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长深,湖北省红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长江文艺》《芳草》《安微文学》《广西文学》《黄河文学》《雪莲》《辽河》《岁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结集出版《土地》等中短篇小说集三部,有小说,杂文获全国奖项。
回家过年,搭头是我见到的第一人。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湿盈盈的雪花从昏黄昏黄的天空中飘落,冷峻的白色由远及近,凝固在我眼前。我从热气腾腾的驾驶室走出,两眼经白雪反照,能见的距离很有限。坳上很模糊,只听人吆喝,不见有人行。鸡呀狗的没适应骤降的大雪,缩得不见踪影。风很小,锋利而冷硬,坳口被称作天井的水塘就像一块毛玻璃,欢扑扑的雪花贴上去,无声无息。
天井边有一个人,不高,头顶的草帽有几处脱落缝线,边沿耷拉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上身的衣服穿得很多,圆鼓鼓的像一个大黑球,下身穿得单薄,两腿瘦瘦的,看上去摇摇幌幌。他身体前倾,长长的竹篙,一头握在手里,一头插进毛玻璃,顺着水面游走一阵,竹篙提起来,收回岸边磕一磕,又伸进毛玻璃里……他很专注,很耐心,把周而复始的动作做得不厌其烦,做得一丝不苟。
车在天井岸边停住,重重的关门声惊动了他。他伸直腰率先发出了声:“吉河,回家过年啊?”
是搭头。我回了句:“是啊,是啊。你网鱼吗?”网鱼是小时候我们常做的事情。雪天气温低,小鱼小虾都钻泥。我们在竹篙上绑一个小网兜,顺着泥底推,每次都有大收获。
搭头嘻嘻一笑,没回我的话,手中的竹篙仍在毛玻璃里滑动,人慢慢向我这边走。临到我跟前,竹篙从毛玻璃里抽出来,一个辨不清颜色的塑料网兜伸到我眼前,大叫一声:“送你一条大黑鱼!”
我吓了一跳,网兜里是一个发霉发黑的塑料纸盒。
搭头张着流口水的嘴嘻嘻地笑。他把竹篙收回,在岸边边磕边说:“吉河,回得正好!坳口的人不自觉,不要的东西往天井丢,捞也捞不干净。你帮我写几句话,莫乱丢垃圾,干干净净好过年。”
我这才发现天井岸边有不少被捞起的废塑料、废纸盒。
搭头是我小时候的伙伴,属于那种大心操不了小事瞎操心的人,想说就说,说过就过,自己记不住,别人也不记。我头点了却没顺他的话说,只问他今年去哪挣钱了,哪天回的家?
搭头举了举手中的竹篙,说:“早就不外出打工了,一直在家。水运哥把坳上的卫生交我了。你看这天井,比过去干净吧?”
一句话提醒了我,天井确实是变了,四周疯长的杂草不见了,漂浮的废塑料烂纸盒不见了,丢弃的死猪瘟鸡也不见了。雪花下的水面绿玉一般,说不上清辙,但比以前清爽许多。
我记起来了,这事母亲曾在电话中聊过,坳里的卫生有人管了,虽然比不过城里出门就见红红绿绿花花草草,但垃圾废物有人收,狗屎猪粪有人扫,比以前干净多了。当时,我以为是哪位领导的一时脑热,玩三五天新鲜,领导走了,新鲜感没了,屎尿依然。持之以恒的坚持,我想都没想过。
我说:“事是好事。但不外出打工,一根竹篙能养你?”
