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
宋代留给北海的一段记忆
◎陈峰
陈 峰 历史学博士,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兼任中国史学会理事、陕西省历史学会会长等。在历史研究之余,于散文写作有所兴趣,有历史散文集《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三联书店2013年初版、2016年再版)等。
今日南海之滨的北海市,不仅以风光旖旎闻名于世,还是一座欣欣向荣的重要海港,但凡去过的人,无不对之留下美好的印象。不过,任何一城一地的发展,都经历了日积月累的成长过程,其间走过的漫漫长路既是历史的记忆,也是后世昌盛的重要基石。北海的往昔就是如此,其中宋代便是一段无法绕开的要道。
在早期历史上,今天的北海地界属百越之地,秦统一后归象郡。汉朝时,开始设置合浦郡,统辖合浦、徐闻、高凉、凌允及珠崖五县。三国时,一度改名为珠官郡。隋朝大业年间,合浦郡又曾更名为禄州。唐代时期,先后改名越州、廉州,归岭南道管辖。在五代分裂动荡的岁月中,由割据岭南的南汉小朝廷统治。两宋时代,廉州属广南西路下的一州,还曾在宋太宗年间一度改名为太平军,并设有沿海巡检司。欧阳修的族孙欧阳忞在所著《舆地广记》中,对历代廉州的沿革变迁有系统的记录。到元代时,廉州归湖广行省管辖,又在当地设提举市舶司。明朝时期,设置廉州府,归广东布政司管。清朝时,廉州府仍归广东省,不过随着晚清北海港口地位的日益凸显,廉州府的经济中心已日渐从合浦向北海转移。斗转星移,到1952年以后,这里才开始正式归属广西自治区。
说起来,今天北海市及周边地区因地处南国海滨,在历史上长期远离中原政治经济中心,宋代以前还曾几度摇摆于割据边缘,故发展相对缓慢。宋朝三百余年间,廉州已成为广南西路下稳定的建制辖区,自然有别于一些治理松散的化外州郡。宋朝的地方行政机构,最高为路级建制,其下依次为州、县。各地州县虽然称呼相同,其实还有等级区分,其中州分为:雄州、望州、紧州、上州、中州、中下州及下州等不同等级;县也分为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下及下下等十个级别。这种划分的背景,主要是依据各自地位与人口数量的差异而定。据《宋史·地理志》反映,廉州属于下州,管辖合浦、石康两县,前者属上县,后者则划归下县。廉州人口的官方统计不全,现存北宋元丰时的数据为7500户,也就是大约四万人,又以合浦县居多。王存的《元丰九域志》记载相近,并指出合浦县有六乡,石康县有四乡。彼时,广南西路最发达的地区集中在中北部,桂州(驻所在今广西桂林市)是本路的政治中心,后升格为静江府,元丰时有46343户,人口达到二十几万。桂州周围的昭州(驻所在今广西平乐县)、宜州(驻所在今广西河池市宜州区),同期人口接近十万。廉州东北的容州(驻所在今广西容县),同期人口也超过七万。由此可见,廉州在当年只是广西的一个下等州,其综合实力既无法与内地发达地区相比,也不敌本路的许多大州。还值得一提的是,当地常遭受台风侵袭,如《宋会要辑稿·方域》反映:州城临近海边,“每年夏秋间,飓风不时发作,其城上屋宇间有损动”。
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一《地理门》有这样的文字描述:廉州之海,“直通交趾,自廉东南渡海曰琼州、万安、昌化、吉阳军。钦州(驻所在今广西灵山县)有天涯亭,廉州有海角亭。二郡盖南辕穷途也,钦远于廉,则天涯之名甚于海角之可悲矣”。当年的交址是位于今天越南北部的独立政权,琼州、万安、昌化和吉阳军是设置于今天海南岛的宋朝地方政府,钦州则是廉州西邻的州郡。按照周去非的说法,廉州在海路上与交趾、琼州相通,但属于边远地区。钦州有座“天涯亭”,廉州则对应有“海角亭”,两地也就成为当时人眼里的天涯海角。
