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平
腊月十六,下雪了。腊月二十一,雪停了。
这个冬天,整整下了五天雪。早上,吃好早饭的西冲坳村支部书记张叔,心里闹得慌。他看着白色的亮光从门缝里挤进来,一闪一闪映着雪白的墙壁,像一对和睦的兄弟。他想他必须要做一件事。他觉得这件事,刻不容缓,不能再等了。张叔双手扶住腰,站起来,抬腿就往房门走去。他要好好看看这雪。
边往门外走的张叔边说:“很不错,下够了。”
在收拾碗筷的张婶一脸疑惑:“什么下够了?”
“雪下够了。”张叔扭过头,对张婶说。
“外面冷,加一件衣服吧。最近,发现你老是说一些无头无尾的话。”张婶嗔一句,在围裙上擦擦手,去卧室拿了一件棉大衣披在张叔身上。
张叔的笑意从脸上的皱褶里跑出来,算是回答张婶。张叔走到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几棵柿树,雪轻轻地压着枝丫,似有意似无意的,让张叔刻意留在树上红透了的柿子裸露着下腹,令树枝白里透出红。白的絮白,红的火红,很惹眼。太阳出来,光线很薄,也很温柔。几只麻雀飞上柿树枝头。不一会儿,又飞来两只喜鹊,站在枝头上,圆圆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继而飞到柿子旁,脚爪叉在树枝上,啄一下柿子,“叽叽”叫一两声,继而又啄了几下,然后扭过小脑袋看看张叔,再啄几下,再扭过小脑袋来看看张叔,确定张叔没有恶意,便肆无忌惮的啄。
看着这幅鸟儿闹枝图,笑靥布满了张叔的眉梢。他知道明年果园肯定是一个丰收年。张叔的思绪又飞到他的果园去,那些都是快要挂果的果树。有一件事让张叔寝食难安,就是劳动力的问题。按道理说,在农村,最不缺少的就是劳动力。不过,这是以前的情况,自从改革开放进一步加大力度后,村民们为了改善自家状况,都选择外出打工。这不,很多家都盖起来新楼房,像城里的楼房的缩小版,但是,村民外出打工,现在也凸显出用工的短板,导致农村劳动力的稀缺。因此,张叔决定乘村民们回家过年时,劝说他们留下,帮他打工,管理果园。
除了培植这个果园,张叔还承包了村里淦河上那个漂流旅游项目,这是早年前村里办的一个项目。那时,本地人都外出,淦河漂流没几个人玩,别说利润,连工资也发不出,这样留不住工作人员,眼看着就要“迷糊”了。张叔没有其他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村里的项目黄了。他承包了这个项目,又勒令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回来打理。儿子回来管理,张叔不担心漂流项目,因为儿子年轻,大学毕业,硕士生,在大上海处过几年,见过世面,有创意,有精力,思想前卫,在他的管理下,吸引外来游客。张叔只担心果园。
张叔眨巴眨巴眼,再眨巴眨巴眼,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巾,纸巾卷成一坨,是圆筒的那种纸巾。他撕下一些,放在身上备用。农村人,没城里人那么多讲究,揩脸的纸巾是揩脸的纸巾,揩屁股的纸巾是揩屁股的纸巾,分得很清楚。农村人多数是揩脸的揩屁股的都是用圆筒纸巾,有的更是买一叠一叠的,几元钱一斤,实惠耐用。张叔摊开纸巾,撕下一些,打开来,重新折叠,然后,擦眼睛。擦好了眼睛,张叔舒了一口气,感叹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一年就到了腊月末。
