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雁军
山叫双鹤山,山顶上有一块向天而立的石头叫凌霄岩。顺着凌霄岩往下,几十米的地方有个小巧的寺院叫净月庵。精致的山门和金堂都不大,禅堂也很秀气,院中有座一人多高的塔,塔有九层,叫灵峰塔。院两侧的祖师殿、伽蓝殿、药师殿、西方殿、观音殿、地藏殿等也都是小巧的格局。地方不大,却处处透着灵动飘逸的气息。新鲜的空气把小小的寺院浸染得玲珑剔透活色生香。
毛妮在净月庵生活了十八年,却没有得到比丘尼的身份。来庵里上香的女施主见了毛妮,都说这般美貌如花的姑娘做了尼姑实在可惜,那将错失多少人世间美妙的东西和生命的享受。有多事的女施主不止一次地规劝毛妮下山,劝她不要像仙人一样守在庵里。凡尘的日月,多少风光、多少繁华、多少快乐和欢愉,都是净月庵里没有的。面对这样的规劝,毛妮有的时候摇头,有的时候一脸茫然。事实上她是真的想做一个俗人眼中的尼姑,她喜欢净月庵安静而简单的生活,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无忧无虑,除去自己每天该做的事情,她也和庵里的师傅们一起打坐诵经,领悟佛理。面对佛祖的时候,毛妮心里总是觉得十分踏实。
十五岁那年,毛妮第一次请求妙慈师太做自己的皈依师。她希望妙慈师太能亲自为自己落发,她从此皈依佛门,成为一名真正的比丘尼。对于毛妮的请求,身为庵主的妙慈师太是断然不肯的。妙慈师太觉得毛妮的年龄太小,根本不懂一个女人皈依佛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也不懂得女人一旦遁入空门,她的一生将被改写。毛妮皈依佛门的想法只是少不更事的一种冲动,是受了庵堂环境的浸染和影响而做出的盲目选择。毛妮生活的主场景应该是俗世凡尘,不是佛门净地。
那晚妙慈师太和毛妮同床而眠,窗外雨声沙沙敲打着窗棂,夜色深沉得仿佛有了重量,这无形的重量让妙慈师太感觉到沉重。十五年前同样的雨夜,妙慈师太在净月庵山门外的石阶上抱起襁褓中的毛妮,毛妮尖细的哭声和夜空中的电闪雷鸣同时在妙慈师太耳边炸响。倾盆大雨中,妙慈师太看见林中一个年轻女人仓惶逃走的背影。妙慈师太想,俗世间的女子,承受了多少人世的悲歡离合酸甜苦辣,她们的好多行为,是佛门所不容的。但是世事轮回,多少毫无关联的尘世女子演绎的故事如出一辙,多少悲剧令人嗟叹不已。这个像鸟一样惊慌而逃的女人,在这个暴雨的夜晚弃自己的骨肉于佛门外,到底是对佛门的玷污还是对佛门的笃信,让人一时无法判定。
对于自己的身世,毛妮是早就知晓的。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被遗弃的悲凉和怨愤。妙慈师太早就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把她需要的东西全都给了她。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毛妮从来不想,在她的世界里,父亲和母亲是根本不存在的。在净月庵生活的这十几年,毛妮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欢愉而宁静的。庵里那么多小师傅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她,她感恩于心。她想落发为尼的心是纯正而虔诚的,对于外面的世界,她心无所向,她是打定主意要在庵里度过一生的。
但是妙慈师太会经常提起当年的事情,向毛妮反复描述那个雨夜,那个在大雨中如惊鸿般逃下山去的女人。描述那个女人如何在奔跑的时候跌倒,如何爬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那个雨夜,应该是毛妮一生中最重要的夜晚。那个夜晚的雷鸣电闪,其实是苍天在呼唤那个女人,那样的呼唤一定会让那个女人心惊肉跳,她逃的时候肯定会乞求上天对她的宽恕。
妙慈师太每次说起这些的时候,毛妮总是沉默如桑。她只是默默地听,听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是山间的淙淙流水和鸟儿的啾啾鸣唱,以及葱郁茂盛的山林和波澜起伏的山麓,那般的壮美和那般的诗情画意游走于毛妮眼前,她的心完全被这些东西填满了。
到了十八岁这年,毛妮再次郑重地向妙慈师太提出落发为尼的愿望。这一次,妙慈师太照例严词拒绝。虽然,毛妮反复向妙慈师太申明自己已经长大和皈依佛门的心意已决,她也已经到了能为自己做主的年龄,但妙慈师太的断然否决是不容置疑的。这一次,妙慈师太没有让这件事情就这么含糊其辞,她做出了决定,让毛妮下山,去品味和领略一下尘世间的日子,最重要的是,她希望毛妮能找到自己的母亲。妙慈师太给了毛妮五年时间,五年之后,若是毛妮没有找到母亲,无法与尘世百态相融,若是毛妮的心还在山上,还在佛门,到那个时候,毛妮方可落发为尼。
妙慈师太说,人生在世,有些该做的事情必须要做,有些该走的路必须要走。该做的事情做过了,该走的路走过了,才知道哪些事情该做,哪些路该走,才知道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妙慈师太抚摸着毛妮黑漆漆油亮亮的长发说,你应该做的事情,是去找你的妈妈,不管她如何对你,你都要找到她,这是你该尽的孝道。
以前,妙慈师太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毛妮从来没有过回应,所以妙慈师太从来不知道毛妮到底是什么心思。这一次,妙慈师太是要问个究竟的。其实,就算妙慈师太不追问,已经十八岁的毛妮也是要表明态度的。她明确地告诉妙慈师太,她是不会找她妈妈的。毛妮说,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妈妈,我没有第二个妈妈。当初,那个女人把我像垃圾一样扔掉,从那个时候起,我和她就没有了一丁点儿关系。
妙慈师太叹息一声,指着院子里的树说,我在这庵里也三十几年了,从来不知道这棵树叫个啥名字,不光我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后来我们就把它叫作母子树。你看它们,一大一小,母子相依,不离不弃。草木也懂得亲情有多贵重,更何况是人。你呢,不能怨恨你的妈妈,她十月怀胎生下你,你要懂得感恩。没有你妈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就没有我和你的这段缘分,所以,你要有一颗感恩的心。从小到大,我除了要求你好好读书,再没有要求过你别的。现在,我必须要求你,你一定要去找你妈妈,你有没有用心去找,佛祖是知道的。
妙慈师太最后说,你已经十八岁,可以下山过自己的生活了。当初,我在佛祖面前许下心愿,就是要把你养到十八岁。我教你读书识字,你读过的书,和山下那些孩子读过的书是一样的。为了这一天,为了我能安心地放你下山,我尽了心,也尽了力。照理说,我也是你的师傅,你给我磕个头,就可以下山了。
毛妮含泪说道,师太真的舍得我离开你?
妙慈师太说,世间之人,合就是分,分就是合,就算你下了山,并不等于离开了我。人和人真正的在一起,是心,不是肉身。
妙慈师太亲自把毛妮送到山门外。毛妮听得山门重重地关上,她想回过头去再看一眼妙慈师太,两扇紫红色的厚重木门已经把妙慈师太遮挡得严严实实。毛妮一下子泪流满面,她不曾想到妙慈师太会如此决绝地对她,这让她感到痛心。她也不曾想到,此时的妙慈师太站在门后早已泣不成声。
毛妮一脸茫然地站在山门外,刚刚黎明,山间云雾缭绕。虽是夏季,山里的凉气还是把雾气凝结成点点露珠在花草的叶片上晶莹闪烁。此一去意味着什么毛妮全然不知,十八年间她从未下过山,她对山下的世界一无所知。但她已经没有选择,不管心里有多么忐忑和恐惧,她都要沿着那条唯一的山路走下去。
山路不足四尺宽,是由多少流逝的岁月踩踏出来的。虽然上面有厚厚的陈年腐叶,但毕竟经过百年的打磨和辗轧,是一条异常结实的路。身背后的竹筐里,装着毛妮能带上的所有东西,更装了满满的别离情和万分的不舍。
下山的路真的是好漫长,眼前雾霭蒙蒙不见前路,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走到山脚下。妙慈师太告诉毛妮,走下双鹤山,还要翻越另一座山,那山也叫双鹤山,只是略矮于这一座,二山相依相连,所以才叫了双鹤山。翻过去了,就能看见枫香岭的炊烟。妙慈师太说,枫香岭是一个很不错的小镇,你的妈妈,十有八九就在小镇上。当年,她翻山越岭把你送到山门外也真的是不容易。一定不要恨她,她没有把你扔掉,她是把你送给了我。
毛妮嘴角挂着一丝笑,心里想,一个虚幻的女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枫香岭是个只有一万多人口的傍山小镇。虽然小,但在毛妮眼里却是极尽繁华了。中心街上满满的都是店铺,这一天又恰逢集日,毛妮站在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每个人都撑着一张不同的面孔像鱼儿一样游走于街市。这是一些欢乐的人,笑容在他们脸上像九月菊一样绽放,整个集市都充满了热情。
这也是毛妮平生一次见到最多的人,她是惊诧的。她由此想到净月庵,冷冷清清就那么几个女僧人。她所见过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为庵里送豆腐的张叔,一个是为庵里送粮食的刘伯,他们都是有了年纪的男人,差不多一个月左右,他们牵了一头驴子把东西送到山门外,这两个男人是从不踏进山门一步的。余下的,就是初一或十五到庵里进香的香客,都是女人,寥寥落落的就那么几个。她曾经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现在,站在街边像看客一样的她真的是眼花缭乱了。那么多年轻的后生,有的眉清目秀十分英俊,有的歪瓜裂枣相貌离奇。他们大都骑着那种不用脚踏就能自己跑的车子,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姑娘们则三五成群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从这家店铺出来再走进另一家店铺。她们穿着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衣服,一个个笑靥如花,因为她们,整条街市都变得灵动鲜活。
毛妮就那么傻呆呆地站在街边看,看了一会儿便看出了眉目,整整一条街的人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卖东西,一是买东西。卖了东西的兴高采烈,买了东西的喜气洋洋。这样浓烈的生活气息顷刻之间感染了毛妮,她觉得自己的心像五月的鲜花一样绽放开来,这样的绽放催生出她满脸的笑容,她想,难道从现在起,我也要开始这样的生活了吗?