然而,宋代廉州虽地盘不大,人口有限,但其独特的环境却造就了并不一般的历史,演绎出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
北海在历史上最早出名,是因为盛产珍珠。大概在汉代以前,合浦已经有了采珠业,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提到岭南特产中的“珠玑”,应当就是特指这里出产的珍珠。不过,当年还没有现代人工养殖技术,珍珠都是天然生成,而人工下海采集时又无潜水设备,故采珠的代价极为高昂,珍珠遂为稀有之物。唯其如此,珍珠便深受宫廷、贵族的喜爱,成为他们囊中的宝物。
从文献记载和考古出土来看,珍珠历来是古代上层社会的奢华装饰物,无论是服饰还是器物,都有珍珠装点的身影。《韩非子》说:“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由此可知,战国时有一颗被称为“隋侯之珠”的珍珠,其珍贵性足以与价值连城的“和氏璧”相比。有关珍珠的这些话不用多说,它还具有特殊的药效,研粉可内服和外用。按照现今中医的理论,珍珠有镇心安神、养阴熄风、清热坠痰、去翳明目以及解毒生肌之效。可治惊悸癫痫、惊风搐搦、烦热消渴、喉痹口疳、目生翳障及疮疡久不收口等症。这当然源自古代传统医学的经验总结,宋代人唐慎微的药书《经史证类备急本草》便称:真珠,性寒无毒,可主治手足皮肤癣疾,可镇心安神,可通耳塞聋聩,可以明目。此外,用真珠粉敷面,还可“令人润泽”,也就是能养颜美容。既然有了如此之多的好处,珍珠自然魅力无穷,成为世人追逐的珍宝。
早年间,合浦因缺少适宜耕作的土地,当地许多人遂以采珠为业,用珍珠交换粮食、器物,商贩们常往来于交趾。据《后汉书·循吏列传》记载:东汉时,孟尝出任合浦郡太守之前,以往的地方官常借上供朝廷之名,诱使百姓采珠,索取无度,并趁机贪污,“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以至于生长的珍珠逐渐转移到交趾一带。孟尝是个体恤民情的清官,上任后革除旧弊,不到一年的时间,“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以后,他因病被召回,当地吏民纷纷拦车,请求他留下。孟尝无法脱身,只得隐居下来,自食其力。汉桓帝时,尚书杨乔还曾上书推荐他,但未被采纳。终老于家的孟尝,也就成为北海历史上第一位名人。自此以后,但凡言及合浦、廉州的记载,“孟尝还珠”几乎都是绕不开的话题。
有道是古代历来清官少,庸官、贪官多,明君也比昏君、暴君少。汉代以后,无论是朝廷还是合浦郡、廉州的地方官,对珍珠的索取都从未罢手,这一精致的宝物因此长期化为当地民众的沉重负担。宋太祖在位期间,南汉国君刘鋹曾进贡珍珠。宋太祖得知刘鋹为了采珠,每日役使“蜑丁”数千人潜入深海打捞,致使丧命者不计其数,于是下诏罢贡。然而,宋太祖的诏令不过是一时之举,等到宋朝征服南汉以后,合浦的珠子依旧沦为官府征调的对象。
北宋末年奸相蔡京之子蔡绦写了一本《铁围山丛谈》,书中就详细记述了合浦采珠的情形:
合浦珠,大抵出自四五处,皆在海中,又以取名“断望”之处最佳,所出的珍珠尤其美而大。断望池靠近交趾,父老相传,往昔“珠母”累积生长,犹如山形,甚至显露于波涛之上,已不知多少代了。当地的长官每生贪欲之心,或百般诛求,暴虐百姓,民不聊生。此珠山所以渐失,远遁交趾、真腊诸国。留下的珠母越来越少,即使仍有亦不饱满。俗称的珠母,就是蚌。采珠者都是蜑人,号称蜑户,成年男子即蜑丁。他们相貌“怪丑”,吃苦耐劳,以捕鱼为生,皆居海船中,全家老小世代如此。采珠时,众人都携带干粮相会,驾驶十多艘大艇环池停泊,再分别以大绳悬石垂至海底,名叫“定石”。接下来,蜑丁们另外用小绳系腰,然后闭气随大绳直下数十百丈深海底,摸取珠母。不多时,气将尽,则连忙摇晃小绳,船上人看见绳动,便将小绳拉起。蜑丁缘大绳而上,一旦出水辄大叫,随之昏死,许久才苏醒。遇到天气大寒,蜑丁被拽上船后,还要给他们灌下一升多苦酒,以至于七窍出血,最终才能复活。“其苦如是,世且弗知也”。
从蔡绦的这段记载,可知蜑丁采珠之艰辛,不啻于死中求生,饱经沧桑的生活亦令容貌变得“怪丑”,珍珠光彩照人的背后,其实有着一言难尽的血泪故事。蔡绦余下的文字还说到:神宗熙宁年间,交趾北上侵略,攻陷廉州等地。及至平定以后,珍珠盛产一时,四方商贾辐辏,百姓赖此安乐。后因官吏苛剥,珠母渐稀,直到高宗中兴复国时,珠母又大量涌现。一个新上任的地方官见珠大喜,便罔上恢复旧制,巧取豪夺,甚至滥用酷刑。作者最后叹息道:“是天以珠池祸吾民也!”另据该书反映,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廉州海门采珠场一次进贡朝廷的珍珠就有五千斤,颗颗皆有方寸大小。由此可见,合浦珍珠不仅产量丰,而且硕大无比,无怪乎能名动天下。要说的话,蔡绦表达的同情也许是真的,不过却是沦落之下发出的感叹。当年,其父蔡京在相位上权倾一时,只顾迎合昏君徽宗皇帝,横征暴敛,祸国殃民,是世人眼中的“六贼”之首。蔡府聚敛了巨额财富,包括天下的珍奇异宝,其中自然少不了来自合浦的大量珍珠。《水浒传》第十六回《智取生辰纲》不是描写道:蔡京的女婿、北京大名府梁中书为了给岳父祝寿,用贪赃的十万贯钱收买了庆贺生辰礼物,无非是“金珠宝贝”之类,珍珠即赫然在列。到宋钦宗即位后,蔡京一家遭到严惩,举家被流放编管,一夕家财散尽。至此,蔡绦这位落魄公子只能消磨时光而已,写点回忆性的文字,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倒是给后世留下了一些可供参考的史料。
南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七《珠池》对合浦采珠也有详尽记载,其中提到的几个细节,又是《铁围山丛谈》书中所无。譬如:蜑丁下海后还会遇到“恶鱼”的吞噬,轻者伤股断臂,重者则葬送性命。每当一缕血水浮上海面,船上人就知道有人已入鱼腹,当即号啕恸哭。产珠又分熟年与耗年,熟年蚌母奇多,耗年蚌母就很少,但熟年不到百分之一二。当珍珠成熟年景,采珠人家冒死所获,却因不善讨价还价,结果数两珍珠就被商贩用一升酒或一斗粮换去。商贩们将获得的珍珠按大小分为不同等级,再转手卖到城里,又几经倒手进入京城,其价已翻倍增长,乃至于贵不可言。长期以来,官方禁止随意采珠,廉州之得名,正是冀望戒贪,就像廉吏孟尝守合浦那样,使流失的珠蚌复还。北宋才子秦少游有《海康书事十首》,其中便表达了对孟尝这样清官的赞颂:
合浦古珠池,一熟胎如山。
试问池边蜑,云今累年闲。
岂无明月珍,转徙溟渤间。
何关二千石,时至自当还。