搭头看了看手中的竹篙,张着流口水的嘴嘻嘻地笑:“做卫生耗时不长,可种菜,也能种谷。收回的垃圾,卫生站要求分类,纸是纸,铁是铁,塑料是塑料,打捆收好,每月交一次,也能分到钱。七的八的合算,日子没问题。都是两手过撇的现钱,不像在城里打工,賖三欠四的,过年了也难讨回。”
这话说的实在。搭头这样的老实人,也只有家乡能容下。
雪花还在飞,水面有涟漪漾起,一个黑色饮料盒在荡漾的涟漪中探出头来,龟头一般时隐时现。搭头手中的长竹篙伸过去,网兜跟踪着起伏的饮料瓶,瓶现网进,瓶隐网止,一次两次三次,饮料瓶随着风浪一起一伏,他手中的竹篙随之一起一伏。看着他专注的劲头,我拿起手机想拍个镜头。搭头一看伸手乱幌:“别别别,吉河,我这身衣不受照。初一那天,我把坳前坳后打掃干净,把天井也收拾干净,把新衣服换上,你再给我多拍几张,干干净净过年。”
他的要求很合理,我点头应了。
搭头是小双的绰号。
他父亲是屠夫,长年卖肉养成一个习惯,肉割完,钱付清,他会切一截猪大肠或猪下水作为搭头赠送,搭头因此成为屠夫铺的一个热词。大双小双出生时接生婆不知道是双胞胎,大双出生后,接生婆剪完脐带,倒完羊水,手脸一洗走老远了,小双的母亲还痛得抓床档。屠夫不知怎回事,瓣开大胯一看,一只小脚从阴户里伸出来,他吓了一跳,追到坳口喊接生婆:“双莲,双莲,快转来,快转来,还有个搭头。”双莲看看屠夫给的一个大猪蹄,边走边说;“多谢了多谢了,搭头你自个儿留着。”屠夫一听,急了,说:“这搭头不是那搭头,留不住。”小双出生后,接生婆想起屠夫的话,拍着他的小屁股笑了:“割肉送搭头,生儿生搭头,你就叫搭头算了。”
搭头算不上笨和傻,但有些二。做出的事有时让人啼笑皆非。大集体时,社员的工分标准分两种,满劳力十分,半劳力五分。评分标准也简单。满劳力凭力气大小,能扛得起水车;半劳力比手脚快慢,一天能割完一亩田稻子。搭头年龄小,个头矮,一百多斤的水车扛不起,评十分没得指望。他为了争得半劳力的五分,一天夜里偷偷把一亩田的稻子割了。早上,他提着镰刀拉扯着队长去验收。队长走到田头,看到被割倒的是正在扬花抽穗的稻子,黑脸气成白脸,飞起一脚,把他踹到泥田里。五分没评上,还扣了他家一个月的口粮。搭头的堂叔三庆结婚,青云带着一帮小青年闹洞房,半夜里揭新郎新娘的花被窝。三庆当过武警战士,警惕性非常高,新房的安全措施也做得到位,青云他们一帮小青年努力了几个晚上也没得手。青云就让搭头事先潜伏在新房里当内应。约定是房门外有三声猫叫就开门。搭头点头应了,等到闹洞房的客人散了,新房门关了,新郎新娘脱衣解带秀恩爱,床上的动作忘乎所以。藏在床底下的搭头哪还等得门外的猫叫,爬出来指着三庆大叫:不许耍流氓!不许耍流氓!这笑话至今还在坳上流传。
我回到家,没看见母亲,估计是到邻家看牌去了。过大年了,又有雪花应景,村里并不忙碌,家家都有牌局,到处是搓麻将斗地主炸金花的声音。现在村里人都过甩手年,米酒没人酿,猪羊没人宰,糍粑豆腐没人打。三庆在坳口开了一家超市,门面不大贷物齐全,天上飞的地下趴的啥都有,一个电话打过去,成箱成件的商品就送过来。外出打工的男人回家,女人当宝贝护着,精力就两处,白天趴在麻将桌上,晚上趴在女人肚皮上。
我在家里转了一圈,搭头和母亲赶了回来。母亲说:“也不给个准信。要不是小双告诉我,我们几个老货在三庆家不知会呱啦到什么时候。”母亲与搭头娘是同村同族姐妹,婚前婚后感情好,她从不叫小双绰号。
搭头张着流口水的嘴嘻嘻笑,帮母亲把采买的年货放下。有一箱木炭,半箱糍粑。母亲见是我一人,问张华和小敏怎没回来。我说:“小敏中考,张华逮住机会在给小敏补课呐。”母亲不高兴了:“补么课,没年没月的。年年过年补课,回得迟走得早,火烧糍粑没吃好。今年我可给我孙女备足了,要吃天天烤!”
