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死那年,我正读初一,他死在当年秋天。
我爹的死显然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还远远没有活够,然而,在乡里人眼中却是意料之中。我爹一辈子没少干缺德事儿,理应受到老天爷的惩罚,能活到今天,恐怕也是靠祖上积得阴德。
我爹死得有些蹊跷,死在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天气炎热,无一丝风,仿佛又回到炎夏。午饭时间,我爹左手拿着半拉剩馍,右手拿着半截葱白,坐在庭院门口的枣树下乘凉,聊得正兴时,忍不住咯咯大笑,笑到中间戛然而止,就这么一头倒地死了,含着一口嚼烂的黏糊糊的馍汁,半截舌头和牙床露在外面,一脸得意忘形之色,仿佛在炫耀自己整齐洁白的牙齿。
倒毙之后,我爹被抬到堂屋当门,躯体呈蜷曲状,嘴里又含着馍,为了在尸体变凉变硬之前将其拾掇妥当,只好将他的兄弟姊妹统统叫来。还是大姑果断坚决,当机立断,命令后生们使出全部力气,愣是将我爹掰直了,起初他还顽固抵抗,往回收缩,后生们不得不用粗麻绳死死绑在四根床腿上。
然而,这还不算麻烦,最麻烦的当属取出我爹嘴里的碎馍。起初舒朗的笑容渐渐变得含蓄,口型回合,牙床被嘴唇遮住,只露出一截黑青的舌头。尝试了各种办法均无效果,甚至动用了螺丝刀撬,结果将门牙撬碎一颗,他也不愿配合。
你们别瞎折腾了,都给我滚开!就在这时,大姑突然发飙了,来到我爹面前,将皴裂的右手搭住我爹的眼帘,泪眼婆娑,恶狠狠地命令道: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还不把馍吐出来!然后将大拇指和食指抠进嘴里往外掏。我爹像是听到了命令,配合着微微张开了嘴巴,馍团带着唾液落在大姑手心里,随之舌头收回,双唇紧闭,笑脸迷人。
我爹兄弟姐妹共六人,兄弟三人,姐妹三人,也就意味着我有三个姑,大姑叫彩英,二姑叫彩莲,三姑叫彩霞。
二姑比我爹小三岁,我爹属羊,她属猪,中间隔着三叔。平时我与二姑接触不多,对她没什么印象,很多她的事都是听来的,印象中只记得她与奶奶并排坐在奶奶的枣木大床上,两人拼命抽烟,当时我五岁。
奶奶住的西屋矮小破陋,无窗,即便白天光线也很暗,我每次从外面走进去,都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见我进屋,二姑就猛抽一口烟,一星烟火猛地一闪一灭,紧接着朝我所在的门口吐一大口浓烟,浓烟将我团团围住,紧接着又哈哈大笑一阵。她向来情绪佳,喜欢咧着一张大嘴不停地笑,一嘴参差不齐的黑碎牙暴露无遗。
二姑与奶奶身穿同样的黑色棉袄棉裤,同样的黑色敞口棉鞋,绑着同样的黑色腿带子,以同样的动作抽着同样的烟,因此,我总误以为她们是姊妹俩。
小,你过来,给姑姑点上烟,我看你会不会!二姑将燃着的香烟故意在棉鞋底上抹灭,重新叼在嘴里。我乖乖地走过去,从奶奶的百宝箱上拿起火柴盒,掏出火柴,“哧啦”一声点着,小心爬上床沿,给二姑点着了烟。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记住二姑,若不是奶奶几十年的哮喘恶化,恐怕根本就记不住她老人家。后来听说二姑曾发过毒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吴庄半步。二姑突然大驾光临,预示奶奶在世的时日所剩无几。
奶奶去世不到一年,二姑亦随之西去。二姑死的当日,二姑父徒步走了几十里路来吴庄娘家报丧,一边走一边号啕大哭,活脱脱一稚童。二姑死去未满一年,二姑父亦因伤心绝望一命呜呼。
兄弟姐妹中间,爷爷最疼二姑,家中的积攒全都被父女俩败光了。爷爷嗜酒如命,一日不醉无法过活,祖辈留下的百亩良田就这么被他一杯一杯喝光了,田亩变卖干净,他就上山砍柴,朝出夕归,在村口的酒摊上将柴火换成酒,天快黑了,腰里别着斧头醉醺醺回到家里,从未带回一根柴火棍。
爷爷虽然嗜酒如命,却从不抽烟,将别人让的烟要么积攒着,要么拿给二姑玩,一来二去,二姑就学会了抽烟,越抽越凶,十四五岁就成了一杆老烟枪。正是烟酒的共同喜好,使爷爷更疼二姑。
为了筹备我爹的丧事,母亲打算把家里唯一一头老母猪给杀了,那是一头养了将近十年的母猪,一共生了十几窝猪崽,为家庭GDP贡献过大功劳。突然要抓去宰了,母亲当即流下两行老泪,说它哪里是畜生啊,已经是人了……即便十万个不舍得,因为要张罗大事,猪最终还是被一伙人捆绑起来,抬到架子车上,拉到屠夫家宰了。直到来到屠夫家,我才发现那个所谓的姓刘的屠夫居然就是二姑父的大儿子我那大表哥。
大表哥对我眼生,对其他几个人倒很熟悉,因為是吴庄的大外甥,几个人喜欢跟他开玩笑,尤其爱拿我爹当话题,起初我还听不大懂,玩笑开久了,隐约也就听出个所以然来。
我对屠夫一向畏惧,为了主动讨好他,我走到他身旁亲切地叫了声表哥,一边殷勤地递上一支香烟,点上火。或许是很多年吴庄没有人理他了,大表哥正一手拿着短木棒,木棒捅在猪嘴里,一手拿着木柄尖刀,正要往猪脖子下面捅,刀刃已经划开了一拃长的口子,听到我的叫声,半途停了下来,扭头望了望我,以凶狠的目光。
死的是你爹吧?大表哥问道。
嗯。
听说是被馒头噎死的?
