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酷热像一个无边无际的笼子。
刘瑞娟坐在树荫下,视野里所有物体似乎都是滚烫而不可触摸的。
汗水湿了衬衫,把衬衫外的护士工作服也浸透了,她感到两层布料都贴在了背上。她用一本书当扇子,这凉快的分量是隔靴搔痒式的,她现在能感觉到的自由也是杯水车薪式的,她心里有一种没有目标的愤怒:因此以所有的事物为目标,野火焚山般的蛮不讲理,她把脚下的一颗石头子儿踢出去,看着它滚到花坛边上,美人蕉正繁盛着,那是火上浇油的俗艳红。
刘瑞娟努力不去看身后的五层大楼,试图忘掉它的存在——尽管大厦里有空调、冰水、舒服的座椅,还有几个十分擅长开玩笑逗闷子的同事。但这改变不了它带来的压抑以及窒息——那是精神病院无法更改的气质,它是天生要拷打人类意志的:焦虑、狂躁、痴呆、危险……人类所具备的所有可能的疯狂都集中于此,那是现了形的噩梦。
你很难不同情他们。他们人类的形貌会让你感到切身的恐惧与悲哀,他们是集所有不幸之大成的人群:除了人身自由受限于监狱式的空间内,他们的理智、自尊以及自理能力也被各自的疯狂所囚禁着。
但你也很难不厌恶他们。他们像是充满吸力的危险黑洞,不但埋葬他们自己的人生,也企图吞噬别人的生活,至少充满了这种可能性。
刘瑞娟想起以前这里有个做了十年的男护士,此人被发现在没有监控的地方恶意用脚踹病人,他当然被开除了——他当然需要为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那是个极大的错,但刘瑞娟心底并不厌恶他,因为她知道他的扭曲是怎么来的,这里不适合对生活有着太多期待的人,否则你所看见的都会是极为残忍的冲击。那样的痛苦和憎恨会是真诚而不可调和的。
在这里,冷漠或许是一种最好的态度,只凭理智行为,不掺入任何感情,既不同情也不厌恶——但这很难,除了机器人,没有人能天生冷漠——七情六欲总是牵着我们的思想以及手脚,所谓防御是一触即碎的碎片。
在刘瑞娟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月,经历过那样的幻灭。那时候的她是时时想着要离开的,而且已经联系好了新的医院,真到要离开时却出了变故,她新找的职位被那医院某主任熟人的孩子给顶了去。在不得不滞留了三个月之后,她却忽然诡异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对于其他医院的护士工作反而感到难以适应了。
精神病院听起来名头挺吓人,但这里却不必时时紧张被人挑剔或苛求——只要别出差错及过分懒惰,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病人们基本上全心全意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没有故意要在护士身上找茬儿或是发泄怒气的行为,他们的暴躁和危险行为都是来自于疾病本身而不是恶意——这一点是尤其让人欣慰的,而且基本上都能预测。
刘瑞娟在这里发现了她隐藏多年的需求:她其实需要一个做到敷衍就足够了的地方,包括能敷衍痛苦。每天夜里一杯五十度酒,白日里一包香烟,不管怎么样,一包烟和一杯酒就能敷衍过去的日子,总要胜过那些充满了煎熬的苦难——还有那么多人都咬着牙活着,痛苦在精神或是皮肉上肆虐,甚至同时在精神和皮肉上肆虐,只能忍受着挨着,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好起来——在那样一些人眼里,她所嫌弃的现在也是被人羡慕着的呢,那些人里其实还包括过去的自己。比起过去经历的那些地狱般的岁月,那些为了职业、前途、野心而提心吊胆忧心忡忡的岁月,她在这里把它们都放下了,同時剔除掉了不需要的情绪,这样更有利于形成习惯。
习惯真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可以有力地抗击人类缺乏耐心的劣根性,事实上新鲜感和厌烦感都是不持久的,但习惯却可以连憎恨都征服了。她对自己说,习惯是一种智慧。
谭启英是五月四日入院的,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有过暴力行为的病人:他不跟其他病人交流,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很安静地看书,现在看的是《老人与海》。如果是正常速度,三天就能看完,但他抓在手里三个月也不放开,连吃饭也带着,翻来覆去地看。当然,这没什么,刘瑞娟喜欢省事的病人:他很配合治疗,叫吃饭就吃饭,叫吃药就吃药,还会很礼貌地跟人微笑着说谢谢。另外,他长得相当不错,以至于女医生与女护士都会忍不住替他叹气——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目前,他最不正常的时候就是在临睡前——通过监控摄像头,可以看见他总是会在床边上呆坐上几分钟,眼神变得像死人,直直地盯着某处,身体也是挺得僵直,几分钟之后,才又慢慢佝偻下来,揭开被子睡进去。
谭启英的主治医生柳进是个慎重寡言的家伙,他从不跟同事讨论病人,无论是八卦讨论还是学术讨论,他都三缄其口,被问得急了,顶多丢下一句“人的大脑是最复杂的,正常情况和不正常的情况都有无数可能性”。但他确实是有真本事的,经他治疗出院的几个病人,如今都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刘瑞娟个人原本认为谭启英的情况不算严重,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但后来她发现柳进总是偷偷观察谭启英,他开出的处方和别人的也不一样,几乎都是辅助类和镇静类的药,治疗性的药物很少——太小心和太上心都是很不好的预兆:说明这个病例对他来说是棘手的。
谭启英的病历上详细记录了他入院的原因:他的母亲戴巧敏在去年十一月出车祸身亡,按其妹妹谭晓的说法,他受刺激过度,酗酒度日,曾一度产生幻觉,多次声称看见母亲的鬼魂。在请道士做了几次法事之后,症状反而更加严重,在四月十五日、四月二十日、五月一日和二日连续多次产生暴力行为,殴打谭晓,认定谭晓是被恶魔附了体,不再是他的妹妹。谭晓在五月二日凌晨报警求救,五月四日谭启英便在其妹的强烈要求下被送入精神病院治疗。
刘瑞娟想起某个心理医生曾经送她的一句话:学会接受失去和分离就是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目的之一。是的,我们总是在分离,从子宫与母体分离,与童年纯真分离,与欲望分离,最后与自己的肉体分离,离开这个世界。在这期间所有的得到都不过是暂存,唯一留下的是这些关于得到和失去的记忆。失去亲人时,有一些人痛苦到甚至终生无法释怀,这不是过犹不及,不是不聪明,也不是太软弱——刘瑞娟现在不会去做这样的判断,每个人缘分情分不同,分离之痛的程度也就不同。谭启英的母亲死于车祸而不是疾病,这种飞来横祸造成的伤痛与愤怒是不一样的——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没有办法给予最后的关怀,再加上最好的印象被最恐怖的形象所笼罩——据说车祸非常严重,起了火,几乎爆炸。
刘瑞娟认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谭启英的病因——车祸前两天谭启英和母亲还因为一点儿小事吵了架,戴巧敏气得出门一整天,结果感冒了,一连几天都在吃感冒药。因此,这一次的车祸有可能就是因为感冒药导致发困而造成的,还没有解除的矛盾变成无法弥补的遗憾——至于他为什么不把自己当作恶魔附身而把妹妹当作恶魔,她不是精神病专家,实在没办法解释。大约是觉得家里有个恶魔,就可以把这一切的责任负担都推到恶魔身上去而得到解脱了吧?刘瑞娟猜想他应该和妹妹的感情不好,他可能一直不喜欢她,刘瑞娟也不喜欢她,因为谭启英住院两个月了,她一次也没来看过。如果兄妹感情很好,应该很快能原谅哥哥在疾病下的冲动行为才是。
刘瑞娟总觉得假如能够让谭启英认为自己从没有被母亲记恨过,也许他的病会好很多。如果她是医生,她就会安排一个女人来扮演他的母亲的鬼魂,跟他谈话,母亲希望儿子好好活下去,她从没有恨过他。
刘瑞娟给谭启英找了几套史书,想把他手里的《老人与海》换下来,这本书当然很好——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摧毁。他知道有东西正在摧毁他的人生,他在挣扎——可是他不能老跟那条大鱼僵持着,有时候他得学会放它走。
他应该多看看人类的历史,史书里充满了残酷与苦难,他比较之后就会发现,有很多人经受过比他可怕得多的苦难,而他的苦难会淹没在这些苦难里,因为实在太渺小了。
谭启英显然完全不理解刘瑞娟的苦心,并且在她试图拿走那本《老人与海》时狂性大发——刘瑞娟对病人第一次主动的热情引发了病人入院以来的第一次大发作,最后不得不把他绑在床上注射镇静剂,刘瑞娟则因为“不合适的行为”而被记过一次。
这处罚是在平静和谐的氛围里进行的,柳进并没有破口大骂,他轻描淡写地宣布了结果。刘瑞娟没有哭也没有抱怨,说实话她喜欢他的态度,不啰唆聒噪,也没有嘲笑她的愚蠢,甚至也没有说下不为例。
“好动机不一定带来好结果,有时候也只是运气问题,因为这是人类。”他说,“再专业的人也不可能次次都做对。”
刘瑞娟脑子里所想的确实是下不为例——人类应该比其他类的动物更善于吸取教訓。而且,她也担心自己对谭启英的过度关心,因为这个病人,一些被她放弃了的东西又死灰复燃了,虽然这显然并不是爱情,但也明摆着比同情更多。这让她苦恼,甚至巴不得受一些打击好叫自己回到更为安全的状态。
朱晨打趣刘瑞娟,说她是个深藏不露的颜控,这叫色字头上一把刀。
“果然是看脸的世界啊,颜值高的精神病人也要受些优待。”
他是身材魁梧的男护士,今年三十五岁,离过婚,对刘瑞娟有好感是众人皆知的,但刘瑞娟对他没意思也不是什么秘密。朱晨当然并不是真的认为刘瑞娟在喜欢谭启英,他不会把一个精神病人当作情敌,他的算盘是近水楼台,颜值不够时间来凑。
时间里的每个人都在变化着,人们消除掉一些欲望,又诞生出新的欲望,每一个欲望每一个需求就是人的一个新维度,人的某个方面就按着这个维度生长着。每个人都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有时候人们以为看清楚了一个人,其实不过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看见了一根枝条而已。有时候人们以为自己和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了,但不过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两根枝条纠缠在一起罢了。
