔涔。难以想象他们当初如何在这样的环境如何生活。“小萝卜头”出生八个月即和母亲关押于此,到九岁时在这里罹难,让人唏嘘不已。我默默凝望着“小萝卜头”唯一的一张黑白遗照,看着他睁得大大的明亮的黑眼睛,眼眶不由变得炙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松林坡那块刑场上,在“我没有罪,放我出去”的挣扎声中,“小萝卜头”倒在刽子手的枪口下,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红蓝铅笔头!这是多么残忍的刽子手,这是多么深重的人生苦难!
沿着石阶,我又登上松林坡,来到红炉厂,走进黄家院子,参观当年关押杨虎城将军、叶挺将军和廖承志的秘密囚室……,歌乐山的每一片土地,都浸染着革命者的鲜血;歌乐山的每一棵草木,都发出烈士不屈的呐喊;歌乐山的每一块岩石,都矗立着英雄不朽的精神。歌乐山,一座厚重的山,不朽的山!
返回宾馆的路上,虽然雨后的道路和树木湿淋淋的,但天上的浓重云翳业已散去,几缕阳光从轻飘飘的白云间隙中照射下来。大巴车在下山的公路上飞驰,我回望慢慢远去的烟雾缠绕的歌乐山,犹如回望一座巍然丰碑!
作者简介:
程向东,文学学士,教育硕士,张家港市作家協会副秘书长。70后,江西高安人,现居江苏。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文学》、《散文诗》、《辽宁青年》、《微型小说选刊》等刊发表散文、诗歌、评论、小说三百余篇(首)。作品多次获全国征文奖,多篇作品编入选本,著有个人散文集《暖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