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我原是个非常喜欢下雨天的人。很多年前,就曾写过一篇小文《下雨天,真好》怀念小时候雨天里许许多多好玩的事儿。如今已偌大年纪了,每逢下雨天,心头就溢漾起童年时的温馨欢乐。而且在下雨天,我读书与工作的效率也似乎比较高。
我的书房后窗,紧邻一家眷舍,每逢下雨天,哗哗哗的牌声即起,杂以惊呼声、抱怨声,声声入耳。起初很厌烦这种噪音妨碍我工作情绪,渐渐地习以为常。觉得雨声与牌声相和,加上我自己家地下室蓄水池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滴水声,确实给人一分静定的感觉。我曾自嘲地作了两句打油词:“幽斋何事最宜人,听水、听牌、听雨。”也算是附庸风雅的自我陶醉吧。
今年开春以来,天气有点反常。从农历春节直到现在,真个是“十日九风雨”。连打过雷以后,雨仍绵绵不断。按照气象预测该放晴的日子,太阳却只露一下脸就躲回去了。害得有权威的气象专家,都手足无措,没了主意。在气象预报时,都不便作十二分肯定的断语,而要保留地加上个“可能”或“希望”的口气,以免受到社会大众的责难。据说梅雨季还没来临呢!如果这个“非梅雨”再继续下去,就跟“梅雨季”连上了,那才真要感叹“今岁落花消息近,只愁风雨无凭准”了。
下了这么多日子的雨,连我这个“爱雨人”也不免要说一声“下雨天,真不好”了。这岂不是“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的反复心理吗?想想做天公的,若要迎合下界凡人心理,该有多难?
其实呢,我一点儿也不腻烦下雨天,雨下得再久,我都不忍心抱怨。我之所以要说“下雨天,真不好”,还是因为想起小时候,雨天带给大人们的种种困扰。
先说农家晒谷子吧,就希望一连几个大晴天,千万别下雨。好容易把一簟簟的谷子摆开来,用竹耙子耙得匀匀的,若忽然一阵大雨来临,那许多簟的谷子,千万双手都来不及收拨,就只好把簟子折过来一半,盖住谷子。可是雨一直不停,眼看谷子都渐渐湿透了,一粒粒从篾簟边漂出来。我站在廊下愣愣地看,心里也有点着急,因为母亲直念:“菩萨保佑,雨不要再下了,不要再下了。”老长工阿荣伯就直叹气,却又不敢抱怨天,因为怨了天,只怕想要雨的时候,雨又不来了。谷子泡得那么湿,就只好堆在两边走廊上。每天早上只要一出太阳,就一箩箩挑到广场上晒,下午一听到雷声就赶紧收。有时乌云密布一阵,待把谷子都收进去了,忽又云开见日,似乎天老爷也喜欢和农夫们开个小玩笑,捉弄他们一下。在这样把谷子挑进挑出、收收拨拨的忙碌中,我这个淘气的小人儿,心里反而很兴奋,只是不敢说出来就是了。每回帮阿荣伯把谷子耙开来时,都要仰着脖子看看天色,再问:“阿荣伯,下半天会不会下雨呀?”阿荣伯很生气地说:“不要多嘴,去跟你妈妈念《太阳经》去。”又叹一口气说:“这样湿的谷子,一连晒十个日头都不会干。”偏偏只要下一个阵雨,就会连下三天。谷子堆在廊下,就渐渐长霉菌了。霉菌是绿色的,包在谷子外面,像一粒粒的绿豆,阿荣伯就趴下去把它捡出来,否则就会越长越多。这件工作,我自然是最最喜欢的。就请来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一起来捡霉菌。母亲却称它为“曲”,捡出来一钵钵的曲,母亲都舍不得扔掉,而要送给鸡鸭吃。她说曲就是酒料,是补的,鸡鸭吃了会多生蛋。
“捡曲”实在是件好玩的事,我们一大群孩子,在谷子堆里名正言顺地爬来爬去,比赛谁捡的曲最多。曲越多,捧给母亲和阿荣伯,他们越发愁,我们却越开心。觉得下雨天究竟是好玩的,因为谷子会多生曲呀!