刘瑞娟认为朱晨应该只是看见了某个他喜欢的维度:漂亮的脸蛋,不错的身材,善于隐忍的品行,貌似直率不做作的表达方式,勤俭节约,不惹事也不八卦——真是单调乏味,甚好控制的伴侣。但可惜,这不过是刘瑞娟的面具,是刘瑞娟不得不戴上却一点儿也不喜欢的面具,其实朱晨自己也有这样的面具:比如他的故作豪爽和耐心。刘瑞娟认得他的,但他认不出刘瑞娟的,他也看不见这面具之外的那些枝条,叶片之间那些蛇眼般的阴影,他也不打算看见。所以,他不知道他和刘瑞娟其实完全不同。
刘瑞娟对感情的理解是,相似点多的人会比互补点多的人更合适,尤其要在关键地方相似:价值观、生活经历、生活习惯、共同爱好……关键地方的相似点多了,那么即便是脾气都很糟也不要紧,因为人很容易原谅自己,一想到自己也是那臭德性,双方的矛盾也不会持续太久。
刘瑞娟和谭启英却是有一些相似点的:他们的母亲都死于车祸意外。母亲死后的那段时间,也是刘瑞娟人生中最可怕最黑暗的日子,差一点儿就熬不过去。她像一块海绵一样拼命吸食所有能够拯救她的药液,它们是一些碎片:某个人的一句话,另一个人的一杯热茶,有一次她在大雨里走,一个她至今不知道姓名的陌生女孩儿追上去为她撑了差不多一条街的伞……她拼命地寻找不憎恨这个世界的理由,最后她撑过来了。
她没死,她没疯,她没堕落,因此她在谭启英面前有着强大的优越感与幸运感,这优越感和幸运感让她愿意帮他做些事,甚至像是某种强迫症似的非要为他做些事。某些时候,她会像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样看着谭启英,但这完全与爱情无关。尽管如此,她仍然努力控制分寸,避免制造出爱上对方的任何可能性,她要求自己自私,因此她不具备有南丁格尔情结的那些女人的任何特征。
但她认为江明大概是有的,江明不是一个护士,是谭启英的同学。她显然爱着谭启英,并不在乎他的疾病,甚至可以说,因为这疾病,她更爱他。但江明不承认,强调说只是普通朋友。江明每隔一周都来看谭启英,每次都拜托刘瑞娟以及她的同事要好好照顾谭启英,还不时带点儿小吃来献殷勤。刘瑞娟蛮喜欢她,一个顶着中性名字的传统女人,相貌平平,温柔娴雅,教师职业。谭启英记得她,很高兴她来,两人总有话题,看不出沟通困难,谈话状态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柳医生希望江明能去劝劝谭启英的妹妹谭晓,让她尽量来看看哥哥。江明断然拒绝,她认定谭晓是绝不可能来的,她很清楚地表示自己不愿意和谭晓有任何的接触。她一直是个很会隐藏情绪的女人,但这次毫不隐藏她对谭晓的厌恶。
“她不会做任何对谭启英恢复有好处的事的。”江明意味深长的话引起了刘瑞娟的注意。
“为什么?”
“谭家很有钱。”江明冷笑,但不肯说更多,当然也不必说。
谭启英的父亲在他大一那一年就因心脏病去世了,戴巧敏死了,谭启英又在精神病院,谭家的财富自然都落在这位谭小姐手上了。
柳进于是不再提这件事了,他对谭启英的兴趣也从此大大减少了,不再总跟着后者。刘瑞娟只好更同情谭启英,他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切。他先失去自我,然后失去了一切,因为他没有自我,所以成了真正无用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他人来说的无用之人,他没有可以被别人利用的东西了。人们不能从他那里得到物质的好处,更没有办法得到精神的好处,除了负累,还是负累。人们或许愿意给出同情,但只给出同情是救不了他的,他需要一双有足够力量能撕破茧的翅膀,才能从深渊里飞回到地面,医生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可以这么说,假如他无法飞出这个深洞,这个洞就是他的坟墓。有时候刘瑞娟回望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个洞,仍然会因它的寒意和恶意而心惊肉跳。
刘瑞娟很希望江明的爱情能激发出谭启英的力量,假如他能爱上她,也许会有奇迹发生。然而,他对江明只有纯粹的友谊。刘瑞娟很少看到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但在这个例子里,很不幸,即便是谭启英这样的病人,即便是江明铺开了一片最适宜爱情生长的土壤,谭启英也还是没能让爱情发芽。他不盼着她来,她的离开也不叫他想念,哪怕她是唯一来探视他的人,他也完全没有依赖,刘瑞娟对于这样的安静感到害怕。
很早以前她遇到过一次类似的情形,那时候她在普通医院做护士,那个一直安静温和的病人在半夜里推开十五层病房的窗户跳了下去,她说话的语气是软绵绵的,不提问也不跟人争辩,但她的死比谁都决绝果断。
没有什么需要留恋的,也没有什么需要计较的,就连希望也不想要有的时候,那通常就是最后的时候。
在谭启英不再翻看《老人与海》的那一天,刘瑞娟立刻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了。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踪谭启英,并央求朱晨每一次都和谭启英一起进入卫生间,但谭启英并没有做出任何令人怀疑的行为。刘瑞娟没有放弃她的直觉,她调出了一周的监控记录,发现谭启英每次服药之后就会慢慢地走动,走到某个监控的盲区,隔上一两分钟再回到监控区域。
她认定这就是关键,但是同事们认为她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第一,没有监控的地方也会有人,如果谭启英要做什么,不会每一次都没人发现;第二,病人的房间每天都会被搜查,病人吃饭及睡觉前都会被搜身,护士们会帮助病人换内衣,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藏起任何自残的物品;第三,只要病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那就等于完全处于无死角的监控之下,不论病人有任何异常行为,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加以阻止。
刘瑞娟死死盯着监控画面:谭启英在自己的病房里,乖巧地吃下药丸,脱下衣服交给护士,换上内衣,然后便躺上床去睡觉了。
刘瑞娟只觉得头皮发胀,四肢发麻——谭启英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坐在床边发呆,这一定意味着什么。她使劲儿咬着指甲,心怦怦直跳,甚至有一种事情已经发生了的惊恐感,她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他最后的几个动作:他脱鞋的动作很慢,很轻柔,生怕伤到鞋子一般的柔慢,他躺下去,右侧睡,用被子蒙住头。
刘瑞娟下了一个决定,她跑出监控室,找到值夜班的朱晨,强迫他打开了谭启英的病房门,谭启英并没有被惊醒。刘瑞娟蹲下身子拿起谭启英的拖鞋,立刻闻到了一种既熟悉又惡心的怪味,同时她发现拖鞋内侧头开了一道小口,伸手往里摸了摸,手指便沾到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再往里探,竟然摸到了一片药丸。药丸被取出来的时候,大家脸色全都变了,很明显,这家伙把药丸偷偷吐出来藏在拖鞋里,为的就是等待时机一次性服用。朱晨第一个扑向谭启英,掰开了后者的嘴——果然一嘴残余的白色,至于吞下去多少不得而知。
谭启英在洗胃的中途醒了过来,他立刻明白自己的计划失败了,他像野兽一样地嚎叫挣扎。他一脚踢翻了洗胃的仪器,四五个大壮汉子几乎制不住他,他的拳头在离刘瑞娟的脸部还有一公分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转而掉头砸向朱晨的腹部,后者立刻痛得跪在地上,最后这场混乱以谭启英自己摔在地上撞头晕倒而结束。
刘瑞娟和其他两个女护士惊魂未定地收拾着满地狼藉,男人们嘴里骂着脏话,几乎个个都挂了彩,即便在精神病院,这也是罕见的场面。
朱晨缓过劲儿来,便不肯承认自己吃了亏。他抱怨自己不小心,还装模作样地关心刘瑞娟,说了许多好话。他其实也不是真的关心,只是恋爱的经验教训在要求他这样做。
刘瑞娟完全没有受伤,可以说是毫发无损,在场的其他女性也都只是有惊无险。
“他不打女人的。”刘瑞娟在沉默很久之后说出这句话,她是当着柳进的面说的,刻意说的,大声说的,柳进肯定是听见了,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而是把话题转到一边去了。
谭启英这次把自己摔得不轻,几乎一直处于意识昏迷的状态中,还不明原因的高烧不退。他的妹妹谭晓仍然没有露面,江明来看过谭启英一次,哭了一场,把探视频率改为了每周一次,但也仅是这样而已。刘瑞娟不敢申请去照顾谭启英,她第一次见到真正一心赴死的人,她相信谭启英的狂乱是因为愤怒——她拿走了必死之人的决心,尽管这是善意的,但她不能指望一个精神病人体会她的善意,她害怕他的仇恨。
但她仍然忍不住去看他,偷看,有一次她看见谭启英突然睁开了眼,两人四目对视,刘瑞娟差点儿惊叫起来,但谭启英的眼里完全没有任何情绪,他很快又把眼睛闭上了,刘瑞娟狼狈地逃出了病房。出门时刚好遇上朱晨,后者约刘瑞娟吃晚餐,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晚餐并没有特别不适,当然也没有惊喜,刘瑞娟回到宿舍后,坐在窗前默默流了一阵子眼泪,她觉得大约以后也不会拒绝朱晨的约会了。
第二天再去见谭启英的时候,她觉得底气仿佛足了一些,没有以前那样恐惧了。令刘瑞娟惊讶的是谭启英的意识明显比前一日要清醒,仿佛所有的事都处在一种微妙的连锁反应里——这一处的变化带动了那一处的变化,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涟漪泛开,一圈儿接着一圈儿,命运的未来和现在都一起发生了。
谭启英叫了两次“谭晓”这个名字。一开始,刘瑞娟认为这是谭启英想要见亲人的表示,尽管他曾经伤害过她,但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是他在意和想念的人,事实上,她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但没多久,刘瑞娟就发现谭启英其实并没有附带任何感情因素,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他以“从未见过此人”的眼神看着刘瑞娟、柳进、朱晨以及其他医护人员。
“你叫什么?”柳进观察了他几分钟之后提问。
谭启英摇头,人们不知道他是没有听懂问题,还是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你是谭启英吗?”柳进又问。
谭启英愣了愣,皱起眉头,流露出思考的表情,不摇头也不点头。
“你要喝水吗?”