搭头说:“小姨,还是我来烤吧。我烤的糍粑,泡鼓鼓,香烹烹,黄崩崩。”他用衣袖捋去了漫出的口水,目光转向我,“是吧吉河?还记得后山放牛不?糍粑刚冒炮,比火还火,你抢着吃,糍粑粘着牙,出不得进不得,烫得你驴打滚。”
说这话时,搭头没嘻嘻笑,我和母亲都笑了。
搭头走后,母亲告诉我:“别人都以为小双二,我看不全是,坳里没有他,不知会出多少事呢。夏天的时候,我骑自行车上街,下后山的坡,车刹失灵,冲下了河坡,小腿折了,怎么爬也爬不起来。刚巧小双从环卫站回来,发现了我,把我送到诊所,医药费都是小双出的。”母亲又说,“还有旺生,你记得吧?大人孩子都外出打工,新做的楼房锁着,让驼背奶一人住在老房子里。电钱老化突然起火,满楼的柴草烧着了,浓烟烈火封住了门,驼背奶出不来。妇女小孩被熊熊大火吓昏了头,站在门口干着急乱哭喊。搭头挑一担水来救火,听说驼背奶还在屋里,二话不说,一桶水淋在身上,冲进了火海。真危险啊,驼背奶背出来,房子就烧塌了。”
听了母亲的一系话,我笑着回了一句:“搭头这绰号是不是该改改了。”
母亲脸一沉:“小双比你大,别没大没小的叫绰号!”
第二天中午,搭头抱一抱红纸来我家,要我写告示。我一看笑了,说:“这红的纸,你是写告示还是写喜报啊?”搭头把纸摊在桌上,一边抻纸一边嘻嘻笑:“大过年的,白纸晦气,红纸喜庆。”他见我楞着,又说,“红纸写好话,孩子们爱看爱学,不会撕,管的时间长。”
我一听迷糊了,禁止乱倒垃圾,好话该怎么写?
在一边忙着的母亲插话:“小双跟孩子打交道多,懂孩子。孩子们好奇,不让干的事偏干。大集体仓库空了几十年,不是成危房吗?水运叫陈老师在院墙上用白油漆写了攀爬危险几个大字。你知道不?油漆还没干,小‘警察爬了一墙。你不准我攀爬,我不准你攀爬,墙上的石头成了攻击的子弹,打得一塌糊涂。三庆的小儿子从墙上挤下来,右腿骨折,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为报销几千块钱的医药费,三庆与水运打了一场死架。水运怄气,撂了组长的挑子,跑深圳女儿那图清闲,年都不回坳上过。”
母亲一点拨,我心里开了一条缝。城市公园里的那些温馨提示立马浮现在我眼前,比驴画马,一溜的好句子呼之即出。我调好笔尖,饱醮墨水,写了家乡美,美在山和水;坳上是我家,美丽靠大家;干干净净过大年,团团圆圆度佳节;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等。搭头站在我身边,我写一个字他念一个字,写完一幅他叫一声好。我的毛笔字本就一般般,有他在一旁大呼大叫,心定不下来,握笔的手颤抖下止。
写了十张多,搭头还要我写。我说够了够了,留张纸我给你写幅春联吧。他一听,脸上起了阴云,口水流着没嘻嘻笑:“新房粉刷了,卫生间修了,空调太阳能也安了,大双还是劝不回嫂子。年年是我一个人,算了,算了。”
我看搭头的脸沉下来,张着的嘴唇有些搐动,马上放下了手中的笔。
搭头坐在堂屋等待墨汁晾干。母亲端出一碟花生,一边吃一边说话。母亲问他年货备了那些?搭头说:“小姨,多呐,鱼肉都有。今年帮三庆叔送了些货,他答应了,给我一箱啤酒,两包烟,一包瓜子。我说,烟和瓜子行,啤酒就不要了,我要一瓶白酒,大年三十敬我伯。小姨知道,我伯不喝啤酒。”