但是,毛妮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在哪里,又该从哪里开始。她宿在一家廉价的小旅馆里,白天就到街市上游荡。生命的本能告诉她,她要找事情做,她要自己养活自己,她要五年之后才可以回到净月庵。这五年的时光,她必须撑下去。
集市过后的小镇其实是萧条的。街道上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店铺门可罗雀,人们大多数的时间还是要打理自家的田地。毛妮挨家店铺走,但所有的店铺几乎都是夫妻店或家庭店,他们不需要人手。直到第五天,才有一家面馆答应毛妮可以留下来帮工。工钱很少,一个月下来,只够毛妮付十天的旅馆费,面馆老板娘让毛妮租房子住,在小镇上租一间房子,一个月一百块就够了。
就在毛妮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她看见了为庵里送豆腐的张叔正慢悠悠地经过面馆。还是那匹驴子,驴背上驮着两只铁桶,桶里装满了豆腐。看见张叔的那一刻,毛妮激动得眼泪快要流了下来,一股暖流瞬间涌出,一声清脆略带颤抖的呼唤让张叔和驴子都停下了脚步。
看见毛妮,张叔自然感到意外,但是没有多少惊讶。张叔说,妙慈那个老太婆怎么肯让你下山呢,山下的日子可比不得庵里,庵里的日子过起来省事得很,山下的日子过起来是很麻烦的。
毛妮说,师太就是要让我过一过这麻烦的日子。我不怕麻烦,可我不知道这日子怎样才能过下去。
张叔扯了一下嘴唇算是笑给毛妮看。张叔说,还能怎样过呢,找活计干,赚钱,让自己有饭吃有衣穿,有一块屋顶遮风挡雨,男婚女嫁,人活着大抵就是这些事了。
毛妮吓了一跳,娶和嫁这样的事,她从来都没想过。毛妮觉得,张叔所说山下的日子过起来麻烦,最麻烦的,恐怕就是这男婚女嫁了。
不管怎么说,张叔有着一副热心肠。他很用心地帮毛妮做了谋划,当天就帮毛妮租到了房子。至于找活计的事情,张叔让毛妮先在面馆里干,他会留心帮毛妮找一份更好的活计。
毛妮的心,就在这一刻踏实下来。
毛妮的适应能力很强。以前在庵里的时候就做得一手好面,无论擀面和刀工,都让庵里的师傅们赞不绝口。老板娘桃红亲眼目睹了毛妮擀面和切面时的利落,毛妮刀下的面条匀称得像机器切出来的一样。除此之外,毛妮还炸了胡椒葱油浇在面上,让食客胃口大开,更何况面是毛妮这样一个美丽端庄的妙龄女子亲手端到餐桌上,食客又多是男人,那滋味,自然是任何调料都打理不出来的,小面馆再不像以前那般死气沉沉。
老板娘桃红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挺着笨重的大肚子,擀面这样的活计她是不能做了。否则,毛妮也不会有留下来的机会。有了毛妮,桃红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店堂里招呼客人,锐着嗓子高喊毛妮的名字,交待她煮一碗面或是两碗面。毛妮也是懂事的,她不让桃红走进厨房半步。原因是厨房的地面过于光滑,若是不小心滑倒就会出大事。
桃红自然是喜欢毛妮的聪明伶俐,几天相处下来,就亲亲热热得像姐妹一样了。
但是也有尴尬的时候。桃红的丈夫李火龙是镇上的电工,一天到晚忙得屁股朝天,回家吃饭的时候都很少。可是,毛妮来了以后,李火龙有事没事就回来一趟,回来了就把眼睛放在毛妮身上不肯挪开,这让桃红十分恼火。桃红嘴上不说什么,只要李火龙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和毛妮搭讪,她就拿了牙签在李火龙的屁股上扎一下,挨了牙签的李火龙就会像被鞭子抽打了的驴子一样惊叫着跳起来。桃红就用一脸媚笑把丈夫将要骂出口的脏话堵回去。
毛妮一开始不知道李火龙为什么会突然地发出惊叫,后来知道了,觉得好笑,心里又有一股不得劲,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低下头不敢说话。桃红就笑,说这不关你的事,男人都是这副臭德性,都一样的不要脸,老鼠偷油猫吃腥,娘胎里带来的病。
毛妮对男人的世界一无所知,对于性别几乎没有敏感度。十八岁的毛妮在情感这样的事情上如同一个八岁的女孩儿,情窦闭锁无知无觉,她的心纯净得如一泓秋水,根本不知道自己和男人有什么关系。
闲下来的时候,毛妮就坐在店堂里发呆,眼睛里空洞洞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店堂外的街景对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毫无吸引力。她会想一些事情,想自己应不应该去找那个当年把她丢在山门外的女人。她觉得找是一定要找的,否则就对不起妙慈师太,她是答应过妙慈师太的,她必须履行自己的承诺,否则就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但是,到哪里去找,如何去找,找到了又会怎样,这一切都是难题。另一件事情,就是张叔留给她的承诺,她满心期望着张叔能给她找到一份更好的活计。她一点都不喜欢面馆的生活,不喜欢桃红的唠唠叨叨。桃红总是喜欢盘问她的身世,这是毛妮最不愿意讲的,每次都含含糊糊地遮掩过去。桃红最烦人的地方就是要给毛妮找人家,桃红说在枫香岭,十八岁的姑娘早就寻好了婆家,姑娘家寻一个好人家,是一辈子里最重要的事情。
但是张叔仿佛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她要做的只能是等待。等待的日子显得如此漫长,让她有些心焦。在她的印象中,张叔应该是一个忠厚老实的本分人,他的承诺,应该是一诺千金的。
大约一个月后张叔才来到面馆。毛妮如同见到亲人一样激动不已,高兴得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张叔果然不负前言,为毛妮找了一份奶牛场的活计。奶牛场的场长是张叔娘舅的儿子,毛妮去了以后会有关照。但是张叔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活计,让毛妮去这样的地方有些委屈了毛妮。张叔这样说的时候满脸愧疚,仿佛做了对不起毛妮的事情。张叔说,我没有本事,只能给你找个这样的活计,但是钱会赚得比面馆多,可你每天闻到的都是牛粪味儿。
毛妮却是欢天喜地的,毛妮说牛粪一点儿都不臭。在毛妮的想象中,奶牛场一定很大,干起活来也一定很有趣,毛妮说,这样的活计我愿意干。
桃红是不高兴的,她对张叔说,豆腐张,你是来挖我墙脚的,以前,我没有觉得你讨厌,现在,我觉得你特别讨厌。张叔并不计较桃红的态度,笑呵呵地说,我答应了孩子,就不能让她空等一场。
桃红并不是认真计较,说,算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把我妹妹喊过来帮忙就是了。
走的时候,桃红把自己不能穿的衣服拣了几件给毛妮,这些衣服还很新,在毛妮眼里,都是漂亮得不行的好衣服。
但是,张叔带着毛妮去奶牛场上工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奶牛场要把毛妮写进表格里,还要毛妮拿出身份证做登记。毛妮哪里有什么身份证,也不知道什么是身份证。张叔就编瞎话,说毛妮的身份证丢了,新的还没有领到。人家就说等领到了再来上工,这下急坏了张叔,大鼻子大脸把毛妮领了来,真让人休了回去岂不丢人。还好张叔及时讲出了场长是他亲戚这样的关系,但是人家还是说不行,这是上面规定,也是场长亲自交待过的,不管什么人,没有身份证场里是绝对不收的。
张叔就发火了,说是场长答应了。人家就说那你去找场长吧。张叔就理直气壮地去找场长,场长也很为难,怪张叔事先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没有身份证的人你领来干啥,上头真要是查下来,就算是非法用工。张叔说我不管,你要是不把这个姑娘收下,我就不认你这个娘舅表弟。场长就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那就拿你的身份证做登记吧,真要出了啥事,你可要担着。张叔满口应承,事后张叔对毛妮说,能出啥事,就算奶牛场的牛全都跑光了,咱大不了再回净月庵。
奶牛场在镇子的北面,毛妮的租屋在镇子南面。毛妮每天去上工,要穿越整个镇子,出了镇子,还要走上两里路。张叔觉得毛妮走这么远太辛苦,又不会骑自行车,所以在镇南头给毛妮找了新的租屋。
那天傍晚张叔领着毛妮去新的租屋,毛妮提着简单的行李,竹筐已经扔掉,用的是桃红送她的一只旧旅行箱。路上的时候张叔交待毛妮,这家的女房东叫苏凤梅,人很好,丈夫在外地做建筑,儿子在城里读中学,家里就她一个人。张叔说,你就喊她凤梅婶,你搬过来住,刚好和她做个伴。
苏凤梅家的房子有两进,临街三间,后面三间,中间一个很大的院子,养了很多花,还有一架葡萄。一只黑毛豺狗卧在葡萄架下乘凉,见了毛妮便跳起来乱叫一通,虽然叫得很凶,四条狗腿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张叔就骂,你个狗东西,就会乱汪汪吓唬人,狗爪子给钉在地上了。
伴着狗叫声,苏凤梅已经满面笑容迎了过来。毛妮打量苏凤梅,很年轻,也就三十几岁,长得极其精致,葱鼻凤眼,一头乌发亮闪闪的,衣着十分朴素,给人的感觉特别舒服。
张叔就把两个人互相引见了,眼面前的客套话说完,張叔就说到房租。苏凤梅不待张叔说完就把话头打断,眼睛盯着毛妮说,我这几间房子闲也闲着,要啥房租,住就是了,我又不差那几个钱。
张叔就当了真,说,那就让毛妮每个月给你买几斤点心,再帮你干点零碎活计,闲了和你说说话,给你解个闷,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毛妮只是笑,不说话,心里是有主意的。毛妮想以后每个月拿到工钱,也像以前的房租一样交给凤梅婶一百块,这样住着才踏实,才心安理得。
奶牛场果然像毛妮想象的那样大,四周用木栅栏围着,大门也是粗重的圆木做成的,很有气派。院子里种着一大片高粱,有一块几亩地大小的草场,还有一个不大的水塘,奶牛们很悠闲地在草地上吃草,渴了就到水塘边饮水。
一开始,毛妮以为奶牛每天一日三餐吃青草就可以了。但是刘小手告诉毛妮,奶牛要吃好多种饲料,比如甜高粱秸秆、青玉米、苜蓿、蛋白桑、燕麦、玉米等等。而且饲料要合理搭配,要有比例,这样才能产好奶,多产奶。