宋高宗以对金屈辱求和并惨杀民族英雄岳飞而臭名昭著,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他倒是对珍珠的问题算是头脑清醒。据后世辑佚的《宋会要》记载,宋高宗在绍兴二十六年下诏:廉州每岁上贡珠子,虽然系祖宗旧制,但听闻采珠颇为艰难,致伤人命,朕甚怜悯,自今以后可以罢免上贡。原来编定的采珠蜑丁户籍,一并释放听其自便。他还对宰辅大臣说:朕以为珠子并非急用之物,既伤人命,官府又搔扰,还因此产生贪官污吏,不可不罢。宰相沈该当即颂扬道:臣等仰见陛下不在乎珍奇异宝,仁民爱物,用心真是与尧舜无异!廉州上贡珍珠的负担就此取消,边远海疆的百姓总算舒了口气。然而,到南宋中叶以后的宁宗朝,又有朝官反映:廉州有贪官为了攫取合浦珍珠,竟强迫渔夫为采珠户,另有广东肇庆官府为得到端砚,也驱使百姓长期采掘石料等积弊,都属扰民之举。因此,要求严加惩处。可见,纵然朝廷有令禁止,可地方总有污吏阳奉阴违,更不用说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了。合浦有珠,不知是福还是祸。
在宋代,珍珠广受世人垂爱,就连遁入空门的和尚也明此道理。北宋僧人赞宁的《宋高僧传》便说:“合浦之珠,北土之人得之,结步摇而饰冠佩,南海之人见而不识,闻而可爱也。”这一隐喻说法表征的外在意思是:内地人用合浦珍珠装饰衣冠,行走起来有飘摇之美;南海寻常人看到合浦珍珠,也不认识,但觉得可爱。南宋僧人普济的《五灯会元》,也将佛门禅师的修炼功夫看得最重,并与合浦珍珠相对比,所谓“合浦明珠比不得”。宋元话本中屡见的“珍珠衫”,本应是富贵家小姐的贴身之勿,不过,风流的青楼名妓玉体上也会不时显现。珍珠衫标示的身价不说,给人留下的还有红香玉软的不尽遐想。
除了珍珠,宋朝时期廉州还有其他出名的物产。曾在此居住过一段时间的苏轼,在品尝当地的龙眼后,就极为喜爱,认为“廉州龙眼质味殊绝,可敌茘支(荔枝)”。廉州又产“吉贝”,就是木棉生长的棉花,属于两宋新出现的纺织原料。周去非的《岭外代答》卷六《吉贝》,对廉州一带的吉贝情况有详细的记载,特别提到廉州人用上等吉贝织布,“匹幅长阔,而洁白细密”。宋代以前,只有丝、麻织品,棉布的出现,毫无疑问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廉州海滨还有可供观赏的奇石,虽不如太湖石、灵璧石名气大,但“千岩秀”的形态,亦得到文人雅士的喜好。在宋朝官方眼里,廉州的银矿当然最有价值,所以珍珠可以停供,每年进贡的白银却从未中断,因为白银这种贵金属自古就十分稀缺。
廉州虽然边远,宋朝的统治触角却一应俱全。衙门里有人主事掌印,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度落地生根,承担的赋税、征调也一样不能少。廉州的特殊位置,还被中央用以安置流放官员。遗憾的是,三百余年间这里的官方活动,留存下来可供详尽考实的资料相当有限,不过借助支离破碎的记载,仍可管窥到当年的一些场景与片段。
从来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海之滨的廉州,风光景色即使再美,可中原内地来的官员却往往水土不服,所以他们多不愿来此任职。于是,宋朝早年订下了规矩,各地州县两级的幕职官(文官中的最低层级)但凡称职,就能以代理知州的身份主持廉州及类似的岭南边远地区州衙,这被称为“摄官”。以后,才改由高于幕职官的京官担任,但仍大多属于低职高配的摄官。司马光就曾说过:朝廷因岭表属瘴烟之地,北人不便,不得不用摄官。《宋会要》记载:在宋朝第三代的真宗朝初期,数年间曾先后有四个外地人在廉州知州任上亡殁。宋真宗不得不为此下诏,命令从岭南人中考虑人选,并降低对资历身份的要求,凡符合者可以破格提拔到廉州知州的位上,至于不服水土的人就不必再安排了。诏令颁布后,一位地位不高的使臣级武官遂享受到优待,立马被越级提升做了廉州知州。这在内地当然绝不可能,不要说武官了,即使够资格的科举出身文官也不容易做到。
