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解读《过云楼家书》的密码
沈慧瑛
由苏州市档案局和苏州市过云楼文化研究会点校的《过云楼家书》于2016年11月正式出版,此书收录了顾文彬北上京城候缺及出任宁绍台道期间写给儿子顾承的书信527通,起止年代为同治九年(1870)三月至光绪元年(1875)四月。过云楼第一代主人顾文彬生活在没有网络的年代,唯有以“见字如面”的方式传达有关牵挂家人、教育儿孙和买卖书画的情感与信息。由于顾文彬时为宁绍台道,故其家书中有不少涉及官场交往、处理政务、收缴关税及海关边防等内容,因此《过云楼家书》除研究官宦之家的家风家教、人情往来、民风习俗和过云楼收藏经过之外,可以从另一个侧面了解晚清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
一
苏州过云楼因庋藏名家书画、古籍善本而闻名海内外,前几年又因《锦绣万花谷》等珍本以2亿余元的天价拍卖成功,再次引起社会轰动。过云楼收藏并非一日之功,而是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要研究过云楼的历史文化,自然离不开《过云楼日记》《过云楼家书》等第一手文献资料,尤其是顾文彬与顾承的来往信函,更是详细反映了他们收藏书画碑拓、名人手札等精品的全过程。《过云楼家书》形成之期,正是过云楼藏品日渐丰厚之时,有关书画的来源、价格、价值和鉴赏,以及买卖过程都有详细记述。
买卖书画是顾文彬父子信中讨论最多的问题,几乎占了家书绝大部分篇幅,由此可见书画是顾文彬官宦生涯外的精神与物质支撑。顾文彬受其父顾春江的影响而喜爱书画,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书画不仅能陶冶情操,而且通过买卖还能获利。一旦将书画经营作为重要行当来做,那么掌握书画市场的行情对藏家来说非常重要,以便用最合算的价格在最适当的时机买进卖出。顾文彬在京城候缺等待起复的十个月里,经常光顾博古斋、松竹斋、论古斋、德宝斋、润鉴斋等古玩店铺,及时将京城的书画价目、流行情况等告知顾承,以便作好买卖的准备。除北京、杭州、宁波等地方外,上海也是他特别关注的重点,同治十年八月的家信中罗列了上海金莲生、金兰生、郑朗亭、齐玉溪、楼氏等处书画的情况,要求顾承一一寻访。当时顾氏收藏书画的名声已传播在外,因此那些做古董生意的人和朋友们经常会主动向他们父子兜售或介绍书画,以至顾文彬在信中骄傲地对儿子说:“我与汝既具空群之目,复为登高之呼,各处尤物不胫而走。”同样一件书画,一旦卖家得知过云楼有意收藏,其价格必然上涨,故而顾文彬在书信中经常关照顾承购买书画要“以速为妙”,“先抢到手,省得与人竞争。”当他得知上海齐玉溪要出售书画时,立即致函顾承,说齐家佳物必多,“山樵、石谷两册,世间稀有,切勿交臂失之,更恐为捷足者得去,如肯脱手,亟须取归。”顾文彬求物心切,但又怕别人得知他的想法后居奇待沽,便要求顾承想方设法,“先将物取归,以杜他人夺取之路。”顾文彬先用自身的艺术修养来判断书画的优劣、真伪及其价值,又用商人的精明手段来获得心爱之物。纵观过云楼书画买卖过程,实为斗智斗勇的过程。当然这是在确保真品的情况下才能如此行事。来之不易的藏品自然需要妥善保存,但又不能拒绝朋友们的观赏要求,伤了感情,故顾文彬明确一般的书画作品,吴云、李香严等朋辈可借去阅览,但特别珍贵的只能到家中欣赏。在他看来,书画既怕沾染油渍,又怕水运中出现危险,“一则油具之污可虞,二则据舷之夺可怕,皆当防备。”
