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有荷的曾园
金曾豪
曾园在明代万历年间钱岱所筑“小辋川”遗址上建成。明代万历年间,常熟城还是个乌檐苍苔的小县城,小辋川所在的城西南一隅还是半城半野去处。钱御史营建的小辋川会是何样面目?小辋川没有留下更多资料,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园名推测出大概的面貌。小辋川所以叫小辋川,必是以“辋川别业”为范本的。大名鼎鼎的辋川别业由唐代大诗人王维营造,倒是有稽可查。
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代表,王维咏辋川别业的诗有几十首之多,其中不乏至今还活在人们口头的名句佳作。一如“松间明月照,清泉石上流”,一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一如《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身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鹿的栖息处,是辋川别业的一个景点。
又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也是辋川别业一景。曾园亦有竹里馆,楹联曰:“庭花过雨幽香远;径竹梳风爽气浮。”曾家的竹里馆当初想必亦建在竹林里的,可惜现存的竹里馆与竹林没有关系了。
年轻时读王维,只看到精美的辞藻,老到的白描还有以景结情的高妙,经些阅历,才用心揣度大诗人那种参悟独化的气韵流动,那种花开花落的随缘应运,那种自生自灭的自由自在。
写曾园先说“辋川别业”,是想让王维的诗把我们带进一种空灵恬淡的意境。何况,王维和中国园林大有关系,他是中国第一个融会时空艺术,打通诗画界限、打通诗画与园林界限的天才。
曾园本名虚廓园,都说名出《淮南子·天文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句,可这个“虚”不也是王维的“空”么?虚廓园第一代主人曾之撰以“虚廓”名园,是一定在王维的诗境中流连忘返过的,一定是王维园林妙识的追崇者。
荷塘是曾园的主角,名为“荷花世界”。荷塘四周现存的构筑基本上是曾之撰当时的旧物,这是应当庆幸的。
曾之撰是曾朴的父亲,光绪元年中举,官至刑部郎中,不久便厌倦宦海浊流,退归故乡常熟,筑园闲居,事亲教子。“归耕课读庐”和“娱晖草堂”的命名正反映了园主的旨向。
由竹里馆起步的长廊中嵌有“山庄课读图”书石,是李鸿章手迹。长廊依傍围墙,向外不能开窗,嵌书条石以弥补大片墙面的单调沉闷。这是中国艺林的惯用手法。长廊壁嵌中,还有翁同龢、范烟桥、周瘦鹃、柳亚子、杨沂孙等名家的书条石30余方,集颜、柳、米、苏、王、赵、董各路书法,大可一路品赏。细观,知道这些文字大多产生在书家和曾家主人的某次交往。如此,耳畔竟隐约有夹着笑声的高谈阔论响起,只是听不清所说的内容。廊是够长,有些幽暗。一边是名人们的情感波动、灵光闪烁,一边是老树重荫的漫漶,走着走着,恍惚觉得是在走向曾园过去时光。这就找到一点感觉了。
进曾园,我一般不会先进“归耕课读庐”和“水天闲话”(这两个其实是同一个建筑——所谓的鸳鸯厅),就这样跟着长廊向深处走,先走出个“庭园深深深几许”的滋味来再说。走到底,向左拐,连过两座小石桥,就到了“清风明月阁”。这样就绕过整个的荷塘了。既然荷塘是主题,是高潮,放到后面再细细品读不迟。
品园和游园不同,不要在旅游旺季。特别是进私家园林,游人太多了,整个儿不是滋味。到园林是找幽静、找宁静,不是轧闹猛。幽静和宁静不同,幽静是外部环境,宁静是内心的事。游园还是一个人好,是谓独游。多人游园总会互相干扰,即便有乐趣,那乐趣也与园子无关。
我认定“清风明月阁”是坐观曾园的最佳处。坐观,坐着看,静静地,久久地。游园林不能走马观花,得慢慢斟酌,静静品味。年轻人好动,慢不下来,静不下来,所以园林基本上是属于中老年人的。年轻人会来园林谈恋爱,但谈恋爱是品读人,不是品读园林。
荷塘被一个绿色的半岛大概地分作两部分。半岛上有白玉兰、白皮松和雪松相聚,皆涉素白,所以叫“雪台”。树都高大,算算年头,大概是筑园之初的旧物。杂树交柯,还有一二枯枝,好。做园林不是搞绿化,尽量让树木长得恣肆些好,留下一些枯枝更自然,毕竟人来园林有回归自然的动机。
雪台的南端连接紫藤披覆的水上花廊,经过邀月轩可达荷塘南岸。清风明月阁在雪台的北端,在此可以比较完整地观望荷塘四围的景象。
水天闲话堂、琼玉楼、小有天假山、不倚亭、啸台、盘矶、花廊、邀月轩……这些建筑看上去不新,也不算旧,被有荷的池塘烘托着,被青苔或者爬山虎亲昵着,被参差疏密的树木掩映着……一切都显得自然、默契、熨帖,浑然一体。墙太新太干净,显得虚伪,让爬山虎什么的染些色彩没什么不好。中国园林艺术追求“虽为人工,宛若天成”。曾园的这种与自然的成功磨合,人起了作用,大自然起了作用,光阴更起了作用。时间握有最伟大的力量,不是吗?