刘小手是毛妮在奶牛场遇见的第一个男孩儿。之所以叫刘小手,是因为他生了一双灵巧秀气的手,他的手指比女孩子还要细还要柔软,奶牛们都喜欢他的手,挤奶的时候奶牛们会惬意地眯起眼睛。它们还喜欢听刘小手唱歌,每次挤奶,刘小手都会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听见这样的歌,奶牛们就会精神亢奋,把身体里的奶汁一滴不剩地流淌出来。奶牛场挤奶的都是女工,只有刘小手一个男孩子混在其中。所以时间长了,刘小手不光是手柔软,心也变得像女孩儿一样柔软。女工们都爱和他打趣,没事的时候就欺负欺负他,寻一下开心。
刘小手被指定做毛妮的师傅,看见刘小手的第一眼,毛妮就忍不住笑起来。刘小手的相貌真的是很有趣,一对八字眉和一双八字眼,鼻子很小,还是塌鼻梁,嘴角是往上翘的,正好和最上面的八字眉相呼应,如同两个横过来的一对括号,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把眼睛鼻子和嘴巴装在里面,整张脸就像一幅漫画。
但刘小手是个难得的好师傅,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东西都讲给毛妮,讲的时候眯着一双八字眼,极其认真又极其可爱。毛妮也学了刘小手的样子,挤奶的时候唱歌,但毛妮只会唱观音灵感歌、微妙清音、天籁遥闻这样的佛教歌曲,奶牛们不喜欢这样的歌曲,听的时候漫不经心,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让毛妮无可奈何。刘小手就在一边笑,说,奶牛场又不是净月庵,就算你给牛念金刚经,它们也一个字都不肯听。
毛妮觉得自己在山下的生活算是正式开始了。每天早上,苏凤梅都会把早饭做好,因为中午不能回来,所以午饭也是准备好了装在饭盒里的。毛妮很是过意不去,每次拿起筷子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坐在对面的苏凤梅能看懂毛妮的心思,眼睛盯着毛妮说,你就把我这里当家,我每天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你不要拿自己当外人。
这样的话自然让毛妮感到温暖。还有苏凤梅的眼神,她老是不经意地打量毛妮,眼睛里的目光也是极其温暖的,这让毛妮想起妙慈师太。而毛妮一旦和苏凤梅作目光的交流时,她马上就躲开了,神情间有些慌乱又有些羞涩,仿佛一个胆怯的小女孩儿。这样的躲闪有好多次,让毛妮觉得很有趣也很奇怪。不管怎么说,毛妮是不可能让凤梅婶吃亏的。毛妮想好了,等到发了工资,就把工资的一大半交给凤梅婶,这些既有房租也有饭费。除此之外,她还要多帮凤梅婶干些家务活,收拾院子,喂鸡喂狗,洗洗涮涮这样的活计一定要抢着干。都说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这种做人的道理毛妮非常明白。
苏凤梅是个话不多的人,虽然知道毛妮的来路,但从来不问毛妮在庵里的事。不像桃红,一天到晚问东问西,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有一次居然让毛妮为她诵一段经文。毛妮是不会像对牛弹琴一样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的。
毛妮在苏凤梅家住下来的第三天,被隔壁一个叫山鸡嫂的女人认出来了。山鸡嫂是经常去庵里进香的,当初在庵里劝说毛妮早点儿下山享受尘世生活的女施主就是她。但那个时候毛妮和庵里的师傅穿的是同样灰色的海青僧服,长发塞在僧帽里,脚上是僧鞋僧袜,所以山鸡嫂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叫出毛妮的名字。
山鸡嫂是那种心里搁不下事的女人,认出毛妮的那一刻,她高兴得像中了彩,拉着毛妮的手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问这问那,那一份关切是发自内心的,这让毛妮十分感动。毛妮来到枫香岭后没有几个人知道,庵里的毛妮和下了山的毛妮差别太大,就算那些经常去庵里进香见过毛妮的人,也没能一下子把她认出来。现在好了,山鸡嫂很快把消息传播出去了,那些净月庵的女施主们全都跑来看毛妮,打问妙慈师太的身体好不好,妙云、了尘、明空那些师傅们好不好,庵里的香火旺不旺,大雄宝殿的佛像和柱子有没有重新漆过,妙慈师太为啥让毛妮下山,是下来一阵子还是再也不回去了等等一大箩筐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这些女人每天吃过晚饭就会结伴来到苏凤梅家坐上一阵子,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其中就说起苏凤梅结婚那天,镇上的坏小子们闹洞房,关了灯,把手伸进苏凤梅的衣服里乱摸,摸得苏凤梅哭了起来,新郎龙翔急了眼,抡着一根烧火棍子在那些坏蛋的屁股上一通乱敲,一个不剩都给骂跑了。
这样的往事,说得女人们捧腹大笑,山鸡嫂笑得奶子乱颤。
劉小手每天都和毛妮结伴回家,从奶牛场到苏凤梅家,两里多路,走上十几分钟也就到了。刘小手骑一辆银灰色自行车,一开始的时候,他要毛妮坐在车后,毛妮断然不肯。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两个人的身体挨得那么近,这是毛妮无法接受的。刘小手也不勉强毛妮,就推着自行车陪毛妮走。转过天,刘小手索性不骑自行车了,专心陪毛妮走路。虽然毛妮一再表示不用他陪,但刘小手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护花使者。他对毛妮说,这么长的路没有人家,那边还有一片树林,里面藏着啥东西你根本不知道。要是从树林里蹿出个坏小子纠缠你,你是应付不来的,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毛妮是领情的。刘小手虽然身材瘦小,但也是个男人,是毛妮信得过的男人。有他在身边,毛妮心里真的是很踏实。
秋天了,路两边的旷野已经泛黄,绿色淡去之后大地给人的感觉反倒显得厚重了。秋阳还是暖的,下班的时候正是晚霞满天夕阳西下,走在路上像是走在一幅画中。就是在这如画的情境中,刘小手突然问了毛妮一个问题,他很庄重地对毛妮说,我能不能做你的男朋友呢?
毛妮先是一愣,然后就大笑起来,笑到胸口有些紧。刘小手不高兴了,说,你愿意就说愿意,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不能这么笑我。
毛妮就把笑容僵在脸上了。
刘小手说,你也许不知道,我们家开着镇上最大的磨面房,镇上的人不管打米还是磨面,都要去我家。我家有两所院子,其中一所是给我结婚用的。我都二十七岁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我真的很想结婚。
毛妮又是一愣,她一直不知道刘小手的年龄,总以为刘小手最多大她两三岁,没想到大这么多。在枫香岭,这种年纪的小伙子早就娶妻生子了。
毛妮说,你真的应该成家了。可你不该找我,我跟你说过,五年后我是要回到净月庵的。刘小手说,我不信,你就那么愿意出家吗,出家真的很好吗?以后你老了,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毛妮说,我本来就没有亲人,没有亲人的日子我照样过来了。
不光是刘小手,山鸡嫂那些女人也天天嚷嚷着要给毛妮找婆家,她们一致反对毛妮再回净月庵。山鸡嫂说,你是没遇上可心的人,遇上可心的人,就算九头牛,也拉不住你要嫁人。毛妮不知道什么叫可心的人,可心的人在哪里,如果遇到了,是不是像山鸡嫂说的那样九头牛也拉不住。毛妮觉得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五年之后,她肯定要落发为尼皈依佛门的。
凤梅婶从来不在这件事上多说一句话。即使别人要她说话,她也只说,这是毛妮自己的事,让她自己拿主意。山鸡嫂就不高兴,说,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好歹是个长辈,替毛妮拿个主意谋划一下也是你的一份心意。你看你们两个,像一家人一样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模有样的,不如就让毛妮认你做干妈。日后出嫁,你这里就算毛妮的娘家,反正她也没有亲妈。
凤梅婶像是被吓到了,慌乱地起身说,我从来不认干闺女的。
顺着这个话题,有人就问毛妮为啥不找找亲妈,找到了,也算落叶归根了。毛妮说,找到了也不是我的根了。其实我是想找她的,我就想问问她当初为啥把我扔了,问完了我就走。山鸡嫂叹息一声说,这样的妈,真的是遭人恨呢,你恨不恨她?毛妮说,我不想恨她,妙慈师太不让我恨,那我就不恨。其实恨了也没用,人世间是不该有这么多恨的。
山鸡嫂说,还是找找吧,我们大家帮你找。女人们就议论起来,想象毛妮的亲妈该是一个啥样的女人,为啥要把孩子扔了。其实原因也就一个,就是这孩子见不得人,不是明道上来的,这个孩子可能会毁了她一辈子的日月。但是,这么多年,枫香岭一带这些村子,从没听说过有谁家的姑娘生过私孩子的事。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中规中矩的,未婚的女孩儿都很本分,真要是哪个没结婚的姑娘怀了孕,不要说别人说,她自己就没脸活了,她的爹妈,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山鸡嫂说,当初妙慈师太捡到你的时候,应该有你亲妈留下的东西,小被子小衣服啥的,你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毛妮拿出妙慈师太交给她的东西,一条绿底黄花的小夹被,一身粉底带白色圆点的婴儿服,一双天蓝色条绒婴儿鞋,这几样东西都是手工做的,针脚匀称细密,是个巧手女人做的。山鸡嫂把那双小鞋捧在手里端详着说,这针线活儿,不比凤梅的手艺差。
几个女人就抬起眼睛找苏凤梅,苏凤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只有她坐过的那只小板凳一声不吭地蹲在那里。山鸡嫂有些奇怪地说,这个苏凤梅,怎么把我们几个串门儿的人丢在这里不管了?
