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酒
双簧管的回响
The Oboe
□宋清酒
管弦乐器选修课上,大多数女生选了长笛,男生选了萨克斯,只有穆森选择了双簧管。
“喂,你会吹吗?不会是看它长得好看才选的吧?”一个女生笑嘻嘻问他。
穆森小心摩挲着手中的双簧管,有一瞬间的出神。他回过神后,微微笑道:“当然不是,其实我以前学过,会一点点。”
“呀,是真的吗?你快吹一首曲子来听听。”同学们都很好奇。
穆森也不扭捏,大方吹了起来。前面几个音有些生疏,不成调子,后面的虽然也稍显生涩,但听得出来,他吹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片段。
“咦,你还真的会呢!”
双簧管相较于其他管弦乐器,算是冷门,平时看上去对音乐没有多少热情的穆森竟然会这种乐器,大家都感到很惊讶,围着他问个不停。
“你怎么想到学双簧管呢?”
是啊,当初的穆森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要学双簧管呢?
原本这样的事最好是埋在心底,向谁也不透露。况且穆森也不是爱讲故事的人。但不知道怎么的,他今天忽然决定将这件事说出来。
13岁时的穆森讨厌一切条条框框的束缚,讨厌那些打着“都是为你好”的幌子,实则是为了满足自己控制欲的大人所制定的规则。他渴望的是放飞自我,逃离成年人自以为是的牢笼。感兴趣的课他愿意坐下来认真地听一听,不感兴趣的课他就在底下做自己的事。教英语的年轻女老师被他画了滑稽的漫画肖像,看到后气得直哭,课都没上完就跑到办公室向校长告状。校长将穆森叫到办公室谈话,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穆森实话实说:“老师讲课语速太快,我听不懂,没事干,就随手画了。”
校长耐心地教导了他一下午,无非是说些“只有好好读书,以后才能在社会上立足”“老师们都是为了你好”这样的话。这些话他听得太多了,父母说过,任课老师们说过,就连班长、学习委员都说过,就好像他是个败类,每个人都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似的。每每面对这种情况,穆森通常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依然我行我素。
英语老师被他气哭了两次后就不再管他了。她再也不找穆森起来回答问题,也不会追着他要家庭作业。慢慢地,所有任课老师好像都达成了共识,只要穆森不触犯到底线,基本上都对他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直到,穆森遇上另一位女老师。
顾老师接手的第一节声乐课就给大家制定了很多规矩:不许迟到,不许忘带自己的乐器,布置的作业必须按时完成,课堂上不许做与学习无关的事……
其实这些都是学生的基本守则。据说,顾老师以前在一中执教,一中是全国有名的重点中学,以军事化管理著称。从一中出来的顾老师肯定很严格,所以大家上声乐课都很认真,很守规矩。当然,除了穆森。
穆森对音乐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有必要如此严格吗?他想,又不是人人都想当音乐家,所以,第二堂课穆森仍然没有带乐器。顾老师走到他身边问他怎么不带乐器。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所有乐器我都不会,带什么啊?”
顾老师看了他一眼,转身将自己的乐器递给他:“以后你就练这个。”
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像个大喇叭,黑亮黑亮的,穆森没有接。顾老师的手仍然保持着递出去的姿势。穆森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执着。男孩的倔强和反抗忽然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了。他干脆将手插进了口袋,做无言的抗争。
顾老师只坚持了一会儿就认输了。她将大喇叭似的乐器放在讲台上,说:“这是双簧管,很多著名的交响曲和协奏曲都离不开它。”
说完这句话,她看着穆森:“以后这个双簧管就给你练习,若是课堂上你不愿意练,那就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练,我不介意给你开小灶。”
顾老师盯上了穆森,她好像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监督他。中午放学后,穆森刚吃完饭,她就出现在教室门口。
“到我办公室来。”她说。
办公室内,那支双簧管静静躺在办公桌上,底下压着一张简单的曲谱。顾老师先示范了两遍,然后让穆森练习。穆森压根儿就没学,故意将很悠扬的曲调吹得惊天动地尖锐刺耳。顾老师的眉头越皱越紧,穆森却仿佛玩上了瘾,越吹越不像话。顾老师能忍,隔壁休息的数学老师忍不了了,敲了敲门,示意顾老师不要太吵。
穆森故作无奈地说:“老师,您看,我真的没有艺术细胞,学不来这种东西。”
顾老师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不,你其实很有才华,你只是——”
她想了想,说:“你只是还不懂事。”
穆森心底发出一声不以为意的轻笑。大人们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可她呢?声乐课本就是副课,她却上纲上线,好像不把每个学生培养成音乐家誓不罢休似的。每堂课从头到尾没有片刻休息时间,课后竟然还有作业。班上已经有很多同学对此抱怨连连了。
“声乐课而已,连数学老师都没她严格。”
“咱们学校又不是一中,她有必要实行什么军事化管理吗?”