曾园第一代主人曾之撰是从王维的诗境中走出来的。“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从王维诗境中走出来的书生尤其冲淡,尤其辽阔。私家园林在造园时对原有的老树会极重视,不敢轻易搬移和砍伐。古香樟、白皮松和红豆树为小辋川旧物,必是“第一时间”出现于曾之撰的造园图纸上的。“所有的建筑都得顺应这三个来自明朝的‘长者’!”曾之撰大概是说过与此类似的话的。池塘本是有的,稍加疏浚整理就成,挖起的塘泥就去壮大一个探入池塘的半岛(雪台)。造园总得搜奇纳怪吧——所谓园必奇石异峰,楼必雕梁画栋。对这样的建议,曾之撰莞尔一笑,他是不会去搞“花石纲”的。曾之撰知道自己喜欢的是朴素,是自然。曾之撰为儿子起名“朴”,并非出于随意。朴素不只是修养,更是气质,是骨子里的东西。“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胸有丘壑,意在笔先”,怎样的人就会造出怎样的园,一点办法都没有。
曾园仅有一块有名字的石头,就是归耕课读庐前庭园里的那块太湖石,名“妙有”。得此石,曾公有记,全文如下:
余营虚廓园,依虞山为胜,未尝有意致奇石,乃落成而是石适至,非所谓运自然之妙有者耶,即书“妙有”二字题其颠。石高丈许,绉、瘦、透三者咸备。光绪二十年十月初三日,曾之撰记,男朴书。
撰文是父亲,书写是儿子。岁月逝去,人都不在了,石还在。一个人,一件事留下的痕迹,比人和事本身活得长久。
曾之撰题石是在光绪二十年,那一年曾朴23岁,在京城里当“中书舍人”的小官,这次以祖母80寿辰为由请假南归。亲睹清廷官场的昏庸腐朽,曾朴实在无意于那个碌碌的职务。在这个父亲苦心营建的园子里,23岁的曾朴已经经历过一场夭折的恋爱和一次与爱妻的永诀。丁氏二表姐是曾朴一生最倾心爱恋的女子。封建宗法不能容忍这样的自由恋爱,断然棒打鸳鸯,给16岁的曾朴造成终身不愈的精神创伤。这个巨大的创伤一直被隐忍着,直到五十多岁,曾朴才借着《鲁男子》第一部《恋》,以小说的形式尽情地作了血泪迸流的宣露。曾朴20岁时,爱妻产后变病,半月后演成永诀,所遗女婴也在数月后夭亡。
曾朴的这一段经历,与巴金《家》中大少爷觉新的经历何其相似!那个高家大少爷,先是与梅表姐的恋情被腰斩,接着与钰结合,不久是钰的产后夭亡,接着又是儿子的病死……在这种大园子里,自由恋爱几乎都是以悲剧告终的,真个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想起曾朴的这一些人生章回,眼中的曾园不免就滋生出一种幽幽的凄美。
从那以后,曾园的那棵300岁的红豆树就再也没有结过红豆。
俞小红君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他在1999年春天亲见曾园红豆树开出淡黄的和粉白的花。不知那年秋天可曾结豆。红豆树四月开花,九月结豆,但这不是年年有的事,也许隔七八年结一次豆,也许隔几十年才来一次,说不定。