找人这样的事情,再多的人帮忙也是没用的。如果毛妮的亲妈自己不站出来,多少双眼睛把枫香岭都扫过来也无济于事。山鸡嫂的热情是很高的,她把那三样东西拿到集市上,在人最多的十字路口摆出来,希望有人来认这些东西,或者是见过这些东西。连续几个集日下来,根本没有人理睬。
毛妮早已失了信心,把东西收起来放好说,算了,不找了,她把我扔了,就不会再来认我。苏凤梅宽慰毛妮说,你已经长大成人,日后寻个好人家嫁了。这也是命中注定,人活着就得认命。
毛妮说,没事,不管怎么说,妙慈师太让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毛妮觉得,山下的日子也就这么回事。没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多有趣。五年的时间会过得很快,到时候,她会回到净月庵,妙慈师太再也拿不出什么理由反对她皈依佛门了。
这么想了,毛妮的心安定下来。这一刻,青灯古寺木鱼经卷,依然是毛妮内心最大的向往。
过了春节,山鸡嫂和几个女人结伴去净月庵进香,回来的时候,妙慈师太托山鸡嫂给毛妮带了一封信和一幅画。画是妙慈师太自己画的,画了一枝傲雪的寒梅。妙慈师太在信里再次叮嘱毛妮,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妈妈。找到妈妈,毛妮才能知道自己今后到底走什么样的路。师太说,只要用心,一定会找到。毛妮不太理解妙慈师太的话,她已经用心找过了,但是,如果她的妈妈躲在暗处就是不肯出来,再怎么用心也是无济于事的。妙慈师太把毛妮带给庵里的东西收下了,却把毛妮带给师太的几百块钱退了回来。妙慈师太说,庵里不缺钱,山下的日子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讓毛妮把钱留着自己用。
毛妮端看那幅画,妙慈师太的笔法是相当讲究的,红梅傲雪,呼之欲出,朵朵花瓣如在风中摇曳,雪花裹满枝头,衬得梅花十分厚重,梅花的风骨就是临风傲雪,避开三季独领冬日的风骚。毛妮明白,妙慈师太专门为她画了这幅画,意在告诉她做人要像梅花一样坚韧,要有梅花的傲骨和品格。妙慈师太也算是用心良苦,但是毛妮一直不明白,妙慈师太为什么一定要她找到妈妈,妙慈师太那么肯定地说,只要用心就会找到,毛妮不明白妙慈师太为什么会这么说。
奶牛场的生意日渐红火,养殖规模在扩大,而且朝着机械化方向发展。据说,机械化了以后就不用人工挤奶,改成机器挤奶。
场里购进了两台厢式冷藏货车,是用来往城里送奶用的。随着两台车来的还有两个司机,一个年龄大,四十几岁了,一个年纪轻,二十出头,叫邵晖。
那天上午毛妮正在挤奶,刘小手已经教会了她很多流行歌曲,都是奶牛们特别喜欢听的。当时毛妮正在唱一首邓丽君的爱情歌曲,其实并不是唱,是哼,奶牛们听不懂歌词,只是听曲子。哼的时候,毛妮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后来脚步声在她身后戛然而止,把毛妮的歌声也给踩断了。毛妮听见身后那个人问,刘小手呢?毛妮说不知道。身后那人说,你连你师傅去哪儿了都不知道,你算什么徒弟。毛妮就沉默了,觉得这人说话挺无聊。那人又说,刘小手是我表哥,你应该对我尊重一点,你应该站起来和我说话,可是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毛妮说,我没有不尊重你,但是我更应该尊重奶牛,因为它们把自己身上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们。要是我停下手里的活,奶牛会不高兴不舒服的。身后那人说,你又不是牛,你怎么知道它会不高兴?毛妮说,如果你是牛,肚子里满满的都是牛奶,你想不想让人帮你挤出来?身后那人笑了起来,说,我是男的,我肚子里要是有牛奶,那也是喝进去的,不用挤。
毛妮也偷偷笑了,这时候已经挤完了,毛妮站起来拍了一下牛背说,妞妞去吃东西吧。这头叫妞妞的奶牛听了就扭扭搭搭地走了。
毛妮这才回过身来看身后这个人。看了不禁眼前一亮,身后的这个人,是个十分标致的小伙子,高高的身材,宽肩细腰,一对炯炯的眼睛和兩道剑眉,鼻梁直挺挺的像葱管,嘴唇略厚,却是厚得恰到好处,厚出了几分男人的气概。这是毛妮下山以来见到的最好看的小伙子,好到无可挑剔接近完美,毛妮就在这一刻把自己静止在那里了。
她看见这个年轻人也用一双惊诧的眼睛看着自己,然后他的脸红了,目光也开始躲闪,不敢看毛妮了。
毛妮倒显得落落大方,她对年轻人说,我今天上班就没有看见我师傅,你到仓库去找找吧,他喜欢躲在仓库里听歌。年轻人笑了一下,脸上的红晕褪去了,慢慢恢复到常态,他说,我叫邵晖,我是新来的,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毛妮就把名字说了,然后告诉邵晖她要继续干活了。她慢慢走向另一头奶牛,这头奶牛叫甜甜,甜甜用温和的目光迎着毛妮,毛妮听见那个叫邵晖的年轻人慢慢走远了。她回过头看,邵晖的背影挺拔匀称,走路的姿态显得很有活力,也很有节奏。毛妮突然觉得,她身体里的某一个地方让这个年轻人照亮了。毛妮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了被人照亮这种感觉,毛妮喜欢这种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生动明媚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邵晖总是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骑一辆摩托车从后面赶上毛妮,要带上毛妮一起走。第一次的时候,毛妮拒绝了,第二次,毛妮还是拒绝了。到了第三次,邵晖骑着摩托从她身边经过,没有停下来请她上车。这让毛妮有些失落,她刚刚还在想,如果这一次邵晖停下来请她上车,她会同意的,否则就显得自己过于矫情了。但是毛妮从没想过她和邵晖会衍生出什么故事来,毛妮是一张白纸,男女之间的事情还完全没有开窍,所以她的心干干净净没有一粒尘埃。
可是这一次,邵晖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看都没有看她,对于这样的冷落,毛妮觉到了不舒服。但是毛妮不会太在意,毛妮觉得,以前的生活里没有这个人,那就当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生活里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都一样。
但是邵晖又把车骑了回来,在毛妮面前戛然而止,像前两次一样似笑非笑地请毛妮上车。毛妮有些不高兴地说,骑过去了又骑回来,你这是捉弄人。
邵晖不敢笑了,说,我没这么想,我怎么会捉弄你。既然你还是拒绝,那就不勉强你。
毛妮说,我拒绝你了吗?
邵晖笑了,说,谢谢你,那就请你上车,我带你去燕尾湖,燕尾湖的水像镜子一样又光又亮,如果是晚上,你会看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掉在了湖里。白天的时候会有很多燕鸥在湖里捉鱼吃,成群结队的可好看了。
他们就去了燕尾湖。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这是毛妮第一次这么晚回到住处。虽然苏凤梅这里只能算是住处,但有的时候毛妮也把这里当成了家。
她看见凤梅婶站在门前张望,脸上满满的都是担心。尤其是看见毛妮从邵晖的摩托上下来,凤梅婶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吃饭的时候,凤梅婶就把话说明了,她嘱咐毛妮以后不要和男孩子勾扯在一起,如果毛妮真想找个人家,也要正正经经托人介绍,找个能让人放心的好人家。
毛妮说,满了五年,我要回到净月庵的,我从没想过找人家的事情。
凤梅婶似信非信地看着毛妮说,你能心甘情愿地回到净月庵?你不喜欢那个小伙子?
