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滋妮
每次经过这里,佟生都会不自觉地放慢速度,有意或无意地多看上几眼。就像是断线的风筝终于落在了地上,在这里,佟生的灵魂似乎才能找到归宿。
那天下午,佟生又一次经过这里。
一个个黑色加粗的“拆”字,野蛮又粗鲁,如同拳击运动员愤怒的一拳,重重地打在墙上。那原本就破败的墙,受了这一重拳,就像是即将要倒下的失败者,在寒风里摇摇欲坠。
“拆除旧风貌,建设新城市。”
一条红色的横幅高高挂在已经塌了一半的土房上。在这一片灰黄色中,那些红色的大字幻化成魔鬼,揪住佟生的心脏;幻化成利刃,一刀一刀地切割着佟生的心。
之后的几日,佟生总会时不时地想到那片老村。
“有什么好可惜的?我又不住那里,我又不是那里的村民,不就是一个旧城改造项目吗,有什么好可惜的!”
佟生呆呆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翻了一个身,轻声对自己嘀咕道。
家里的电费还没有交,明天要记得给大女儿交300块钱书费;下个星期上边还要派干部来公司视察。自己的生活已经够忙了,没有时间去管什么旧城改造的闲事了。
天微微亮的时候,佟生就醒了。茫然看着窗外灰黑的天,不清楚昨夜到底有没有睡着,那鸡肠子般曲折的泥沙路,长着点点青苔的井,土黄色的墙,灰黑色的瓦……一幅幅的画面仍清晰地印在佟生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准备出门的时候,佟生撕下一页挂在门边的日历。
二月三日,立春。
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日子啊!佟生轻轻叹了一口气,留下一张字条便出门了。
汽车行驶在压抑的黑色柏油路上,两旁的高楼大厦像是一只只丑陋而臃肿的怪兽,张牙舞爪地盯着佟生。自打进城那天第一次看见这些大怪兽般的高楼,佟生就由心底有些害怕,害怕它哪天塌了下来,把自己吞噬在废墟里。不过几十年过去了,佟生也渐渐地习惯了这些大怪兽,他在城市里组建了家庭,住进了大怪兽里。可双脚离开了平实的土地,就像是无土栽培的甜菜,活在水中,虽然也能好好地生长,却少了一份扎实的感觉。
一层薄雾像是一张素白的纱被轻轻地覆盖熟睡中的老村,四面的青山是结实可靠的守卫,老村在它们怀中仿佛是脆弱的婴儿,长久以来,它们守护着这座老村,让它免受外界的侵扰。
脚踩着忽软忽硬的泥路,佟生的心里感到莫名的踏实。带着一丝凉气的春风送来一丝丝青草萌发的香气,佟生心里很是欣喜——这是春天的味道,是城市里没有的味道!
老村里没有人烟,城市新闻报道说村民得到了足够的补偿,早就全部搬离了。
佟生缓慢地走在村中街道上,用手,用眼睛,用全身的毛孔,细细地感受这曾经熟悉的一切,这扎根在佟生血肉中的东西。
就在佟生贪婪地享受这梦中才有的实景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鸡鸣,清脆的鸣叫划破重重的晨雾,打破老村沉淀的宁静。
“春到了!春到了!”一个壮硕的男人忽然从大雾中冲了出来,手里敲着铜锣与佟生擦肩而过。
阳光穿过迷雾,将强烈的光线四射,于是黑色的瓦和土黄的墙便在雾中渐隐渐现。一缕缕的青烟缓缓升起,在阳光中摇动曼妙的身姿。一排排的房舍从山腰依次而下,如同一条盘旋的银龙。
远处传来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大雾的尽头出现了一支热闹的队伍。
欢快的歌声时起时伏,回荡在绿水青山间。
是一支礼仪队。一行人一律穿着青色衣服,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牛角,每走九步,男子就鼓红了两腮,瞪大了眼珠,吹三声牛角号。在队伍的中间,有四个年轻的小伙抬着一个青轿,倒垂的红珠帘掩映着宫袍玉带的人影,看个头的大小,佟生推断应该是个孩子。走在队伍最后的八人抬着一头泥做的大牛。
人渐渐地密集了,形形色色地出现在街头。女孩子们的头发上装饰着用彩綢做的燕子,男孩子们的腰上则佩戴着五彩的麦穗。
仪仗队在宽大的石板路上缓步而行,仿佛是特地要让人们多看几眼。
大家都一定还舍不得搬离老村吧!