嗯。
死得真是巧啊……为了表示哀悼,我过一会儿把那头猪杀得漂亮点!按理说,那也是我亲舅。说罢,大表哥哈哈大笑起来。
大表哥正在杀别人家的猪,办喜事用,猪又长又大,足有六百斤。放过血,准备下锅褪毛,四五个人费了好大劲儿,才将猪挪到锅台上,锅里只容下小部分猪身子,大半截压在锅台上,不得不用凳子临时撑着。
锅台位于堂屋西角,年久失修,处于半坍塌状态,锅台下面用砖头支撑着,台面四分五裂,裂缝有一掌宽,锅里的浑水时不时顺着裂缝流到灶台里,浇在燃烧的劈柴上,冒出股股白烟,发出“吱吱”声。
大表哥说话不算数,没有为我死去的爹把猪杀干净,反倒将猪弄了个皮毛不全、半生不熟。前面那头六百斤大猪在锅台里褪过毛后,轮到我们时,刚将猪推进锅里,锅台轰然倒塌,连猪带锅掉进灶窝里,锅里涌出来的水将劈柴浇了个净灭,猪非但没有褪成毛,反成了焦黑生黄的烤猪。几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猪从灶窝里捞上来,用刀铲将猪毛硬生生刮了,一边干活一边玩笑,场面好不热闹。
这猪杀起来真够费劲儿的,看来有怨气,死不瞑目,生前肯定受过屈辱。大表哥嘴里噙着香烟笑道。
这话怎么说?旁人随声附和道。
你没看到吗?屁股都松垮塌陷了,大表哥停下来,用尖刀指着母猪尾巴下面,肯定是我那舅平时干多了。一席话说得大家前仰后翻。
大表哥平时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他诋毁我爹的话能够如此轻易说出来,在旁人听来尽管不可思议,但隐约也都信以为真,遂纷纷要求他把事情的细节讲来听。大表哥继承了他爹我二姑父杀猪的营生,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手好把式,跟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胆大粗暴,纯天然一愣头青,便将所谓的见闻毫不吝惜地讲给大伙听了。
我想,他一个杀猪的大老粗,怎么可能知道我爹的逸闻趣事呢?所谓的见闻纯属胡编乱造,专门用来诋毁我爹的。说我爹结婚前,打了好多年光棍,自己也不见急,其中自有难言之隐……
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哪有不饥渴的?一门大炮,两枚炮弹整日闲置着……大表哥胡侃起来挺认真,乍听上去竟不知真假,连我都不知不觉被他吸引去了。也不见他憋得慌,炮弹十有八九射进这头老母猪了。
按你这么说,我们今天算是把你大妗子给拾掇啦!
你大舅这是死了,要是知道你这么诋毁你大妗子,估计轻饶不了你。
一应一答,笑声沸腾,跟锅里的浑水一样。
他敢?老子一刀抹了他!大表哥突然暴跳如雷,像是被激怒了,手里的尖头猛地挥动两下,险些划到人,旁人顿时不敢再吭声了。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大表哥连同他爹我那二姑夫一家人都对我爹怀恨在心,一辈子都和好不了。二姑夫一家又是干杀猪的,言行举止鲁莽冲动,在旁人眼中,随时都可能动真格把人当猪杀了。
我爹打了多年光棍,这倒不假,直到三十五岁那年经一位远亲介绍认识了母亲,用驴车将母亲娶回家,才算完成了婚姻大事。母亲比我爹大一岁,两人算是歪瓜对裂枣,勉强凑合一起。
不过,我爹光棍那么多年,居然对结婚一事毫无期盼,独自悠然地活得很惬意,爷爷奶奶因为我爹的婚姻大事日夜发愁,愁得掉光了头发,即便如此,我爹仍旧怡然自乐,简直匪夷所思。
三姑六婆无人愿意给我爹说亲,三里五庄没有哪家闺女愿意嫁给我爹,归根结底是我爹名声太臭。打小时候起,就是远近闻名的坏蛋,毛事儿不干,一门心思专想着干坏事。他最擅长的就是捣老太婆的屁沟子,此营生可谓干出了超凡脱俗的境界。
只要见老太婆经过,无论正在忙什么,我爹都会立即停当,随手捡起一根小木棍儿,偷偷摸摸溜到老太婆身后,趁其不备,用小木棍儿猛地朝屁沟子捣去,而后撒腿就跑,等老太婆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时,早已没了人影儿了。
被我爹捣得最多的是我们村的一位老太婆,此人德高望重,按辈分我爹至少要喊她一声老奶奶。老太婆年岁已过八旬,行走蹒跚,拄着一根槐木棍儿当拐杖,每天都要从家门口经过,去柿子园看柿子,每次我爹都会尾随很远,即便老太婆每次都心存戒备,仍逃不掉我爹的魔掌。我爹对其也有优待,捣她屁沟子用的是专门的器具,就是一根细长的刮得溜光的柳枝。捣过屁沟子后,我爹也不急着跑,总是站在身后十几米远处,安静地听她骂完再离开。这种专门的优待一直干到老太婆去世方止。
十六岁那年冬天,二姑定了亲,出嫁的日子定在来年春天。转眼春天就到了,洁白如雪的洋槐花盛开,开成遮天的帷幕。二姑梳妆打扮得整洁靓丽,独自站在庭院的空地上看洋槐花。
