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擅长做饸饹的陕北人。
母亲最拿手的是羊汤饸饹。羊汤饸饹关键在羊肉汤的制作上,炖羊肉是慢工活,羊肉是从陕北靖边或吴起宰杀好的整羊。母亲将羊肉洗净切粒,连骨放入冷水锅,文火慢炖至开锅时除去浮沫,依次加入食盐、地椒、花椒、大香、大葱、辣椒、生姜等作料,由开始下肉到出锅一般需要三到五小时,这种做法便于羊肉吸收调料,保持肉色,做熟的羊肉不仅色正味美,而且汤清肉烂,香气更加浓烈。那肥而不腻、鲜而不膻的羊肉还没出锅,香味已扑鼻了。羊肉汤炖好后,去除羊骨,加入炒好的土豆、胡萝卜等配菜,待锅开了,锅面上旺厚厚一层红彤彤的辣浮油,这时再放入一点葱花、香菜,便红绿相映,汤头秀色可人了。这样的羊汤饸饹汤味鲜美厚重,肉肥而不腻还很有嚼劲,是父亲和两个哥哥的最爱。
我刚工作那些年,每次回家母亲做的最多就是一碗热乎的素汤饸饹,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饸饹吃下去,工作的困惑和人生的迷茫就化解进了肚子里,胃热了,身体暖和了,心也敞亮了。毕竟,家就是安歇的港湾,温暖和饱腹才能使人踏实和心安。
那时候母亲的身体还很硬朗,照顾着爷爷奶奶的起居,操持着全家十多口人的伙食。我上班的第二年,她回陕北农村奔丧,在持续一个礼拜的高烧后诱发了体内沉疴的宿毒,从此腿脚便不灵便。那时我也成了家,升起了一缕青涩的炊烟。兄弟亲人也各自分灶,独立生活,母亲却常常召唤大家回去吃饭,长时间不回去还要责怪数落。母亲身体不好,做饸饹面的事情便成了父亲的事情。父亲年轻时候是一家人的主要经济来源,属于那种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大男人。时间一长,父亲做饸饹的手艺日益增长,居然超过了母亲。
父亲做的饸饹面光滑有劲,吃在嘴里很有弹性。汤味厚重,旺一层浮油,菜蔬颗粒饱满,羊肉粒块大,肥瘦相间,肉感十足,很有满足感。尤其是土豆粒沙面,舌尖一顶,便碎散在口腔中。相比之下,母亲做的饸饹素净、爽心,而父亲做的饸饹显得豪爽大气。大家玩笑说,父亲做饸饹的手艺都能达到三级厨师的水平了。
母亲身体不好,每次回家,她都苦撑着病弱的身体做吃做喝,便去得少了,怕给他们添负担,担心老人受累。有时候打电话回去说要看望二老,待回到家,热气腾腾的饸饹已经端在桌子上了。
时光一天天流逝,父母在一天天老去。母亲的眼角的纹路日渐清晰,父亲额头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岁月在他们身上残忍而又温柔的留下痕迹。近几年,聚少离多,在一个城市里住着,除了节假日小聚偶尔打打电话,平时却很少见面。时间长了,兄弟姐妹之间难免生分和疏远。父母亲身体每况愈下,疾病频发,每年总少不了住几回医院。父亲的听力已大不如以前,要很大声的讲话他才能听得清楚。母亲的脊髓炎复发几次后,只能扶着拐杖颤颤巍巍行走几步,出门晒个太阳都成了奢望。
想吃一碗母亲做的饸饹也成了我们的奢望。家里请了保姆照顾母亲的起居,父亲像只年迈的老黄牛一如既往的忙碌,忙于一点小生意贴补家用。父母一天天老去,这不可阻挡。人生的无奈,潜伏在岁月的最深处,总会露头,不可扭转。我心里苦楚,有时候想,时间如果能停住,那该多好啊。