毛妮说,就算我喜欢他,难道就要嫁给他吗?要是妙慈师太现在就让我回去,明天我就落发为尼换上僧袍。
毛妮看见,凤梅婶把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毛妮也曾告诉邵晖她迟早要回净月庵的。但是邵晖和刘小手不一样,刘小手知道毛妮要回净月庵,心就冷了,就放手了。邵晖丝毫没有意外和惊讶,他对毛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活法,到时候你要是真的想出家,我会把你送上双鹤山。
就是这句话,让毛妮放下心来,也让毛妮对邵晖有了放心的感觉。
毛妮一直以一棵树的姿态面对邵晖。她从不主动走近他,她在犹豫彷徨中接受着邵晖在她身边围绕,这种围绕给毛妮庸常的生活涂抹了很多色彩,毛妮的生活因此不再如一泓一成不变的秋水。现在,毛妮知道了什么是爱情,知道为什么世上只有那么少的人出家,那么多的人留在凡尘中。爱情,真的是可以给人带来美好的东西。以前在净月庵,虽然有那么几位师傅,虽然耳边有木鱼声和诵经声,但那些东西给人的只是安静和幽远,无法让人觉得幸福。幸福是什么,其实就是一种滋味,你体会到了这种滋味,享受了这种滋味,幸福就随之而来了。邵晖是一个细致体贴又温柔的小伙子,他知道毛妮需要什么,他会想尽办法让毛妮得到她需要的东西。他知道这么多年,毛妮的生活有如井底之蛙,在毛妮眼里,头顶上就那么一块小小的天。所以,他就带了毛妮去城里,县城、省城。城市的繁华和精美让毛妮获得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些现代化的建筑,那些车水马龙,那些美丽的人群和充满诱惑的物质世界,让毛妮对尘世的眷恋越来越浓。
邵晖还会带毛妮去很多地方看风景,给毛妮讲枫香岭的传说和双鹤山的来由,他把很多新鲜的东西带给毛妮,他还教会毛妮很多生活技能,比如手机和电脑的使用。让毛妮感到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学会了骑摩托,她能带着邵晖在乡村公路上兜风,她的一头长发在风中飘扬起来的时候,她的心也在这一刻飞扬起来,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变得无比美妙。
毛妮最喜欢的地方是燕尾湖,静静的湖畔,湖边的栎树林,高高的树干有二十几米,叶片是双子叶,鸟儿栖息其间,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点点滴滴的金黄让整个树林既神秘又温馨,靠在树干上呼吸一下清冷冷的空气,整个身体瞬间就被滋润了。
毛妮喜欢邵晖的性格,聪明,热情,机灵。最让毛妮喜欢的地方是,他从没有对毛妮有过任何感情上的表白,他甚至都没有说过喜欢这两个字。这让毛妮懂得了他是一个很自重的人,或许,他怕毛妮的拒绝,而毛妮最怕的是那一刻的尴尬,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在那样特殊的时刻是拒绝还是接受,或者沉默。毛妮最怕的,是她不忍拒绝。
邵晖经常到凤梅婶家的院子坐坐,彬彬有礼地和凤梅婶打招呼。第一次来的时候,买了很多水果给凤梅婶,还帮凤梅婶把快要塌掉的葡萄架修整得结结实实。凤梅婶一开始用挑剔的眼神看邵晖,总是觉得一个男孩子生得这么整齐好看有些不牢靠。女人有了姿色可以招来蜂蜂蝶蝶,男人有了姿色也会惹得桃花朵朵开,这是最让凤梅婶不放心的。但是时间久了,凤梅婶对邵晖的担忧慢慢淡去,觉得邵晖踏实本分,他的为人和他的相貌一样招人喜欢。最重要的,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毛妮身上。倒是毛妮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凤梅婶心里着急,几次提醒毛妮要把邵晖好好放在心上,但毛妮还是显得没有足够的热情。凤梅婶索性就当起了红娘,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凤梅婶说,毛妮,不要再想着回净月庵了,邵晖这孩子,值得你嫁。
毛妮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看着毛妮一张红扑扑的脸,凤梅婶这才明白毛妮心里是装着邵晖的。凤梅婶趁热打铁地说,净月庵的每一位师傅出家,都有各自的理由。你知道妙慈师太当初为啥出家吗?是因为家里太穷,要拿她去换两包麦子。妙慈师太不想把自己变成两包麦子,她也受不了父母把她当物件一样拿去和人交换,根本不管她会不会过上好日子,所以她才出家为尼。可是你不一样,你有人疼,有人把你放在心窝里,女人这一辈子,一定是要嫁人生儿育女的,女人不嫁人,就白白到这世上走了一遭。
毛妮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那个应该最疼我最爱我的人却把我扔了。反倒是你,待我像亲闺女一样。凤梅婶,你能帮我找到我亲妈吗,她可以不认我,我就是想问问她,当初她为什么把我扔了,只要她能给我一个原谅她的理由,我就不恨她,我不想一辈子都恨她。
毛妮看见凤梅婶的脸色暗了下来,她把脸扭向别处,再扭过来的时候,毛妮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毛妮一下子慌了,她不知道凤梅婶这是怎么了,吓得不敢再说话,给凤梅婶拿了毛巾擦泪,凤梅婶接过毛巾勉强笑了一下说,没啥,我是觉得你太可怜了。
毛妮笑一笑说,有了你,我就不可怜。我在你这里住了这么久,已经把这里当成家,我们就像母女一样地过日子。虽然我没有被亲妈疼过爱过,但是你对我的一片心一份情,让我觉得你就像我亲妈。
凤梅婶说,我怎么会是你亲妈,我只是你的房东。我有丈夫有儿子,我过的,是我自己的日子。也许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不是个好人,人的好与坏,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话让毛妮的心多少有一点儿凉,但想想凤梅婶平日里对她的好,正是这种无亲无故的人给的温暖,反倒显得更加可贵。
那天傍晚毛妮一个人去了燕尾湖。以前,毛妮来燕尾湖是为了看风景,但是风景看多了也就不是风景了。毛妮现在来燕尾湖是为了捡大雁蛋。从春天开始,成群的大雁便来到燕尾湖栖居,湖边茂密的芦苇是它们的家和乐园,它们在这里捕食、嬉戏、生活、繁衍后代,过得忙忙碌碌又欢乐无比。生育季节里的雌雁像比赛一样生蛋,生得到处都是。它们太忙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生的蛋孵化成雏雁,它们也认不出哪些蛋是自己所生,它们还要忙着生新的蛋,所以,只要你留心找,就不会白来一趟。
毛妮每次捡蛋都是有收获的。少的时候十个八个,最多的一次捡了五十几个,装了满满一桶。这些蛋都让凤梅婶腌了,腌好了以后拿到城里去卖,只要一喊燕尾湖大雁蛋,不用多少时间就全部卖光了。
毛妮在芦苇丛中走,脚下是厚厚的隔年腐叶,踩上去软软的,像在棉花上走路,走得久了,会有晕乎乎的感觉。这一次毛妮的运气不是很好,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才捡了六只蛋。这时候天色渐晚,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厚厚的铅云,毛妮知道要下雨了。就在毛妮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一只大雁从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腾空而起。毛妮一下子兴奋了,她觉得这是一只刚刚生过蛋的雌雁,雌雁生蛋的地方,肯定不止一只蛋,毛妮想,真是那句古话,苍天不负有心人。
毛妮循着雌雁飞起的方向拨开芦苇朝里边走,果然看见里面的芦苇倒伏了一片。毛妮高兴起来,开始想象凤梅婶看到满满一桶大雁蛋时惊喜的样子。
毛妮小心地拨开最后一层芦苇,不由发出一声惊叫。一股冷飕飕的气流瞬间冲击了她的全身。她看见一条粗壮的白色蟒蛇盘踞在一窝大雁蛋边上,蟒蛇粗壮的身子挺立起二尺多高,它正在把一只大雁蛋吞到肚子里去。毛妮完全吓呆了,她从没有见过这么白的东西,白得刺目,白得晶莹剔透,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白得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消失。毛妮的脑子里顿时空无一物,她看着芦苇在风中摇曳,可自己却僵直在原地,身体像凝固了一般,连害怕的感觉都被那股冷飕飕的气流和那耀眼的白冻结了。毛妮就那么像木桩一样伫立在那里,看着蟒蛇把二十几只大雁蛋一个个吞到肚子里。蟒蛇根本无视毛妮的出现,直到把最后一只大雁蛋吞下去,才把目光不屑一顾地看向毛妮,几乎是同时,它腾空而起,毛妮最后的感觉是一束白光如利剑般刺进她的身体,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毛妮被邵晖紧紧抱在怀里。邵晖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毛妮贴在他的胸口上,毛妮一醒来就听见了邵晖咚咚的心跳声。毛妮觉得自己身体冰凉,邵晖的身子却是温热的。她和邵晖是在一个用芦苇弯起来的苇棚里,苇棚很小,毛妮和邵晖两个人把苇棚挤得满满的。毛妮知道这个人字形苇棚肯定是邵晖临时搭起来的,茫茫的苇荡里,这个小小的苇棚赛过一个温暖的家。
雨停了,天已经黑透,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毛妮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她还从没让一个男人这样抱过。毛妮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她挣扎了一下,但是小小的苇棚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她无法脱离邵晖的怀抱。邵晖也不说话,在黑暗中坐成一尊佛。毛妮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是男人特有的气息,說不出的味道和感觉,这感觉让毛妮的心狂跳起来,她把自己的身体软下来,很享受地把脸贴在邵晖的胸口上。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毛妮觉得很踏实很安全,也让毛妮感觉到了男人的强大。毛妮想,如果这个男人能让我踏实一辈子,让我一辈子都能靠在他的胸前,我有啥理由拒绝呢?
