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柠
如懿原型:人生是一块夹心饼干
◎青 柠
图/春 生
她不叫如懿,更不叫青樱。事实上,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没人在乎。因为她没有获得皇后级别的谥号,后来人们甚至为了自己方便,心不在焉地称呼她为“乾隆第二后”“乾隆继后”“那拉皇后”等。
雍正倒在乎过她的姓氏—满洲正黄旗的乌拉那拉氏(一说她为辉发那拉氏。本文依《清史稿》),雍正的皇后便是这个出身。大概是因为对原配的感情深厚,雍正便把这位年轻的乌拉那拉氏指给了儿子弘历当侧福晋。
她心中一片狂喜。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对方还是年轻英俊的皇子,何况自己的位分仅次于嫡福晋,何况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弘历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备嫁的日子里,她在家勤奋地系统学习了朝廷和后宫的规矩,打算届时大展拳脚,毕竟光明的前途就在眼前。
然而并没有。弘历不喜欢她。新婚的兴奋很快被独守空房的寂寞取代。
这不奇怪。她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又没有显赫的家世—此乌拉那拉非彼乌拉那拉,雍正的乌拉那拉氏皇后是战功赫赫的九门提督、内大臣(仅次于领侍卫内大臣的侍卫亲军统领,从一品)之女,而弘历的乌拉那拉氏侧福晋之父只是一个世袭的四品武官、管着200人的佐领而已。她的性格也乏善可陈,算不上解语花。在弘历眼中,她几乎一无是处。
哪怕在后世为她打抱不平的野史里,她被塑造得英气勃勃、充满智谋,人们仍然不得不承认她既没有容貌也没有才情。这怎能赢得弘历的爱情?纵然她有房谋杜断,弘历根本不搭理她,她再高深的谋略也只是一场空。
她不甘心,也曾笨拙地争宠、尝试宫斗,但毫无效果—她有什么资本得到弘历的爱怜呢?
雍正驾崩,弘历毫无悬念地登基为乾隆皇帝,其嫡福晋被册立为皇后,三位侧福晋中,高氏被封为贵妃,另一位在乾隆登基前已辞世,但因生育了皇长子而被追封为皇贵妃,乌拉那拉氏只被封为一般的妃—连原先之前地位远不及她的低等侍妾苏氏也被封为妃,和她平起平坐了。
光阴如水,一年年流过。其他后宫女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可乌拉那拉氏连怀孕的机会也没有……她几乎死心了,一天又一天地接近着乾隆给她的封号——“娴”的境界:安静,平和。其实她不过是心如槁木罢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非常奇妙,乾隆非常不喜欢她,在十余年的时间里,除了对她按部就班的升迁,基本当她不存在。但也许是她寂寞的生活和皇太后当初为妃时的处境相似的缘故,皇太后非常喜欢她。乾隆十年(1745年),孝顺的乾隆在册封诸妃的时候,应皇太后的要求,把乌拉那拉氏晋升为娴贵妃。
如果没有恩宠,那就要地位。乌拉那拉氏有一刻是这样想的,可等她听到宫女打听来的消息,她有点儿活络的心重新沉寂:苏氏也升了,纯贵妃,而且排名在自己前面……
刚刚才被册封圣旨表扬“性生婉顺”的乌拉那拉氏咬牙切齿地羡慕嫉妒恨了一会儿,再度心灰意冷:苏氏已经生下两个皇子,马上还要分娩第三胎,自己拿什么跟人家比呢?