有一段时间,顾承对书画的兴趣不如先前那么浓厚,顾文彬颇为伤感,劝导儿子:“书画一道,汝已阑珊,我尚高兴,汝何不从我之兴,踊跃从事乎?”某种程度上,他们既是父子,更是书画同道,父亲的财力支撑与儿子的鼎力相助成就了过云楼的传奇。他们经常在书信中分享鉴定书画真伪之经验,顾文彬一度认为对书画真伪的评判凭第一感觉,在同治十年十一月十二日的信中向儿子介绍鉴赏书画要诀:“我最佩服金兰坡之言,曰以乍展阅时,一眼望去为准。此最初一念,所谓是非之公心也。及至反复审视,往往有搜寻出来之好处,然此已是转念,未免有回护之意,而是非之公心淆矣。执此以论定书画,十得八九。”随着经验与教训的积累,凭第一印象断定书画真假的想法得以改变,而是认为“观古人遗迹,必须虚心细审,若自执己见,一望便决其真伪,必有失眼之处”。顾承长期浸淫书画,自言鉴定书画“眼光如电,一闪便知真伪”。顾文彬借顾承曾看走眼沈石田作品为例,教育儿子要谦虚谨慎,必须心细如丝,才能万无一失。鉴赏力也是书画艺术修养达到一定高度才会具备,而虚心细心审看才能避免买到赝品或者错过真迹。比如,顾文彬当初并不欣赏恽南田的一幅山水画,画上出有霉迹,画面没精气神,过后发现这是恽南田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竟是出色之作,题字超逸,亦与芝山图相埒,几失交臂”。全面掌握书画行情,及时做出准确判断,讲究谈判技艺是顾氏父子得以将珍贵字画一网打尽的主要原因。
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中说“书画之于人,子瞻氏目为烟云过眼者也”。任何个体在人类在历史的长河中都是沧海一粟,何其渺小,书画之物确如过眼烟云,然人与物相比,物是永恒的,而人才是物的过客而已。从大处讲,顾文彬所言极是,书画于人也是一场终究要散去的盛宴,然正是他对书画的痴迷与渴求才有了江南名楼过云楼的崛起。顾氏父子拼眼力拼财力,四外搜罗书画,且不断将收藏的中下等书画出售,“推陈出新,新得之物必皆上驷”,换言之,以赢利所得购买档次更高的书画珍品,使过云楼收藏精益求精。“红尘四合,烟云相连”,缘于顾文彬的执着及其子孙们的努力,才打造出过云楼书画王国,才使一个多世纪后苏州博物馆举办轰动书画界的《烟云四合——顾氏收藏展》。而顾文彬留下的一部《过云楼家书》则揭秘了一件件书画作品的前世今生及其与顾氏的缘分,从中也可以一窥顾氏父子高超的艺术修养、雄厚的财力保障、独到的眼界、精明的经营头脑和强烈的市场意识。
二
顾文彬除酷爱书画艺术、擅长诗词写字之外,十分懂得生活与处理家事,私密性的家书如实反映他的思想与情感活动。对家人的温情是《过云楼家书》的看点之一,顾文彬在书信中对家人嘘寒问暖,细致呵护,严格教育,呈现他为人夫为人长辈的体贴、慈爱、严厉的多面性。
首先对妻妾有情有义。他的原配浦夫人病亡之时,顾文彬正在湖北任上,得知浦氏及两个儿子过世的消息后,顾文彬难以接受。之后再未续弦,而是纳妾侍候生活,以示对浦夫人的尊重。当年顾文彬进京做官时,浦夫人一路相陪,之后他重返京城旧居时,触景生情,告诉顾承:“惟念及汝母与蟾仲夫妇,未免又生伤感。”浦夫人过世多年后,他又请人为其画像,以志纪念。他先后纳蒋氏(早亡)、张氏和浦氏为侧室,由于担心浦氏阻止他北上之举,故同治九年三月初二黎明,“潜令张姬同行,托言儿辈送我登舟”,浦氏蒙在鼓里。但顾文彬心中放不下浦氏,再三叮嘱顾承多加劝慰,并要儿孙多关心浦氏的身体,说“伊腹中素有结块,大约肝气所凝,倘或举发,仍须延医调治”。之后多封家信中提到浦氏的零花钱、佣人使用与日常起居生活等方面的安排,不得不说顾文彬是个多情周到的丈夫。张氏婚后七年没有生育,望子心切,郁郁寡欢,顾文彬见此,主动提出将顾承的幼子作为张氏的嗣孙,让她亲自养育,解其忧愁。