很久以后邵晖才说,你睡了这么久,我真怕你醒不过来。毛妮说,你为啥不把我喊醒?邵晖说,我喊了,大声地喊了,可是你听不见,我把自己的眼泪都喊出来了。看见你一个人晕倒在苇丛里,你的身体像一朵花被大雨淋得缩了起来,我心疼得不得了。毛妮说,我又不是你的啥人,你用不着心疼我。邵晖说,怎么不是,你是我心里分量最重的人,你是我想把一辈子都交给你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们钻出苇棚,手拉手站在湖边。毛妮说,我在山上见过青蟒和黑蟒,没见过这么白的蟒蛇,白得透明,都能看见它的骨头,真的是太吓人了。邵晖握紧毛妮的手说,它不是蟒,它是燕尾湖里的小白龙。镇上只有一个人见过它,还是五十多年前,三喜爷爷见过它。当年的三喜爷爷和你一样,被吓晕了,他在苇荡里躺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三喜爷爷是个哑巴,但是醒过来之后他一下子能开口说话了。镇上的人都说,小白龙是不会轻易让人看见的,谁能看见它,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小白龙会为他带来好运气。今天我也看见了它,但是隔得太远,我只看见了它的影子,看见了一道白光落进湖里。我在它飞起来的地方找到了你,要不,我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我想,小白龙是怕我找不到你,它愿意我们两个在一起,我们应该感谢它。
毛妮说,可是,它把我吓坏了。
邵晖说,所以它才让我找到你。它是希望你能嫁给我,做我的新娘。
毛妮的心慌了一下,又热了一下,看着水平波静的燕尾湖说,小白龙让我嫁给你,我也只能嫁给你了。
邵晕板起脸说,不情不愿的,我可不敢娶。
毛妮严肃了一张脸说,长这么大,我从没想过嫁人,也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今天,我总算明白了女人为啥要嫁人。因为,上天造了男人,就是要让女人嫁给他们。男人娶女人嫁,这是凡人应该做的事情。我愿意嫁给你,除了你,我谁都不嫁。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隔着几米远,就听见院子里传出凤梅婶的哭声。毛妮吓得跑进院子,看见山鸡嫂和几个女人围着满脸泪水的凤梅婶,凤梅婶边哭边说,燕尾湖那么深,这么大的雨,她要是被冲进湖里那就再也回不来了。山鸡嫂说,毛妮又不是猫啊狗的,咋能冲进湖里呢。
看见毛妮回来,凤梅婶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一沉说,跑到哪里去了,下雨了也不知道回来,害得这么多人为你担心。山鸡嫂赶紧打圆场说,回来了就好。毛妮你要是再不回来,你凤梅婶的眼泪能把枫香岭给淹了。
毛妮一时愣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把自己经历的事说给大家。好在大家都放了心,山鸡嫂和女人们回家睡觉。静下来的时候,毛妮才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凤梅婶听。凤梅婶好生惊讶,她的说法和邵晖说的一模一样,燕尾湖里的小白龙不是啥人都能见到的。
毛妮还告诉凤梅婶,她和邵晖的事已经说定了。凤梅婶高兴地拉了毛妮的手说,早就该定了。但是毛妮有些顾虑,不知道妙慈师太会是啥态度。毛妮说,从小到大,我都把妙慈师太当成亲妈,我的终身大事,一定要妙慈师太点头才行。凤梅婶说,妙慈师太放你下山,就是为了让你嫁个好人家,她不会反对的。不过,难得你有这份心,这事好办,明天我就上山。
邵晖家里把凤梅婶当成了毛妮的娘家人。转过天邵晖的爸妈就来上门提亲,本来就是两厢情愿,所以没有啥枝枝蔓蔓的事情,一拍即合,先选了个好日子订婚,又把结婚的日子也商量了。邵晖妈说,真没想到邵晖这个傻小子能娶上这么好的媳妇。凤梅婶笑着说,邵晖才不傻呢,傻子咋能把我家毛妮追到手。
订婚这天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流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最后几个客人离开的时候,一轮圆圆的明月悬挂中天,皎洁的月光到处流淌,整个镇子都变得银光闪闪。
按照枫香岭的习俗,订了婚,就是婆家的人,要住上三天才可以回家。这三天的时光,毛妮觉得自己是掉在了蜜罐儿里。公婆待她如亲生女儿,邵晖妈把自己出嫁时的首饰全都拿出来给了毛妮。金戒指玉手镯,金耳环玉坠子,邵晖妈说这叫金玉良缘,棒打不散的。到了晚上,少年夫妻的那一份恩爱,让毛妮知道了生命的美好,翻云覆雨的时刻,让毛妮有了惊心动魄般的震颤。更让毛妮觉得她以前坚持要回净月庵,真的是一个很傻很傻的想法。
转天,凤梅婶就去了净月庵。原本是要和毛妮一起去,但是毛妮不敢去。当初在妙慈师太面前信誓旦旦,一口咬定五年之后要回到庵里落发。可是,刚刚两年多就要嫁人,毛妮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妙慈师太的耻笑。
毛妮送凤梅婶到山脚下,然后就回家等。结果无非是两种,一是妙慈师太不同意,二是妙慈师太不反对也不点头。妙慈师太就是这样的性格,一些拿不准的事情,她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凤梅婶才回来。回来了也不和毛妮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毛妮就觉得事情不太好,应该是妙慈师太不同意这门婚事。她的心开始乱跳,不敢开口问,怕问出一个凤梅婶的摇头。毛妮给凤梅婶泡了一壶茶,然后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盯着凤梅婶看。沉默了好一阵子,凤梅婶才开口说道,我到庵里的时候,妙慈师太在大殿里诵经,我等了整整一天她都不理我,眼睛也不肯朝我看一下。我就像个使唤丫头一样站在大殿门口,大气都不敢出。到最后师太总算说了话,她盯着佛像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样的事情你用不着跑来问我。
毛妮并不惊讶,妙慈师太料事如神也在她意料之中。毛妮关心的,是妙慈师太的态度,她脸上是个啥表情,高兴还是不高兴,或者是一副与她无关的样子。
凤梅婶说,出家人,是不会把心事挂在脸上的。当初,妙慈师太放你下山,就已经料定你会嫁人。你嫁人,妙慈师太当然是高兴的,她把你养了十八年,心里想的,就是让你嫁个好人家。
毛妮对凤梅婶的话将信将疑。毛妮涌上一脸愁绪,她突然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大,到现在也搞不清她是为谁活着,为了啥活着。她和妙慈师太的关系,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她和鳳梅婶也是如此,都是莫名其妙的关系。她感觉自己如同雪山上的一朵雪莲,那么孤独,那么渴望一份亲情。
虽说离婚期还有四个多月,凤梅婶就已经紧锣密鼓地张罗结婚时的陪嫁。被子褥子,生活用品,床单毛毯,衣服电器,几天工夫,家里就成了百货商场。
山鸡嫂还是坚持让毛妮认凤梅婶做干妈,有了这个名分,毛妮从凤梅婶这里出嫁就名正言顺了。这个提议,凤梅婶没有一下子接受,她犹犹豫豫的态度让山鸡嫂很是不解。山鸡嫂说,你待毛妮像亲闺女一样,认个干妈是两全其美的事,你扭扭捏捏的到底是个啥意思呢?
毛妮也觉得认不认干妈没啥用处。二十多年没妈的日子她早就习惯了,她觉得自己不会开口管什么人叫妈,妈这个字对她的伤害有多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不提则已,一提就痛。
有一阵子,毛妮和凤梅婶四目相对,都有话想说,却都没有开口。凤梅婶的眼神是慌乱的,她先把目光移开了。
毛妮忽然觉得她也许应该认下凤梅婶做干妈。两年多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经历,凤梅婶对她的好,对她的呵护给她的温暖,包括现在,她要结婚了,凤梅婶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母亲才能做到的,这个女人的善良,都是用母爱来体现的。这么想了,毛妮一下子给凤梅婶跪下了,跪下的这一刻,毛妮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不管认不认干妈,凤梅婶你对我的好,都记在我心里了,如果我亲妈在身边,她能做的,恐怕也就是这些了。
这番话让凤梅婶热泪横流,山鸡嫂也哭得不成样子,说,没妈的孩子真可怜。
从邵晖家回来大概十天,毛妮就觉得身体出了问题,说不出的一种不对劲,身子懒懒的,吃不下东西,想呕吐,又吐不出东西来。山鸡嫂说,这动静像是怀孕了。凤梅婶不信,说这才几天,就算怀孕了也不会这么快就有反应。山鸡嫂说,你还是生过孩子的人,我怀孕四天就有了动静,我婆婆就说我怀上了。
凤梅婶还是觉得不像,老话说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这才十天啊。于是就带了毛妮去看中医。中医把了脉,说时间太短脉象上看不出怀孕。让毛妮去医院做个HCG化验,说这种化验阳性反应早,到底怀没怀孕,一验便知。
凤梅婶便帶毛妮去医院做了HCG化验,果然是阳性,毛妮真的怀孕了。
凤梅婶一时二刻就把消息告诉了邵晖,邵晖妈妈乐得抬头纹都开了,对邵晖说,那就赶紧领结婚证,不要等阳历年了,这就把婚结了,让毛妮来家里养肚子。
邵晖也乐飞了,一分钟也没耽误就来找毛妮,让毛妮准备好身份证和户口本去镇上的民政部门登记。毛妮愣了一下,说,我哪有身份证,更没有户口本。邵晖不信,说,你怎么会没有户口,你的户口一定在净月庵。
净月庵会有自己的户口吗?毛妮心里一点谱都没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她的户口。但毛妮还是怀了一丝希望,万一妙慈师太给自己在庵里落了户口呢,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邵晖觉得毛妮的户口一定在净月庵,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没有户口,庵里的那些出家人,个个都有户口,妙慈师太怎么能不为毛妮上一个户口呢。当下,邵晖就骑了摩托去净月庵,把摩托扔在山脚下,撒开腿就往山上跑。
毛妮和凤梅婶就在家里等。两个人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尤其凤梅婶,根本坐不住,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到了做饭的时候,把刚刚洗好的米全都倒进了下水道,自己愣在那儿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凤梅婶最担心的,是净月庵根本就没有毛妮的户口,没有户口是没法登记的,没法登记怎么结婚,不结婚,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毛妮本来就很紧张,凤梅婶又把那样一种情绪传染给了她,所以就更加紧张,心里发慌,呼吸都不匀称了。
邵晖两个多小时就回来了。看一眼邵晖沮丧的神情,毛妮就啥都明白了,凤梅婶也明白了,三个人站在院子里谁都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邵晖才说他和妙慈师太吵架了,因为他实在受不了妙慈师太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这么大的事情,妙慈师太像没事人一样。邵晖指责妙慈师太早就应该给毛妮上个户口,既然收养了毛妮,就应该为毛妮负责,二十多年过去了,毛妮居然是个没有户口的黑人,妙慈师太是要对此负责的。妙慈师太是不会和邵晖吵架的,从头到尾妙慈师太只说了一句话,庵里怎么会有毛妮的户口?然后,就让徒弟们送客,几个女僧人把邵晖客客气气送出山门,然后砰的一声把山门关上,她们才不管邵晖是什么心情呢。
邵晖不甘心,四下托人找关系,看看没有户口能不能有别的办法登记。凤梅婶想的不是登记,是为毛妮上一个户口。她四处跑,能帮忙的人全都找了,但是结果都一样,户口这么大的事情,没人敢做主。
邵晖那里也是四处碰壁,没有户口想登记结婚是比登天还要难的事。邵晖最后想起了姑妈,姑妈是县城一个局的副局长,人际关系很广,她自己也有很强的变通能力。岂知姑妈听说了此事马上就恼了,骂邵晖是胡闹,当晚就回到枫香岭解决邵晖和毛妮的事。
邵晖的姑妈,毛妮在订婚的那天见过,是个面相和善,性格看上去也很随和的女人,对毛妮也很满意。那天姑妈有事,只在酒席上坐了一小会儿就回县城了。问题的关键是,姑妈一直不知道毛妮的身世,如果知道,毛妮和邵晖根本就订不成婚。
凤梅婶带着毛妮去见邵晖姑妈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这一次的姑妈和上一次的姑妈简直不是一个人。姑妈的目光变得那么犀利,表情严肃得像法官,说出的话像一支支箭射在毛妮身上。
姑妈先是阴沉着脸对邵晖说,你也二十几岁了,读书也读到高中,差点儿考上大学,怎么一点儿脑子都没有?你的条件这么好,找什么样的女孩儿找不到?瞪着眼睛非要找一个被遗弃在尼姑庵的弃婴,一个弃婴,她怎么可能有户口,你怎么可以跟一个没有户口的人恋爱?还要结婚,这婚你结得了吗?你怎么愚蠢到这种程度?