三天后,高氏贵妃去世,被追封为皇贵妃。同期的三位侧福晋,曾经有过明争暗斗,现在只剩乌拉那拉氏一人。她不由长出一口气,自己终于笑到了最后。笑完了,她也有点儿悲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早逝?不知道自己要想成为皇贵妃,是不是也得等到辞世之后……
她娴静、端庄、柔顺、谦恭,她不引人注目、与世无争,像一株小小的兰花,在山谷悄悄绽放,不求人赞赏。
日子若这样过去也很好。命运的大浪偏偏在这时猛然打来,她一下子蒙了:乾隆十三年三月,皇后病逝,皇太后要求立她这个娴贵妃为皇后。
乾隆当然不愿意:“朕又不喜欢她,给她个贵妃的名分养老就算念旧了;若她成了皇后,朕非得烦死!”但皇太后的理由很充分:“皇上你还这么年轻,你的后宫不需要人管理吗?就算你不忍心在先皇后的丧期内扶正娴贵妃,你也可以等到40岁(虚岁)大寿之前再举行册封典礼,那时就过27个月的丧期了。唉,你和娴贵妃堪称佳儿佳妇,如果能看到你们幸福美满地在一起,哀家就算死也瞑目了!”
这一条条大道理让乾隆毫无反驳之力。最终,孝顺的乾隆遵从了母后的懿旨,在七月晋封乌拉那拉氏为皇贵妃、并命其管理六宫事务。
曾经以为会落寞一生,谁料今日竟一步登天。乌拉那拉氏喜极而泣,但心理阴影也就此种下:在册封皇贵妃的圣旨里,皇上竟然先怀念了一大段先皇后,中间又说“哪怕过27个月再立继后,朕也觉得太快了”这种话,他就这么不待见我吗?
他就是这么不待见她。可乾隆真是个孝顺儿子,尽管他写诗吐槽这简直是“翻惹无端意惘然”,但他还是在先皇后去世27个月后正式册封乌拉那拉氏为皇后。
让她格外心酸的是,他没有忘记在圣旨里写上对她的满满恶意。圣旨的主要部分用大白话来说就是:“朕的皇阿玛把你赐给朕当侧福晋,朕很孝顺,就接受了;皇太后屡次要求让你继任皇后,朕很孝顺,也只好接受了。但这不过是因为现在宫里没有人主持工作,杂务没人处理罢了,你不要想太多。你在试用期没犯什么错,现在遵从皇太后的意思,把你转正。”
心酸归心酸,她也是欣喜的:自己成了皇后终于有资格让他正视了。
她知道他一直自视甚高,因为清朝立国以来从没有“原配嫡子”继承皇位的,他特别希望自己能打破这个魔咒,让嫡子当下一任皇帝,但先皇后所生的两个嫡子都夭折了……而现在自己是皇后了……
这当然很可悲,却是她仅有的希望。
然而,诡异的命运改变了她的地位,没能改变她的性情。在乾隆眼中,乌拉那拉氏皇后仍然乏善可陈。她不想放弃。乾隆怀念先皇后,她就算不能跟着吟诗悼亡,起码不会去打扰他。
终于,在先皇后去世三周年后的某一天,他从哀思中回首,发现乌拉那拉氏静静地站在门外,不再年轻的面容上满是倾慕……
乌拉那拉氏的春天姗姗来迟。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她连续生下皇十二子、皇五女和皇十三子,一时间在后宫扬眉吐气。虽然皇五女和皇十三子不幸夭折,但皇十二子永璂平安长大,让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期盼。
随着皇十三子的降生,乾隆也有了新宠。乌拉那拉氏有点儿嫉妒,但表面上还是温和大度的,没有失态。令妃、容嫔(即所谓“香妃”)之流不过是以色侍人,等色衰爱弛,看她们怎么办!本宫只要好好培养永璂就行了。