这一次谭启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使劲儿点头,并在刘瑞娟递给他水杯之后狂饮。
在这之后柳进又问了谭启英不少问题,凡涉及人名和过往经历的问题,谭启英通通无法回答。但常识性问题,比如疼痛、饥饿、上卫生间等,他都能准确沟通——不是通过说话的方式,而是通过肢体语言,他指着他的喉咙“啊啊啊啊”地叫唤,表明他说不了更多音节。
柳进并没有立刻作出失忆以及失语的诊断,虽然看起来很像是这样,他是一个多疑的医生,他一直致力于不被自己的病人所欺骗——有的精神病人比正常人更擅长骗人。
院方安排了一个叫曾春颐的护士负责照顾谭启英的吃喝拉撒,因为除了这些失忆与失语的症状之外,他的下肢十分无力,要靠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检查结果并未查出肌肉或是神经问题,所以推论也还是心因性的——心病尚需心药医,但能给出心药的前提是对一颗心灵的全面了解,谭启英现在就是一个上了锁的保险箱,只怕连他自己都锁在外面了吧?刘瑞娟想。
谭晓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刘瑞娟决定亲自跑一趟。她在谭家大门口堵住了谭晓,后者被弄得面红耳赤,申辩说只是电话信号问题,似乎是为了嘲弄,她的手机立刻就响了起来。谭晓接通电话后对那边说正在开会稍后联系,她挂断了电话,继续应付刘瑞娟。听到谭启英出事的消息,她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但刘瑞娟闭上眼睛都能闻出虚伪和冷漠。她要求谭晓马上去看望谭启英,谭晓立刻就拒绝了,理由是她既然是刺激谭启英发病的原因,那么两个人最好还是少见面为妙。刘瑞娟提醒谭晓,谭启英现在已经失去记忆了。谭晓沉默了一分钟之久,大约是实在找不到借口,她终于不得不表现出真实的一面。
“我不愿意去见他,我觉得对他来说,失去记忆也许是好事。”
刘瑞娟强压着愤怒,临走时她冷冷地说道:“你是做生意的人,生意场上的人对诚信人品好像要求也很多吧?如果有人知道你对自己唯一的亲人都这样刻薄计较,你觉得对你的影响是好还是坏?”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谭晓把一笔十万元的款子打到了医院账户。虽然出手阔绰,但人还是没在医院出现。曾春颐并没有很用心地照顾谭启英,她是一个胖胖的但脾气暴躁的女人,三十四岁,刘瑞娟没有听她说起过家人,她抽烟抽得很厉害,总是精神不好,坐下来就容易打盹儿,眼睛肿得厉害,脸色发黑。她对病人的态度绝对谈不上敬业,是在正常医院里待不下去的那种人,事实上她曾经被别的医院开除过三次。她每次扶着谭启英去小便都会骂骂咧咧,脏话不断,输液的时候故意用针把他扎痛。刘瑞娟看不过去的时候说过她几次,谭启英倒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一聲不吭地忍着。现在的他比以前更安静了,人们允许他不说话也不活动,他不睡觉的时候就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发呆,刘瑞娟把《老人与海》这本书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但他连瞟都不瞟它一眼。
这一周江明提前了两天来看望谭启英,她说是因为第二天学校要派她出差的缘故。她给谭启英读了一会儿报纸,报纸上有一段关于谭晓的新闻,谭晓开了一家服装公司,她自己不但是董事长,而且还是主力设计师之一。谭启英对这个新闻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也不记得谭晓了。江明给他削了个苹果,谭启英毫不客气地吃了,他对江明没有表现出排斥。江明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说是要回去收拾行李,这一走大概要半个月。
谭启英在两个小时之后开始发生呕吐和腹泻的症状,很快就陷入重度昏迷,检查结果全部指向中毒,手忙脚乱的抢救之后,谭启英捡回了一条命。
毒源最后在输液包的残留液体中被发现,监控录像显示一共有四个人动过这个输液包,一个是护士曾春颐,一个是刘瑞娟,一个是朱晨,最后一个是江明,但在录像中,她看起来只是拨动了调速按钮。
警察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很诧异,因为他们还在开会讨论要不要报警,但显然医院里出了多嘴的家伙。警察没有说出这个人是谁,他们很仔细地检查了现场,采集了指纹,盘问了每一个人,拿走了物证和录像记录。
事已至此,说谎是不明智的,幸好警察也不去追问医院方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的原因。来的人都是老江湖,尤其其中一个,小眼睛大额头,年龄四十上下,气场十足,他只问了刘瑞娟几个问题,就判断出她是那个匿名报警的人。
“你为什么要报警?”
刘瑞娟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她只要求他们务必替她保密,以免她因为这件事丢了工作。
“这是谋杀。医院的人这一次没发现,下一次也肯定没有能力阻止这种事情,他们没办法保护病人,我不想这种事情再发生了。”
“以前发生过吗?”
“没有,当然没有。”
“你关心他?”
刘瑞娟摇摇头:“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这里的人都很可怜。”
“我是第一次碰到谋杀这种事,我觉得应该报警。”
“他们还没开完会,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报警?”
“如果真想报警,根本没必要开会。”
“你信不过他们。”
刘瑞娟沉默了。
“但是你还是想留在这里工作。”
“生活很艰难。”刘瑞娟说,“其实,只要不涉及利害关系,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水至清则无鱼……这里以前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小眼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他把它压下去了。他递给刘瑞娟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名字:肖展。
肖展第二次来的时候,刘瑞娟是重点询问的对象。肖展显然已经调查过她的背景,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他对她有兴趣,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兴趣,是研究者对被研究对象的兴趣。
“我认识一些经历和你相似的人,能扛过来真的不容易。”
他说了一句很平常的话,却让刘瑞娟想要痛哭一场,她想起了那些不容易,那些疼痛,拳头、皮带和酒瓶。
“你已经有十年没回家了吧?你爸爸现在过得很不好,他有一只眼睛瞎了,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低保,还有收废品。”
刘瑞娟的思维一下子就冷了,她冷冷地听着,冷冷地看着肖展:“我的家事,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吧?”