二姑父至死都不知,嫁给他之前,二姑已经跟别的男人好过了,且怀了别人的种,那个种就是我那大表哥,如今也已年过五旬,一副糟老头儿模样,看上去比我爹死时还显老。二姑父一辈子都以为是自己亲自播的种。
按照习俗,二姑出嫁三天后要回门,在娘家住上三天,然后再回婆家。二姑回门当天下了一场雨。二姑一身喜庆装扮回到家中,刚踏进家门,就不小心踩进一处泥洼里,一双崭新的棉鞋灌进了泥水,裙裤上也溅了湿泥。二姑虽然口里不说,但心里不悦,觉得这是不祥的预兆。
三天之后,二姑提着方巾结成的布兜离开了娘家,布兜里放着一条彩蝶香烟、三尺细花棉布、一双新棉鞋。为了节省路程,二姑没有顺着道路走,而是从村西头的麦田里抄近路回了家。
等到二姑回到家中,突然发现我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二姑一时慌张失措。
你怎么跟著过来了?二姑很不乐意地问我爹,故意避开我爹凶狠阴沉的目光。
我想过来认认你家的路。我爹淡定从容地回道。
见我爹如此回答,二姑又不好意思回绝,只好让他跟着自己进了家门,打算让他吃过午饭就回去,就径直去了厨房,给我爹做饭。二姑将红色的头巾取下来,围上围裙,和面给我爹擀面条。我爹蹲在灶台前的柴火堆里帮忙烧锅,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二姑。二姑的细腰随着擀面杖一前一后地抖动,榆木案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眼前的一切令我爹浮想联翩,他真想一辈子就这么陪伴着二姑,永远看着她擀面条,听那案板“吱呀吱呀”的醉人的声响。
妹妹,你慢点擀,不急,我一点儿都不饿。我爹对着二姑的后腰说道。二姑巴不得赶快擀好面条,下锅煮好,让我爹吃罢走人。
面条马上就下好了,你吃完赶紧回去!二姑命令式地对我爹道。我爹一听就来气了。
我是你哥,不是路过的叫花子!我爹突然大吼起来。怎么,你要撵我是吗?我偏不走!
二姑一听,心里顿时也来了气。
你不是不走吗?随便!说着,将擀面杖往案板上随手一撂,转身离开了厨房。
中,中,你真中!我爹也较起劲来,既然随便,我就好好随便一回。边说边解开腰间的布条,将裤子一骨碌退到脚脖子上,随手又将灶台上的铝锅端下,放在屁股下面,只听“哗啦”一声响,一大泡屎掉在铝锅里。屙完,我爹从柴火堆里捡起一根小木棍儿,顺着屁沟子来回一抹,随手将小木棍儿丢进铝锅,提上裤子就往外走。
我爹斜穿过小麦地往回走。我爹心中充满恶气,像一头犟驴,气喘吁吁飞一般往回赶,黏糊糊的泥土被我爹的脚后跟带起一米多高。
不料,我爹刚走,二姑父就从食品厂杀猪回来,还未进家门,就远远闻到一股恶臭,循着臭气一直来到厨屋,看到铝锅里一泡热气腾腾的屎,顿时头脑一片昏懵,连忙拼命喊二姑过来。二姑走进厨屋一看,顿时也傻了。
无耻的狗东西,居然干出这种事!二姑恶狠狠骂道,咬得牙齿“咯吱咯吱”一阵响。
你说谁干的?
还不是我那混账的娘家哥。一边说一边将铝锅端出厨屋,隔墙扔了出去。那可是刚买的新铝锅。
我现在就去宰了他!二姑父说干就干,原地转身,直接去追我爹了。
我爹虽然走得快,但没有二姑父追得快,刚走到村后的洋槐林,就被二姑父追上了。
你给我站住!今天不捅了你,老子不姓刘!还未等我爹反应过来,二姑父就从腰间抽出半米长的杀猪刀,从他背后狠劲挥了过来。我爹匆忙一躲,砍了个空,二姑父朝前猛地一跃,挥起第二下,只听“哗”的一声响,刀刃一闪而过,差点砍在我爹后背上,刀尖从裤裆中间划过,划在了大腿内侧,我爹啊呀喊叫一声,如同被火棍戳了一下,箭一般向前窜去,一边跑一边骂,操你姥姥,说砍还真砍啊!还未等我爹反应过来,第三刀朝着脖子砍过来,不料砍在了洋槐上,碗口粗的树腰砍进一大半,洋槐“呼啦啦”晃个不停,二姑父费了好大劲儿才拔出刀刃,这时候我爹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见我爹已经挂了彩,二姑父怒气消了大部分,拎起刀往回走去。
我爹像是很讨厌洋槐花,曾将庭院里的洋槐一口气全砍了,光秃秃的庭院只剩一株泡桐和一株椿树。自从挨了二姑父那一刀,我爹对洋槐的印象大为改观,视同自己的救命恩人,为报答救命之恩,我爹又一棵一棵重新栽上洋槐。
为了养家糊口,我爹重操旧业,干起了偷猎的行当,经常昼伏夜出,足迹遍布方圆几十、上百公里,最常见的猎物是野鸡、野兔、黄鼠狼,偶尔还会遇到野猪、狐狸等。猎到这些小动物,我爹就会将皮剥下,钉在屋墙上晒干卖钱,一张皮能卖几十块,有时还能卖个一百多块。肉自己吃不完,就送给邻居们享用,左邻右舍基本上都吃过我爹馈赠的各种野味。
我爹的行当越做越大,不仅一个人干,还笼络了一帮同伙,把三叔、三姑、三姑父都笼络进来了,业务也不再局限于狩猎野生的小動物,还包括偷盗猪狗羊等家畜,那些品尝过我爹馈赠的邻居,后来又都加倍还给我爹了。常走河边总会湿鞋,我爹偷盗的行为渐渐被邻居发现,继而成为公敌,最严重的时候,村里竟被我爹偷盗得一干二净,别说谁家能有一头猪一头羊了,就连清晨午后的狗吠声都彻底销声匿迹了。由于偷盗,我爹的名声可谓雪上加霜,在乡亲们眼中,彻底成了一无是处的孬种。