母亲叹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她关切地扯了扯搭头的外套,那衣服是母亲三年前送给他的,是父亲生前没有穿过的羽绒服。母亲问:“过年有没有添件新衣服?”搭头很快就兴奋起来,张着流口水的嘴嘻嘻笑:“小姨,有有有。是环卫站发的,毛料工作服。锁在箱子里,新年那天再穿。环卫站要登记,初一那天我让吉河照一张送去。”
母亲笑了:“小双,还是给公家做事好。外出打工,别说发衣裳,工钱怕还讨不回。”
搭头忙着点头:“是呐是呐。红喜在山西煤矿做了一年,为讨工钱堵老板的门,老板的手下下狠手,卸了他膀子。前天回来,两膀子像死蛇,吊着甩。”
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双,坳上的卫生你要认真做。”
“是呐是呐,小姨,别的事我做不好,干干净净,我能。”
墨汁凉干后,搭头抱着告示去坳里张贴。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对我说:“屠夫死前,给小双留了些过日子的钱。这憨头自已舍不得用,给大双修了卫生间、安装了空调和太阳能,一心等大雙带媳妇回。唉——痴汉等丫环。莫说卫生间、太阳能,造个金屋又怎的?回得来么?”我问怎回事?母亲撇撇嘴:“早就攀高枝了。台湾一个烧陶瓷老板,七十多了,佛山置一套房子,包了。大双也没骨气,赖在陶瓷厂装货卸货,成天灰头垢脸的,也不怕人笑话。”
我摇了摇头。
大双的媳妇回过一次坳上。也是春节期间。也是纷纷扬扬的雪,坳上的山水白茫茫,坳上的空气凉嗖嗖。大双媳妇戴一幅大墨镜,穿一件红皮短裤,蹬一双高跟鞋,拉着一个银色行旅箱出现在坳口。“放炮!放炮!放炮!”早在门口候着的屠夫见了,拍着血淋淋的肉案对搭头喊。搭头抹了一把冻出来的鼻涕,哆嗦着手把鞭炮点燃。刹那间,白的雪花红的鞭花开出一路的璀璨。村里的小屁孩们被这眼花瞭乱的璀璨吸引,从各家各户的门缝里钻出来,紧盯着新鲜刺激的皮短裤一路涌进屠夫的家。
当白皑皑的高远一下变成黑漆漆矮小,皮短裤扶着拉竿箱楞住了。大双知道她楞什么,大叫小双点灯,大叫屠夫搬屠凳,而他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接过拉杆箱连笑带哄把媳妇拉进自已的房间。小屁孩们看不到新鲜,对着房门唱起了闹洞房的浑段子:“娶个媳妇好润心,屁股大得像脸盆,抱到床上放一炮,生个儿子十八斤。”
进了房门的大双并不润心。媳妇要洗澡,大双用小木盆装了半盆水,媳妇一看,高跟鞋脱了一只另一只不脱了,把小木盆踢了个底朝天。媳妇要上厕所,大双指了指房门角黑漆漆的马桶,媳妇的皮短裤解了一半不解了,踢出去的腿半道改了方向,踢开了拉杆箱,几件散落的物什装进去,大屁股高傲一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屠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哈巴哈巴地在后面追。大双追不上媳妇,折回来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厕所都修不起,还有脸活着?死了,死了,跳天井死了,我尸都不捞。”
那年三十,屠夫真的跳天井死了。他担心穿的衣服多,沉不下,就把生前用过的所有杀猪刀绑在身上。
搭头没通知大双,置一副柏木棺把屠夫埋了。