“哎,你们说顾老师在一中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要不然怎么会调到咱们学校?”
“听说顾老师离过婚,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肯定有点心理不正常,不折磨咱们折磨谁呀!”
…………
除了中午午休时间,放学后,顾老师也会让穆森去她办公室练习。这个时候其他老师都下班走了,顾老师也不用担心穆森将双簧管吹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了。这时穆森通常会在办公室看到一个小女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小女孩对他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感到好奇,不管他吹得多难听,头都不抬一下,仿佛已经见怪不怪。
这是一场拉锯战,比的就是耐心,看看到底是顾老师忍受不了穆森摧残耳朵的魔音,还是穆森受不了顾老师为他开的“小灶”。13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怎会轻易就认输呢?
穆森想到了一个办法。上课之前顾老师会提前准备好教具,他瞅准时机,趁顾老师不在时潜进音乐教室,果然看到了那支双簧管。他准备了万能胶,若是粘在双簧管的气孔上,老师一定很难发现。
捉弄老师的事穆森没少干。以前教他们历史的一位老教师,一激动就会口吃。偏偏这位老教师沉迷历史不可自拔,一讲课就容易激动。穆森偷偷录下他口吃的音频,趁广播站负责播音的同学不注意,调换了内存卡。于是那天早读课后,老教师结结巴巴讲课的声音响彻校园上空。据说那天老教师气得晚饭都没吃。
穆森一边回味着自己从前的“丰功伟绩”,一边拿起了双簧管。岂料,他手中的万能胶刚刚掏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穆森,你在做什么?”
教室门口,顾老师身姿如松。教室外斑驳的阳光笼罩着她,穆森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准备做坏事的穆森被顾老师抓了个正着。顾老师说:“穆森,不爱学习是小事,但是偷窃是大事。”
穆森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我没有偷窃!”
顾老师指了指头顶上的摄像头:“你偷偷摸摸进来,进来后还带上了门,拿起双簧管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摄像头记录得清清楚楚。”
穆森目瞪口呆,教室里什么时候装了摄像头?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坑,一个顾老师挖好的坑。顾老师说她的这支双簧管价值近一万元,不管是将视频交给校长还是交给警察,穆森都将受到惩罚。但是,如果他能在一周内将《天鹅湖》片段学会,她就不追究了。最后,顾老师将双簧管递给穆森,告诉他“好好练习”,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穆森却从她的语调中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得意。
他紧紧咬着牙,接过顾老师递来的双簧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校里关于顾老师的流言和揣测越来越多。还有人说顾老师从前在一中的作风不太好。
“听说就是因为作风问题才被调到咱们学校了。”
“真的假的?”
“无风不起浪,肯定有问题。”
“你们没发现顾老师跟咱们学校其他老师的关系都不怎么样吗?”
…………
一周后,穆森按时上交作业,吹了一段《天鹅湖》,断断续续地,不太熟练,好在看得出来花了心思。顾老师还算满意,难得地笑了一下:“一般人要花两周时间才能练会这一段,你只用了一个星期,穆森,你很有才华!”
老师们都喜欢来这一套,打一巴掌后再给个甜枣,还自以为很高明。穆森悄悄观察对方,顾老师神态平和,似乎没有听到最近的传言。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的音乐课。她甚至不忘嘱咐穆森:“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再教你一首新曲子。”
办公室里,那个小女孩仍然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穆森练习的时候,顾老师偶尔会弯腰对她进行辅导。顾老师的声音硬邦邦的,还带着一丝严厉。小女孩嘟着嘴,像是有点儿不高兴。
后来顾老师接到了一个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嘱咐了穆森几句就结束了今天的补课。小女孩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嘟囔道:“爸爸就不能来看我吗?有什么事非要我们去看他?”
第二天,班上又有了一个新传言。团支书去办公室找老师时,无意中看到校长妻子在校长办公室发脾气,而且手里还拿着顾老师的双簧管。
跟顾老师扯上关系了啊,传言当中顾老师的名声可不太好听呢,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老师们总把学生当孩子,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其实学校里有什么事能瞒过学生呢?他们的信息渠道数不胜数,他们的小聪明和小计谋能让你怀疑人生。
声乐课上,顾老师的那支双簧管果然不见了。同学们皆了然于心,却又故作疑惑。
“老师,今天不学双簧管了吗?”他们问。
倒是平时最爱同老师唱反调的穆森没说话。他在悄悄观察顾老师的神色。顾老师表情平静,只是眼底有一丝疲倦之色。应该是双簧管起作用了吧,他想。他有些忐忑,心扑通扑通直跳,双手捏成拳又松开,手心里已经起了汗。他发誓,自己绝对是无意之举。他只是昨天下午在顾老师匆忙离开时不小心将双簧管带了出来,又因为帮另一位老师跑腿去校长办公室还资料,不小心将双簧管落在了那里。校长办公室厚厚的文件资料挡住了它,谁也没发现,直到校长妻子去了趟办公室。
这些不小心凑成了巧合,而巧合的结果简直是……大快人心!最起码,他这节课就不用再拿着双簧管站在那里跟个傻子似的吹气。自己为什么要去戳穿呢?他想。
有同学陆陆续续被叫进了教务室问话,据说已经有家长向学校投诉顾老师了。从教务室出来的学生个个都很纠结,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教导主任问顾老师平时的课堂表现,我说她很严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穆森格外关心,放学后经常将穆森叫到办公室单独辅导。”说话的同学一脸无辜,“我没说错吧?”
