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苠
特色小镇与甪直萝卜干
周伟苠
今年端午,正好凑了个周末,可以在家休息几天。在书房里翻阅一堆平时没来得及拆封的邮件和朋友寄来书刊。顺手翻到今年3月初,在全国“两会”期间,一家颇有影响的中央行业媒体邀请几位两会代表委员、知名专家、文化学者和作家以《特色小镇》为题做的一期专栏。上面也刊有我受邀仓促草就的题为《一抹无法忘怀的记忆》的小文。
专栏刊发后,虽然发稿编辑比较满意,反响也不错,但我一直心生忐忑。觉得作为一个出生在姑苏城外寒山寺旁,自幼受古镇文化熏陶,又在苏州这片热土上成长起来的建设者和文化人,就这么对当今风头正劲的“特色小镇”浮光掠影般写点不痛不痒的文字,实在难以心安。
也许下笔时碍于自己的公家身份,对当前特色小镇浪潮中的问题和忧虑只是点到为止,都以正面叙述为主,对存在的问题着墨不多。
此后的几个月来,从各类媒体到微信朋友圈,“特色小镇”都成了曝光率最高的名词之一,身边的“特色小镇”建设也方兴未艾,几呈井喷状。
特色小镇建设始于浙江。为此,前些日子我曾专程去杭州调研考察。位于余杭区杭州未来科技城的“梦想小镇”,上城区玉皇山南的“基金小镇”,以及位于西湖区,地处之江核心,四面环山、碧水中流的云栖小镇……一个个产业特色鲜明、人文气息浓厚、生态环境优美、兼具旅游与社区功能的特色小镇令人耳目一新。浙江特色小镇建设创新推动“产、城、人、文”融合,为破解空间资源瓶颈、产业转型升级、改善人居环境、推进新型城镇化提供了有力的抓手,确实对探索新型小城镇化之路具有重要意义。
就在所有省份都几乎不约而同,层层加码出台支持特色小镇政策的同时,各地争先恐后纷纷上报了一批又一批“特色小镇”项目。透过媒体报道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到各级地方政府的急迫和无奈,惟恐自己在这一轮“小镇”建设中吃亏。“吃亏”者,说白了不愿在规划、建设和土地指标以及各类扶持政策上被邻省、邻市、邻县区,甚至邻乡镇占了先。于是一个市出现数百个“特色小镇”,一个县、区也规划出数十个,甚至一个乡镇也要无中生有规划建设数个“特色小镇”。本来美好的愿景,成了当下市井时髦的产物。可怕就在于此,当这本小镇的“经”被念歪,许多正在规划建设中的“小镇”外表看来还蛮闹猛,骨子里却因文化内涵的透支,已酿下苦果。
在杭州考察期间,参观一家入驻小镇的知名设计院,接待我们的负责人是资深美女,她对设计院参与规划设计的各地小镇如数家珍,对他们院的设计成果的自豪溢于言表。当介绍到邻省某市某区“金融小镇”规划时,我礼貌地提问这个小镇的现状,美女负责人莞尔一笑:因为领导换届,这个规划没能实施,半途而废了。我不礼貌地插话,“幸亏没实施,减少了很多无谓的损失。”我的话很不中听,却是无法回避的大实话。
美国格林威治小镇虽只是康涅狄格州辖下的一个面积不大的小镇。但在这座小镇里却集中了超过500家的对冲基金公司,其掌握的财富规模更是惊人,仅Bridge Water这一家公司就控制着1500亿美元的资金规模。当真是格林威治小镇随便抖一抖,都会引发对冲基金行业的巨大震颤。所以说美国格林威治小镇是对冲基金的传奇圣地,一点儿也不夸张。
这里与纽约只有一小时的车程,因此许多居住在纽约州的年轻人都选择在此工作,这也为小镇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大量优秀人才。历史上,无数传奇投资家也曾入驻格林威治小镇,例如华尔街传奇投资家巴顿·比格斯在康涅狄格州创立了第一家对冲基金,其留下的三册《对冲基金风云录》对后市的对冲基金投资者提供了大量的投资智慧。小镇隐蔽而神秘、声名远播却又异常低调、极尽富有却又静谧安宁,看似矛盾的几种特质在这个小镇上和谐共处着……
“格林威治基金小镇”毗邻世界金融之都纽约,是集天时地利人和而成功的。玉皇山基金小镇地处省会城市杭州中心城区,周边浙商云集,还有着阿里巴巴等大咖,它是随着私募对冲基金的集聚而从文创园顺势转型为金融小镇的。不是我们想当然,有个美好的愿景,一轰而上就能成功的。那个某市某区半途而废的“金融小镇”绝不会仅是个案,希望我们的各级决策者在作出小镇规划时一定慎重啊。
前不久的一个周末,我去古镇同里访友,适逢苏州地铁通到了这里,一群老老少少的市民和游客正兴高彩烈地从地铁口如潮水般涌出来,挤上临时过渡的大巴车去镇口。在感慨当今交通便捷的同时,我也油然而生一丝隐隐的茫然。