其次对儿孙关爱有加。他与浦夫人、蒋氏、浦氏育有七子二女,除二子一女夭折,其余都长大成人。与浦夫人所生的长子、次子皆亡于咸丰十年,故对儿子顾承备加疼爱,在信中时时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并对用药提出建议。这种疼爱还延续到对家中产妇身体保养及哺乳育儿的具体指导上,全然是个充满生活经验的和蔼可亲的长者。在同治十年五月十四日的一封家书中,关心顾承及其妻子朱氏,他说:“天气炎炎,切勿出门,恐致受暑。汝媳分娩在即,诸须小心,从前产后多病,尤宜预防也。”之后又来信关照:“天气酷暑,汝媳分娩在迩,务须格外小心,着凉固不可,触暑尤不可也。”同治十一年七月二十日,三孙麟诰(顾文彬次子廷熙的次子,在家族行三,俗称小三房)再次添丁,这个名为则忠的男婴是顾文彬的第二个曾孙,他得知消息欣喜万分,牵挂孙媳与曾孙的健康,在八月的家书中叮嘱:“小三房产母、小孩谅俱平安,饮食寒暖,必须加意调护,乳如够吃,以自哺为妙,若用乳妪,安能如自家小心乎?”顾文彬这一支人丁单薄,其父育有两子,长兄文荣幼殇,只有顾文彬承继香火,而今儿子辈只剩下顾承一脉和年幼的八子顾煦,长子又没有后嗣,人丁兴旺是家族的希望所在,能够四世同堂、后继有人是顾文彬所梦寐以求的。
再次对孙女教育有方。顾文彬阅历丰富,深谙处事之道和人情世故,当钟爱的大孙女顾麟保(小名大麟)即将嫁给好友吴云之孙时,在同治十一年四月的家书交代顾承:“大麟出阁在即,我不能当面告诫,汝代为宜示。大麟素性尚为驯顺,此后务当孝顺重闱,敬事夫子,持躬宜俭,作事宜勤,谨慎为先,言笑勿苟,……其姑传闻略有脾气,尤须加意侍奉,切勿稍有违拗。况生我等阀阅之家,一切规矩礼貌,偶有失错,便要受人指摘,被人谈论,非同小户人家子女,可以恕其无知也。两家虽对衡望宇,无事不必时常归宁,彼家新妇,只此一房,自应常依膝下也。此虽老生常谈,而为妇之道实不外乎此。”看似严格而絮叨的训示,实质上是顾文彬对孙女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切实关爱与指点。这段一百三十多年前的有关为妇之道的“训诫”今日看来仍有一定道理,如何孝敬长辈,如何勤俭持家,如何谨言慎行,如何增进家庭和睦,也是当下每个女性要学习与遵循的。顾文彬多次强调“家庭之间,和气致祥,乖气致戾”,所谓家和万事兴,家风家教影响人的一生,也影响到家庭的和谐与社会的稳定。
三
如果说对孙女的教育更多侧重于妇德,那么对孙子辈的教育则着眼于“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之道了,孙子们是否有出息将涉及顾氏家族未来的发展走向。由于他长期在外做官,无法亲自教导孙子辈,故经常在家书中隔空训导一番,对他们提出具体要求。通读家书,顾文彬对儿孙辈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要他们立志向上。所谓志即人生的目标,有了目标就有了前进的方向与动力。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当顾文彬得知孙子们结束考试后荒废功课,没有作文,严厉警告,说“肯用功否,全在自己立志,志愿上进,自然埋头用功。志甘下达,自然游荡虚度”。他认为一个人若一定要老师来监督,那么用功的程度亦是有限的,换言之,外因须通过内因才起作用,内因即是个人的志向,它决定人们的言行。顾文彬在信中要求孙子们即使老师没来授课,也要“按期作文、作诗、写字,终日安坐馆中,不准在外游荡,若不听我言,荒唐如故,即作为不肖论”。