我爹这辈子都没有离开打猎偷盗的营生,后来又干起了他人生更加辉煌、更加壮丽的事业——替公家挖坟。
为了推进平坟运动,公家专门成立了挖坟队,专门整治偷埋死人现象。挖坟队队伍庞大、浩浩荡荡,足有几十人之多,尽是些胆大妄为、利欲熏心、不怕遭报应的二流子莽汉。
与偷猎相比,挖坟油水更多,挖一个坟五十块。在挖坟队干活那阵子,我爹与队友平均每天可以挖到五六个坟头,运气好的话,可以一天挖几十个。为了捞油水,挖坟队仗着公家撑腰,干起活来肆无忌惮,不仅挖偷埋的坟,挖刚埋的新坟,连祖坟也一并给挖了。庄稼地里时常可见挖开的坟墓,时常可见散落的尸骨,空气中时常闻到腐尸的气味。
二姑最大的不幸就是死得不是时候,刚好碰到公家强行挖坟的年代。临死之前,二姑专门把二姑夫、大表哥叫到身边,千叮嘱万嘱咐,死了万万不能火化,无论如何要土埋。二姑怕极了火,奶奶去世时,二姑不小心看见烈火焚烧奶奶尸体的情形,整个人突然变得神志不清,直到死都没有真正好转。
二姑死后,大表哥暗中将她偷偷埋在祖坟里,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的老坟是凸起的坟头,二姑的坟却是一片平地,只是在上面插了一副小彩旗作为标志,小彩旗色彩鲜艳、随风飘荡。
原以为平安无事,不料二姑刚入土,村里就有人将大表哥偷埋二姑一事揭发给公家。为了加速推进平坟运动,公家正愁没有负面典型,得此良机自然不会放过,于是当天就派挖坟队将二姑的坟给挖了。挖坟队不像是挖坟,像是挖地下的金子,一边拼命舞动铁锹,一边嘻哈玩闹,迫不及待要看二姑出丑,迫不及待要领公家赏钱,铁锹将尘土弄得沸沸扬扬,弥漫的尘土遮挡住了人脸。
挖坟队不顾一切地挖下去,将二姑的棺木砍碎,将二姑的尸骨截断,混着泥土将尸骨抛向四周,而后扬长而去。当天下午二姑家里就被罚了巨款,又被责令将尸体重新火化。于是二姑被烧成了灰白色粉末,被装进公家卖的昂贵骨灰盒,连同骨灰盒重新被放进一口新棺材里,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终于可以大摇大摆隆起坟头,可以不用遮遮掩掩,偷偷埋成平地,再在平地上插上小彩旗了。
我爹在挖坟队那段日子,干得可谓风生水起,堪称国家级劳模,赚的油水比其他人都多。别的队员一天最多挖十个坟,我爹却四处奔波,至少能挖二十个坟;别的队员有头无尾、不讲效率,我爹却善始善终、务必开棺见尸;别的队员以赚钱为主,我爹却以此为乐。
我爹因为偷猎国家级保护动物、偷盗别人家的牲畜被判刑,整整判了三年,原本要在大墙里关三年,事实上却只关了一年零六个月,比三年整整少了一半。因为响应了公家的号召,加入了挖坟队,还当上了队长,带着一帮伙计干起了开棺抛尸的伟大事业,我爹干得很带劲儿,胜过偷拿抢盗,胜过七情六欲。我爹将开棺抛尸当成毕生的事业干。
临死之前,我爹总结自己的人生历程,说自己这辈子其实只干了两件事,两件事都与挖坟有关,都是在挖坟队当队长那段时间干的。我爹又说他这辈子大部分时间活得都是多余,那一年六个月才活得真正有意义,活得带劲,才是真正活给自己的。
我爹干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刨了二姑夫的坟。大家都知道,二姑夫是个杀猪的,曾拿屠刀向我爹拼命挥砍,差点砍断他的脖子,要了他的命,结果屠刀砍在了一棵洋槐上,碗口粗的洋槐差点被拦腰砍断,我爹只是大腿内侧划了一拃长的口子。我爹这辈子最痛恨二姑夫,二姑夫不仅上了自己的亲妹妹,还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千种树万种树,我爹最喜欢洋槐,因为洋槐不仅救过自己的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洋槐还会开花,二姑最喜欢洋槐花,喜欢闻洋槐花的香味。
另一件就是刨了自家的祖坟。祖坟位于村后的老坟场,高低大小的坟头连成一片小丘,数都数不过来,里面埋着祖祖辈辈不知多少代人,男女老幼尽在其中。老坟场不仅遍布坟头,还有密密麻麻的洋槐和杨树,常年无人问津,落叶沉积数尺。
我爹利欲熏心,鲁莽冲动,为响应公家号召,出人头地,干出一番大事业,一可以捞更多油水,二可以升官发财。我爹想要先当上挖坟队队长,再由挖坟队队长当上村主任,由村主任当上乡长、县长、省长……我爹越想越过瘾,越想越来劲儿,于是为了自己心目中的大事业,我爹果断地大义灭亲,主动提出要平自家祖坟,充分发挥带头模范作用。