雪飘了一天一夜,停了。张华昨夜来电话,小敏的补课结束,娘俩今天到家。我拿着铁镐出门铲雪,发现门口的雪早就被人铲过,三五米一个小雪堆,呈出各种各样的造型。再看看坳口,邻里间互通的水泥路也都清掃出来,虽不宽敝,行人没得问题。三庆的小四轮已经发动,黑烟一圈圈向外吐。三庆坐在驾驶室,隔着窗向外大声吼叫:“用劲,用劲!说起来你还是个童子伢,劲都耗哪了?”我顺着喊声细看,发现搭头正沉下肩帮三庆推车。雪后的早晨,寒气逼人,搭头只穿一件旧毛衣,裤管也卷扎起来,身上的热气腾腾直冒。
小四轮恶恶地吐着黑烟圈,车轮在飞速旋转,车身并没有动。搭头猫腰推了推,看不见效果。他伸直腰,拿起身边的铁镐,铲了铲轮胎前的积雪,用手从雪地里扒出两块砖头,垫在车胎前,用镐头拍实。就在他的肩再下沉时,邻居旺生用鞋尖踢着门口的一堆雪,直嚷嚷:“搭头,搭头,你的眼睛是不是日瞎了?三更半夜不睡觉,房前屋后捽呀铲的,吵得人不得安生。好事做好啊!这大一堆雪堆在我家门口,车么样出进?”旺生打工的那家老板年内破产,工钱开不出,员工可以选择生产设备办工设备冲抵,旺生下手快,抢了公司的一辆破宝马。
搭头忙伸出头回应:“啊,生哥,你家昨天开回马哈?重搞,重搞。等会我重搞。”
“做事就做事,哪有那多话!”三庆来了气,一脚踩死油门,黑烟喷了搭头一脸。搭头也不恼,伸手抹一抹,又沉下肩推车。
藏了两天的太阳从坳口露出了脸,各家各户的大门开了。邻里间互通的水泥道上行人多起来。年货是不用忙了,但长长的一年没见面,总有些事需要处理。不留隔年事,不欠隔年情,不管时事世风怎么变,老规矩还得讲,老情宜还得继。他们有的抱着手机打电话,发微信,有的挥着双手隔着天井打招呼,相约着去看望的地方。一辆越野车披着霞光从坳口开过来,气宇轩昂地响着喇叭。有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围过去。女大十八变,分不清是谁家的,打扮得比当年大双媳妇更前卫更大胆。薄薄的羊毛衫,夸张的胸罩,超短的皮裤裙,腹肌和屁沟儿全露在外面。她们满嘴夹生普通话,说是谁谁看婆家,很放肆地打情骂俏。天井边站着的几个老男人见了,目光冲冲的,牙帮骨咬得生生响。
中午,青云驾着一辆翻斗车又黑烟滚滚地开到了天井。青云先下车,目光在天井上扫一圈,自言自语地说:“狗日的搭头,当了个清洁工,把天井当他洗脸盆了,有事没事拿根竿子清呀搅的,清汤寡水了,长么鱼?”
青云靠着当乡村公路段段长的舅兄承包了几条乡村公路发家,算是坳上腰竿粗嗓门大的一类人。几年前发洪水,天井溃口,几万斤鱼跑了个精光。那可是小组每年唯一的经济来源啊。雨过天晴,小组长水运筹不到整修溃口的资金,就与青云达成一份口头协议,天井的溃口由青云负责整修,整修后可免费承包五年,用水面收益抵冲整修耗资。在乡下,酒桌上碰杯拍脑壳达成的协议多,群众有意见没办法。青云坐收五年渔利后,水运要收回承包权,青云站在天井岸边发酒疯:“水运是酒鬼,办事活见鬼。十年说五年,见鬼不见鬼。”一连的鬼话说完,人话比鬼话还恶狠,“我说十年就十年,谁想心思我捏死谁!”水运苦于没立字据为证,又苦于谈协议那天在青云家确实喝多了酒,断不准当时拍脑壳拍出的到底是五年还是十年,所以青云一抖狠,他就没了底气,收回承包的事年年嘴上说,年年较不了真。
车的翻斗里又跳下两个人,从车斗上卸下几包化肥,拖到水边,雪一样倾泻而出,浓烈的臭气直冲鼻子和眼睛,两人捂着鼻子打着喷嚏向远处逃。青云吼道:“屎尿里长大的东西,做么秀,做么秀!铲呀!”