“是没有关系,我只是顺便说一下。”肖展笑了笑,“我也很瞧不起男人家暴,你妈妈的事真的很遗憾,让这样的人钻了空子,也是法律的遗憾。我觉得你没做错什么,没人谴责你,经历了那样的事,谁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下的。”
刘瑞娟的脑子里闪过母亲的形象,遍体鳞伤的她,神志模糊地走向马路……刘瑞娟忽然明白过来了,他这是在试探,他在观察她的反应,作为一个曾经的家暴受害者,她是极有可能憎恨其他的家暴施害者的,换句话说,她是有杀人动机的。刘瑞娟感到愤怒,这种手法实在很过分,但是跟对方起冲突是不理智的。
“我不觉得他是家暴。”刘瑞娟描述了谭启英自杀未遂后发狂伤人的情景,“他在那样的情况下都能控制住自己不打女人,我不大相信他会毒打自己的亲妹妹。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是有问题的。”
肖展很认真地听着,刘瑞娟精准而聪明的应对显然让他有些吃惊,但他并不轻易同意刘瑞娟的分析。
“人的行为是很难解释的。人是多维的,在一些人面前是一个维度,在另一些人面前是另一种维度,可能表现是完全相反的。”
“但那是非常情况。我觉得在那种求死的状态下,他表现出的是很真实的一面。”
肖展仍然持有保留意见:“也许他殴打他妹妹的时候并不是真实的自己,他迷失了,他可能就是控制不住地打了。”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得到证据的辩论,于是他们进入案子的其他细节。
刘瑞娟不得不再一次重复了她那一日的所有行为。她走进病房的时候是下午三点,看见输液袋里的液体差不多流完了,便又放了些葡萄糖水进入袋子中。那个时候的谭启英睡着了,呼吸平稳,没有什么异常。
刘瑞娟不担心自己会蒙受不白之冤,她看过监控录像,里面很清楚地录下了她的每一个动作,但为了保险起见,她把自己发现谭启英藏药并及时救了后者性命的事也都详尽地告诉了肖展。
“这些大家都知道。你可以问得到的,如果我要杀他,当时就不会救他了。”
于是肖展又问了更多关于谭启英的行为表现的问题,刘瑞娟提到了《老人与海》。
“他那个时候肯定很想活,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得绝望了。”
刘瑞娟想到了谭晓的名字,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慌:她会不会在希望着谭启英死去呢?
警察信守承诺,没有任何人知道刘瑞娟就是报警者。医院的职工们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都倾向于认为刘瑞娟是清白的,因为人们记得她曾经救过谭启英。剩下的两个嫌疑人都受到了怀疑和排挤,有些人认为朱晨厌恶谭启英,因为他被谭启英揍得够狠,而且他明显嫉妒刘瑞娟对谭启英的额外照顾。那天他其实并不应该出现在病房,虽然确实是曾春颐拜托朱晨帮忙暂时看护一下谭启英,但朱晨明明可以拒绝的。监控录像显示他扶着谭启英去了一趟卫生间,那个时候谭启英仍在输液,因此由朱晨负责提着输液袋,在卫生间和病房之间有一处地方刚好是监控摄像的盲区,所以朱晨是极有可能做手脚的。
另一些人则觉得曾春颐有变态的潜在可能性,她对一切都感到不满,怨气满腹,而且好赌,还是输赢颇大的那种,有人无意听见她打电话,知道她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另外,关于曾春颐一直有一条无法证实的传言,传言说她五年前在另一个城市的精神病院工作时,与一个病人的意外死亡有关,当然,并没有证据证明那是谋杀,否则她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工作。国内和国外的媒体都曾报道过那种为了减轻工作压力杀人的护士,怀疑曾春颐的人觉得她就是那样的人,为了少一点儿工作量,她是会放弃道德和人性的。因此,虽然曾春颐也是第一个报告谭启英中毒的人,但这并不能排除她的嫌疑,她可能只是突然害怕了。
三个嫌疑人之间也都刻意保持距离。朱晨的反应最大,他发誓赌咒,对任何怀疑他的人都破口大骂,对刘瑞娟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处处抱怨因为她的缘故才惹来了无妄之灾。刘瑞娟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反而庆幸,非常事件往往是“试心石”,她对自己最初直觉的准确性感到惊喜,但后悔自己没能坚持自己的判断。
江明是第四个嫌疑犯,刘瑞娟觉得她的嫌疑也很容易洗脱,毕竟监控录像里明明白白的。江明是在谭启英出事后第三天来看望后者的,她被召回来协助警方调查,学校另派了其他人顶替她的工作。刘瑞娟很同情她,显然这件事对江明的冲击过大,不仅仅是情感方面的,江明是小学教师,名誉尤其重要,在跟刘瑞娟单独相处的时候,江明哭了起来。
“我觉得人真是太难了,太难了……为什么做好人会这么难?”
刘瑞娟不知道在江明心里有没有埋怨谭启英带给她的无妄之灾,但她至少表现得比朱晨有修养多了。她最后把重点放在分析真凶上,她相信劉瑞娟不会是杀人犯,认为朱晨也是无辜的。
“杀人总要有原因吧?我不相信就因为这个人妨碍了自己休息就去杀人,”江明指的是曾春颐,“她不想做可以装病啊,可以请假啊,可以申请换人啊,为什么要杀人呢?”
刘瑞娟想说变态是不可解释的生物,但又觉得就这样把曾春颐定位为变态是件挺小人的事,于是她忍住了。她的脑子里第二次闪过谭晓的名字,这一次使得她更加惊恐,她意识到如果谭启英死亡,可能对谭晓是最有利的。
“谭晓现在是不是控制了谭家所有的财产了?”
江明显然和刘瑞娟想的是同一件事:“谭家有个化妆品公司,谭启英名下还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两人对视了一眼,刘瑞娟咬住了下唇。
江明不打算再讨论这个,她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就离开了。
临睡前,刘瑞娟比平日多喝了两杯酒,烈度带来的刺激感确实压住了很多东西——她不太能辨别那些近来常常在心里和脑子里像幽灵般出没的东西:像是思维又像是情绪,也可能是记忆或者扭曲的记忆,总之让她难以安静。酒精带来的大汗让她觉得身体瞬间轻了,脑子其实也不感到模糊,反而觉得每件物品都能看得格外清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儿了解父亲酗酒的原因了——他不是一个能力出众的男人,只能勉强种地,粮食赚不了钱,他就只能做个三流打工者,微薄的收入不能换来体面和尊重,几乎人人都可以通过他找到优越感。他不敢对外面的世界发泄,只能通过酒精获得一点儿模糊的自在——他受到了伤害,但这不是他伤害家人的理由!绝不是!强者征服伤害,弱者接受伤害,卑鄙的弱者复制伤害,酒精并不是这种卑鄙的替罪羊。
刘瑞娟举着杯子,看着透明的液体,喃喃道:“你们替我们这些卑鄙的人类背了多少黑锅?”
她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拿着刀,站在父亲的床前,她在发抖,但是刀子却始终刺不下去——在十年前那并不是梦。
第二天刘瑞娟醒来的时候,头痛得厉害,她给自己灌了七八杯水,去了十几次卫生间。第十四次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一个因为感冒发烧而一直在输液的病人被送进了急救室,检查结果表明他是急性中毒——中毒症状与谭启英完全一样!
医院立刻采取了措施進行大搜查,每个医护人员的抽屉、储物箱以及宿舍都必须无条件接受搜查。以柳进为首的搜查小分队打开刘瑞娟的更衣柜,从她的米色针织外套里掏出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纸包,纸包里是一些白色的粉末。纸包里的粉末是可溶于水的,果然被证实与谭启英所中之毒是一样的。
刘瑞娟知道自己中招了——柜子里的针织外套从立夏之后她就没再穿过,只是把它丢在更衣柜里作为备用。柜子里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她也就没有刻意保管钥匙,那把钥匙总是放在她的写字桌抽屉里,而那个抽屉从没有上过锁,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拿到这把钥匙打开更衣柜,从里面拿走什么或是放入什么。另外,在谭启英出事后,警方也搜查过这个柜子,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现。既然知道是会有搜查行动的,她又为什么要把投毒的证据放在这里呢?
她强作镇定地解释这一切,每个人也都尽量露出公正的神色听着她的解释,但是她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人们在心里往后退了几步,那是一种宁可错杀的心理。
肖展带着手下来了,又把她带走了,他按照程序问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刘瑞娟反而觉得他是相信她的。
“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摆明了就是为了嫁祸和转移视线,有谁会蠢到在这个时候还要下手的吗?有谁敢在这个时候挑衅警察吗?”