行动之前,我爹心中还有两个心愿,需要痛快地完成,一是光明正大、声势浩荡地掘了二姑夫的坟,不仅以公家的名义,带上挖坟队的队员一起掘,还要开棺毁尸,不仅要开棺毁尸,还要当着二姑夫亲人们的面儿……不要说去掘了,就是想一想,我爹都觉得开心过瘾,就是睡着了,我爹都能开心得笑出声。掘完二姑夫的坟,开了棺,毁了尸,我爹还要专门去自家祖坟一趟,当着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十八代祖宗们,声明自己要替家族干一番真正的大事业,要为祖宗们增光添彩,要让祖坟真的冒出青烟,要让十八代祖宗知道自己有多么伟大……
麦收季节到了,人们忙着下地抢麦。阳光照耀下,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翻滚起伏,空气中弥漫着麦香。麦田中间的土路上,突然尘土飞扬,远远望去,腾起滚滚白烟。我爹带领挖坟队,开着拉尸车浩浩荡荡飞奔而来,车顶悬着的铁喇叭传出女广播员尖利刺耳的声音,声音此起彼伏,时高时低,混着麦香和泥土扑面而来。破除封建迷信,倡导移风易俗;开展平坟运动,严禁偷埋占田……以及我爹作为平坟第一人的先进事迹……
拉尸车在二姑夫家的麦地旁停下来,我爹手拎铁锹第一个从车上跳下,径直朝着麦地里一片坟场走去。我爹边走边数,一共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坟头,有些坟头像连体婴儿连在一起分不清,数的时候就当作一个。走到坟场边上,我爹才恍然大悟,猛地拍下脑门,“啊呀”喊叫一声,痴望着坟场发蒙。我爹满心畅想着掘了二姑夫的坟,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事到临头,才发现竟然分不清哪个坟头是二姑夫的。
于是,就向附近抢麦的打听了一番,那些人见是挖坟队的,自然不敢自找麻烦,统统说不知道。接连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我爹当场就急火了,心想,好啊,你们都当缩头乌龟,以为我就没办法了?那就等着瞧好吧!
我爹重新回到坟场边,向等在路边的伙计们一摆手,他们纷纷拎着铁锹和抓钩兴冲冲奔了过来。就在这当儿,我爹点了支烟抽,将烧剩的火柴梗随手往地上的枯草堆里一扔,不大会儿,坟场里就冒起了浓烟,浓密干燥的草堆“噼里啪啦”疯着起来,二姑夫家的祖坟转眼间变成了一片火海。等到大伙凑齐了,火也差不多烧完了,我爹将烟头一扔,大喊一声,兄弟们,开干吧!今天算是逮着大活儿了!每人至少能挣个几百,咱们就把这一片乱坟全给刨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奋斗,二姑夫家的祖坟全给刨了,周围几十米的坟场布满了腐烂的棺木和尸骨。直到最后,我爹才确认了二姑夫的坟,因为二姑夫与二姑葬在一个坟坑里,我爹即便认不出二姑夫,也能轻易辨认出二姑,心想,哪怕化成水,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只见我爹“扑通”跪地,對着一口刚朽烂的棺材恸哭,旁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傻愣愣地看着。
我爹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站了起来,脸上沾满了眼泪鼻涕泥土,他想起曾经做的那个梦,梦里见到了二姑,二姑请求他办的事。于是他对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你下去把棺材里的那个骨灰盒拿上来,小心包好,放到车里,除了旁边的那堆烂尸,其余原地就埋。
那烂尸怎么办?既然不埋,总不能就这么晾着吧,还不把人熏死!年轻人说道。我爹一听在理,犹豫了半天,说道,是很臭,比屎尿还臭,这样吧,你过去用抓钩给我狠狠搂它几下,然后放上干草,一把火烧了……谁让他偷埋呢。
那年轻人二话不说,按着我爹的指示去办了。转眼间,烂尸就变成了火堆,一股黑烟滚滚升腾。
我爹大功告成,不仅圆了自己的夙愿,而且带着队友们大赚了一把,每人从公家领了五百块赏钱,领完钱,他们就去乡里的饭店庆祝去了。我爹身为挖坟队队长,带领弟兄们响应公家号召,工作出成效,树立了先进典型,可谓名利双收,公家赏识,兄弟感激,一时成为乡里乡外名噪噪的人物。
平了二姑夫的坟,我爹算是完成两个心愿中的一个,尽管自己不说,无人知晓,但我爹知道自己打着公家的旗号满足了自己的私欲,内心里并非真的知足过瘾。我爹像是找到了人生奋斗的目标和途径,借着公家的东风,干起了平坟的事业,一发不可收拾,浩浩荡荡干了下去。我爹声称要主动响应公家号召,转变丧葬风俗,节约土地资源,要主动平了自己的祖坟。
没过多久,我爹就带着挖坟队来到了自家的祖坟。我爹从拉尸车上跳下来,手里扶着一把铁锹,他没有立马挥动铁锹干活,而是站着一动不动,隔着一条宽土沟,紧蹙眉头望着对面的祖坟,连续不断一口气抽完一包烟,然后看也不看,对身边的弟兄一摆手,去把坟都平了!