这几天下的雪,虽然不大,也偶有间歇期,没有像许多年前那鹅毛一般铺天盖地的下個不停,这也很难能了。这及时雪对来年的植物是很紧要的,土壤需要雪水冻,一场雪就是松了一次土。一场雪也是杀了一次害虫,因为害虫产的卵,都在地下,只有寒冷的雪水渗透到土壤里,才能够冻死这些卵,只要没有雪的降临,不到春天,害虫就会活跃起来,那时,只能依赖农药。农药要严格控制。农药不仅对果树生长有害,更是对土壤对人体有害。
这几年,地球变暖,冬天下雪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人们总是盼着下雪,现在,终于给盼来了。
张叔将各种情况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要将他栽种果树的经验,果树的收成,经济价值这本账和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农村的发展宏图分析给大家听。张叔想,时间不等人,得赶紧抓住时间,做好准备工作。
现在的农村比以前好多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包产保户到九十年代的分田到户,一下子就解决了农民的吃饭问题。后来,农民认识到读书的重要性,为了让家里的孩子上得起大学,接受好的教育,便一窝蜂都进城挣钱。进城打工,在当时确实是一条行得通的路,但是,村里一下子就成了幼儿村老人村,甚至是空心村。不仅村里的农田就没人耕种,更是没有活力的村庄。如此,旧的困难得到解决,新的问题又摆到村干部的桌子上。好在政府的政策也在改变,那些外出打工户承包的责任山责任田可以流转给愿意耕种的人。起初,流转的人也是继续耕种,因为收入有限,渐渐地一个一个都放弃了流转的土地。张叔看到这状况,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啊,以前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现在怎么能够将命根子也不要了呢。俗语说的好,喇叭不响掉头吹。张叔便去报读了县里主办的果树栽培培训班,学会了果树栽培技术,回来将流转的土地栽植果树。他更带领留守在家的村民发展果园,做了村里义务果树栽培技术员。几户村民跟着他栽植果园的农户,规模是几亩十几亩不等。只有张叔流转了近二百亩,全部栽上果树。他是支部书记,得揽下这些荒芜的田地。
想起创业过程,虽然辛苦,但看到龙庙村几百亩田地都用到实处,张叔心里踏实。现在,张叔遇到新问题,他的身体也遇到问题,他不能不为果园的发展做好准备。
张叔打好腹稿,待到时候见到回乡的村民该怎样劝说,起码要将甲乙丙丁、子丑寅卯说得明明白白,不然没人相信。作为村干部,有言传还必须身教。好在身教是现成的,几年打拼栽种的果园就是现成的例子,言传就看他怎么说了。张叔也知道,他还得多买几条上等的好烟,到时候可以派给大家抽。有句话说得好“要想说话很投契,香烟在前打头帖”。也就是说,在村里,与人议事或者搭讪,有香烟开路,对方就不会拂你脸面。
张叔挨家挨户串门。堡垒得从内部攻破。张叔当了这么多年的村支部书记和村长,知道这道理。他想现在外出打工的人没有回来,那就先做一遍这些留守在家人的工作。留守在家的都是些年纪大的老人,别小看这些老人,他们都是那些外出打工人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能说服他们,事情也就成功了三分之一。张叔一家一家地去访,从身上摸出烟,再掏出打火机一个一个给点火。张叔告诉这些留守老人,说他们的儿媳、孙子们过年后不用外出打工,坐家里也能挣钱。
老人们听了,很欢喜,问:“他叔,真的有这样的好事?”
张叔连忙给他们点燃烟,烟头一闪一闪地冒着火苗。张叔的心也跟着一闪一闪的。张叔说:“是的,有这样的好事。”
“那是做什么事?”
“帮我打工,也可以跟我一起发家致富。”
“你又没开工厂,哪来的工打?”