春节,一家人的团聚,是最重要的聚会,也最大的幸福。除夕夜,二十多口人围坐在旋转餐桌前,几十道菜丰富多彩,琳琅满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肚皮圆了,肚子撑得几乎要扶着墙回去。吃罢,大家瘫坐在座椅上发呆,嘴里淡兮兮的,肚子还觉得空落落的。大哥砸吧着嘴说,好像还少点啥。二哥喃喃地说,要是有碗饸饹面就好了。一碗饸饹面让我知道,人的胃,是有感情的,能认出相识的食物。所以我坚信,胃是有记忆的,胃的开关,和父母相连,和家相连。
父母在一天天苍老,这更让儿女伤感,从而更加珍惜每一寸和他们相处的光阴。于是,约定逢节假日都回父母家。各家都带来各自拿手的熟食或是水果,主角当然是饸饹,媳妇们连说带干,洗肉,切肉,择菜,洗菜、切菜,兄弟们赤膊捋袖轮番上阵压饸饹。父亲坚持自己去压饸饹,用他的话讲是个技术活。压饸饹用力得均匀持续,这样压出来的饸饹才顺直圆润,要不然挤出来的饸饹曲里拐弯,还会有断节。其实,我更觉得拧饸饹是个力气活。我曾经连续拧过三床子饸饹后,胳膊酸困,手臂发抖,不由得气喘吁吁。五六床子饸饹拧下来,父亲满头是汗,谢顶的额头上汗珠子一层一层漫出来,他不时地用挽起袖子的肘弯擦拭汗水,不时腾出手来用筷子搅拌锅中翻滚的饸饹面条,敦实的身躯淹没在厨房升腾的蒸汽里。
满头流汗的不止父亲一个人。客厅里吃饸饹的二哥,喉咙响动着,饸饹面条吸溜吸溜的下肚,满脸淌水,汗毛都直了。我和大哥得用大碗吃,所谓的大碗实际上是个盆,这样大小的碗,汤汤水水盛一碗,能搅合开,解馋,过瘾,不拘束,能吃得酣畅淋漓。香菜,葱花,盐调上,浇上些陈醋,淋上点辣油,咬一口生蒜,头埋着,脸上淌汗,满身出水,前心后背湿一大片。一碗饸饹下去,平时家人之间偶尔的磕碰和不快,随着饸饹化解进了肚里。妯娌舒展了颜面,兄弟敞开了心扉。大家眉開眼笑,拉拉家常,说说孩子,谈谈事业,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母亲身子动不了,却也不闲着。她眉角眼梢盛满了舒心的笑意,一边和大家拉家常,一边招呼大家吃饭。父亲也不闲着,靠在厨房的门框边,呵呵地笑着看大伙吃饸饹,露出白生生的假牙。他不时给这个添汤,不时给那个夹菜,一会给这个加面,一会又给那个送调料,生怕谁吃不好。
吃完后,大家又一起挽起胳膊洗锅刷碗,打扫卫生,直到整个屋子清理干净大家才陆续离开。不经意的一次,坐在车里的妻子无意识的向母亲居住的楼层看了一眼,发现母亲爬在窗台边招手,楼层太高听不到说什么,打了电话才知道是向我们道别。原来每每离开时母亲都会爬在窗口边,努力探出头来,挥着手向大家道别,目送大家一一离开。父母住的高,远远望去母亲就像一只瘦小的麻雀。我想,我们来的时候,她一定也爬在窗台上眼巴巴地盼望着大家早点来。
父母亲一天天老去,多少次走在回家的路上,如果遇见一位长像如父母一般的老人,就有一种丢魂的感觉。多少次走进温暖的家门,依然有碗热气腾腾的饸饹等着我,但我心里却苦楚,只是希望时光能够静止,这样我就能多见父母几次,也能多吃几次父母做的饸饹了。
这不,春节刚过,很快又到了正月十五,妻子对我说,妈叫咱们回家过十五。我说,好,回家吃饸饹去。
作者简介:路晓宇,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获文学奖项数次,出版散文集两部,发表各类新闻及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多篇作品入编《中小学生新课堂作文丛书》、《中华散文精粹》、《陕西文学年选》等专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