至于父亲呢?他不像母亲那样关心谷子的事。他关心的是书。书要赶在三伏天太阳最猛烈的时候晒,可是三伏天偏偏又是阵雨最多的日子。父亲是个读书人,又在外面做官多年,对于农家“早晚看天色”的经验是没有的。所以一到要晒书的日子,就要问母亲或是阿荣伯,今天天氣如何?母亲就得意地念起来:“早上云黄,大水满池塘。晚上云黄,没水煎糖。”意思是说,大清早太阳出来得太快,把云都照得黄黄的,反而会下雨。下半天太阳下山了,如果满天都是金黄的云,第二天一定是个大晴天,父亲就可以晒书了。
晒书可是件大事哟。篾簟要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有一丁点潮湿都不行。所以头天下过雨,第二天就不能晒书。要晴过一整天以后,大清早天上一丝儿云影都没有,热烘烘的太阳,都晒得水门汀和石板地烫得冒烟了,才能把书搬出来,一本本平铺在篾簟上。再压上一条条特制的木棍,以免被风吹动。晒一阵子,就要翻一面。在如炙的烈阳下,就是戴着笠帽,蹲起蹲下的,也是汗流如雨。这件辛苦的工作,哪里有站着一点不吃力地用竹耙耙谷子好玩!所以我总是尽量地躲开,能不被抓差最好。长工们一听说老爷要晒书了就头大。因为旷场要他们打扫,竹簟要他们背出来摊开。搬书出来的事倒不归他们,因为他们不认得字,父亲怕他们会把卷数次序搞乱。可是万一下起阵雨来,却非他们腿长手快的不可。所以晒书的日子,长工们更怕下雨。他们边搬边问我父亲:“老爷,这些都是什么书呀?您这样宝贝。”父亲说:“都是经呀,有的是菩萨的经,有的是圣人的经。”他们不大相信地说:“什么‘金呀,买不了田地,当不了饭吃,年年晒一通多麻烦!菩萨有灵,就该保佑晒书的日子不下雨才好。”说得父亲哈哈大笑。
长工们都认为阿荣伯和照顾花木的阿标叔都是半个“读书人”,常常拿起《三国演义》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不来的字跳过去,意思还是有一点点。所以总是怂恿阿荣伯和阿标叔多帮着晒书的事。父亲也确是信托勤恳负责的他们俩。他们照着我老师的指点,谨慎小心地把书一叠叠搬出铺开来。我呢?怕晒太阳,多半坐在廊下石鼓上,合掌念《太阳经》。念一卷,抬头看看天。只要一看见云层有点厚起来,云脚长毛了,就连声喊:“要落雨啰,要落雨啰。”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理。大我四岁的二叔是个书背得很多,满腹经纶的“小先生”。晒书的时候,他倒是真有兴趣,在旁边走来走去。拿到什么书在手,他都会讲一点书里面的故事,或是写书人的来历,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说到怕下雨,他忽然就琅琅背起苏东坡《喜雨亭记》来。这是老师刚教过我的,我只记得几句:“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父亲听见就笑嘻嘻地说:“别念别念,雨要被你念来了。”二叔轻声地说:“大哥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所以只关心书,不关心稻谷。”我们都缩着脖子笑个不停。可是只要父亲一声令下:“收书。”我们就赶紧全体动员,随着父亲和老师后面搬书。他们还要在书页里撒樟脑粉,书橱里摆樟脑丸。十几书橱的书,统统晒完要花好几天,真是又累又紧张,我心里宁愿下雨,就不要晒书了。
如今想起来,那么多的书,都不懂得要用功去读,等到想要读的时候,书已非我所有。大晴天晒书的情景,都只是追忆中的前尘影事了。
在我童年生活中,真真不希望下雨的只有一天,那就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正是台风季节。平时一逢有台风,我就兴奋地问大人:“大水什么时候才涨到我们家后门口呢?”只有我生日那天,我就要拜菩萨,保佑不要下雨。一下雨,母亲就不让我穿新衣服,唱《鼓儿词》的先生就不会来,小朋友们也不会来吃我的“长寿面”了。最糟的是老师只答应晴天才放我“生日假”,下雨天就照常上课。所以“晴天的生日”,对我是多么重要啊!可是我的生日,多半都在风雨中过去。想起母亲的愁风愁雨,是为了谷米的收成,为了牲畜的安全,而我的愁风愁雨,却是为自己的玩乐。
回首童稚无知岁月,老去情怀,于悲喜参半中,倒不如“也无风雨也无晴”,岂不更好呢?
(选自《母亲的金手表》,人民文学出版社)
悲喜参半形容追忆时的心情怕是再恰当不过了。忆的喜在于那些记忆当中的人仿佛又回来了:雨天里满是愁容的阿荣伯和母亲,阿标叔、二叔、父亲……可喜的还有在一次次捡霉菌的过程中积累起来的小小成就感,可喜的甚至还有“戴着笠帽,蹲起蹲下”之间对晒书的咒怨。在回忆里那些不堪回首的苦和可堪回首的苦都变成了如今努力想挽留的珍宝,而从这半透明的珍宝中细细望去,过去又往往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童稚无知、老去情怀,悲欣交集,如果捡霉菌时多看一眼满是愁容的母亲,如果和二叔一起背诵《喜雨亭记》,如果用功去读父亲晒出的书……但记忆之所以让人时时忆起,恐怕就是因为它不圆满。回忆时含着泪微笑,回忆后往事缠绵心间又挥之不去,这大概也可以说是追忆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