肖展笑了笑,他看着刘瑞娟,那是老江湖看小菜鸟的眼神,但他不肯说出任何信息来让刘瑞娟放心。结束盘问之后,他们没有拘留她,让她回医院去,有情况随时打电话。医院暂停了刘瑞娟的工作,她被要求不能进入医院的工作区和病人区,理由是这样可以避嫌,而且如果真凶再次犯案,她也就可以洗清嫌疑了。刘瑞娟为这样的逻辑感到震惊:在这种栽赃之后,对方如果还要犯案,那就只能是病区里的精神病人了。
她在宿舍里如坐针毡,监控录像表明她并没有进过那个中毒病人的病房,但这不代表她不能通过其他方法投毒:比如掉包了输液袋,只要角度选得好而且动作够快,是可以骗过摄像头的。这几乎也是最大的可能性,因为负责给病人准备输液袋的护士林美琴在把输液袋放在推车里之后接了个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电话,对方声称绑架了她的妈妈,要求赎金,她连忙打电话回家,发现母亲正在看午间剧场——肯定有人设计了这一节,并在林美琴分神的时候动了手脚。假如这个推论成立,那么就至少有两个人参与其中,一个是医院内部员工,另一个则在院外支援。
刘瑞娟因为不停地去卫生间而招致了最大的怀疑——她看起来的确像是鬼鬼祟祟地在安排什么。第一个质疑的人是朱晨,他认为刘瑞娟就是在和那个打电话的人偷偷接洽和商量。但朱晨自己也没有很好的不在场证明,就在刘瑞娟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好从推车前经过。
当然,也有人相信刘瑞娟不会蠢到把毒药放在自己的衣柜里,他是搜查分队的负责人柳进。然而朱晨立刻就反对,认为这是包庇,并怀疑两个人之间早有暧昧,同时他指出,这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刘瑞娟就是要装出一副被人栽赃的受害人的面孔来,借以摆脱嫌疑。
曾春颐没怎么说话,这一次她很聪明地保持沉默。谭启英事件之后,她是被暂停了职务的,只能做些文字工作,不能接触病人,她的私人物品里没有查出问题,而且有录像表明她在林美琴打电话之前就离开了护士站。
当然,朱、刘、曾三人之外也可找到更多的嫌疑人,但扩大怀疑人群也就意味着扩大恐慌,医院不愿意这么做,至少不愿意明着来,刘瑞娟也就只好扛着绝大部分的怀疑目光。在所有的嫌疑人里,刘瑞娟反而最不怀疑朱晨,因为他太急着撇清了,甚至到了不要脸也不要尊严的地步,他完全可以做得更高明一些的,但他顾不上了,一个惊慌到不留退路的人,是难以承担栽赃嫁祸的大任的。
不管怎样,朱晨关于她伪装成受害人的那一番话,确实让她的处境更糟糕了——这种带了两个弯道的怀疑方式颇对了那些思想复杂的人的胃口,于是现在头脑简单的人和头脑复杂的人都在害怕她了,哪怕知道她可能是冤枉的,他们还是愿意忘记她曾经的善行。
两个人谈笑风生,简直不能够再亲密
曾春颐具备动机,但刚好有不在场证明,不过就是这个“刚好”让刘瑞娟放不下,简直就像是刻意制造出来的一样,以至于她忍不住连林美琴都一并怀疑了,是不是这两人再加上外面某人联手,为的就是要让曾春颐脱离嫌疑呢?她越想越觉得破案这种事真不简单,既不适合思想单薄的人,也不适合想象力过于发达的人,只有那些既深谙人性,又有机械般精准的洞察力的人才能接近真相。她想到了肖展,那双小眼睛,一个扫描仪,一个测量仪,大额头里藏着各种各样的见闻与经历:描述,分析,对比……他应该总是站在真相边上的人,但它们不可爱,他总是想把头调开。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但就是有这样的印象。他不是万能的,即便他的直觉相信她,但也未必能破得了这个案子。也许这案子很多年也破不了,她也许也不用去坐牢,可是嫌疑犯的阴影不会因此而散去,它会跟着她到未来的人生,尽管她对未来并没有什么奢望,可也不希望它是破败的。
总之,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了,她觉得自己不能把命运交到他的手里,她也不敢把命运交到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总得做些什么,她喝了一杯酒,接着又喝了一杯酒,在头开始疼起来之前,她停下来,酒精仿佛真的打开了一道门,她看着门里面展示给她的图像:谭启英。
谭启英是这一切的开始。
在谭启英之前并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过。第二个中毒的病人,他和谭启英之间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今年四十岁,初中文化,以前在工厂做过保安,有着精神分裂的症状,但他的家人并没有完全放弃他,总有人来看望他,他在这家医院已经住了有八年了。他不讨人喜欢,但发作的时候却不算麻烦,至少没有对别人造成过伤害。
刘瑞娟在路边走来走去,不时地看看十米远处的摩尔大厦的大门。手机屏幕上时间显示为十五点三十二分,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大厦十六层就是谭晓新开的那家服装公司的总部,她记住了报纸上的信息,但她不打算进去,事实上她没有任何计划,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守株待兔能得到什么,她觉得自己多半连跟谭晓说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可是放开她的怀疑什么也不做,这又让她不甘心。她知道谭晓的家庭住址,在谭启英的病历上有登记,如果守在那里,成功几率其实会更高,但她必須在八点以前回到精神病院,她请假的时候特意强调了这一点,以免造成企图畏罪潜逃的坏印象。
大厦附近在修地铁,噪音不断加上炎热难消,使得时间分外难熬。
谭晓直到接近七点才出现,和谭晓一起出现的女人是江明。这个江明和精神病院里出现的江明完全判若两人,她妆容精致,衣饰高档,挽着谭晓的手,两个人谈笑风生,简直不能够再亲密。而几天之前,江明谈起身边这个女人的时候,还是一脸的鄙视。刘瑞娟不但震惊而且惊吓,竟然慌得掉头就走掉了。
但是江明显然看见了她,第二天就到了精神病院,特意找到了刘瑞娟解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接近谭晓,是想要查清楚真相,我不能干坐着什么都不做。”
前一天夜里刘瑞娟确实想了很多种可能性,这也是其中一种,于是她松了口气,问江明查到了什么。
江明告诉刘瑞娟,她是以要入股谭晓的公司为借口来接近后者的。
刘瑞娟想不到江明竟然玩得这么大:“难道她不知道你是谁吗?你是她哥哥的同学啊!”
“我们没见过面。他们兄妹俩的感情没那么好。”江明顿了顿,又自嘲式地补充,“再说了,我和谭启英也没要好到被他带回家的那种地步。”
刘瑞娟忍不住心疼江明:“可是现在只有你愿意帮他做这么多事!”
江明把话题引回到正路:“她的服装公司经营得并不好,一开始就有资金问题,现在资金缺口更大,要想继续往下走,需要很多钱。”
刘瑞娟疑惑了:“她不是有很多遗产吗?”
江明笑了笑:“开公司很烧钱的,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她也是太高估自己了,一家公司都没做好就急着做第二家,现在连化妆品公司都被连累了,她现在很想卖掉化妆品公司保住她的服装公司。”
“有人感兴趣吗?”
“当然有了,只是人家胃口大,可不想公司里还有个占有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大股东姓谭。”
刘瑞娟明白了,谭启英成了绊脚石。
“警察知道这个吗?”
江明说道:“化妆品公司其他股东也有人不同意收购的。所以,动机不充分。”
刘瑞娟不太懂这些,她很奇怪为什么江明像是十分精通似的。接着她才第一次了解到江明的家庭背景,江明的家境很好,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精明的商人,另组了家庭,但对她还是很照顾,如今在印尼任一家跨国公司的CEO,她留在国内做教师更多是出于兴趣。
“那你觉得是不是她呢?”
“她男朋友野心很大,在服装公司也入了股。”江明皱了皱鼻子,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两个人为了钱正闹冷战呢!”
刘瑞娟不太舒服,因为江明脸上的表情。那是让人不快的鄙视,仿佛不止是鄙视她所谈及的两个人,而是除了她之外的一切事物,刘瑞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是她所鄙视的对象之一。
“那个人不是什么善类。”江明说。
“谁?”
“谭晓的男朋友,张量。”江明讲起她听到的传闻,“这家伙有毒瘾的,周围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家产被他败得就剩这点儿底子了,服装公司要是垮了,他就要多惨有多惨了。”
刘瑞娟努力把江明给出的信息连到一起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又多了一个嫌疑人。
“如果真是他们做的,还会再动手吗?”
江明摇头:“我觉得不会,没这么笨的。一两年内,估计谭启英都是安全的了。”
刘瑞娟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信息告诉给肖展,但这也许会妨碍到江明的计划,警方大约是不会赞成江明这种做法的。出于内疚,她嘱咐江明要多加小心。
“我是要抽身的,不过抽身之前,我想要再试探一下。”江明说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再过几天,等我完全取得这两个人的信任之后,我要给谭晓和张量各寄一封信,信里就一句话,说知道他们对谭启英做了什么,我现在有机会在第一时间观察到他们的反应。被冤枉的表情和心虚的表情应该是很不一样的。”
刘瑞娟有点儿担心,但是江明的安排看起来的确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她会以准投资人的身份安排一个饭局,同时邀请谭晓和张量两人,打印的匿名卡片会在她和谭晓以及张量吃饭的时候送到张量和谭晓手里,而她会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样子。如果两个人行为可疑,她就会把这些信息告诉警方。
刘瑞娟对这个结果也很期待,所以她最终打消了联系肖展的念头。
曾春颐的尸体是在她自己的车里被找到的,这辆车停在离精神病院大约十公里的一条荒僻路段旁,人们把她抬出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出现了腐臭味。尸检结果表明她死于吸毒过量,在她的出租屋里也搜到了少量毒品和吸毒工具,此外,也有两个证人证实了她的吸毒史有一年左右。警方没在车里发现其他人的指纹,只有曾春颐一个人的指纹。
“除了擦掉指纹之外,也有很多方法不必留下指纹的。”刘瑞娟坚持认为曾春颐的死与两起毒杀案有直接关系,她感到非常愤怒,仿佛有一股隐藏的黑暗力量在逼迫她承擔她不该承担的东西。
“证据也不是只有指纹一种。”肖展没有透露那是什么,他也感到气愤,因为刘瑞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她不该知道的信息,他对这种泄露深恶痛绝,“事成于密而败于泄,你们懂不懂?”
