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土
1
霞城。他不由得心动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于是,他临时决定,下车。
背上吉他出了站,他才发现,这只是一个小城,只有他原本目的地的十分之一大,也许是二十分之一。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这么小的一个城市,马艳霞不可能到这里来。但既然来了,还是在这里碰碰运气吧。毕竟,这里叫霞城,一个挺让人喜欢的名字。
他一路南下,已去过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每个城市里,他都要待上一段日子,在他以为可能的地方寻找一个叫马艳霞的女孩子。但他一直没有找到她。半年前的一天,马艳霞突然不辞而别。他不知道马艳霞去了哪里,但他肯定她是在南方的某個城市里。在苹果园消失的那段时间里,马艳霞不止一次对他表达过自己的这个愿望。这个在苹果树下长大的北方女孩,忽然间就对遥远的南方变得情有独钟起来。
半年前的那个早上,马艳霞吻了他一下后走了,从此她就如空气一样消失不见。马艳霞的离去让他的生活变得无聊且乏味,几天后,他也背起吉他走出了家门。
他把钥匙埋在门前的苹果树下,那棵苹果树上正开满了粉色的花,花香飘荡,让他有些舍不得离开他的家乡。他抬头看看远处,那片原本熟悉的苹果园早已不见了,原本长满苹果树的田地里,如今却堆满了高高的塔吊,塔吊下,机车轰鸣,尘土飞扬。更远处的地方,是已经成型的楼房。
再也看不到苹果园了,门前的这棵苹果树已经成了孤品,也许不久,它也会同其他苹果树一样消失不见。站在树下的时候,他想起了和马艳霞在苹果园里亲热的情景,如今,那些热烈的场景却伴着淡淡的花香让他的心隐隐作痛。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去往南方的路途。
他却一直没有找到马艳霞。于是,他不得不继续南下。
这一次,他原本打算走得远一些,在更远的南方,有个大都市,那里应该是马艳霞理想的去处。只是,他没想到,半途中,会有一个叫霞城的小城。这个叫霞城的小城打乱了他的计划。
2
最先吸引住他的,是霞城这个名字,它和马艳霞的名字暗合,马艳霞也应该喜欢它。他想,马艳霞现在可能就在霞城的某个角落里做梦也不一定。于是,他在霞城住了下来,并开始寻找。
“你们见过这个人没?”他举着马艳霞的照片问询路上的行人。霞城与他一路上见过的数十个城市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他走过的城市基本上都是一个样子,无非是楼房的高矮和街道的宽窄,并无大的区别。霞城虽然是个城市,其实却是个很小的地方,它比他家乡那片消失的苹果园似乎大不了多少,他一天就能走遍整个城市。他坚持每天游走一遍霞城的大街小巷,像一只狗一样在这个城市的空气中四处嗅着马艳霞的味道,他期望有一天会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发现漂亮的她。
照片里的马艳霞长发迎风飘散,她的背后是一片巨大的苹果园,正是花开的季节,她的笑容与那些姹紫嫣红的苹果花相映生辉。如今,苹果园消失了,马艳霞也不见了。他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她现在不见了,她叫马艳霞,她有可能就在霞城。你们见过她吗?”