可惜,残酷的命运不打算让她如愿。同样是嫡子,永璂和先皇后的儿子不同,并非天生“聪明贵重,气宇不凡”。更悲摧的是,乌拉那拉氏在对儿子的后天培养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她太清楚乾隆的心思,所以一心一意把永璂往皇太子的方向栽培。但永璂并不聪明伶俐,文化课和骑射都不出色,让望子成龙的乾隆十分不满。乌拉那拉氏也十分不满,她从早到晚督促永璂上进,结果永璂压力太大,开始厌学了,导致乾隆更加不满……恶性循环到最后,乾隆像曾经不待见乌拉那拉氏一样,也不待见永璂了。
乌拉那拉氏没能及时发现这个苗头,她在忙宫务:纯贵妃苏氏病重了。为了表示临终关怀,乾隆晋封苏氏为纯皇贵妃。一般来说,皇后在世时不会册封皇贵妃,现有的三位皇贵妃都是死后追封的。不过乌拉那拉氏难得没有嫉妒,她明白这无非是冲喜而已,且苏氏在受封几天后就病故了。在苏氏辞世之前,乌拉那拉氏和这个老对手进行了一次长谈,苏氏把自己的两子一女托付给了乌拉那拉氏。
但乌拉那拉氏还是辜负了苏氏的信任,因为苏氏长子、皇三子长年病弱,尽管乌拉那拉氏尽到了嫡母的责任,皇三子经不住丧母的打击,在苏氏去世三个月后也去世了。
接连操办两场丧事,乌拉那拉氏无法不悲戚。乾隆的日益冷落,她不是没有感觉到,明明是七月,她却在秋风秋雨中瑟瑟发抖。
从黯然的情绪中回过神,她这才发现,永璂不受乾隆待见了。她只好暂时忘却忧愁,努力把儿子往品学兼优的道路上推,费力而不讨好。
伴着乌拉那拉氏的满腹烦恼,乾隆三十年到来了,南巡开始了。乌拉那拉氏也陪着一起出远门散心。闰二月,圣驾走到杭州。在一片其乐融融的盛世景象中,乾隆宣布,要把令贵妃升为令皇贵妃。
乌拉那拉氏震惊得掉了筷子: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成贵妃了?!
在乌拉那拉氏埋首于儿子的教育问题之时,令妃不声不响地生下三男二女,顺便升为贵妃,当前的目标就是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
再仔细一回忆,乌拉那拉氏这才想起,那个女人生的皇十五子永琰虽然年纪不大,却特别能卖乖,把乾隆逗得多次表扬他“类己”。
“她想当皇贵妃?除非我死了!”事关永璂和自己的未来,乌拉那拉氏心中拉响了警报,再也顾不得多年修养,口不择言。
乾隆没料到会遭遇如此激烈的反对,刚愎自用的他勃然大怒:“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她那个儿子一看就是装乖!永璂才是真乖!你看看永璂啊!”
“永璂一无是处,有什么好看的!永琰才是好孩子!”
乌拉那拉氏吵不过乾隆,加之心中长期积郁的苦闷无法对人倾诉,情急之下,她竟然把头发剪了。
满人风俗特别忌讳剪发,这相当于乌拉那拉氏在咒乾隆和皇太后死。这也就是后来野史说乌拉那拉氏“后废为尼,居杭州某寺……诏曰‘无发之人岂可母仪天下哉!’”的来源。乾隆多年来只是看在她还算柔顺的分上给她面子,这下,他不想忍了,立刻以“忤逆圣旨、对皇太后不孝”的罪名把她赶回京城。
三月份有一次国家级的祭典,是由皇后亲自祭祀先蚕之神。乾隆根本没打招呼,竟直接让一个妃子代替皇后行礼。乌拉那拉氏这才慌了神:乾隆动真格的了!