他们需要保住秘密来方便做事,她的情绪与困境在这个目的面前是注定要被牺牲掉的,刘瑞娟很明白这一点,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怨言,于是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江明的计划上。江明迟迟没有进行那个计划,而发生在曾春颐身上的事显然把她也吓坏了。
“我觉得害怕。”她跟刘瑞娟说,“特别特别害怕,好像会有某种不测会发生在我身上。”
有几次刘瑞娟自己拿起了公用电话,想要以一个敲诈者的身份去试探谭晓和张量,她深信他们与曾春颐的死直接相关,不是谭就是张,或者两人同谋。她现在打听到一个信息:在曾春颐死亡当天,谭晓一直在服装公司,但张量却没有去,有人在前一天夜里看见他喝得酩酊大醉,被一艳妆女子扶着离开了酒吧。张量在公安局里承认了这点,他第二天下午在一栋待拆迁的大楼公寓里醒来,那艳妆女子早已不知所踪,所以他所说的话最终也不能成为不在场证明。
最终刘瑞娟也被死亡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大脑里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张量供给曾春颐毒品,而欠着赌债的曾春颐为了满足自己的毒瘾不得不受控于张量,于是她对谭启英下手了。然而谭启英却没有如她所愿般死去,反而引来了警察,她慌了,于是匆忙找替死鬼,她选择了刘瑞娟,因为她可以轻易拿到刘瑞娟的衣柜钥匙,可是警方也没有如她所愿把刘瑞娟给抓起来。这种沉不住气的做法连张量都感到害怕了,他不愿意被曾春颐的愚蠢所连累,于是张量再次出面,他先让曾春颐失去意识,接着给她注射了过量的毒品致其死亡。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看见,他用某种方法除去了自己的指纹和其他痕迹,所以尽管没有不在场证明,警察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以抓他。
刘瑞娟没有打出电话,她发现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强勇敢。她嘴里说着不把命运交给别人去控制,但她真正期待的却是一个奇迹,一个不需要她经历危险就能过关的奇迹。这个奇迹依赖于别人的拯救和别人的善心。仅仅是对危险的想象就打败了她,她实际上是一个胆小的、怯懦的、自私的、无力的人。这个发现狠狠刺激了刘瑞娟,她长时间地坐在宿舍里发呆,看着简陋的家具与狭小的空间——这就是为什么她只会在这里生活并强求自己满意的原因,她的内在支付不起更好的生活,她的那些貌似聪明的妥协,只是妥协,而不是智慧。
她分析这内在的原因,童年的苦难是其中之一,但不是绝对的原因。经历过苦难的人并不止她一个,如果她把这一切完全都归咎于酗酒的父亲,那就和当年把伤害复制给她们的父亲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就真正成了卑鄙的继承者。
她知道自己永远在回避伤害,远离伤害,就像被蛇咬过的人连绳子都恐惧的心态一样。但是她没办法逃开所有的伤害,伤害总是会出现,就像现在,这是一个不管她用什么办法都不能不去面对的伤害,只有找到征服伤害的力量,才能在同样的伤害出现的时候挺起胸膛抡出巴掌。
想通这一点之后,要不要打电话给张量已经不重要了,事实上那确实不是个好主意。刘瑞娟联系了江明,提出要协助江明进行测试,当日她也会到餐厅去,一来保护江明,二来也可以看得更仔细些。江明支支吾吾的,并不高兴,让刘瑞娟感觉她似乎在隐瞒什么,于是刘瑞娟决定第二天去一趟江明家,说服对方并把计划做得更周全些。然而,从清早起她就打不通江明的手机,匆忙赶到江明所住的租屋,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门。小区门卫说江明一早就出了门,刘瑞娟去了江明教书的学校,校方竟也在找人——上午她有两堂历史课,一直没见她人影。大家都在抓狂,但人们也表示了担心,因为江明一向是个守时尽职的好老师,这种事情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发生。
刘瑞娟分两次冒充客户给谭晓的服装公司打了电话,前台把电话转到了谭晓和张量的办公室,她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以及背景音里地铁工地的声音,说明他们确实在公司。刘瑞娟无法放心,于是她去了公安局,把江明正在做的事和她的计划都向肖展和盘托出,肖展的表情却像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胡闹!”
刘瑞娟于是怀疑肖展其实早就一直在暗中观察江明,毕竟她也曾经是嫌疑人之一,而且居然跟谭晓那样亲密,这当然是值得注意的。刘瑞娟的怀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因为不到一个小时警方就找到了江明。她是在南郊的一条公路边上被发现的,那个路段很荒僻,完全没有手机信号,江明被发现时已经神志不清,她的胳膊上有针眼——注射进去的是毒品。在医院醒过来的江明得知这一点后几乎崩溃,她死死抓住刘瑞娟的胳膊问着同一句话:“我是不是完了?我是不是完了?我是不是完了……”
她不知道是谁给她注射了毒品,早上她给谭晓打电话约吃早饭,想要进行她的计划,但是在约定地点等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他用枪胁迫她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车上有另外一个男子,她坐下来之后就被人用沾了药水的帕子捂住口鼻给弄晕了,她醒过来的地方就是警方发现她的地方。
病房外有个女警在自责哭泣,刘瑞娟无意听到了她和肖展的对话,知道这个女警就是负责跟踪江明的,但当天早上江明发现自己被跟踪后就施计甩掉了她,江明不知道跟踪自己的人是警察,等于是甩掉了自己的保护伞。肖展明显也很懊恼,他大约在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儿警告和阻止江明。
江明哭了一整天,担心自己染上毒瘾,或是染上艾滋,刘瑞娟一直安慰她,江明认定这是张量与谭晓的恶毒计谋。
“这是报复,他们想用毒品控制我,他们觉得我肯定不敢让人知道这件事,他们想错了,想错了……”
但她确实不敢让人知道这件事,她央求警方,央求刘瑞娟为她保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的遭遇。于是,刘瑞娟代江明跟学校解释说是江明出了车祸。为了蒙混过关,医院还给江明的腿上套了一个石膏套子,有人来探视的时候就装上,人走了又拆下来。
肖展拿到了搜查令,带着人从谭晓的办公室里搜出了一个装着江明身份调查资料的牛皮信封,信里的资料显示江明根本没有一个在国外的有钱父亲,她的亲生父母早已去世,她是由姑姑抚养长大的,江明也一直和姑姑住在一起。她所有的收入都来自于教师这个职业,虽然还不错,但无论如何算不上富裕。
除此之外,警方还查到在江明被绑架的那天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左右,有人在江明被绑架的地点,使用公用电话打进谭晓的手机,通话时长很短,只有三十秒。谭晓一开始否认,在看见电话清单后才承认接听过电话,但她声称对方一直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同时她也否认因为识破了江明的身份而起了杀心。
事实上,这份调查材料确实只能证明谭晓与张量知晓了江明的身份,却不足以成为他们派人伤害江明的证据。
案件的突破性进展发生在搜查谭晓和张量的住宅之后,他们搜到了大约五十克的海洛因,并因此找到一连串相关人员。在排查中,张量的一个毒友在压力之下说出了一件令所有人眼前一亮的事:在八月十七号,也就是谭启英被下毒的前一天晚上,张量与一帮朋友在一家名为“刻度”的酒吧喝酒,有一个陌生男人走到他们面前,自称是个算命师,他说出了这些人很多私事,引起了轰动。这个人对张量特别感兴趣,他声称可以解决张量现在最需要解决的难题,接着张量就包了一个房间与这个男人私聊,差不多聊了有半个小时。那个男人离开酒吧之后,张量心情很好,喝了很多酒,有人警告张量小心被人骗了钱,张量当时已经有些醉意,说漏了嘴,说他确实给了这个人两千元定金,反正钱少,就算事情办不成也没关系,就当多喝了几杯酒罢了。
而张量的另一个毒友则声称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张量陷害染上毒瘾的,从此不可自拔。张量类似的恶迹还不止这一桩,很多人怀疑他实际上是在以这种手段拉人下水,以便贩卖毒品。
如此一来,不管是否能找到其他证据证明谋杀,张量贩毒及容留他人吸毒的罪名是可以坐实的了。至于谭晓,她自然也无法逃脱包庇罪的惩罚。
这些消息对江明来说自然是值得欣慰的,另一个安慰是医院的检查结果表明她并没有感染艾滋或是其他恶性传染病,她的生活还有希望,她为曾经向刘瑞娟撒谎而道歉。
“我没有惡意的……我以前遇到的人都很现实,有这个父亲和没这个父亲,真的完全不同……”江明叹了口气,“这个谎我撒了太多次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
其实刘瑞娟并没有怪过她,听到这样的话她只觉得更理解江明。她自己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另外一个父亲,一个不酗酒不家暴的父亲……
“你一定会找到爱你的男人,结婚吧。”刘瑞娟这样劝江明。
江明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我们会有结果吗?我和他?”