北宋中叶以后,官场冗官积压,内地衙门的实职日益紧缺,于是文臣从州县幕职小官熬起,历经层层考核、筛选,没有十年以上乃至于二十多年的光景,都难以挤进知州的门槛,武官的难度就更大了。但岭南边远地区例外,像一个左藏库副使(略高于大使臣级的武官)的冗官,便被派来做廉州的知州,皇帝给他下达的任命诏书如下:
合浦之地,古为珠官,琦珍所聚,掌握致富,宜得廉吏为之守长。且蛮蜑荒远,难驯易扰,非夫武壮智略不能镇服。以是数者推择用汝,祗莅恩宠,益思善效。
这道诏书文字表达的意思是:合浦地方,珠宝汇聚,官长掌握财富,所以必须用廉吏担任。况且荒远边民难以驯服,非武勇才略者不能震慑。因多人推荐才给你恩宠,希望今后多思善政。
除了以上官场中的照顾,还有其他方面的奖励措施。北宋以来,包括廉州在内的广西南部、西部的知州,只要能安抚边民不滋生事端,离任时都会受到优先褒奖。
宋朝最重科举选官制度,读书人因此无不以此为奋斗目标,不过,由于两广的文教水平低于内地,宋中央只能在政策上加以照顾。如司马光曾反映:全国各路参加礼部进士考试的名额是十比一,而广南东、西两路诸州许多举子并没有达到要求,也按比例送来考试,这些人自知学力不够,无非是在京城考场里走上一圈。他们回去以后,便有机会当摄官。不用说,当年廉州考生就享有这样的政策照顾。据《宋会要》记载,南宋光宗朝的廉州知州沈杞上奏朝廷说:在以往的州一级初试时,廉州考生都要赶去东边的雷州(驻所在今广东海康县)考场,往来须坐船渡海,经常遭遇风涛之险。因此建议在本州自置科考初试,通过的考生再报送礼部,所产生的一切费用由本州自行解决。朝廷批复了沈杞的要求,从此廉州的考生再也不用冒险远行了。
在宋代,科举考试中的人性化规则不少,比如对慢性子或极度认真的人,就允许延迟交卷。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录了这样的例子:旧例规定,参加殿试的举人,黄昏时可以请求点上蜡烛答卷,到天黑以后才宣布终场。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年)殿试,来自廉州的特奏名进士科考生刘嘉猷和江西两位考生,点灯答题至一更四点,也就是大约将近夜晚九点,才最后交卷。这位刘嘉猷究竟是性子慢还是过度仔细,已不得而知,但他属于特奏名的类别还是值得说明一番。宋朝对参加科考屡试不中的人有一套特殊的照顾政策,被称为“特奏名”,具体规定是:凡参加过五次礼部省试中进士科的考生,年龄超过五十岁,和六次参加过省试中其他科的考生,年龄超过六十岁,都一律放宽要求,可以直接参加殿试并予以录取。廉州的老童生刘嘉猷答题缓慢,实在情有可原,不过最终还是能获得进士功名,被录用做官,也算了却了平生夙愿。
廉州海盐是当地的支柱产业,由官方垄断经营,供应广西内陆各州。本地食盐的消费,也由官府控制。据《宋会要》反映:廉州有六处官营交易场所,分别设置于州城与下属合浦县的白石、英罗、大廉、石康及平陆,每年收取一千三百九十贯一百三十二文盐税。自党项势力崛起以后,宋朝失去了传统上河西地区的战马供应,为了解决军队马匹紧缺的问题,只得一边在内地养马,一边向周边地区买马。北宋元丰年间,广西安抚司专门设置一名干办公事的官职,驻于邕州(驻所在今广西南宁市)负责向左右江边民买马。南宋时,在邕州城设置提举买马司,采购战马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到割据云贵的大理国。买马需要大笔开支,廉州的石康盐,就是官方筹措经费的重要来源之一。