可是即便她想请罪,也已经晚了。她这次发飙在乾隆看来罪行严重,应该直接废后,连皇太后也不想劝他宽恕乌拉那拉氏了。不过乾隆爱惜名声,不想让外人觉得自己连夫妻关系都处理不好,所以就从外围下手,在五月份收缴了历次赐给她的册宝,又裁减了伺候她的宫女。到了七月,堂堂大清皇后身边只剩下两名宫女。
而早在六月,令贵妃就升级成了令皇贵妃,开始代为管理六宫事务。至此,乌拉那拉氏除了一个皇后的名分,已经和被打入冷宫无异,乾隆却觉得自己“仁至义尽”。
娘家人悄悄捎来消息,劝她保重身体—总得替皇十二子的前途着想。可她的心已经死了。乾隆彻底放弃了自己和永璂,今后大概就是那个女人的儿子的天下了,和永琰相比,永璂确实毫无竞争力……
看着14岁的永璂在自己的病榻前哭得懵懵懂懂,想想乾隆当初在这个年纪早已被秘密立为皇储,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自己完全失败了……
一年后,郁结于心的乌拉那拉氏离开了人世。当时乾隆正在木兰围场打猎,听到消息,他绝情地表示,“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长受朕恩礼所致”,并且不让她享受皇后的丧仪。乌拉那拉氏最终是以皇贵妃的礼仪下葬的,葬在纯皇贵妃的墓穴里、纯皇贵妃下首的位置,不设神牌、无享祭。
就像她当年想过的一样,死后,她成了皇贵妃。她去世七年后,令皇贵妃之子永琰被秘密立为皇储,他就是后来的嘉庆皇帝。再过四年,乌拉那拉氏仅存的孩子—皇十二子永璂默默无闻地死去。唯一一个深爱她的人走了,她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儿痕迹也消失了。
和小说的虚构情节不同,乌拉那拉氏和乾隆之间没有什么情深义重、惺惺相惜,更谈不上知己。她的人生就像一块夹心饼干,喜出望外的甜和大失所望的无味交替出现,却自始至终无人赞赏,然后被无法阻挡的外力砸成碎渣,随风飘散,没有在尘世间留下任何回响。
编 辑/安 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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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一年,皇十二子永璂薨,诏用宗室公例治丧。”这句话是《清史稿》对永璂唯一的记载。从乾隆十七年万众瞩目的出生,到这一年悄无声息的去世,短短24年里,永璂的生活像坐过山车一样高开低走。乾隆似乎完全不关心这个儿子,连丧仪也只是冷冰冰地吩咐:按一般皇族子弟死亡的标准执行。
没办法,永璂到死也只是“皇十二子”,乾隆没有赐给他任何爵位,加上他有那样一个不招皇阿玛待见的皇额娘,他自然无法得到任何优待。
其实乾隆也曾经非常期待这个嫡子的前程,但是造化弄人,如果乌拉那拉氏能够获得乾隆的一点点爱怜,如果永璂的学业非常给力、能够得到乾隆的一点点认同,如果乾隆不那么执着于后宫女子的才情、一不开心就赶尽杀绝……可惜历史不容假设。
嘉庆四年(1799年)三月,终于得以亲政的嘉庆追封早逝的皇兄们,怜惜皇十二兄的英年早逝,特意封他为贝勒,并把皇十一兄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他,让他在地下也有人挂念着。不过,嘉庆把皇四兄和皇七兄都追封为亲王,永璂却低了两个档次,只是贝勒。早早通过奋斗抓住了自己命运的嘉庆到底还是看不上这个没有任何优点的皇十二兄。
在清朝剩下的百余年里,只有一个人真心纪念过永璂,他就是和永璂同病相怜的光绪。
光绪十二年(1886年)和光绪十六年,光绪在祭祀诸先帝陵寝的时候,两次派官员专门到永璂的园寝致祭。光绪自己则在刚刚到达先帝陵园的时候就失声痛哭。他哭的是先帝,也是自己:大清江山濒临灭亡,自己这个皇帝却要处处看皇太后的脸色,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皇太后不高兴就逼迫自己退位。这和当初永璂在宫中苦苦煎熬的生活何其相似!而自己和永璂一样,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春寒料峭,清东陵的风吹得光绪心里也是凉的。祭祀结束了,他又得回宫,继续过那如履薄冰的日子。永璂还有自己想着,将来谁又会想着自己?无人回答,他只能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