曾园的红豆树亭亭然高近四丈,如今已有350多岁,当年由小辋川主人钱岱从南方移来。小辋川和王维有关,红豆树也和王维有关。那首传唱千古的《红豆》诗就是王维的杰作。
在王维写《红豆》诗之前,红豆树尚是平常的树,王维何以把这种葱茏清洁的乔木与相思、与爱情纠结起来的呢?这个话题在这里说有点跑题,我会在写读书台的时候再拾起。
坐在清风明月阁观望,荷塘南岸的琼玉楼有点遥远。琼玉楼在“水天闲话”东侧,是曾家的书房。
文化人造园林,不会忘记书房。无奇石异峰可以,没奇花异草也可以,没有书房不可以,雅逸的书卷气不可或缺。
“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曾家的书房与中国文学史有关系。曾朴就坐在这个朴素的小楼里握笔疾书,记述危机重重又诡谲多变的清末世象,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
很想看看曾朴的书房,可琼玉楼的楼层不向游人开放,窗户一直关着。不小心失去时间概念,就觉得曾朴还在那楼上书房里,如果他推开窗扇,我们就能看见他了——33岁的曾朴唇须初蓄,目光凌厉,衣袂飘飘……这哪是什么“东亚病夫”,分明是气宇轩昂的儒雅才子!见过曾朴年轻时骑马的照片,马上的曾朴踌躇满志,英气逼人。
留意荷塘中央“不倚亭”的匾额了吧?是曾朴的手迹。狂放的笔触,出于书者热血汹汹的胸臆,简直是一个人生的宣言。曾朴还在园中“超然榭”中挂了于右任的一副楹联,大概是想以此解释他的“不倚”之义:
立脚怕随流俗转,
高怀犹有故人和。
基于对植物的生态习性、外部形态乃至内在性格的观察细微,人们往往就此领悟,得乎性情,使一种种植物成为深有含蕴的文化符号和情感载体。诸如松柏象征坚强和永久,竹子象征气节和清逸,牡丹象征华贵丰隆,莲花象征高洁无染……曾园选取了荷。选择了荷的是曾之撰还是他的儿子曾朴?我想,他们都会选择荷,他们都深谙中国文化中“荷”所标志的人文精神。
《群芳谱·荷花》曰:“花生池泽中,最秀。凡物先华而后实,独此华实齐生,百节疏通,万窍玲珑,亭亭物表,出泥而不染,花中之君子也。”引出这节文字,我们也就顺带明白了园中“君子长生室”室名的内涵。
也许曾之撰更多看见了华而且实,而曾朴则更多地看见了纯真、坚贞和美丽。曾朴后来在上海创办的刊物就名《真美善》。
想想曾家这对父子也真是意味深长。凭着和儿子同样清高的心气,曾之撰无法厕身低俗污垢的官场,当官不久便辞官回乡。而当儿子无意功名,再三回避春闱时,父亲却断然不允,“严命北上应试”,乃至亲自把儿子押到城东连登浜上船(就为“连登”这个地名吉利,常熟学子外出赴试时,多在此地上船)。老先生自己不愿当官,却依旧认定“学而优则仕”是天下读书人的正道,认定当了当官之后辞官不干,与当不上官是有荣辱之分的两码事。他的儿子倔强着呢,在进了试场之后依然不肯屈服,故意用墨汁污了试卷,然后题诗一首,拂袖而去。所谓“被人弄污试卷”一说,不过是曾朴给父亲一个下场的台阶而巳。当年王国维参加科考,也是“不终场而归”。莫非曾朴效的就是他?