廉州被宋人称为“海角”,远离京城与内地都市,所以常被用来处置被贬谪的官员。在此不得不先要交代宋代的官场规矩:凡是官员犯罪或失职,最重的惩处是死刑,但很少使用。其次是在脸上刺字、用棍棒仗打脊背,然后流放到海岛。不过宋朝非常包容官绅,遵从“刑不上大夫”的传统观念,故这种有伤体面的重罚也不多见。真正常用的处罚方式,分为羁管、编管、安置及居住等几类。羁管是将罪犯夺官除名,再羁押流放到边远地方,由当地官府囚禁;编管与羁管相近,但稍轻于后者,部分人仍能保留官员在册档案。他们一般居住于官府里的厢房,活动受到监督,范围限定在州城内,定期要接受检查;安置通常是对高级官员的惩罚手段,他们被免职后,仍保留官员身份和俸禄,但皆为节度或团练副使及司马、参军、别驾之类的散官。他们可以租住民居,也允许自建私宅,虽然受到监视,行动却比较自由,能与官员及百姓交往。居住惩处与安置相似,适用范围广泛,既包括中高级官僚,也针对一般官员,有保留闲散官职待遇的,也有停职或削夺官籍的。受到居住惩处的官员,一部分属于流放,地点多在内地,其余的人还允许自己选择居住地,活动自由,官府也不监视。
宋代历史上,被贬谪到廉州的官员不少,最出名者有苏轼、陈瓘两人。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在湖州(驻所在今浙江湖州市)知州任上,因诗作有诽谤之嫌,被贬为黄州(驻所在今湖北黄冈市)团练副使,就地安置监管,此即“乌台诗案”。宋哲宗登基后,苏东坡被召回朝,出任翰林学士、侍读学士,做了小皇帝的师傅。以后又外任地方官,先后在杭州、扬州等地当知州。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因受新旧党争牵连,再度被贬谪为节度副使,安置到岭南的惠州(驻所在今广东惠州市)。时隔三年,又进一步被贬为别驾,流放到昌化军(原儋州,驻所位于今海南儋州市中和镇)。今天的海南岛,是古人眼中的天涯边际,在唐宋时代也是流放犯人最远的蛮荒之地。时年62岁的苏轼携子渡海南下,以为将老死于此。
元符三年(1100年)初,宋哲宗驾崩,其弟宋徽宗即位。不久,新皇帝下令大赦,65岁的苏东坡从儋州被北迁至廉州,就此告别“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日子。垂暮之年终于得以北归,苏轼大有劫后余生的感叹。乘船渡海之际,他兴奋地赋诗一首: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在廉州,苏东坡固然仍属贬官,但各方面的条件已经明显改善。当年,苏轼是闻名天下的大文豪,其坎坷遭遇又倍受士林同情,所以抵达之后,受到当地官吏与士人的热情款待,包括廉州的长官。说起来,这位知州是一位张姓武官,本身的阶官为左藏库使或副使,许多今人不熟悉宋朝官制,读到苏轼笔下的张左藏,以为他姓张名左藏,岂不知这是一种用官衔称呼对方的习惯。另有刘几仲、邓拟等几位文官士人,也与苏东坡交往频繁,或品茗谈诗,或同游观景。一日,在游览东山寺时,苏轼在庙里看见墙壁上有住持和尚题诗,却无缘见面,便题诗相和:“孤云出岫岂求伴,锡杖凌空自在飞。为问庭松尚西指,不知老衲见时归。”游到纪念孟尝的“还珠亭”,读罢《还珠亭碑记》,提笔写道:“孟尝高洁,施政廉明,去珠复还,无怪乎千古誉为盛事。”