搭头用翻斗车推了满满一车垃圾从坳后出来,听见青云的叫喊,抬起头看见白雪一地的化肥,急了:“青云哥,青云哥,化肥撒不得,撒不得。你看看天井的水肥得像油,你那多化肥撒下去,大过年的,臭气熏天,坳上还站得住人?。”
青云一笑,说:“搭头,不撒化肥,我剁你的肉喂鱼?承包天井这几年,亏血本了。春季放进去的鱼,三四斤重,年底下网捞起来,光长脑壳不长肉,一包剌。别说吃,看都恶心。”
“别铲了,别铲了。”搭头见喊话不起作用,就跑到翻斗车前,一脚踩住一把铲铁镐,对青云说,“青云哥,你这车料撒下去,坳上的人都活不了,还能活鱼?”
青云双手把搭头一推,咆哮道:“我承包我喂鱼,死人死鱼要你扯卵子蛋!”
搭头踉跄一下,双脚掉进水里。青云也不管,恶语咆哮两民工:“铲呀铲呀!腊时腊月的,想不想回家?要不要工钱?”
“不,不,不!”搭头挥起双臂徒劳地拍打着水面,水溅了他一身一脸。
青云不再理他,跳上翻斗车,加大油门,车斗高高举起,车斗里十多包化肥、饲料缓缓下滑,银色瀑布从天而降,天井鱼欢水跃。
春节联欢晚会还没开始,小敏吵着要吃火烧糍粑。张华指了指茶几说:“奶奶为你准备的水果糖果一大堆,香的甜的脆的都有,吃么火烧糍粑?再说,晚会马上开始,升个火炉,烟绕火燎的,怎么看?”母亲护着小敏,在一旁解释:“今年的木炭不同往年,是从三庆家卖的无烟木炭,只冒火不冒烟。”张华看了看篮子里的机制木炭,还是不松口:“就算不烟绕火燎,火烧糍粑也吃不得,黑不溜秋的,还粘牙齿。你爸小时候吃火烧糍粑,粘在牙齿上,出不得进不得,要命!”小敏一笑:“这故事奶奶讲过,那是对爸爸偷吃的处罚。爸爸说小双叔烧的糍粑,泡鼓鼓香喷喷,好吃,好吃。奶奶,我要吃小双叔叔烧的糍粑。”小敏没在张华那儿得到许可,粘上了母亲。
母亲没直接回答小敏,而是分咐我:“去把小双叫过来,就说小敏要吃他烤的糍粑。下午我同他招呼过。”母亲心细想法周全,烤糍粑只是借口,她是担心搭头一人在家,大年夜也没个说话的人,清冷孤独。我会其意,也不管张华同不同意,对小敏说:“吃火烧糍粑没得问题,但你不能不劳而获。你帮奶把火盆燃起来,把糍粑洗静凉干。我去接小双叔。”张华皱皱眉头没再反对。她是聪明人,虽然没有接受火烧粑,但不愿被我们祖孙三孤立。
搭头家的门虚掩着,我喊他,没人应,推开门,雪亮的灯光涌过来,浑身顿觉热辣辣的。除夕夜明灯是我们这一带千百年的风俗,房间厅堂,厨房厕所,牛栏猪舍都得亮堂,都得点灯。年初岁尾这寓意不难理解,忙忙碌碌的一年已经过去,收也罢欠也罢,得正大光明的结束,忙忙碌碌的一年即要开始,成也罢败也罢,得正大光明的前行。搭头从祖父辈年复一年的遵从中记住了彻夜不熄的灯火,我猜想他是不是在灯火中种有希望?
