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钥匙

王朝群

上初二的李飞捏着一串钥匙上学去了。这串钥匙是在单元楼道里捡到的。说是一串也只有三把。李飞把它们和自家的钥匙比对过，黑色塑料把的应该是入户门上的钥匙。十字形的合金钥匙，应该是电动车上的钥匙，爸爸的电动车就有这样的一把。另外一把黑色塑料把的钥匙比较小，应该是柜子的钥匙。这串钥匙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掂起来有些分量，和钥匙碰在一起叮当作响的打火机——它的造型是一把金属质地的小手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轻轻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就会喷出橙红色的火焰来。

李飞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手枪，翻来覆去地在手上把玩。毫无疑问，这是一串男人的钥匙。李飞家住四楼，他是在二楼的角落里捡到的，丢钥匙的人一定不是一楼的住户。一梯两户，六层，十二户，排除一楼的两户和自己家，应该是其他九户哪家的钥匙。李飞正苦苦思索，同桌用笔捅了捅他的胳膊示意他抬起头听讲。李飞抬起头就与物理老师利箭一样的目光相遇了，他打了个激灵，赶紧把钥匙收了起来。

钥匙是收起来了，却有什么东西像绳索一般牵着他的心思，让他神游于课堂之外。课自然是没听好，除了物理老师，他还受到了其他四位老师的批评。老师们都觉得李飞今天很反常，只有李飞的同桌知道是那串钥匙惹的祸。

捡钥匙的人很兴奋，甚至觉得很幸运，丢钥匙的人一定非常着急。这个念头闪过之后，李飞收拾好书包，放学的铃声一响第一个奔出了教室。

在单元楼的门口，他并没有主动询问出出进进的人。李飞腼腆内向，他只是朝出出进进的人们点点头或者报一个浅浅的微笑。因为他有些小坏——就是想看看丢钥匙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态和表情。应该是焦急、慌乱，或者像他丢了重要的东西一样，魂不守舍、坐卧不宁吧？那真是一出好戏。想到这里，李飞竟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奇怪的是，李飞的眼睛扫过每个匆匆归家的人，并没有他想象出的异常者，或者是疑似者。夜幕拉开，院子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了，他的双脚都有些酸了。

“李飞，快回家，今天怎么回事，不回来了吗？”妈妈已经探出头喊了他三次了，显然有些生气。李飞迈开脚向楼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转过身朝人们归来的方向张望，李飞有些淡淡的失望。

可疑之人还没有出现，也没有人主动询问。难道不是他们单元住户的钥匙？那又会是什么人的钥匙？丢了钥匙他不着急吗？

又是放学，李飞照旧飞奔出了校门，跑过小巷，飞也似的站在了自家的单元楼门口。他气喘吁吁地正要打开楼门，一抬头，一张A4纸打印的“寻物启事”进入了视野——果然是找钥匙的寻物启事。正文与常见的寻物启事并无二异，不同的是在落款之处，手绘了五朵花和一个抱拳的姿势，相当调皮。李飞觉得那些花就像是送给他的，心里相当温暖。当然也留了电话号码，可是李飞不想这么直接地拨打电话，尽管他从寻物启事中读出了失主的焦急和慌乱。李飞的心里盘算着，和一个丢钥匙的人有交集应该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吧。

李飞是半年前搬到这里的，他的发小们远在这座县城的西边。上初中之后，爸爸留在省城，妈妈就把生意做回到了县城来，一年多之后在这栋楼的四楼买了现在居住的房子。“这里离你上的中学最近了，而且清静。”妈妈带他看房时这样说。可是他仍然留恋爷爷奶奶居住的旧楼，虽然那里离学校远，每天要早早起床，可是他会和几个伙伴在一起呀！记得妈妈决定要买下这套房子时，他是想阻止的，但是当他的目光和妈妈的目光相遇时，他只是张了张嘴，然后点点头。

很小的时候，李飞就被去省城打拼的爸妈丢给了爷爷和奶奶。尽管爷爷奶奶居住的那个小区已经有些年头了，楼房看上去都灰蒙蒙的，设施也很陈旧，他还是喜欢。从小长在那个院子里，他喜欢街坊邻居叫他“飞飞”。如今，妈妈是专门回来陪他的，但是李飞发现他和妈妈在一起时话越来越少了。他甚至觉得妈妈一点也不理解他。妈妈总是忙碌，没有时间陪他。时间久了，他更愿意一个人留在家，于是找各种理由推辞，不愿意去妈妈的服装店里。双休日是妈妈生意忙碌的时候，李飞就一个人在家，写完作业，打开电视看。这栋楼四个单元，李飞家住一单元，临近马路。他总是喜欢以电视里的各种声音为背景趴在阳台上，俯视着从外面回来和从楼洞里外出的人们——哪个人进了他们楼门洞，哪个人又是其他楼门洞的；这栋楼有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哪个人走路八字脚，很有趣；哪个人走路不规矩，总是会掐花扯草；哪个人爱外出，哪个人又爱收快递……在无数次的观察中，他找到了乐趣，看到一个人时，他就想象这个人生活中的样子，谁是幽默的，谁是开朗的，谁是温柔的，谁又是急躁的。