此时,友人欧阳晦夫做石康县知县,也抽空前来拜访,苏轼写过《谢晦夫惠接琴枕》一首答谢。端州(驻所在今广东肇庆市)知州郭功甫还寄来《寄子瞻自朱崖移合浦》的诗,以庆贺东坡北归:“君恩浩荡似阳春,海外移来住海滨。莫向沙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苏轼偕多位地方官、友人游海角亭后,挥毫写下了“万里瞻天”四个大字。总之,苏轼在廉州居住期间,与新旧朋友相聚,饱览名胜风光,品尝特色果品及佳酿,心情极为舒畅,两个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随后,他接到授予团练副使闲官的诏命,内迁永州(驻所在今湖南零陵县)。临行前,苏轼与诸位一一惜别,并写下《留别廉州张左藏》一诗。不久,苏东坡终于得到平反,可以回到江东养老,但不到一年就因病辞世。
陈瓘,号了斋,是北宋后期知名的士人,其屡次遭贬流放的命运,几乎与苏轼的悲剧相类。陈瓘有进士甲科出身的背景,入仕后长期出任右正言、左司谏等言官之职,也就是负责给皇帝提意见并监督百官,他最终做到给事中的官位。陈瓘为人刚直,尽职尽责,故直言敢谏,不避权贵。在宋哲宗、徽宗两朝,陈瓘多次上奏批评章惇、蔡卞、安惇和蔡京等几个宰相,卷入新旧党争的旋涡,因此多次遭到贬谪,境遇悲惨坎坷。尤其是在宋徽宗朝,他连续上奏,激烈弹劾、抨击奸相蔡京,结果被除名编管,流放廉州,其亲属、师友都受到牵连。陈瓘虽深受当政者迫害,却始终不屈服,其高风亮节,赢得后世的高度评价。
在廉州失去自由的三年日子里,陈瓘远离了朝中的政治纷争,于是潜心著述,写出《合浦尊尧集》。在本书中,他为变法派领袖王安石辩护,但对王安石的追随者蔡卞等人的行为,则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就此给后世留下了珍贵的资料。他还著有《了斋易说》《谏垣集》等书。在离别合浦的途中,陈瓘一连写出多首诗篇,诉说自己的万千感慨。
自合浦还清湘寄虚中弟
其一
三年已绝生还望,一日天恩到海涯。
路过清湘犹间阔,当时何不住长沙。
其二
行彻天涯万里山,月明方照海珠还。
瘴乡来往浑闲事,聊为清湘一破颜。
其三
曾近沧溟看飓风,波涛有尽海无穷。
四年陈迹今何在,坐对湘云豁晚空。
其四
瘴海只将梅作雪,湘山今见麦为春。
晴空有月当如旧,岭北山南总照人。
他还有一首《满庭芳》的词,将看尽的匆扰人生写得明明白白:
扰扰匆匆,红尘满袖,自然心在溪山。寻思百计,真个不如闲。浮世纷华梦影,嚣尘路、来往循环。江湖手,长安障日,何似把鱼竿。
盘旋。那忍去,他邦纵好,终异乡关。向七峰回首,清泪班班。西望烟波万里,扁舟去、何日东还。分携处,相期痛饮,莫放酒杯悭。
廉州虽然地处广西海滨,并拥有良港,不过在宋代以前,这里还仅是普通的渔港,出入的货物种类相当有限。时光流转到宋朝,廉州(合浦)港才搭上丝绸之路的快车,形成比较重要的通商口岸。
汉唐时期,岭南对外贸易的口岸,主要是广州港及交州港(即比景港,位于今越南广平省巴洞以北),其中交州港是联系广西及西南地区的重要出海口。但到了唐朝末年,由于统治衰弱,南诏势力一度攻陷安南都护府(今越南北部),交州港遭到破坏。以后,又随着安南独立建国,于是原本在交州港活动的商人向广西沿海转移。进入两宋时代,因为北部与西部存在辽朝、西夏游牧政权,传统的陆上丝绸之路开始受到严重的阻隔。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陆路不畅,海上交通遂成为外贸的重心所在,加上造船与航海技术的空前进步,于是海上丝绸之路日益繁荣,廉州港也因此迎来了发展的机遇。