“我家的果园已经到了挂果的树龄,明年肯定会大丰收。”
“这,嗯,这个我们信。”
老人们知道张叔的果园已经栽种了好几年,按果树的生长树龄情况来计算,明年确实是到了大挂果的时候。张叔见大家答应帮助劝说自家的人来他这里打工,心里很高兴。这本来就是喜事,大家听了肯定会高兴,会跟着他干。走在回家路上的张叔搓搓手,左手拿出烟盒,右手指在烟盒底部弹一下,一根过滤嘴香烟愉快地从烟盒里伸出头来。张叔抽出香烟,含在嘴里,又用手捏着,放到鼻端闻一闻,心说,已经戒烟了,就不能抽,医生的话,要听,张婶的话,也要听。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五,出外打工的村民一簇一簇地回来了。张叔再一次兜里揣着香烟,去挨家挨户去做工作。
“回来过年了。”张叔来到李明富的家,见他夫妇两个在忙年货,连忙递上烟。
现在的村民办年货,物质丰富很多,吃的穿的用的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但什么都是买来的,没有以往那么被看重。许多年前,村民办年货,多是自己做的。打豆腐,蒸米糕,炒苕炰,炸麻花等等。做出来的吃食会每家赠送一些,相互分享。
“年货办得齐备吧,张叔。我们前天回来的,明天准备去县城买些菜。”李明富接过烟,连忙给张叔倒杯水。“年货办得齐备”是农村的普遍的专用问候语,就像汉语词典里的专用名词一样。
“孩子的过年新衣新鞋也得买吧。”张叔接过杯,吹吹热气,喝一口,无话找话说。
“那个倒不用买,厂里放假时在广州就买好了,带回来的。”李明富老婆笑着接过话头。
“那倒是。不过,现在县城里也有广州厂家生产的衣服鞋袜,不用哪么辛苦带这么远。”张叔又喝了一口热水说,“有个事,我想与你们说一下,想你们明年给我做事,我的果园需要很多人。”
李明富听了,问:“张叔,给你打工?真的有这样的好事?”
张叔又给他递上一支烟说:“是的,有这样的好事。我家的果园已经到了挂果的树龄,明年肯定会大丰收。需要很多人。”
李明富想了想说:“嗯,嗯,我们信。等过完年再回复你,张叔。”
张叔又到了李瑶等人的家,一一做了交谈。大家都很客气,不过,村民们的回复没让张叔失望但也没给希望,几乎都是这么回答的:“好的,谢谢张叔,这个得等过了年再答复你。”
张叔的话,村民们信得过。但是,他们在工厂里,也是有手尾的,比如最后一个月或者半个月的工资没有领,比如熟悉了原来打工单位的生活,习惯了那份工作,熟悉了相处的同事,因而眷恋那份工作。
张叔是村民们亲自选出来的村干部。许多年来,他为了大家出外打工吃过很多苦。起初,村民外出打工因没有技术,除了体力活难以找到其他工作。张叔考虑周到,经常亲自去找县劳动局联系沿海城市里的劳务市场,培训村民们,让他们出去了就能找到工作。张叔二十几岁就是村干部,算到现在,干了将近四十年,年纪大点的村民,都记得;年纪轻的村民,也记得。那时候,正是改革开放,张叔高中毕业那年,病了一场,学习没跟上,也就没有考上大学。正在他准备复读的时候,老支部书记来了,对他说:“小张,你是村里最有文化的年轻人,算得上是村里的‘教授,我们这些人没什么文化,年纪又大,村支部需要识字的人,你就留下来做村里的文书,不过,你若想复读参加高考,我也不拦你,毕竟,那是你的前程。”
老支部书记的话与其说是商量,但确切地说是央求。一个老人向一个年轻人的央求,这在当时可以说是很少有的事。张叔从老支部书记的眼睛望到他的心底里去,看到他的心写着“渴盼”。张叔的心顿时如同稀泥,软到尘埃里。张叔的嘴巴也软到尘埃里。张叔不知道怎么拒绝,也无法拒绝。是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怎么说也有感情。不過,上大学的诱惑也很大。就在张叔犹豫的时候,老支部书记一下子握住张叔的手说:“孩子,我这请求是过分了,可是,你看,我们村一直就这样,没有文化人,是改变不了呀。”老支部书记就差掉眼泪了。张叔只好压下复读的欲望,开启了他的村干部之路。
张叔这个村里的“教授”,年轻有为,头脑活络,办事踏实,两年后就经老支部书记推荐,被镇里提拔为副村长。后来,村干部讲求民主,村干部都属于村民选举。张叔毫无争议地被选上村长。再后来,老支部书记退居,张叔便坐上村支部书记的位子,村长书记一人兼,再也挪不了,因为村里,没有竞选对手。每次选举,村民们都嘱咐在家的人投张叔的票。
张叔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也心焦。刚开始,为了给村民找出路,他给大家联系劳务用工单位,后来,看到田地荒芜,他又着急,开始劝大家留下,并许诺,带领大家一起致富。十几年前,眼看着村子全部是老人和孩子,后来连孩子也越来越少,长大一个就出走一个。鸟儿飞走了第二年还会飞回来,但人走出去了除了过年回家团聚,就再也见不到影子,他能不着急吗?