其实,不仅同里,我们周边的许多古镇,比如昆山的周庄、吴中的甪直、后来改名“锦溪”的昆山陈墓等等,都是历史厚重,文化丰富,过去都曾交通不便,仅靠一条小径或一叶小船和外界联系的。
陈逸飞先生画水乡周庄的一幅油画《双桥》,被极具传奇色彩的美国亿万富翁哈默博士收藏,又在应邀访华时作为礼物赠送给邓小平。在互联网还不发达的那个年代,周庄这个千年古镇随着报纸、电视对这幅画的渲染,迅速走红,成了当时国内外人们眼中最红的水乡古镇,风头盖过了邻省的乌镇。
后来因工作关系,我多次陪同京城、省城和外地的领导、朋友参观过周庄,每去一次都看到周庄人的努力和周庄的变化。周庄的商铺越来越多了,人气越来越旺了。在节假日白天摩肩接踵淹没了街巷的人流中,在夜间热闹非凡地观看以周庄群众演员为主演出的实景旅游文化节目《四季周庄》后,总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甚至生发了再也不想来这里凑热闹的念头……
也是昆山的一处古镇陈墓,因了宋代一个陈姓妃子安葬于此,孝宗皇帝延请高僧在镇南的五宝湖中建寺护墓,寺名莲池寺,镇便叫了陈墓。现在陈墓已更名为吉祥如意的“锦溪”,镇区也已修建了通衢的大道、现代的建筑。三十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和《苏州日报》的几个记者朋友乘着一辆吉普车一路颠簸而去,寻访一家乡办丝绸厂。与现在的陈墓相比,情景也已翻天覆地,早已没了当初因地处昆山一隅,交通不便,经济也不甚发达,没有大拆大建而保留的古镇质朴而有点神秘的味道。
最令我感慨的也许要数吴中的甪直了。相比周庄、同里、陈墓,甪直无论历史、人文、物产各方面条件似乎更胜一筹。保圣寺和叶圣陶两张名片足以傲视所有江南古镇,仅那水乡妇女的特色服饰,甚至那乌黑油亮的甪直萝卜干,也是享誉江南而令人回味的。
传说甪端是一种神异吉祥之兽,专蹲风水宝地。神兽来到甪直,居于澄湖之畔,一直守护着这方水波浩渺、丛泽流芳的灵秀之地,自此镇名就叫了生僻的甪直。而唐代“塑圣”杨惠之所塑的十八尊罗汉像,虽然现仅存9尊罗汉,但“天下罗汉两堂半”,这半堂罗汉就供奉于甪直的保圣寺内。
叶圣陶先生曾说甪直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创作的多篇以此为原型的文学作品《稻草人》《倪焕之》《阿菊》影响深远;在万盛米行旧址还能依稀找到中学语文课本中《多收了三五斗》的场景。甪直之与叶圣陶,其意义就如乌镇之与鲁迅啊。
在以甪直为中心,方圆三百六十平方公里的水网地区,劳动妇女保留着梳髻髻头,扎包头,穿大襟拼接衫,系襡腰、襡裙,裹卷膀,着绣花鞋这一稻田农作时期发展而来的一种被视为“江南少数民族”水乡民俗服饰。“青莲衫子藕荷裳,透额裳髻淡淡妆”,清新自然,棱角分明,飘逸洒脱。而今,除了旅游公司营运中的船娘和仪式感的展示,在生活中已难觅踪影。
能将萝卜干卖得比肉还贵估计也只有在甪直古镇了。这一被列入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甪直萝卜干制作技艺,需十个月慢功夫历经下缸、翻缸、失水、酱腌、日晒、香腌……显得弥足珍贵。而现在想品到正宗工艺的甪直萝卜干已是奢望。今年春节,亲戚送了一个精致的礼盒给我父母,包装精致得接近侈奢品了,精美的木盒,内置两个用碎花蓝土布扎口的小陶瓷缸。我迫不及待打开小缸,里边竟是甪直萝卜干!萝卜形状也是个头匀称,状如乌金,可是切开小尝,大惊失色,除了咸还是咸,实在难以下口。连一生节俭从不浪费的老妈尝了一口后,也态度坚决地要我立即扔掉。
回想这甪直古镇,还有周庄、同里、锦溪等我们身边的历史文化名镇,景点修复得越来越多,古居、纪念馆及各种建筑越来越豪华气派,商业氛围也越来越浓,就如甪直萝卜干的包装,越来越精致,而最重要的内容,萝卜干却没有了一点原来的味道,甚至已不能下口。萝卜干即使再负盛名,也经不起现实口感的折腾,萝卜干再有名,总归是用来吃的。如果一种食品连吃都不能吃了,顾客就算上了一回当,第二回绝不会再去买来。
坐在书房里的辰光,总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天,壶里沏的新茶不断续水也早已淡而无味。抬头看到窗外扔在墙角边的一只精美的包装盒,忽然也联想起我们时下正如火如荼进行着的“特色小镇”建设。如果作为小镇灵魂的文化和传统都被无限地透支了,那么许多“小镇”都将和甪直萝卜干一样,背离了初衷,结果也可想而知,不仅难以为继,最终都会被无情地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