与挖二姑夫家的祖坟不同,我爹没有兴高采烈,也没有号啕痛哭,而是沉默不语,缓慢地挥动着铁锹,将长满荒草凸起的坟头逐一平整了,也将散布坟场的洋槐、柳树、条子墩全刨倒了。经过一整天的忙碌,自家的祖坟终于被夷为平地。由于担心再也找不到祖宗安息长眠的具体方位,我爹沿着祖坟的方向安插了一排小彩。,五颜六色的小彩旗在微风中缓缓招摇,我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在心里默默数了数,一共安插了二十四支小彩旗。
我爹左琢磨右琢磨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望着变成平地的祖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才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原来自从当了挖坟队队长,一路忙活下来,忙昏了头脑,竟把二姑梦里托办的事给忘了。我爹又把祖坟上安插的小彩旗重新数了数,觉得二十四这个数不吉利,心想,既然二姑托梦给自己,求自己把她给重新埋一边,倒不如索性迁回祖坟。跟二姑夫那个混球埋在一起,实在委屈了她。如此一想,我爹就决定改变主意,不再将二姑埋在她婆家的祖坟里,而是迁回自家的祖坟。身为大名鼎鼎的挖坟队队长,我爹大权在握,完全可以自作主张,于是他就自个儿决定这么做了,跟家里其他人吭都没吭一声。
于是,我爹拎着铁锹,斜码着梁子径直去了二姑夫家的祖坟,重新将二姑和二姑夫的合坟给刨了,将装着二姑骨灰的咸菜罐子取出来,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麻袋,背在背上就往回走,二姑夫的坟也懒得平回去了。
当我爹重新回到自家祖坟时,又遇到了新的难题。由于二姑是兄弟姐妹中死得最早的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埋才好,我爹这下真被难住了,背着二姑的骨灰在祖坟地里不停地转悠,眼看着把坟地踏了个整遍,仍旧毫无头绪,很是懊恼。我爹一时气急败坏,张口对着祖宗十八代大骂起来,说什么自家人容不下自家人之类。就在急恼得火上浇油时,我爹突然灵机一动,找到了解决办法。心想,既然无人替自己出主意,只能自己作决定了,既然自己作决定,那自己觉得在路就对了,那我就把二妹先埋进自己的坟坑里,自己的坟坑虽然也不知道将来埋哪里,但那是自己的坟坑,自己爱埋哪里埋哪里。索性就此作了决定,紧挨着第二十四支小彩旗,我爹为二姑挖了一个长三米、宽三米、深两米的大坟坑,将二姑的骨灰埋了进去。
埋好了二姑,我爹拍拍身上的鲜土,扛上铁锹,一动不动看着平地一样的坟。为了掩盖事实,我爹没有给二姑的坟插上小彩旗。他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去。刚走过土沟,我爹又站住了,回身望了望自己和二姑的坟,突然感伤袭来,泪如雨下,泪水濡湿了我爹脸上的鲜土,滴在我爹破旧的解放鞋上。就在这时,我爹突然改变主意,心想,不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出那是个新坟吗?只要不插上小彩旗就看不出来了,不插小彩旗不等于什么都不可以插啊!于是,我爹就又跑回坟地,用铁锹唰地从旁边一棵洋槐上铲下一根拇指粗的槐枝子,在膝盖上一撇两截,将带梢头的一截插在了坟上。
我爹一时成为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从前因为打猎偷盗被人瞧不起,后来因为平坟运动被人高看,还成功当选上村干部,后来又顺利当上大队会计,因为响应公家号召,因为主动平了自家的祖坟。我爹没有被冲昏头脑,他还有做人的良心,知道挖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的事,迟早要遭报应,尽管平时仍旧积极响应公家的号召,带领一帮粗莽大汉干平坟挖坟的事,但我爹时常告诉自己,差不多要收手了,差不多要收手了……
然而,我爹一干就是两年,按他的话说,与死人打交道容易上瘾,像吸毒一样。我爹说这话的样子,的确有瘾君子的感觉,不停吸擤着鼻子。于是,为了彻底掐断自己的瘾,我爹就给自己定下具体的目标,平到第五百个坟就再也不平了。再平就天打雷轰,不得好死。每次见到认识的人,我爹都这样信誓旦旦地讲。
平到第四百九十九个坟,我爹突然失去了耐心,不打算平最后一个坟了,用我爹的话说,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上了大当,不是后悔平了祖坟,不是后悔听了公家的话,也不是后悔平了四百九十九个坟头,而是发现工作没了意义。当我爹谈到“工作”两字时,脸上堆满了忧愁和思虑,看上去,果真有几分干部的模样。