虽说改革的春风一年比一年暖人心,但是,龙庙村的村民也是有追求的。他们对生活现状也不满足了,对小康生活也不满足了,更知道孩子读书教育的重要性,原先安静的心便如被风吹皱的湖水,一圈一圈不停地泛起涟漪,一个个走出山村融入城市,就不想回头了。
张叔说:“外出打工我不拦着,但只要留在家里,我可以带领大家栽种花椒、果树,一样的收入可观。”
大家都一致称赞张叔,说:“好呀,等张叔你搞起了果园,我们也不走了,跟着您致富。”说是这么说,但就是没有人留下。现在,张叔的果园真的有了规模,他说话也有底气。
张叔这个春节过得踏实,但也可以说是过得揪心。
大年初五,张叔估摸着村民们拜好年。农村有句谚语,是“初一拜自家,初二拜舅妈,初三拜姑母,初四拜姨父。拜年拜到初五、六,既无酒也无肉。”张叔觉得他该行动了,再不行动就没有时间,大家就会走了。张叔不好一家一家上门去说,因为在农村,新年去了谁的家,主家就一定得请喝酒,那样会很费时又费事。张叔有他的办法。张叔拿着平时在果园里驱赶野生动物时用的喇叭,在村口站着。张叔叉开腿,大声说:“大家听好了,先祝大家新春快乐。在就是你们还记得年前我说的话吗?今年不愿意外出打工的村民都来我家的果园做事,我考虑好了,像城里的工厂一样与大家签用工合同,可以一个月一签,也可以一年一签,更欢迎三年一签。工资一个月一结算,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行不?”
村民听到张叔的声音,有人围过来。张叔赶紧派烟。派完烟,他自己也抽出一支,点燃,然后猛地吸一口。张叔见村民都不答话,便猛地将烟雾从鼻孔里呼出。瞬间,两条烟龙腾空而起。张叔似乎是想将他的担心、不安一同呼出。他想不到过了一个年,才几天时间,大家会变卦。张叔反过来又一想,大家也没有变卦,本来就没有承诺他。
张叔又从兜里拿出烟,再分一圈,女人也硬塞了一根。张婶看了,连忙跑过来,从张叔衣兜里掏出几包香烟,接着发。张叔说:“大家信不过我吗?我可以预付工资,谁家有困难的,可以预付两个月。”
“张叔,我信得过你。”这番话起了作用,如同强力吸铁石,将更多的村民吸引到村口,有人回答。
“谢谢你们信得过我。”张叔挥动双手,看到说话的人是李瑶。
“不过……”李瑶接了烟,点燃,吸了一口,将头来个360度地扭了几个圈,笑着问,“张叔,您老知道不?我打工一个月可是近30几张红票票……我还有一个月的工资压在厂里,等今年报道了才能领。”
李明富也在人群里。他嘴里咬着烟,在身上掏了几下,看样子是掏打火机,但没有掏出。他走过去找李瑶递个火,吸了几口,也笑说:“张叔,说真的,大伙儿都信得过你。只是,您是知道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在外面的打工生活。”
这两个家伙,难怪年前不给我明确的答复,原来是怀里揣着小九九。张叔笑了笑,让张婶又发了一圈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吸了几口,缓缓将烟雾从鼻子泄出,白色的烟,如流云一般,煞是好看。张叔清了清爽子说:“实不相瞒,大家知道,你们出去打工,坡地都流转给我,我这几年也没闲着,栽了果树。大家都看到了的,面积大家也知道,不过,果园还没有到挂果的树龄,现在一个月给你们开三千四千的月工资,确实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但几年后,保证行。不过……”
说到这,张叔卖了个关子,掐断了他自己的话头。
“不过什么,张叔?”李明富问。也有人伸长了脖子倾听。看那样子,是与李明富一样的心情,想知道不过什么。
张叔见大家着急,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张叔笑了笑问道:“我想问问你们,你们出门在外,有合口的饭吃不?”