姑妈又转对毛妮说,按说,我没有资格指责你。但我是邵晖的姑妈,我被扯到这件事情里了。从头到尾,你就知道自己是个没有户口的黑人,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这种身份是没有权利和人谈恋爱的,难道你无知到没有户口也能结婚吗?其实你很有心计,你是设置了一个套子把邵晖套了进去,不但和他恋爱,还发展到订婚,发展到怀孕,所有的这一切,是没有人能为你承担什么的,你必须自己负责。我的想法是,再过些日子,能打胎的时候你马上去医院把孩子打掉,然后回你的净月庵,我好心地提醒你,以后,再不要和什么人恋爱,你这辈子注定单身,不要再做荒唐事了。
邵晖的姑妈,是枫香岭这个千年小镇最早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对于枫香岭来说,这是一个有着纪念意义的女人,她在邵晖家族里的地位和分量是可想而知的。邵晖的爹妈,从来都对这个妹妹唯命是从,妹妹说了什么,那都是金口玉言。在邵氏家族里,唯一能与姑妈相抗衡的人就是邵晖。邵晖的父亲兄弟四个,只有邵晖一个男孩儿,虽然三个婶婶都做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没有为邵家生出第二个男丁,就凭这个单传的身份,邵晖在邵家的地位和分量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能站出来为自己也为毛妮说话的就是邵晖。
对于姑妈的指责,邵晖觉得多少有些道理。但是邵晖无法接受姑妈对毛妮的指责,他觉得姑妈对毛妮已经不是指责,而是羞辱,这样的羞辱让邵晖火冒三丈。他态度强硬地对姑妈说,亏你还是当局长的,亏你还是读过大学的,你连尊重人都不懂,还觉得自己多有修养。毛妮怎么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是没有户口,没有户口是她的错吗,没有户口你就可以羞辱她吗?她为啥不能恋爱?她和别人一样是个正常的女孩,你凭啥剥夺她恋爱的权力?你凭啥要她打掉自己的孩子?毛妮当初就是被自己的妈妈遗弃的,她怎么可能再遗弃自己的孩子?一开始,就是我主动追求毛妮,毛妮很自重,我追了一年多毛妮才答应,她不是个轻浮的女孩儿。订婚,是咱们家提出来的,是我爸我妈亲自上门提的亲,你怎么能把责任全推到毛妮身上?现在出现了户口问题,我们就应该想办法解决,而不是一棍子把毛妮打死。你一点儿办法都不想,上来就要拆散我和毛妮,就要她打掉孩子,你以为孩子只是毛妮的吗?那也是我们邵家的孩子,你是这个孩子的姑奶奶,你怎么一点儿亲情都不讲,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皇后娘娘啊?
姑妈气坏了,但是她一下子无法找到最有力的词汇驳斥邵晖,于是她还是冲着毛妮下手,她对毛妮说,你一言不发,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邵晖现在犯糊涂,可你应该清醒,你应该告诉邵晖你们的婚姻只是一场梦。
毛妮继续保持了沉默。她在心里已经把事情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自己生下孩子,这辈子她都不会和孩子分开。这个孩子比自己幸运,他不会被妈妈遗弃。有了这样的打算,毛妮觉得心里踏实了。更何况,邵晖已经替她说了那么多,所有的事实都已经摆在姑妈面前,她已经没有必要和姑妈争辩什么,所以毛妮很淡定,她所有的紧张和惶恐到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邵晖的火气更大了,劈头盖脸地对他姑妈喊道,我和毛妮就是要结婚,没有户口我也要娶她,谁都没有资格阻止我和毛妮结婚,孩子是我的,我要对孩子负责,更要对毛妮负责。请你不要再对毛妮指手画脚,你这样子让人很讨厌,你可以走了,你也可以拒绝参加我和毛妮的婚礼。
姑妈气得要打邵晖,毕竟又无法下手,她是很爱邵晖的,一直拿邵晖当儿子一样。她把一肚子火气都撒在邵晖的父母身上,指着邵晖爸的鼻子说,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儿子,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这事儿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你们愿意娶一个没户口的儿媳妇就娶吧!
整个过程,凤梅婶就像个哑巴站在一边,她的身份不明不白,根本插不上话。
转过天,毛妮把邵晖家给的彩礼钱和首饰全都收拾好,放在一个纸盒里,交给凤梅婶让她还给邵晖家。凤梅婶一下子愣在那里,说,你这是干啥,人家没说退婚,你怎么先犯傻?毛妮苦笑一声说,你觉得我这婚能结成吗?我这辈子再也不嫁人了。我把孩子生下来,不管千辛万苦,我也要把他养大,我不会像我那个狠心的妈把孩子扔了。
说得凤梅婶脸上起了颜色,有些不高兴地说,要退你自己去退。
毛妮就自己拿着东西去了邵晖家。只有邵晖的妈妈在,毛妮把东西放在柜子上,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毛妮盘算着是不是该回净月庵了。带着身孕回去,也不知妙慈师太和庵里的大师傅小师傅该如何看她,如何说她。世事轮回,她肚里的孩子居然和她一样也要在庵里长大,长大了也是个没有户口的黑人。
到了下午,邵晖火急火燎地来了,把毛妮退回去的东西又都送了回来。毛妮关上房门不见邵晖,隔门说的话十分决绝,让邵晖死了这份心,找个有户口的女孩儿结婚。邵晖急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说就算没有户口他也要娶毛妮。没有户口照样生孩子,照样过上好日子。邵晖还说,除了你,我谁都不娶,你要是变了心,我就出家当和尚,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毛妮說,你要是敢出家当和尚,我就敢一头撞死。吓得邵晖再也不敢说出家的事了,他告诉毛妮,他正在想办法找人,一定要把毛妮的户口办好,不让她当黑人。
凤梅婶劝邵晖不要逼毛妮,毛妮退婚,也是为了不让邵晖为难,就这个样子嫁到邵晖家让毛妮无法做人。果真能把户口的事办好,毛妮二话不说肯定会嫁给邵晖的。
但是,一个月过去,邵晖那边没有一点儿消息,两个月过去,还是没有结果。毛妮已经快三个月的身孕,妊娠反应特别强烈,一天到晚不停地吐,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凤梅婶也豁出去了,她原本是个最怕麻烦人的人,凡事轻易不开口求人。但是现在,她见人就求,一个人跑到县上的人口中心,跑县上公安局的户籍科,有一次还跟户籍科长吵了起来。她像个泼妇一样质问户籍科长,毛妮虽然是个孤儿,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为啥就不给上个户口?凤梅婶最后泪流满面地说,毛妮是在净月庵长大的,现在,她的孩子也要和她一样在木鱼声中长大,长大以后也没有户口,这样的事,到底该去找谁?
户籍科长说,找毛妮的亲生父母,父亲或者母亲,找到一个就行,只要医学上能证明毛妮是他们的亲生骨肉,毛妮才可以成为一个法律意义上的中国公民。
凤梅婶有些不相信地说,如果那样,毛妮就可以有户口了?
