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聪
绿笙的中篇小说《被告无罪》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三个小学生杀害了自己的同学,家长们利用法律的漏洞巧妙地规避了对行凶者的惩罚,最终,被告人无罪,除去赔付给受害者家属的款项外,行凶者的家长们还从国家赔偿中获取了一定的经济收益。坦白而言,这篇小说颇有点新闻报道的味道,但我相信,一定是现实生活中的某则新闻消息刺痛了作家内心深处的柔软部分,《被告无罪》才从作者的笔下流淌出来。在我看来,《被告无罪》是一部生长于法律与现实相悖的幽隐角落的作品,它聚焦于形式与内容之间的悖谬之处。具体而言,那些在法律上合乎法理的行为,投射至现实生活中,却令人们难以从情感上接受,现实的荒诞与法律的规定间难免存在着些许的缝隙。
《被告无罪》是从三个小学生的行凶事件起笔的。老大、老二、老三在向愚头索钱无果后合伙将他骗至“情人谷”,经过一番争执,老大将刀子插进了愚头的胸膛。这是尤为惨烈的一幕,行凶者对生命的漠视与麻木,在作者冷静节制的文字里得到了呈现。这一书写传递出当下中小学生命教育的缺失,在未成年人的世界里,暴力与戕害显得那么随意与自然。吊诡的是三位家长对此事件的第一反应,他们先是急忙否认孩子杀人,然后以“开会”的方式来谋划“翻案”。更有意味的是,在现实世界里,李思明、刘小巍、凌飞三个行凶者的父亲的排位彻底颠倒了,李明没有一点老大的样子,刘建成以其老板身份一跃成为家长间的老大,凌兴业以国家干部的身份稳居第二,此细节反映出以年岁为长的规则在成人世界里完全失效了,在父辈们的世界里,经济地位主导一切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一处理方式也暗合了消费经济时代里金钱制造秩序的丛林法则。
当三位家长与陈律师一起找到“现行法律的真空地带”时,他们形成了短暂的结盟。于是,“民告官”的行为开始实施了。“收容教养”的事实成为他们的突破点,围绕着这一行政官司,司法干预现象也上演了。从这个角度来看,绿笙敢于直面当下刑事案件中出现的偏差与失误,这一写作勇气无疑是值得称赞的。需要强调的是,在小说中,司马望与周峤探讨无证驾驶的话题时,就道出了形式违法与内容违法之间的悖谬,无疑印证了三个行凶者在事实上犯罪了但形式上没有犯法的荒诞现实,这是作者颇为意味深长之笔。当法院判决支付行凶者家长国家赔偿时,作为代理人的李小林律师心怀忧戚;余子平逐渐从丧子之痛中渐渐走出,但无意再次陷入案件当中;而李明却还在用法律之名来“总结经验”,居然还得出了“杀了人又怎么了”的结论——三者的反应令人唏嘘不已。司马望略带嘲笑的一句话道出了人物内心深处的焦虑,那就是“他们杀了人还赚钱”,这是颇为心酸的一笔,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法律至高无上的权威与尊严。事实上,在现实与法律逻辑间,确实还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与错位。
从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来看,围绕着“4·2”凶杀案,作者描绘出了不同人物肖像。行凶者及其家长们的行为与性格特征在前文有所论述,不再赘述。以受害者愚头的父亲余子平为例,在儿子被杀害后,二审终结当天,余子平开着报停的出租车在环城路上狂奔,没有一个警察前来阻止。余子平以违法的形式寻求到了短暂的心理平衡,在急速行驶中他宣泄了心中的苦痛与不满。幸运的是,余子平后来遇到了小吃店的老板鲁桂花,相似的命运让他们成为知己,鲁桂花的体恤与扶持使得余子平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让人倍感温暖。再如另一个人物成禛,她原本是三平师范附小的一名老师,以旁人的身份被动地卷入凶杀案中,深受困扰。这一事件彻底改变了她的职业观与爱情观,最终,成禛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学校。可以说,成禛的离去是一种必然,它折射出人们无法逃避的精神困境,在荒诞的事实面前,一切都是值得怀疑与否定的,包括理想、爱情,乃至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理解与尊重。凶杀案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折射出不同人物的形象与性格,透过这面镜子,人性深处的隐秘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在小说的结尾,一个“全国法制宣传日”,三个行凶者又出现在星辰网吧前,岁月的流逝丝毫没有改变他们的秉性。曾经的少年,在金钱构建的现实世界与网络构建的虚拟世界中沉浮,没有人能惩罚他们,也没有人去帮助他们。这是一个颇为严峻的社会现象,未成年人犯罪后,谁来对他们实施有效的监管与引导?无疑,在小说中我们看不到答案,一切都在那个空气混浊的网吧里戛然而止。但我们不能忽视这一问题,因为它关系着成千上万的家庭,一旦我们忽视它,凶杀案就有可能在我们周遭再次上演。在这个层面上来讲,《被告无罪》也是一篇“问题少年小说”,它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警惕与重视。
六年前,我曾认真读过绿笙的中篇小说《组织》,后来还翻阅过他的长篇小说《金沙县》,那时一直以为他对地域历史和民俗的书写有着近乎狂热的迷恋。今天,当我读到《被告无罪》后,虽然它在叙述上还存在着一定的欠缺:比如开篇读完几段我们就能大致推测出小说的故事走向,在情节的推进上也缺少一定的起伏,但从题材上看,我觉得绿笙的写作之路更为宽阔了,因为他的作品在书写历史之外,还拥有介入社会现实的勇气与品格,甚至还敢于直面社会现实中存在的尖锐问题,这种尝试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寻找到荒诞现实与法律规定之间的悖谬,以此为切入口,进而描绘出众多环节上人物的性格与形象,呈现人物的心理状况,无疑是一条颇有意思的小说之路。我以为,《被告无罪》更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它传递出了当下人們的焦虑与对社会的不信任感,这既是消费时代里金钱至上的生存法则下不可回避的社会现实,也是作家们窥探人性深处风景的一处绝佳窗口。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