穆森个子很高,满脸的倔强也让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要成熟。他漠然地看了一眼说话的同学,没有作声。轮到他被喊去问话了,教导主任很温和,像与他聊家常一样发了问。
“最近这段时间,你放学后都是去顾老师办公室补课吗?”
“是去练习双簧管。”他说。
教导主任点点头:“是你自己主动要求的吗?”
“不是,是顾老师让我去的。”
“好的,老师知道了。”教导主任只问了两个问题。
我并没有说谎,他想,要真出了什么事可不能怪我。其实他完全有机会澄清,那支双簧管是他不小心落在校长办公室的,然而他没有。
学校里的传言,再加上家长们的施压,使顾老师很快就被调离了教学岗位,转而负责学校的后勤工作。穆森班上新来了一位音乐教师,是个年轻的大男孩。他思想活跃,不拘小节,很快就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没有人对顾老师的遭遇表示同情,他们甚至都很庆幸,庆幸摆脱了那样一个古板严厉的老师。
某次放学,穆森看到顾老师手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从学校的地下仓库走出来,纸箱内满满都是书。仓库外不远处停着一辆货车。大概是纸箱太重,顾老师不小心崴了一下。穆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一点儿就冲过去帮忙了。但是他紧紧攥着拳头,忍住了。顾老师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面色平静,没有怨天尤人的悲愤和不平。穆森听说了,她现在在后勤部门负责教材征订的工作。
穆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找校长。捉弄老师对他来说本是常事,那些老师当时虽然都很生气,过后却也没什么了。他一直很心安理得,可最近总是不知不觉想起那个古板严厉的老师似乎包含着无奈的轻轻一声:“你只是还不懂事。”
其实……其实双簧管学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我只是不想半途而废罢了。他为自己找理由。他找到校长,一股脑儿地说出了双簧管事件的真相。他说都怪自己,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失误给顾老师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顾老师是位很好的老师,他尊敬她,希望还能看到顾老师回来教他们。
校长静静听完他说的话,过了好半晌才说:“我相信你。”
他当然相信穆森。因为他妻子看到双簧管,加之又听到有关顾老师的传言,便误会他和顾老师不清不楚。妻子不满意了,家长们也有意见,事情的真相又查不出来,总得有个人出来担责吧。
校长轻轻叹了口气:“只是,真相来得太迟,已铸就的错误无法挽回了,你回去吧。”
后来穆森才知道校长说的错误无法挽回是什么意思。顾老师辞职了,悄无声息地,甚至带着一丝灰头土脸。
“啊?怎么会这样!”听故事的女生们爆发出一阵惊呼,“顾老师就这样走了?那你呢,有没有跟她道歉?有没有帮她洗刷冤屈?”
是啊,就这样走了,太遗憾了吧。穆森摇摇头,生活中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来不及挽回,只剩下追悔。顾老师说的没错,他的确太不懂事了。他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捉弄老师还洋洋得意。他总是视老师们为老古董,却从来不去想他们为了上好一节课要花多少时间准备。那位被他捉弄过的历史老师,气得晚饭都没吃,气呼呼地躺在床上,可睡到半夜仍然不忘爬起来备课。被他丑化过的英语老师,住得离学校特别远,每天清晨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却从来不曾落下一次早读课……
而顾老师呢,他后来特地去打听过。顾老师的确离过婚,因为一个人带孩子太忙,无法胜任一中的高强度工作,才主动要求调到他们这所普通学校。仅仅只是因为离过婚,她就惹来了作风不好的流言。女生们私底下胡乱猜测顾老师的生活作风时,是他故意将这些流言传了出去。
顾老师走后,他终于从自我感觉良好的错觉中清醒了。他长大了,从前的错误大概没有多少人会计较,大家会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而原谅他。只有他自己,会永远记住这份沉重的代价,会永远铭记自己的错误。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顾老师温和却无奈的声音:“你只是还不懂事。”
“我现在懂事了,老师。”他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