户籍科长说,这种事我们局没有先例,但是从理论上讲,这是毛妮得到户口的唯一途径。
毛妮觉得凤梅婶最后一次从县城回来后人就变得沉闷了。但是她给毛妮带来了好消息,让毛妮知道自己的户口有希望了。毛妮觉得凤梅婶为这事跑了两三个月,应该和自己一样高兴才是。但是凤梅婶每天紧锁眉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就是干活,给毛妮做婚被,把琐琐碎碎的东西准备好,包括卫生巾,都替毛妮买了几大包,她忘了毛妮怀孕是用不着卫生巾的。准备好了这些,她就开始拆洗家里的被子,收拾屋子,丈夫的衣服,儿子的衣服,都丢进洗衣机洗了一遍,床单窗帘也都拿下来洗,一时间家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邵晖也一直在为毛妮的户口东奔西跑,人都跑瘦了也没有结果。后来有人给他出主意,说是找个人家把毛妮收养了就能登记户口。绝望的邵晖一下子看到希望,兴冲冲跑来找毛妮和凤梅婶,问凤梅婶是不是能收养毛妮。凤梅婶紧锁了多日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口答应可以收养毛妮,立马就给外地的丈夫打了电话,丈夫虽然只是过年的时候回家见过毛妮,但对毛妮也是同情和喜欢的,所以一说就成。三个人兴冲冲地去镇上的民政科,一问,才知道根本不行,收养孩子是有政策要求的,更何况毛妮不是小孩儿,是成年人,只有儿童才可以让人收养。
抱着一个热火罐儿,却被浇了冷水,三个人一脸沮丧。毛妮抚摸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说,算了,过几天我就回净月庵,在庵里生下孩子,和孩子在庵里过一辈子。
凤梅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说毛妮是在胡闹。凤梅婶突然的变颜变色把毛妮和邵晖都吓了一跳,她从来没对毛妮发过火,今天是第一次。
转过天,凤梅婶要带毛妮去做孕检。毛妮说日子还没到,凤梅婶却坚持要带毛妮去,毛妮也只能从命。
都是例行的检查,医生照例说一切正常,胎位没有问题,胎音很强,注意营养之类的话。但是从妇产科出来,凤梅婶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验血的单子,要毛妮去验个血。毛妮觉得奇怪,说以前做孕检都没有验血,这次怎么要验血呢?凤梅婶说,就是因为以前没有验,这次才要验。妈妈的血好不好,对肚子里的孩子很重要的。
抽了血,凤梅婶就把血样拿走了。
到了晚上,凤梅婶给毛妮炖了乌鸡汤,喝汤的时候毛妮说,凤梅婶你对我的好,我可怎么报答呢。凤梅婶沉默了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开口说,你是不是很恨你妈?毛妮想了想说,恨有用吗?凤梅婶沉吟片刻说,假如,你妈来认你,你会怎么对她?毛妮说,要认早就认了,她不会来认我,我也不想认她,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日子,还是相安无事的好。
凤梅婶又盛了一碗鸡汤给毛妮,犹豫了一下说,我给你说个事吧,你就当故事听。
凤梅婶说,很多年以前,枫香岭有个叫腊月的姑娘。十八岁那年,腊月的爸爸得了病,经常会晕倒,腊月就带她爸去了县医院。县医院没有把病看明白,让他们去省里的医院,腊月就带着老爹去了省城。在省城的医院,医生很快就确诊了是脑瘤,要赶紧开刀,晚了,人就会瞎了,也会随时没命。腊月被吓傻了,开刀要三万块钱,可腊月身上连三百都没有。就这样让爸爸回家等死吗?这个念头让腊月出了一身冷汗。妈死得早,爸爸要是没了,她就没有家了。
毛妮说,这个腊月的命,比我还不济。
凤梅婶继续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有个女人私下里跟腊月说,如果她愿意为一对夫妻生个孩子,她爸爸开刀的钱就有了。走投无路的腊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见了那对夫妻,还写了协议,签了字摁了手印,协议上说,他们只要男孩儿。可腊月生了个女孩儿……
毛妮倏地站起来,脸色一变说,这个腊月就把生下的女孩儿扔了,这个被扔了的女孩儿就是我?
凤梅婶说,腊月的爸爸是个老古板,平常的日子,都不许腊月和哪个男人随便说话。夏天不管多热的天气,也不许腊月穿裙子。那个时候,腊月已经有了人家,如果留下孩子,腊月就再也不能嫁人,她爸爸要是知道她做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会一头撞死。腊月想了又想,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她带着孩子悄悄回到枫香岭,把孩子送到了净月庵。
毛妮什么都明白了,她看着眼前這个女人,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冷场了大约五分钟,毛妮一下子爆发了。毛妮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腊月不叫腊月,叫苏凤梅。我一直觉得欠了你天大的情分,我一直不明白你对我为啥这么好,原来,你是在赎罪。我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你从来都不想认我,你的心一点儿都不善,你是个狠心的女人!
如果认下你,我的儿子该怎么看我?我的男人该怎么看我?我在这个家里还能待得下去吗?我在这枫香岭还能抬得起头吗?枫香岭这地方太小,人们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这些年也有过姑娘做下糊涂事,可结果是啥,一个个都投了燕尾湖。人们把她们的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她们的父母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我不是不想认你,只是不知道啥时候能认你。不光我瞒着你,妙慈师太也瞒着你,她早就知道我是谁,可她没有点破。那时候我经常去庵里偷偷看你,我用头巾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可妙慈师太还是看出了破绽,她知道我是谁。她放你下山,就是想让我和你相认,她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当初豆腐张把你领来租房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妙慈师太把你给我送回来了。
毛妮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这么多内情,是她想都想象不出的。很久以后毛妮才问道,你怕这怕那,为啥现在说了实话?
凤梅婶说,我想让你有个家,让你结婚,让你肚里的孩子不再像你一样在净月庵里长大。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要在这个时候把一切都告诉你。咱们娘儿俩的血已经留在医院了,就等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证明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户口就可以落下来了,你就可以嫁给邵晖了,我就再也没有啥可惦记的了。我这辈子,能为你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这了,我能还你的情也就这些了。
毛妮哭了。
毛妮是在怀孕七个多月时领到了结婚证的。凤梅婶把毛妮风风光光地嫁给了邵晖。凤梅婶婚前生女的事并没有在枫香岭引起多大风波,都说凤梅婶在这个时候认下毛妮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对凤梅婶的家庭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凤梅婶的丈夫回来了,儿子也回来了,一家三口坐在堂屋里。凤梅婶的丈夫龙翔一直是沉默的,儿子只说了一句话,真丢人。
半夜两夫妻睡在床上的时候,凤梅婶的丈夫才在黑暗中说,就这吧,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然后就把凤梅婶的被子掀开想钻进来。凤梅婶抢回被角把自己裹紧,没让男人钻进来。整整一夜,凤梅婶的身体都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在毛妮心里,凤梅婶还是凤梅婶,她从没想过要管凤梅婶叫一声妈。婚后的日子很幸福,很多时候她想回去看看凤梅婶,但每一次都没有行动,都只是一个想法。毛妮觉得,如果再让她和凤梅婶单独相处,可能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婚后四十三天,毛妮顺产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儿。孩子长得像毛妮,也像邵晖,可爱得像杨柳青年画上的胖娃娃。
直到这一刻,毛妮才体会到了一个做妈妈的心,没有什么东西能胜过妈妈对孩子的爱。毛妮想凤梅婶当初把她扔在山门外的时候,那颗心不知碎成了多少瓣。
毛妮对邵晖说,把孩子的姥姥叫来,让她看看外孙子。
邵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去,他告诉毛妮,凤梅婶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
毛妮听了一愣。毛妮想,凤梅婶真的是在枫香岭待不下去了吗?可是,一切如常,没有人瞧不起她,没有人把她看成一个肮脏的女人,她的日子还是以前的日子。现在看来,是她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是她自己嫌弃了自己,于是,像当年扔了毛妮一样,她把自己扔到尘世外去了。
毛妮觉得自己的心很痛,如果此时此刻能见到凤梅婶,她愿意扑在她怀里叫一声妈,然后,把该流的眼泪都流完。
凤梅婶的丈夫和儿子一直在寻找凤梅婶,但是凤梅婶如惊鸿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孩子满一百天的时候,毛妮和邵晖带着孩子上山,她想让妙慈师太看看孩子。已经快三年没有上山,但是对妙慈师太的牵挂始终是装在毛妮心里的。
小小的净月庵依旧如前,世外桃源般的安静。香炉里的烟如炊烟般袅袅娜娜地飘散着,木鱼声清脆如铜铃。庵里的小师傅们还是那般年轻,妙慈师太的仪容还是那般肃整。只是在看到孩子的时候,妙慈师太的脸上露出了晚霞般絢烂的笑容。
毛妮带邵晖看自己以前住过的屋子和自己偷偷打坐的禅房。那个时候,妙慈师太是不允许她打坐的,每次她都像贼一样偷偷溜进来,学着妙慈师太的样子坐在蒲团上诵经。
在后院的厨房门前,毛妮看见一个身穿僧衣蓄着头发的女人在洗菜。毛妮站在那里一下子愣住,她很快就认出了这个人,不由惊呼一声,凤梅婶!
真的就是凤梅婶。
我的法号叫了空。凤梅婶头也不抬地说,她连看都没看毛妮一眼。
毛妮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为啥呀,毛妮扑过去抱住凤梅婶。
凤梅婶轻轻推开毛妮,把掉出来的头发塞进僧帽里说,以后,这个地方你不要再来。
毛妮扑通一声给凤梅婶跪下,毛妮说,你不该待在这里,跟我回家吧。
凤梅婶苦笑一声说,我是出家人,我叫了空。从我把你丢下那一天起,我就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了。
毛妮大声说道,可你是我妈,你当年把我送到净月庵是对的。
凤梅婶淡淡一笑说,如今,我把自己送到净月庵也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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