刘瑞娟立刻明白她说的是谭启英。这短时间内谭启英看起来除了失忆之外没什么不正常,他没有再发作过,但他会不会完全好起来,刘瑞娟是没有把握的。可是江明以一种强烈的渴望的神情看着她,使得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办法说出要浇灭这种希望的话来。
“你是会带给他幸福的人。”刘瑞娟说,“我祝福你们。”
江明在半年之后嫁给了谭启英,这半年谭启英的病几乎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说是失忆拯救了他的抑郁和暴力倾向,而这半年里他和江明的感情越来越好,两个人比划着交流,沟通却完全不受影响。
刘瑞娟也向精神病院辞了职,她自学了会计,在一小公司从出纳做起。她没想过自己居然十分胜任,老板很信任她,薪水也稳定,她给自己添置了一些漂亮大方的职业套装,好歹也算是个像模像样的小白领了。
谭晓坐牢之后,谭启英也没有去看过她,他不记得她,自然江明也不希望他记得她,倒是刘瑞娟鬼使神差地去申请了一次探视,意外的是谭晓居然同意了,刘瑞娟估计这是因为从没有人探视过她。
她们两个尴尬地对坐了一会儿,刘瑞娟说了一些谭启英的近况。谭晓一直在哭,她认为自己太冤枉,她哭着说自己不是设计把哥哥送进精神病院的坏女人,也不是要谋杀哥哥的毒妇,张量所做的一切她都不知情。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有问题,他有妄想症,其实我妈妈的死也是他造成的……”谭晓向刘瑞娟讲起了一个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故事,在戴巧敏出事的当日早晨,她亲眼看见谭启英用一些粉末换掉了戴巧敏所服用的抗生素胶囊里的粉末。
“因为他一直劝妈妈不要滥用抗生素,所以当时我以为他是用其他药物偷偷代替抗生素,是为了妈妈好,直到妈妈出事,我才起了疑心,把那些胶囊偷偷拿去化验,发现里面就是强效镇静药!也就是造成她当时出事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刘瑞娟不打算相信谭晓的话,她后悔来这里了,这探视完全是个错误,这个女人居然以为可以把她当枪使吗?
“拿这种事去报警吗?”谭晓苦笑,“让所有人知道我哥哥杀了我妈妈,还要挖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你知道这种事对我的影响会有多大吗?”
谭晓说她从没想过要报警,而谭启英发疯的速度也很快,她自然就索性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了。
刘瑞娟完全不愿意相信:“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妈妈呢?”
谭晓看出了她的不相信,她咬了咬牙。
“他总觉得自己有资格审判别人,他瞧不起所有人。”最后她说,“现在倒好,失个忆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他连内疚都用不着了,老天爷对他真好。”
她对刘瑞娟说了谢谢,然后让狱警带她离开。
刘瑞娟走出监狱,没办法不去想刘瑞娟说的话,她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再次卷入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来,她一点儿也不想要卷进来。
于是,她推说工作很忙,尽量减少和江明以及谭启英见面的频率。江明现在已经辞去了教师工作,专心帮助谭启英打理公司的事务,可以说做得很不错,而谭启英整日在家画画,他展现出了令人赞叹的艺术天赋,画作竟得到了不少专业人士的好评,甚至被放进画廊里去售卖。谭启英与江明和谐的小日子以及江明完全满足的眼神,使得刘瑞娟下定决心要把谭晓的话完全消化在肚子里。
六月的一个周六,她在一家快餐厅偶然遇到江明,江明很惊喜地跟她拼做一桌,并盛情邀请她回家一起吃晚饭。刘瑞娟穿得休闲,又明摆着是一个人,因此完全找不到借口推脱,只好答应。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一个光头中年男子走过来跟江明打招呼,气质粗俗,口气难闻,江明的脸色不太好看,十分客气地和对方说了几句套话。那人离开后,江明跟刘瑞娟解释,这个人是公司的一个客户,对她好像有非分之想,但还没有点明,所以让她觉得烦恼,拒绝太早,不拒绝又很难避嫌。
为了避免空手拜访的尴尬,刘瑞娟在餐厅旁边的书店里买了一本《老人与海》作为礼物送给谭启英。谭启英不记得自己以前读过这本书,翻了几页之后用手语比划说他一定会读完。邀请刘瑞娟来做客的江明有些心不在焉,把土豆烧排骨给做糊了,又把没煮熟的四季豆倒回锅里去补煮。吃饭时江明一直讲着笑话,刘瑞娟几乎完全插不进嘴,但也还算开心。
半个月之后,刘瑞娟又碰到了一个老熟人——柳进,他仍然在做精神病医生,出乎刘瑞娟的意料,柳进仍然对谭启英感兴趣,他认为谭启英是他遇到过的最特别的病人,他甚至偶尔去画廊里看谭启英的画。
“一幅画里能表达的信息量是很大的,它是意识的,也是潜意识的,同时还是前意识的,这个‘前是前后的‘前。”
刘瑞娟很吃惊,因为柳进从来没有跟别人这样讨论过另外一个人,她估计是喝了酒的缘故。柳进给刘瑞娟看他用手机拍下的谭启英的画。
“这是他去年的一幅,很压抑是不是?他就是在压抑一些东西,这幅也是,还有这幅,都是压抑。但前两天他的画风变了,你看这一块红色和这个黑色的像刀一样的形状,你看到了什么?”
刘瑞娟摇摇头:“我不懂画。”
“这不是画,这是人!释放,有些东西被他放出来了,我看见的是:暴力和审判。”柳进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不该放他走的……”
刘瑞娟因为“审判”这两个字而打了个寒战,因为柳进使用的词汇和谭晓相同。
“审判什么?”
柳进摇头,但最后他做了个预言:“我觉得他会回来的。”
“回哪儿?”
柳进沉默了。
这一夜,刘瑞娟睡得很不安稳,她半夜起来喝了一罐啤酒,等身上的汗水干透,她站在租屋的阳台上,看着没有星月的黑雾似的天空,她觉得自己在地面上的影子像是从其中挣脱出来的一部分,但仍然还有那么几条黑丝与那一大片黑暗相连着。
刘瑞娟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江明打了电话,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她问江明:“你还好吗?”
电话那边立刻就沉默了,这沉默简直就是回答,而且是她不想听到的一种回答。仿佛有一种力量在同时阻止她和她的自欺欺人,让她们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暴露了自己。
江明似乎哽咽了一下,接着就把电话挂断了。
刘瑞娟等着她再打回来,等了两个小时,但是江明没有打回来。于是,她不得不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再次拨号,但江明没有接听。刘瑞娟不好确定处理的分寸,其实她对真相没有那样强烈的渴望,如果要去江明家里看个究竟,那就意味着对方可能基于对这种关心的回报而与她建立起亲密的朋友关系。她一点儿不想形成那种和别人的隐私黏在一起难以撕脱的局面,但是在道德经验上她已经骑虎难下了,撒开手不理可能会导致关系的裂痕,同时她也会受到来自良心的谴责,这也不是她想要的。
刘瑞娟一直纠结到第二天清晨,江明打来电话解了她的围。
“你能来我家一下吗?”电话那边的江明听起来很虚弱,“快一点儿。”
于是刘瑞娟立刻赶了过去,江明穿着浴袍给刘瑞娟开门,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头发都是湿的,她一见到刘瑞娟就说:“麻烦你送我去医院。”
她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她说完这句话后站着不动,又补充一句:“你扶我进去换下衣服。”
刘瑞娟诧异地扶住她,江明完全是在挪动步子,根本搭不上力的感觉。客厅里一片狼藉,地板上有玻璃杯、碗的碎片,还有倒下的画架,刘瑞娟看见她送给谭启英的《老人与海》也在地上,被撕成了两半。
她忍住不说话,在帮刘瑞娟脱下浴袍的时候发现她的胳膊、大腿、后背上都有伤痕,青的紫的,新伤旧伤都有,她的左手腕上裹着还在渗血的纱布,之前刘瑞娟没看见,是因为浴袍袖子太长的缘故。
“是譚启英打的?”刘瑞娟虽然有预感,但还是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房子里只有她和她,谭启英不在家。
“刚才我在浴缸里,想自杀……”江明的声音在发抖,“但没下得了手,我还是想活……”她指着自己的左腹部,“他踢了这里,很痛很痛,我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江明一直没哭,眼泪像是被恐惧和绝望给逼回去了。刘瑞娟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从主卧衣柜里给江明找来一件长袖的连衣裙,路过卧室内的浴室时,她往里瞟了一眼,浴缸里的水还没放掉,大半池都是粉红色的——那是血染的,但出血量不大,她想大概就是这个把江明给镇住了。
医院检查结果是江明断了一根肋骨,江明拿不出证据证明这是家暴,但稍后也不必证明了。八个小时之后,警察找到了谭启英,他行踪鬼祟地出现在监狱的大门外,警卫正要盘查的时候,他便迅速拔出水果刀捅了自己腹部两刀,他在医院醒来后说了一年多来的第一句话:“我们都需要用痛苦洗清罪孽,不要害怕痛苦,痛苦是一种会结束的代价……”
这句话为他引来了精神科医生,精神鉴定的结果很快也出来了,他在伤好后将被强制送回到精神病院。
柳进仍然是谭启英的主治大夫,他跟刘瑞娟谈起他刚打听来的一个消息:十年前,也就是谭启英十八岁的那一年,他的母亲戴巧敏在婚内出轨,谭晓把此事告诉给谭父,导致后者突发心脏病去世。
“他在小学的时候有很多次检举他的同学逃课,在中学的时候他检举过他的老师接受学生礼品,在大三的时候因为前女友在运动赛时被对手不公平对待而出头打架,虽然人人都觉得他占理,但他还是主动申请了处罚……很多人都会把这些看成是美德,”柳进说道,“但在我看来,这就是危险的兆头,他不允许别人犯错,也不允许自己犯错,他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苛刻,他其实是喜欢审判这种行为。”
刘瑞娟想起谭晓跟她说过的那个故事,如果那是真的,那么他就是审判了母亲,因为她的过错导致了父亲的死亡,他也审判了妹妹,他称她为恶魔,因为她应该知道口无遮拦的后果,这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他忍耐了近十年才动手,是因为戴巧敏与谭晓不但没有忏悔,而且还越活越美满。于是他出手了,疯狂了,但他后来也惩罚了自己,自责成了自我惩罚的鞭子,他无数次鞭挞与折磨自己的精神,母亲鬼魂的幻象便是这鞭子的另一种形式。他的失忆和失语是对这种变态心理的反抗,但可惜没能撑多久。
“最近一定有什么事或是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他,所以他恢复了记忆,恢复了记忆,也就同时恢复了语言功能。”柳进看起来很兴奋,他很高兴重新得到了这个病人,这近乎变态的兴奋也让刘瑞娟感到后背发寒:“不知道那是什么呢?”