大家一怔,不知道张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明富据实回答:“食堂饭,天南地北的人,几千员工,众味难调,很难合口。”
“有与老婆亲热的地方不?”张叔又问。
大家“吃吃”发笑。李明富也扯开大嘴笑,想到与老婆虽然同在一家工厂,起初想夫妇两个亲热一次还真的是困难事,后来厂里虽然人性化,给安排了夫妻房,但小得像家里的厕所,床又那么窄,想与老婆摆个舒服的姿势乐呵乐呵也不顺畅里。李明富说:“有,但房子太小了些。”
“有在家里这么无顾忌么?”张叔边问边发烟。
大家接了烟,却没人掏打火机點火,只把两只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都转去看着张叔,不再吱声。也许,张叔这句话点了他们的穴。
“是啊,不说话了吧,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想啊!”张叔呵呵笑着说,“别说这些贫嘴话,大家想在家里干,很不错的,想做就做,累了就歇,更主要的是不会荒废孩子,可以照顾家中老人,是不是好啊?”
有人回答:“好!”
“还有一句话,我也可以告诉大家,如果想跟着我学栽培果树的,想弄自己果园的,我无偿帮助,包括技术、树苗、销路,如果想收回流转给我的土地的,也尽管开口,只要大家有心致富,我一定支持。”张叔看着大家继续说,“再过十来天就是元宵节,大家闹了龙灯,吃了元宵,都来我家报到,我安排你们上班,工资一盘。至于还有厂里工资有未领的,可以去厂里做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什么时候收下。”
西关村是丘陵地带,土地贫瘠,坡地居多,种植农作物十年九不收,好在有条淦河,不过,土壤适合种植柿子树梨树桃树李树。张叔栽培果实时是花了很大的精力。他果树栽培学习班肄业后,又去县里找到农科所技术员咨询。领导很支持,派技术员来实地考察,通过一番测试,证实这里土壤适合种植这些经济树。张叔思索一番,决定自己先种出规模,得到收到效益后再推广,村民们看到效益肯定会跟着他种植。张叔说说这是以点及遍。
几年打拼,果园颇具规模,一株株果树见高见长,眼看就该大批量挂果了。可是,张叔的身体不合时宜地出了“故障”,老是蹲茅厕屙不舒畅。起初,他也不怎么在意,后来屙屎屙尿都见血。他这才进了医院。但拿到检查结果时,才知道患了膀胱癌。
那一刻,张叔顿觉天地间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人,只有他自己,最后,连他自己也没了,被卷入一个黑洞。他在黑洞里旋转着,挣扎着,被风撕扯着,被狰狞的利牙撕咬着,被巨兽吞噬着,被小鬼和判官的锁链锁着……
是医生的一句问话将他从扯离黑洞。医生说:“你没事吧?您这病已经是中后期,得好好休息……”张叔也没听清医生说的啥,摇摇头说没事。医生看着他,也不再说话,在一张处方笺上写了几行字,再递给他,嘱咐说:“回家后,饮食起居按这上面写的办,如果病情加重,赶快来医院化疗,先保守治疗。”
张叔拿着药回了家。面对张婶的问询,他轻描淡写地说是痔疮。但是,癌症意味着死亡。张叔知道自己问题有多严重,好在他的症状发现得早。张叔依旧打理他的果树。他对果树说,伙计们,你们得好好生长,不能像我一样,我也决不能让你们像我一样生病,但是,如果我真的到了那一天,谁来看护你们呢?谁来给你们施肥、捉虫、剪枝除草啊!