我爹本来要平的第五百个坟头是一位远亲的,小名叫玉鸽,按辈分该叫她表姐。玉鸽家族几代人丁原本很兴旺,然而,到了她这一代却接连夭折早逝,玉鸽她爹始终认为有人蓄意搞他,断了祖坟坟向,导致整个家族遭遇横祸,最后死得只剩玉鸽一人。嫁人后,家族就彻底绝了香火。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但玉鸽却不这么认为,一直把自己当娘家人,执意死后要回娘家安葬。
我爹帶着一群人,手里拿着铁锹,正要开工挖坟时,望着不远处一连片的新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顿时没了力气,将铁锹丢在一旁,瘫坐在玉鸽姐的坟前,对着坟前尚新的幡儿自言自语起来。荆条糊着白纸做成的幡儿随风飘动,像是玉鸽姐在回应,她似乎听到了我爹的心里话。我爹说着说着,呜呜大哭起来,眼泪四溅。
玉鸽姐啊,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俺大爷曾亲口跟我说,等他老了,让我给他当回儿子,给他打回幡儿,可俺爹死活不同意,按他的意思说,我打了幡儿就成了俺大爷的儿子,就不再是俺爹的儿子,就是我大不孝,何止是大不孝?简直是大逆不道,对不起十八辈祖宗,结果就没给俺大爷打成幡儿……话说几十年前的了,这事罢了也就罢了,可没想到我今天又过来平你的坟,平了你的坟,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任务就完成了。到今天为止,我已经平了四百九十九个坟……我真是罪该万死,五雷轰顶,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不但没有给俺大爷打成幡儿,还要平了姐你的坟,彻底毁灭了你们家……玉鸽姐,幸亏今天碰到你了,不然我都不知道何时醒悟过来,何时是个头……我平了那么多坟,刨了那么多尸,到头来发现全白忙活了,不但没有节省下土地,反而丧尽天良。人火化了还不照样放进棺材里埋,平了的坟还不照样堆起老高,还不照样占了田地,照我说,这坟就他妈不该平,咱老百姓就讲究个入土为安……
我爹像是中了邪,趴在玉鸽姐坟上咿呀咿呀哭诉个没完,那白色的幡儿像是听懂了我爹的话,又像是嘲笑我爹一样,在风中欢快地飘舞。
到最后,我爹还是没能完成自己设下的目标任务,没能平够五百个坟,就差一个坟没有平,就在那最后一个坟前,我爹彻底醒悟过来了。尽管我爹圆满实现了自己的两个夙愿,一平了他最恨的二姑夫的坟,毁了他的尸,一替家族争了光添了彩,令祖坟上冒起了滚滚青烟,当上了村干部,当上了大队会计,然而俗话说得好,烂泥扶不上墙,眼看着人生就要踏上光明大道,就要大红大紫时,我爹突然收手不干了,后来又被撸了大队会计的职。
按照我爹自己的话说,他原本就是命贱,称足了斤两也不过二三两的命,怎么可能当官发财呢?听过我爹如此说的人都说我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没有金刚钻拦不了瓷器活。我爹还不以为然,又拿后来的大队书记当反面例子讲。到现在我都不羡慕他们那些当官的,当官有啥好的?亏心事一件没少干,到头来钱没多挣一分,连开山打炮都不自由。
事实上,即便我爹如愿当了官,他迟早也会因为超生被撸了职,计划生育公家管得严,势必会像劁猪一样劁了我爹,他万万不会答应的。
平完第四百九十九个坟,我爹正要平第五百个坟,发现那坟是玉鸽姑的,我爹突然醒悟,就彻底罢手不干了。丢了自己擅长的伙计,我爹无所事事,一双手闲得直痒痒,忍不住又悄悄干起了偷盗的营生,想过一过瘾。三里五庄繁衍起来的猪啊羊啊狗啊等牲畜,没过多久又奇迹般地消失不见了,于是大家又都知道我爹重操旧业了。
可这次不一样,家里丢了牲畜,即便左邻右舍明知是我爹作的案,但想起我爹干过挖坟焚尸的行当,再无人敢揭发举报我爹,唯恐招致我爹的报复,被挖了祖坟。头脑精明的我爹自然明白这个理儿,反仗着人们对他的畏惧而变得更加胆大了。
有一天,我爹跑到高庄偷牲畜,随便翻院墙跳进一户人家,准备偷他家的羊。就在这时,肚子突然翻江倒海疼起来,他意识到这下糟了,昨晚在家吃了剩饭坏了肚子,忍不住要拉稀。眼看着就要拉裤裆,我爹连忙躲到墙上竖着的玉米秸后面,脚蹬两块半截砖头,扯下裤子,“呼啦”一声,尿一般的稀屎喷涌而出,狂洒一地。就在这时女主人突然出现在我爹面前。
我爹见有人,脑袋“轰”的一声,心想这下彻底完了,一边使劲憋住屎尿,一边闷不作声地躲在玉米秸后面,企图瞒江过海。
你好像犯痢疾了,屙得那么稀。那女人对着玉米秸后面的我爹坦然道,边说边从地上捡起两个玉米芯扔过去,拉完用这个擦一擦吧!