“卖泥牛嘞!买一个泥牛,赚个好春头嘞!”
街道旁边立着好几个用竹子临时搭建的小铺,一个个小巧的泥牛,生龙活虎地站成一排,叫卖的人热情地招呼着前来购买泥牛的客人。
“是在过什么节日呢?”佟生被这热闹欢乐的气氛所感染,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今天是立春啊!”佟生旁边的男人热情地一把将佟生拉进礼仪队后面的人群,“来来!快跟上队伍啊。”
是立春!是立春!佟生用力地点头,笑看着欢乐的人群,仿佛是回到儿时,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庄,置身于那个老村才特有的节日。
佟生被人群带着,漫步在乡间的小道上。一张张质朴的脸带着灿烂的笑容。妇人们抱着孩子,低眉敛眼,互相拉家常,时不时能听见爽朗的笑声。
路两旁的麦田里冒着点点新绿,红红绿绿的小花从草丛里探出头来,张望着这欢闹的人群。
走在队伍的中间,沐浴着初春温暖的阳光,佟生感觉到了久违的温馨,觉得有一股莫名的能量充斥着全身。这种能量让他觉得安心。
队伍最后来到了一块平地上,旁边有一座红顶的小亭,亭子里摆了两张御座,亭前站着三位锦袍盛装的人,其中一个人的头上花团锦簇地插着红绒华胜,手里还握着系着彩绸的柳条,像是一位“巫师”。
礼仪队把泥牛放置在亭前宽阔的草地上,从那青轿里果真走下一个穿宫袍的圆脸小孩,佟生仔细地看了几眼那小孩,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巫师”带着两位弟子围着泥牛绕圈,嘴里念叨着奇怪的咒语,脚下跳着滑稽的舞步。围拢的人群虔诚地祈祷。三圈过后,女人抱起孩子也跟在“巫师”后面,围着泥牛绕圈走。
“可以开始了!”稚嫩的童声从亭子里传来,是那个穿宫袍的孩子。
听见命令后,人群自动散开,退后,围成一个圈。
“巫师”把手中的柳鞭往空中一挥。
“啪”的一声打在泥牛身上,泥牛应声碎了一块,退下的人群忽地一下冲上前,争抢那从泥牛身上掉落的泥块。
这是在抢春泥。老人常说:谁争抢的春泥最多,来年一定过得最好。
佟生激动得身体有些微微地发抖。几十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场景了。曾经多少个日夜,这些场景清晰地映射在佟生的脑海中,令他魂牵梦绕,而现在,他又再次拥有了它们。
看着那些奋力去争抢春泥的年轻人,佟生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十岁,心里有些痒痒的,挽起双袖,也准备加入这抢春泥的行列中。
然而,正当佟生扑向春牛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化为泡影,消失在空中。
一双粗糙的大手,来回在佟生面前挥动。
“老人家,你怎么能在这里呢?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请赶快离开,不要打扰我们工作。”
佟生定睛一看,一个戴着安全帽、穿着黄色工作服的男子,正催促他离开。
佟生感到太阳穴在发涨,手里还握着地上的黄泥沙。
当再次置身于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回到那高悬在大怪兽腰间的家的时候,佟生感到从未有过的无比强烈的孤独感。他明白,当推土机碾压过家乡老屋的时候,就再没有“家”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