不料,老子比儿子更倔,曾之撰得到试场消息之后立马为儿子捐了一个内阁中书的官,飞函嘱儿子“不必南归”。收到这样的“特快邮件”,曾朴真是哭笑不得。
这一“飞函”,在客观上催生了《孽海花》的问世。曾之撰在无意之中以另一种形式成就了儿子的人生大业,这是老先生没有料到的。如果没有在京城官场深潜的经历,曾朴是写不出这样一部惊世骇俗的谴责小说的。
就这样,曾家父子都选择了荷。风韵俊朗的花中君子就在曾家花园里扎下了根,曾园成了荷花世界。
余秋雨先生说,所谓文化者,主要是价值观和生活状态。如果是这样,那么“家学”这个渊源对于人是非常重要了。“家学”这个词要译成外文恐怕有点难。“家学”可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产之一,从唐宋一直延续下来。“书香门第”主要不是指家宅,讲的是文化传统。比如鲁迅先生的周家,连小孩子读诗的顺序都是排定了的:初诵白居易,取其明白晓畅;再诵陆放翁,取志高词壮;又诵苏轼,笔力雄健,辞足达意;后诵李白,思致清逸。杜甫艰深,韩愈奇崛,不学。好像没有学者注意过曾家的“家学”。春天去曾园荷塘边坐,如果遇上风微水静的日子,你的目光就可以潜下水去探问荷的消息。深潜的藕当然是看不见的,你有可能寻觅到的是藕节旁生出来的嫩黄小芽儿。小芽是实在的小,如果近旁有水草拂动,这小芽就有点不真实,飘飘渺渺的就像是一朵一朵的梦。这真是藕节长出的小芽吗?不敢确定,因为我并没有切实地去求证过,可我愿意相信这是荷在春天里做的梦,相信荷的美丽原是在春天里就开始酝酿的。
农历六月二十四是荷的生日。那已是在初夏时节,一枝一枝的小荷就像箭一般在水面上探出了尖尖角。突不出水面的小荷并不着急,一副很有主见的样子。它们也并不害羞,有羞态的倒是那些躲来躲去的小鱼们。小鱼们还没见过世面,对一切都没有把握。
每年的夏天,我去曾园就勤了。荷用整整一个多月,来展示她们从豆蔻少女到丰腴少妇的美丽年华。是的,你是无法不把荷花当作女性的,面对荷塘,你就觉得正有一群洛浦女神,素服淡妆,踏波而来。
天下美丽的事物,大多只一方面或几方面漂亮。比如孔雀,一开屏,后面就不好看。只有荷花不这样,它们的美是全方位的,连在水中的倒影都是美轮美奂(顺便想到:小提琴也是这样绝对的美着的)。荷就以美丽无瑕的身姿在整个夏天里亭亭然站成一片清香益远、仪态万方的风景。
今天是9月1日,我一早就进了园子。
赏荷还是清晨最好。经过一夜的露水滋养,粉色的荷花特别精神。那些平举的荷叶还捧着些大大小小的水珠,微风起时水珠就活活地滚动。但愿水珠不要失落,心里便有些担忧。白居易一生酷爱白莲,在庐山写下《咏东林寺白莲》诗:
东林北塘水,湛湛见底清;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
白日发光彩,清爽散芳馨。
泄香银囊破,泻露银盘倾。
古人讲究,称含苞未放的花为菡萏,盛开的花则称芙蕖。现代人粗糙,最多知道荷的一个别名:芙蓉。毛泽东的诗中有“芙蓉国里尽朝晖”。荷花的别名很多,从字面看,每一个都很美:芙蓉、芙蕖、菡萏、水目、水芝、水华、泽芝、玉环……
荷塘深处的花廊上有一个中年女子双手捧着相机,趴在栏杆上长久不动,就走近去看看。
镜头对准的那朵荷花已开到全盛,花瓣捧着的莲蓬呈带有红晕的明黄色。莲蓬被橘黄的花心拥簇着。三只嘤嘤营营的小蜂就在这茸茸的花心中拱来拱去地忙碌。这个画面给人的印象不只是美,还有干净,干净到一时想不出怎么来描写。能用婴儿的眼球来比喻吗?
古时,有闲情逸致的人用小纱袋装茶叶,于傍晚时放进荷花中,次晨取出沏茶,香韵尤绝。这是化世俗为非凡的审美,那香韵主要是心悟的吧。
女摄影师久久没有按下快门,在等蜂飞起来,好构成一个更加生动的画面。三只蜂久久盘桓,就是不肯飞起来。它们细声细气地嘤嘤着,完全陶醉在花心里了。
曾园夜晚不开门,要知道夜晚的荷塘是怎样的,就只能去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缺了颜色,夜晚的荷塘之美大概主要是靠嗅觉和听觉来体会的吧?