这一着急,张叔就想到村民。张叔就决定提前劝留外出打工的村民们,提前跟着他干。
张叔见村民都不说话,就说:“就这么决定吧,‘吃了月半粑,各自种庄稼,过了月半,想来我果园做的,就来签合同。”
春节这几天,太阳很勤奋,天天露出甜甜的笑脸。可是,到了初十,下起了春雪,纷纷扬扬的,但没有冬天那么寒冷,下了两天,雪住了。到了正月十六,路也开始干燥。张叔如期在堂屋里摆上一张桌,小盘里放着香烟,大盘里放着洗好的水果,再沏了一壶茶。张叔吩咐张婶燃起一盆炭火,他拿着打印好的合同坐在桌子旁。但是,来登记的人却不多。张叔看到李瑶来了,递上一支烟。李瑶说:“张叔,正月、二月,果园也不忙,我去工厂辞工后,三月回来。行不?”张叔说:“行。”两人说了一会闲话,又有几个人来签劳务合同。张叔问李瑶:“大家是不是还有什么想法?才来了这几个人。”李瑶想了一会,将烟在手里捏了捏,说:“张叔,我说了你别生气,有一些人说,您搞的那个漂流项目赚钱,又不累,说那好位置是您儿子带一批人在干,那里的待遇才叫好。
张叔一愣,漂流项目都是没有人愿意做才喊儿子回来的。张叔说:“漂流项目确实是我儿子带着他的一班人管理,可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大家也像今天一样说出外打工实惠,我是没办法,才让儿子辞职回来带着他的一班朋友和亲戚撑起了这项目,不然一个好好的项目就泡了汤。”李瑶说:“张叔,此一时彼一时。”
张叔听了,从小盘里拿了支烟,缓缓地往自己嘴巴上送。张婶一伸手,拿掉他的烟,说:“不能再抽烟。”张叔抬头,看了一眼张婶,笑说:“这么凶干嘛。不抽了,不抽。”
张叔揣了几包烟身上,对张婶说:“今天十六,我得各家各户去说。这个烟不是我自己抽的,是拿去待客。”张婶说:“我不是管你,是你自己说戒烟的,让我提醒你。”张叔说:“我知道,我知道。”
张叔来到村口,见有的村民背包挎袋出门。张叔什么也不说,见人就递上一支烟。张叔尊重村民们的选择。李明富夫妇两个低着头。张叔说:“大家有什么想法就说,只要愿意留在村里的,谁愿意在果园做事的,就在果园做。愿意去漂流项目那干的,我就安排你去漂流那里干。愿意自己创业的,我大力支持。”
李明富听了,想想张叔的话说得对,这家乡的味道就像糯米糕,确实令人无法舍弃,以前出外打工是为了日子过得好一些,现在,不用外出也能过上好日子。再说张叔,是大家都信得过的人,他的话,不会假的。李明富一把扯住老婆说:“长期打工,也不是办法。我们还出外干球,回家去,跟着张叔干。跟着他学栽培果树,我们也整个果园。”
李瑶笑了,说:“是啊,明富你就是个明白人,家里有金馍馍,不守着,还出去干球。”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眼光一齐贴在张叔身上,都将往外跨的脚步收住。张叔看了,笑着递上烟说:“抽烟抽烟。”
村民看了张叔的果園,一个个惊呆了,看眼望去,是延绵不绝的柿子树、梨树,都决定栽培果树。晚上,张叔的儿子回来了,对张叔说:“爸,老将出马,一个顶千。我有个想法,说出来,您参考参考。”“什么想法?儿子。”“我们村现在果树成片,可以发展旅游业,与漂流项目结合起来,成立旅游公司。”张叔望着儿子,笑着:“儿子,你能耐了,年轻人就是有眼光。可是,可是……”“可是什么,爸?”“儿子,爸有一个要求,你已经入了党,我想这支部书记的担子,如果选上你,你以后得挑起来。”
张叔想到他的身体,不知道能挺多久。他举贤不避亲,知道儿子有这能力。张叔又想,趁阎王爷还没收他,得加快脚步带领大家奔小康,更要带领大家过富裕的日子。好日子,谁舍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