刘瑞娟几乎不能待在江明的病房里,她感觉到江明在恨她,虽然江明并没有说出什么,但那种隐藏的仇恨比展示出来的仇恨更加强烈。
她思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曾经鼓励过这段感情,虽然那个时候是江明在索要她的祝福,可是现在江明后悔了,她也就憎恨那个当初给了她信心的人。
刘瑞娟跟自己发誓,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对任何人的感情问题提出建议或是发表意见,因为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一个人连自己将来会变成怎样都不知道,心灵上会发生怎样的變化,别人又如何知道呢?
她想着也罢,就这样跟过去一刀两断也好,不管是江明、谭启英还是柳进,还是精神病院,这些都是她的过去,不再跟这些人来往,也就不必再招惹上什么麻烦。但没这么容易,另一个老熟人很快也上了门。肖展给她看一张照片,问她是否见过,刘瑞娟立刻想起这家伙就是江明口中那个让她烦恼的客户。
光头男的尸体让刘瑞娟感到恶心和惊惶,他也是死于毒品过量注射。刘瑞娟跟这个人只有一面之缘,因此也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肖展嘱咐刘瑞娟对认尸的事情保密,尤其对江明保密,但不肯再说更多。
刘瑞娟梦到了曾春颐,她胖大的身体堵在窗外,不停地敲着窗玻璃想要进来。她梦到曾春颐在大雨里哭,但醒来的时候窗外很晴朗,一点儿恐怖情形都没有,她想起张量从来没有承认过谋杀或是指使人谋杀曾春颐——那个案子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充分的证据。
张量从来没去过精神病院,但是江明和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混得很熟,刘瑞娟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再往下想了,但是她又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谭启英中毒那一日,虽然她也是嫌疑人,可是她的每个动作都被监控拍得很清楚,几乎完全没有盲区——细思恐极,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撇清手段吗?另外,刘瑞娟突然意识到,从一开始,江明就一直在引导她的思维,正是她一直在暗示谭晓为了钱而陷害谭启英,刘瑞娟以为这是自己的推测,但所有可以推论出这个结论的信息都来自于江明的暗示。最关键的一点,江明可以说是谭晓与张量定罪的关键人物,如果没有江明的被袭,也就没有警察的大搜索,但是到现在警方也没有抓到那个直接往她胳膊里注射毒品的男子,而任何监控都没有拍到她和那个男子接头的画面。还有,那个把身份调查报告寄到张量与谭晓办公室的侦探,以及与张量密谈的算命先生,以及在曾春颐死亡当天使得张量没有不在场证明的艳妆女人,这些人统统都是把张量和谭晓置于嫌疑人席位的关键人物,但他们也都再没有出现过——刘瑞娟的脑海里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们真的存在吗?或者,他们都是受雇于江明?
江明是擅长撒谎的,很多人都相信她有一个在国外的有钱父亲,她说她自己也相信他的存在,一个可以相信自己谎言的女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
“审判者,审判者……”刘瑞娟喃喃着,谭启英殴打了江明,柳进说他的画里释放出了审判的信息,谭启英在监狱门口自残——监狱里关着他的妹妹!谭启英回到精神病院,是否其实是自我惩罚的一种仪式?
到目前为止,死去的有两个人,曾春颐和光头男。假如是江明指使曾春颐下毒,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也是曾春颐第一个报告发现谭启英中毒的了,因为目的是为了嫁祸给谭晓,而不是要谭启英的命。这样一来,曾春颐就是唯一知道江明真面目的人,所以她的死是一种灭口行为。光头男呢?刘瑞娟反复回想江明在见到光头男之后的反常,越发觉得那不是一般的反常,刘瑞娟感到汗毛倒竖,那么江明的动机是什么?为了得到一个精神失常的男子吗?或者……刘瑞娟几乎跳了起来,到现在为止,正是江明得到了最多的利益,她现在掌管着谭家的一切,她已经不再需要虚构一个有钱的父亲出来了。
怪不得肖展会那样嘱托自己,他们一定也是这样怀疑的。但他们怀疑她的时间不会太长,应该就是最近。是啊,谁能想到呢?为了达到目的,她不惜给心上人下毒,不惜冒着染上毒瘾的风险给自己注射毒品!第二天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刘瑞娟都觉得两腿发软,她庆幸自己没有被江明视为眼中钉,她相信假如当时江明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威胁性,现在她就已经是对方的刀下鬼了。中午的时候,刘瑞娟接到江明打来的电话,一看来电显示,刘瑞娟就吓得直接拒听了,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资格跟对方过招儿。但江明不断地打,简直阴魂不散,刘瑞娟将她拉入黑名单,但下班时江明却在门口堵住了她。
“怎么不接电话,一直在忙吗?”她亲密地要挽刘瑞娟的手,“一起吃饭好不好?”
刘瑞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是发白的,因为她的手心冰凉。
“不了,不了,晚上我还要在家里加班,好多事情要做,老板明天就要的。”刘瑞娟撒着漏洞百出的谎,“哎呀,我有东西忘在公司里了。”
她急着往回跑,江明紧跟其后:“没事的,没事的,我陪你回去,待会儿用我的车送你回家,我来做晚饭,正好晚上我没有事。”
刘瑞娟急得要哭出来,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推开江明:“真的不用了,我们没有那么熟!”
“你怎么了?”江明的眼神在结冰,她的一只手拉开了手提包的拉链。
刘瑞娟尖叫:“你想干什么?”
一个女人扑过去把江明推倒在地上,周围的人都惊骇地看着她们。刘瑞娟认出了冲出来的女人,她是当时跟踪江明又把后者跟丢了在医院里哭泣的那个女警。
江明的手提包里没有任何危险物品,除了钱包手机钥匙之外,还有一本《老人与海》,正是刘瑞娟送出去的那一本,已经被修补好了。
致命的是放在车里的红酒,酒里混合着一种可以让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毒药。
江明承认她打算故技重施,她会在晚饭时与刘瑞娟一起喝下红酒,当然,她会控制自己的摄入量,以达到成为“幸存者”的目的。
“功亏一篑。”她哭着对刘瑞娟说,“就因为一本书,功亏一篑!”
谭启英看了书,他想起了一切,他曾经想要借这本书里的力量扛起过去的一切,他看了太多遍,以至于这本书的文字统统成了打开记忆的钥匙。
他想起了自己的邪恶,也认出了江明的邪恶。
他惩罚自己,也把自己当作是惩罚江明的武器——在江明的谎言里,有一点是真的,她是真的爱着谭启英。
“否则以她的能力,可以得到比谭家更多的财富。”肖展很确认这一点,他破了案,但一如既往地不高兴,一个总是看见人性中黑暗面的人很难真正快乐。
那个光头男是做高利贷生意的,江明确实是他的客户。
“要策划这一切是需要钱的,江明当老师的时候,是没有那么多钱的。”
他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江明不得不殺了他。
刘瑞娟惊魂未定,但她知道都结束了,那种一直以来跟随她的不安正在消散,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她就是整件事的最后一环,她一直都是。
“你真强大。”刘瑞娟说,“那么多的黑暗。”
“每个人都是一面镜子,人们从别人身上都能看见自己的某种可能性。”肖展说,“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看,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憎恨。你可以不原谅,你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因为憎恨太多的话,你就没有办法不折腾自己。”
刘瑞娟听得出这是提醒,她也知道肖展在暗示什么。她想起那把还没有沾血的刀,她站在父亲的床前,看着后者的睡姿,最后她扔掉刀跑出去……也许并没有真心地扔掉。
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我记住了。谢谢。”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