要补充的话,广西沿海的廉州港、钦州港是西南地区最便捷的出海口,但宋代以前之所以没有充分开发利用,既与广州、交州港外贸兴盛有关,也与当地不利的航海环境有关。多年以来,廉州、钦州港外,暗礁、险滩众多,影响船只通航。从晚唐至宋初,经过官方多年开凿整治,这里的航道条件明显改善,大规模通航才成为可能。
宋朝年间,钦州港属广南西路最大的港口,其次就是廉州港,两地辐射西南内地,沟通东南亚、印度洋、阿拉伯海沿岸航线,再经拜占庭帝国与欧洲大陆相通。南宋人周去非在广西做官多年,对当地的外贸情况相当熟悉,根据他的记述,通过广西港口输入输出的货物,直接或间接涉及的范围极为广泛,既包含临近的安南、占城(今越南南部)、真腊(今柬埔寨)等地,也远至天竺(今印度)、大秦(今土耳其一带)、大食(阿拉伯半岛)及波斯(今伊朗)。《岭外代答》还记载了宋代大型商船远航的情形:“浮南海而南,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舵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
彼时,安南是这一航路的重要中转站,其客商不仅带来本土的产品,还转手各种舶来品,包括食盐、香料、珍珠、犀角、象牙及其他珍奇异宝等,与宋朝商人交换瓷器、纺织品、金银、铜器、漆器、笔墨文具、朱砂以及各种果品等商品。安南因为不会铸钱,甚至走私交换宋朝的铜钱。有意思的是,据《岭外代答》记载,广西出产的墨,品质寻常,根本无法与内地的名墨相比,却深受安南人的喜好,竟然将买到的墨块与“角砚”“鹤笔”之类物件垂挂在腰间,以示夸耀,可知以得中国墨为荣。
宋朝的南海贸易,外国所无的瓷器是重要的出口产品,这些年在两广沿海打捞的宋代沉船中,堆积的大量瓷器即是证明。据现代考古发掘可知,合浦及周边出土了大量宋代陶瓷窑址,诸如下窑、中窑、上窑、东窑、西窑、常乐缸瓦窑、黄丽窝缸瓦窑及红坎窑等等,问世的品种繁杂多样。这种情况在广西腹地的其他地方并不多见,不用说,这显然是与当地瓷器大量外销有关。这些瓷窑当然皆属民窑,烧制的都是日用瓷器,今天人称其为外销瓷,宋朝宫廷以及上流社会肯定是看不上眼,因为内地有四大名窑的精品可供享用。
想当年,从廉州合浦港与钦州港输出的丝织品,主要来自四川地区。蜀地自来是丝绸之乡,精美绝伦的蜀锦更是名扬天下,是宋朝皇室、达官贵人的最爱,也是各地市场上的名贵品。丝织品是中国独有的好东西,享誉海外,自然远销各地,落入外国王室、贵族的家中,像欧洲上层圈子便对此爱不释手。其实,四川的货物本来还有另外一条外出通道,就是通过云南进入今天的缅甸,再借道转往印度洋沿岸及其以西地区。可是两宋时期,因为割据云南的大理国不在中央管辖之内,这条通道便受到阻塞,虽有部分产品存在交换,但大宗商品却无法流通。因此,四川的丝织品出口主要是通过广西口岸,然后漂洋过海,廉州合浦港就扮演了其中的一个枢纽角色。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蜀地商人采购的舶来品中,以各种香料最为重要,于是蜀锦南下,蕃香北上,成为广西滨海口岸贸易的一大亮点。
最后要说的是,从北宋中叶开始,为了适应钦州、廉州日渐繁忙的港口贸易形势,官方及时跟进管理和服务。在这两座口岸专门开设有驿馆,并就地设置贸易市场——“博易场”,由委派的官吏监管,以便于外商(以安南客商为主)入住与交易。
宋代廉州的点点滴滴,无论是模糊的边城官民活动,还是盛名远播的珍珠、龙眼、吉贝及名人足迹,抑或是日渐崛起的对外贸易,都已成为北海成长的一段难忘的记忆。俱往矣!今天的北海市,正当蓬勃成长之际,“一带一路”国策的出现,必将为她创造新的发展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