他最想结识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他渴望碰到他们。但是碰到时他却没有勇气跟他们打招呼。记得在学校里碰到过其中的一位，他朝那人点头微笑，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友好地回应。于是他就不禁埋怨自己，可能是自己的微笑不够甜美，表情不够和善，点头动作不够大，让别人没有觉察到吧？他常常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练习微笑、点头、招手，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认为满意为止。

他渴望认识新朋友，不断努力着，却仍然和新家周围的人相处得不够好。到现在为止，和他说话最多的是门卫爷爷，其次就是有晨练习惯的宋奶奶。而这把钥匙是个契机，应该会交到一个朋友吧。

他会先向我致谢，然后我很客气地回应他；他的脸上是讨好的微笑，我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会询问我住几楼，在哪儿上学，我会很爽快地一一答复；他会邀我去他家坐坐，我装着不好意思，却迈进了他家门；他会给我拿水喝，或者端来水果、瓜子，我会敷衍地捏上一个，更多的心思则是睁大眼睛打量他的家和房間里的陈设；他……我……哎，不管怎样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尤其是手枪打火机和寻物启事上手绘的那几朵花，让李飞觉得这个男士应该是年龄不很大而且挺有趣的一个人吧……

李飞思绪如潮，他握着那串钥匙，就像握了一支魔法棒，兴奋着，着了迷似的。当院里的路灯再次亮起，他有了一个主意，就是观看他们单元楼里各层的灯光，尤其是其他九户亮光情况，从中也许可以发现谜底……

时间到了晚上九点钟，李飞站在院子里观望，发现九户中有两家的灯是黑的。一家是三层西户，一家是六层东户，李飞很快地回忆着，六层东户好像住着一位年纪不算很大、身体还硬朗的奶奶。三层西户，啊，不会是他吧？！

李飛对三层西户印象相当深刻。那次他过生日，很难得地邀来了几个发小，他们在外面吃了顿丰盛的生日餐，然后回到小区。有个发小网购了一个飞盘刚到货，带来了。小区的院子开阔，几个人就取出飞盘玩了起来。前奔后跑，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互相争执着，李飞觉得这是久违的快乐。为了让发小们一起分享他的快乐，李飞还去院里小卖部买了几瓶饮料和辣条、薯片等等小吃。累了，他们就坐在楼下的马路牙子上喝饮料、吃东西，大声地吆喝，大声地说笑，无所顾忌。

打断他们的是三层西户窗口发出的呵斥声——那声音是愤怒的、粗暴的、不容质疑的。记得他们被呵斥声吓了一跳，抬头时看到的是一个穿睡衣的年轻男人。他怒目圆睁地让他们到别处去玩，好让他睡个好觉。大家觉得有些扫兴，李飞更是很不服气的样子，觉得很没面子，他还想和人家理论，却被伙伴们强行拉走了。

竟然打断了我的快乐时光，岂能放过他？后来，李飞放过男人电动车胎的气，拔掉过电动车电源的插头。

至于那个男人，李飞觉得在楼道里见到过，长得挺帅，眼袋也挺重。他骑一辆电动车，还常常会带着一个年轻女人一起回来。女人是他的妻子吧，和男人酷酷的目光冷冷的表情不同，女人是那种温柔又谦逊的样子。李飞喜欢看男人把电动车骑出一段路后才发觉车胎没有气时的沮丧，喜欢看男人扭动钥匙却不能发动电动车时的焦急。每当看到男人的窘态，李飞就会开心地笑，还会默然想：哼，活该，敢惹我，我可不是好惹的！

现在李飞已经确定了，钥匙正是三层西户的，因为正当他准备回家时，那个男人骑着电动车回来了。电动车上就他一人，车把上挂着一袋子蔬菜瓜果。停好电动车，男人就掏出了手机，李飞适时伸长耳朵，果然听出，男人在催促什么人尽快回家，好拿钥匙来开门……

李飞顿时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钥匙是其他人的呀！现在自己该怎么办？还给他——不！李飞有些不甘心。不还他，李飞又觉得别人家的钥匙对自己有什么用呢？况且，那把手枪造型的打火机在他反复的把玩之下早已打不出火来了。

李飞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作业一大堆，等写完英语、数学，再写语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夜静了下来，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急切的声音。是谁夜深了不睡觉还这么大的声音在打电话？他走到窗前看去——那男人转过身，借着明亮的路灯，李飞看清了，正是三楼西户的男人。李飞的心沉了一下，难道他的家人还没回来，他还没有拿到钥匙打开家门吗？

为了一探究竟，李飞蹑手蹑脚地下到了三楼——西户的门外放着一大袋子蔬菜瓜果。

李飞又开始忐忑起来：那串钥匙是还，还，还是不还？这成了让他纠结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