那女人非但没有怪我爹,反倒对他很客气,说要将家里唯一一头老母羊白送给我爹。我爹一聽当场迷糊了,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疑惑重重地望着那女人,那女人似乎明白了我爹的心思,只好解释一番。
是这样的,我原本就听说过你的大名,知道你当过挖坟队队长,替公家挖了无数坟,挖出了名气,方圆几十里你想挖谁就挖谁,还因此当了官,人们都害怕你……之所以将羊白送给你,是想让你帮我挖一个坟,不是别人的,正是我亲妹的坟……我妹死得惨,因为她犯了错,背着自己的男人与别的男人好上了,后来被捉了奸,被她男人整死了,脑门被钉了一拃长的钉子……我想把她从现在的坟地里起出来,埋回我娘家的老坟里。她现在的坟就在村头南地,原本竖了墓碑,墓碑对着婆家村,后来婆家村嫌晦气,硬是把碑给推了……
女人唠叨着,我爹听得云里雾里,一边用玉米芯抹了抹腚沟子,提着裤子走了出来。
哎呀,你怎么就走出来了,羞死人了!女人突然转过身去,用手捂住了脸。我爹这才发现裤裆前开口的扣子忘记扣了,隐约可见里面的黑毛。我爹平时不喜欢穿内裤,都是耍筒子穿条裤子。
我爹匆忙转过身,扣住前开门扣子,背靠一棵洋槐,就着半截砖头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抽,朝着女人的背喷云吐雾。女人的脖颈细长白嫩,头发乌黑浓密,仍旧背着,等我爹收拾好。我爹却不急,一边抽烟一边欣赏她的脖颈和头发,足足欣赏了一支烟工夫,然后故意咳嗽一声,朝半空吐了一口浓痰。
好了,你可以转过身了,我有话问你。我爹郑重其事地看着女人说道,知道她有求于自己,故意摆起架子。
话说你妹死得是惨,被钉子钉死了,可通奸这事十有八九都没好下场,你能把情况讲具体点吗?你过来坐下吧!我爹向女人亲切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女人紧挨着我爹乖乖地坐下来,肥墩墩的屁股厮磨着我爹的屁股,仿佛一只肉火炉,隔着裤子,我爹都能感觉到火炉暖烘烘的热量。我爹突然觉得有些口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跟你说吧,我妹夫对我妹压根儿就没好印象,嫌弃她蒙脸痧,结婚后,每天都打她,每次都朝死里打她,跟吃饭一样,腰带、三角带、荆条子、麻鞭子,能用的都用上了。妹妹像是霜打过的茄子,身上无一处完好新鲜。妹妹实在忍受不了虐待,内心又缺少爱,且不说她了,就是天底下随便哪个女人……女人越说越激动,我爹却听得不耐烦了,大声喊道:够了!你也真够娘们唧唧的,能不能直奔主题,别绕来绕去!
哦……什么叫直奔主题?女人被我爹一时整蒙了,问道。
就是你妹跟人如何通奸的以及她是怎么被你妹夫发现的,就讲这段吧!我爹边说边拉住了女人的手,那女人顺其自然、毫无抗拒的意思,我爹就得寸进尺,越拉越紧,渐渐将她半搂进了自己怀里,一边裤裆里忍不住硬挺起来。
女人讲述的语调渐渐变了,变得轻声轻语,跟初夏的小蚊子似的,在我爹耳畔嘤嘤地飞来飞去。
我妹也实在太大胆了,趁妹夫不在家,光天化日下竟与那男的在家里搞。岂料妹夫前脚刚离开,后脚又回来了,发现妹妹正跟人赤溜溜在床上压摞摞……
嗯,后来呢?我爹眼睛亮了起来。
后来,见妹夫闯进门,那男的就拼命往床底下钻,赖在床下面不出来。我妹夫就说,你出来不出来?不出来我就放狗咬了。他家养着一条德国川红,站起来比人都高,那男的生就的孬种,一听要放狗,就乖乖地爬了出来。
哈哈哈!真他娘有意思!哈哈哈!听她如此一说,我爹乐得前仰后翻,一边用手不自觉地揉摸那女人的胸脯,那女人像是没有察觉。
再后来呢?
再后来呀,那男的赔了我妹夫五千块钱,这事就算彻底了了。你说这种烂事在咱乡下有什么稀罕的,还不到处都是?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吧。
是啊,日子是得过下去……既然赔了钱,她又怎么被钉死了?
准确点说,我妹她并非钉死的,而是自己想不开,喝了耗子药,把自己毒死了。
是你自己说她是被钉死的。
死了以后才被妹夫往脑门上钉了钉子。
你妹与中意的男人爽了那么多回,又给家里挣了五千块,怎么说都是赚了,虽死犹荣。
你可真会耍笑,一点都不可笑!女人边说边用肥墩墩的屁股撞了下我爹的屁股,险些将我爹从半截砖头上撞下来,我爹又用屁股撞了回去,一边叹了口气,因为他想起二姑曾经与村里的男人偷情一事,仰头望了望槐树梢子。
槐花要开了。我爹突然感慨道。
是呀,开了槐花就有好吃的了,改天我给你煎槐花吃。女人有点兴奋。
那好,除了煎槐花,你还做啥好吃的?要以槐花为原料。我爹用手猛地捏一下女人的乳头。
除了煎槐花,我还会做蒸槐花、槐花饼、槐花糕……
你手可真巧,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那是,等你吃上好吃的,可不能忘了答应我的事,哪天办成了,我们就是知心好朋友了……我们好像谈的时间不短了。
我爹也急着回去,一时就顾不了那么多,二话不说就爽口应了那女人,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那女人,从半截砖头上站起来,然后牵着那头老母羊光明正大地离开了。走到半途才想起刚才那女人说的一席话,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不切实际。不料,刚走到村头南地的柏油路,就远远望见女人妹妹倒了墓碑的坟,坟头位于空旷的田地里,距离柏油路四五百米远。透过阳光,隐约可见坟前一棵小洋槐,弯曲瘦弱,满树开花,极艳的闪着碎光的槐花。望着望着,我爹莫名地兴奋激动起来。
责任编辑 林东涵
吴青科,男,1987年4月生,河南民权人,文学硕士,福建作家协会会员,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已发表长篇小说《雪》《多年以后》及短篇小说、学术文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