我顺着灯光前行,看到他家香炉里香已经点燃,两边蜡台的蜡烛灯火闪耀。屠夫的遗像前摆上了水果糕点,斟满上了三茶五酒,茶香酒香追随着香烛的清烟缭绕,让年味入心入肺。
我分别到大双和搭头的房间看了看。大双的房间宽敞,房顶用彩色塑料板吊了顶,墙面刷了乳胶漆,地下铺的是白色地面砖。房间分上下两个半间,上半间是卧室,有空调和沙发,床铺是空的,床柱上的红灯笼红喜字仍然鲜亮。下半间是卫生间,面盆热水器座便器一应俱全。搭头没有单独的睡房,一张单人床搁在厨房上头,床上铺一床单被窝,简单干净。被窝上整齐地叠放着一件崭新的毛料制服,细一看,有环卫的标识。
家里沒见人,我到坳上转了转,除了雪亮的灯,除了电视机里春节联欢晚会的欢笑,除了天空中次第绽放的烟花,一个人也没发现。我有些失落,正准备回家,忽然看见天井岸边有灯光游走,忽明忽暗。忽急忽缓,我试探着问了一句:“搭头么?”
灯光的游走没停止,声音却快速回过来:“啊,吉河。”
果然是搭头!他一手拿着竹篙,一手拿着手电筒,边忙边说:“你告诉小姨,等我把天井的事忙完,就过来。”
“忙么啊?晚会开始了。”
“叫他莫倒偏要倒,以为我害他,拦都拦不住。”搭头手中的竹篙在水面顺着手电筒的亮光游走一阵,竹篙提起来,收回岸边磕一磕,又伸进水里。我的目光顺着手电筒的亮光看过去,发现水面上浮着一条条翻肚死鱼。再看看岸边,死鱼已捞起不少。我很快想起了青云驾着翻斗车的威武,想起了白花花的化肥、饲料瀑布般直落天井的壮观,想起了搭头挥动双臂拍打水面的狼狈,我的心一楞一楞的,很是不舒服。
搭头说:“本是不想捞的,但明天是新年,坳上的人开门就见满塘的死鱼,多不吉利。”
搭头的这句话在我心里重重地颤了一下。本来我是要力劝他到家里边看晚会边烤糍粑的,但心里的这一颤,我无话再说,只剩下对他的敬意。
干干净净过大年。
“照相,照相,照张相!”新年第一天,搭头穿着崭新的制服站在天井边,张着流口水的嘴嘻嘻地笑着,我举起手机贴过去,对着他喊“一、二、三,茄子——”快门按下,镜头里只有清澈的池塘明媚的阳光,搭头不见了。我感到奇怪,目光从手机的屏幕上跳开,再看搭头,发现他一动未动地站在天井边,张着流口水的嘴嘻嘻地对着我笑!我怀疑镜头对错了标,把镜头再推过去,一边提示他看镜头,一边喊一、二、三、这次,没等茄子出口,搭头又不见了。我举着手机一边喊着搭头的名字一边寻找,搭头的回应时远时近,搭头的身影亦真亦幻,我不停地切换镜头,富饶的田野,怒放的鲜花,整洁的街市,欢乐的人群……
突然,一阵急促的呼喊声终止了我的寻找。
“快起来,快起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我神魂未定,惊恐地坐起来,语无伦次,问:“搭头,搭头,怎回事?怎回事?”
拍门声更急:“吉河,吉河,不得了了,出大事了!小双淹死了。”
梦彻底地醒了!
我的心狂跳着,手脚颤抖,怎么也伸不进衣袖,张华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帮我穿衣,我一把推开她,披着衣服跑出大门——
门外晓星渐隐,晨光初露,坳上红光一片。天井岸边站着几个人,有三庆,有旺生夫妇和驼背奶,他们一边议论一边对着天井指指点点……
天井水面结满薄薄的冰层,晨曦映上去,反射出瑰丽的波光,一杆竹篙被冰层凝固,静静地横在水中央,几处脱落缝线的草帽一半沉在冰里一半浮在冰面,浮出部分经一夜冰霜凝聚叠加,盛开成一朵冰花在晨光下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