谷雨三朝看牡丹。看牡丹要赶早,至少别迟到。富贵人家的衰败是令人沮丧的。荷不一样,荷的一生在美丽之后还是美丽,不过是美的品类不同。秋天,荷是残了,但残荷自有沉郁的美。“留得残荷听雨声”,有潇潇的雨就更美。到了冬天,水面上只剩下了荷的叶柄,有的直立着,有的已被风霜折断,枝茎虬劲而嶙峋,极像王铎狂草的线条,萧瑟孤迥。这些直立或者弯曲欹斜的叶柄无一类同,而且皆被水面复写成倒影。这一幅荷塘冬景,无悲无喜,无牵无挂,是火气尽消后的沉静,是渐老渐熟后的平淡,是冥合天地的真实。呀,这不是文豪晚年老辣的文笔吗!
端详一枝一枝的荷,是赏荷,要赏“曾园的荷”,你得把曾园的景致纳入画框。要从总体赏曾园的荷,清风明月阁是最佳视点。
“湘妃雨后来池看,碧玉盘中弄水晶。”但,我看,夏日的荷塘还是请风来入画的好。荷叶正反面颜色不同,还因朝向的不同而显出各样的颜色。这样,你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阵风从荷塘走过的全过程。有时是“风生水起”,有时是“风起于青萍之末”。响应着清风走过的那一枝一枝的荷,是何等的快乐呢!这么看着,你就没法不快乐起来。
围绕荷这一主题,清风明月阁前面还养着不少缸荷。在塘荷的比照下,缸荷总是逊色了些。它们还是放在庭院里的好。荷花还可以养在室内,成为案头清供,就是碗莲。养碗莲大概比养缸荷还麻烦。苏州闲人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中记述了养碗莲的方法:“以老莲子磨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抹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这么抄着都有点麻烦了,还是打住吧。
这么写着,就想起曾朴的一首词《金缕曲·盆荷》:
生小瑶宫住。是何人,移来江上,画阑低护。水佩风裳映空碧,只怕夜凉难舞。但悉倚,湘帘无绪。太液朝霞和梦远,更微波,隔断鸳鸯语。抱幽恨,恨难诉。
湖山几点伤心处。看XX,微微残照,潇潇秋雨。忍教重认前身影,负了一汀鸥鹭。休提起,洛川湘浦。十里晓风香不断,正月明,寒泻金盘露。问甚曰,凌波去?
此词虽为咏花,实是对戊戌政变的喟叹。政变之前,曾朴与改良派重要人物谭嗣同、唐常才等过从甚密,集会议事,酝酿维新变法。政变失败,六君子被杀时,曾朴恰因父丧回常熟而未罹难。“盆荷”隐喻被慈禧囚禁于瀛台的光绪皇帝,词作描写这个“有志兴革”的皇帝身处囹圄、名存实亡的困境,抒写了阴冷沉郁的政治气氛中一些爱国知识分子(一汀鸥鹭)深沉的郁闷。
除了封建专制的针砭者,除了小说家,曾朴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把法国文学翻译介绍到中国的拓荒者和奠基人。记住曾朴的这一面,我们就不会因曾园中突兀地出现一座半欧式小洋房而惊诧了。这座房子是曾朴1931年从上海回常熟后所建,是两层五开间加两侧厢加石库门的红砖建筑,很像老上海的公馆。楼上中间是书斋,四壁都是书架,据说还有一只古代的铜鼓。
在这座名称“红楼”的海派洋房里,曾朴翻译雨果、左拉、莫利哀、福楼拜,还做着他民主自由的“红楼别梦”。红楼后来成为曾朴辞别这个世界的地方。
红楼就在清风明月阁附近,可惜已毁。如果恢复这座法式洋楼,曾园这个中国私家花园将会更有个性。
因为曾朴,常熟人一齐改口,把虚廓园称为曾园,以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