二要他们走科举之路。他多次在家书中严正指出必须“以举业为正宗”,“与其捐监,不如入泮,为正途也。”顾文彬命令顾承聘请品行端正的老师授业,认为“品行比学问更关紧要”,要求新请的业师吴培卿“严立课程,勿因学生年纪已大,从宽优待”,并指示顾承延师要送“聘敬”,辞师则要送“辞敬”,礼节周全,切不可忽略,对老师的尊重体现了顾文彬的重教与为人的理念。他认为一个人想要发达,须要预备发达的本领才行,故他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总结读书的最佳年龄在二十岁左右,这是一个人学习的黄金时代,过了这个年龄段,即使再勤奋努力,收效也不大,事倍功半,故他要求孙辈“趁此二三年中,埋头用功,一气呵成,始不负天付好时光也”。读书写字是最基本的功课,他对孙子们作文写字提出具体规定,按期作文,大题小题“相间而做”,书课以“小楷为重,小楷为应制之要”,考试要用小楷书写,是必须要学会写好的技能,而“大字乃应酬之具”,练好小字关系自己科举前途,写大字是为别人助兴而已,轻重悬殊已然清楚。至于读什么文章,也作具体规定:“以听雨轩所选天崇、国初两种为主,时下墨卷只可略罩正宜书院课艺。校邠诸君与我同考时所刻一部,其中佳作甚多,买一部寄来,俟我选出数十篇,令孙辈读之,必有进益。”曾在一封家书中接连提问题,诸如孙辈们谁学得最快、老师上课情形、能否按期作文、有无提高等等,关切之情跃然纸上。从读书、作文、写字、请师等各个方面提出详细的规定和要求,目的希望孙辈一举成名,获得一官半职,提升顾氏的社会地位,增强家族实力。
三要他们“讲究书画”。顾文彬再三要顾承督促孙子们“举业之暇”学习鉴赏书画知识,不要蹉跎岁月,因为书画是门大学问。顾文彬父子合力开创过云楼的书画事业,而孙子则属于守成者,较他们父子有福。所谓创业容易守成难,如果不懂书画之道,那么孙子们则是有福不能享,更有可能败掉辛苦打拼来的家业。如果掌握了一定的书画知识,就有利于将来书画事业的发扬光大,他直言不讳:“孙辈讲究书画必须认真,因保守与散去皆用得着。而我家积蓄,此项亦是大宗。否则我现在之极意搜罗皆成虚设矣。”对顾文彬来讲,过云楼书画收藏既有怡亲养性的考虑,更有积累资本扩张财富的目的。除了他与顾承精通书画鉴赏之外,孙辈们尚且缺少这方面的能力,故而“以此为虑”,经常询问孙辈们研究书画的进展,家书中经常出现“此事汝等视为缓图,我却视为急务也”“务与孙辈讲究书画,切勿视为缓图”诸如此类的话。当他的想法与顾承产生分歧时,心里烦闷,略带指责的口吻说:“孙辈讲究书画,我视为要图,汝等皆视为迂图。诲尔谆谆,听我藐藐,我未如之何。以后收罗字画,殊觉心灰兴索耳。”责备的语气中充满了一个父亲、祖父的委屈与无奈,屡次告诫顾承切不可因为孩子们对书画知识“难于领会而置之”。早在同治九年三月,他就制定研习书画的“章程”,要求顾承每月举行六期讲座,“按箱捱次将字画每期取出十件,令四孙环侍,汝与讲说,先论其人,次论其书法、画理,再论其价值。四孙各立一册,将所讲十件详记于册,自书分执。行之一年,必皆成内行矣。此乃要事,切须依我行之。”当时麟祥、麟诰、麟轺、麟元四个孙子已经长大,分别为21岁、20岁、20岁、17岁,处于学习的大好时光,然顾文彬的良好愿望并未完全付诸现实,致使他产生不满情绪,时常在信中发泄一番。其实作为CEO的顾承身上的压力与责任巨大,他既要掌管大家庭的日常事务,又要执行父亲书画买卖的指令,还得操心典当、收租等其他生意,之后又建造怡园和过云楼,故不可能将顾文彬这个董事长的每一个决策执行到位,父子之间的摩擦在所难免。苦口婆心地教育孙辈,无非希望他们光宗耀祖,希望他们成材,传承过云楼的文脉与家族的事业。
《过云楼家书》内涵丰富,涉及家庭、社会、官场等方方面面,而书画是家书中的关键词,因此《过云楼家书》是顾文彬父子有关鉴赏书画的谈艺录和书画买卖的生意经,体现了顾氏极高的艺术鉴赏能力和晚清书画市场的走向,以及过云楼成为江南第一楼的过程。顾文彬处理家事、教育儿孙等方面的书信,则传递以和为贵、勤俭持家、立志上进、严禁赌博等思想,这种良好家风的倡导值得今人学习与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