行人急忙躲开了他。霞城人向来对精神病人心存芥蒂,三年前,一个流浪在街头的疯子持棍打伤了两个人,给平静的霞城增添了一段劲爆的谈资,他的表现让他们想起了那个疯子。也曾有两次,他的突兀让文质彬彬的霞城人感觉很是不爽,有人甚至夺过他手中的照片扔在风中,他追着跑出很远才捡了回来。但似乎不久,他就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同情,因为,他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而那些笑容,是和善的、谦卑的。霞城人喜欢谦卑的人。相熟后,有人会接过他手中的照片,高高地举起,细细地端详。因此有很多霞城人都看过马艳霞的照片,照片里,一头长发的马艳霞正甜甜地笑着,她冲着笑的地方,原本站着的正是他。“你女朋友真漂亮呀!”霞城人由衷地说,但并没有哪个霞城人真正见过马艳霞。
马艳霞确实是个漂亮的姑娘。在北方,每当到了苹果成熟的季节,大批收购苹果的客商便会从遥远的南方蜂拥而至,这些客商总是最先收购马艳霞家的苹果,他们喜欢她家的苹果,也喜欢她这个人。那个长得跟根竹竿似的老曾就色迷迷地对马艳霞说过:“小妹,我收走你家的苹果后,顺便把你也收走了吧。”“哧——”马艳霞红了一下脸,“苹果有的是呢,今年收完了,明年又长出来了,你怎么收得完哟?”说完,马艳霞哈哈大笑着跑到他的家里,于是,他家里的苹果也很快售完了。
他和马艳霞曾谈婚论嫁,他们设想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的舞台就设在苹果园旁。他们把婚礼上诸多的细节都写到一张纸上,顺带着,他们又把婚后诸多的美好愿望也写了上去。他们对着夕阳大声朗读纸上的记录,门前的苹果园里,红彤彤的红富士苹果挂满枝头,夕阳穿过苹果园,将他们映照得五彩斑斓。
但后来,苹果园消失了,那张记录的纸张怎么也找不到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发现马艳霞突然对南方的城市迷恋起来,她常常坐在空旷的田野里,眺望南方。有一次,他像一堵墙一样堵到她的眼前,却发现,她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胸膛去了遥远的南方。
3
霞城很小,却有些历史,城中心的一棵千年老槐是小城的见证者。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有一天,他走在这条小巷中时,发现了一家理发店。理发店蜗居在小巷拐角的地方,门面很小,可能由于没有客人,理发店的小姑娘就坐在门口,眼神忧郁地看着远方,连他走到身边,她也没有发现。“嗨,你好!”他展开手中的照片在小姑娘的眼前摇了摇,小姑娘梦醒一般笑了起来:“你好,要理发吗?”他本来想说不理发,话到嘴边却突然有些不忍,小姑娘脸上的笑容让他想起了苹果树下的马艳霞,他的心一紧,说:“嗯,我要理发。”
他随小姑娘走进理发店,理发店里装修简陋,但墙上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他看了一下镜子,不由得有些惭愧,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又长又乱,脸上也长满了肮脏的胡子,活脱脱的一个乞丐样。他想起了家乡的苹果园,每到雨季,苹果园里的杂草便疯狂生长,如果不及时清除,用不了几天,苹果树下的草木就枝叶葳蕤,草深过膝。他和马艳霞总是经常地蹲在树下清理那些杂草,马艳霞恨恨地说,杂草简直就是个“癞皮狗”,怎么除也断不了根。马艳霞说完草,又转过头说他,你也是个“癞皮狗”,天天腻腻歪歪地烦死个人。他听了就扔下手中的锄头去挠马艳霞,马艳霞大声笑着逃走,他尖叫着追了过去……清理过后的苹果园让人看了心情舒畅,就如同人刚理过头发一般。
小姑娘人很好,她把他引到水盆前,坐好,低头,在脖领子处围上雪白的毛巾,然后用温水将他的头发浸湿,又将洗头膏涂抹在他的长发上,用手指轻轻地揉搓。泡沫在小姑娘的手中慢慢变大,变黑,几滴泡沫溢出她的手指滴落到水盆里,在水中慢慢散开、分解,不久,盆里的清水变得污浊起来。他有些脸红。一遍洗过,小姑娘又换水重新洗了一遍,这次,泡沫彻底成了白色,小姑娘这才把他引到理发椅上坐了下来,围上围布,给他理发。小姑娘的手指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头发,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但小姑娘却一边理发一边问他话,让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她。
“你从哪里來?”她问。
“北方。”他说。
“你来做什么?”
“找我的女朋友。”
“她在霞城吗?”她又问。
“也许,”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到南方来了。”
“你们是吵架了吗?”
他说:“没有,我们从不吵架,我们感情好得很。她走之前,我们还……”
他住了口,他想起马艳霞不辞而别的那个早上,春光明媚,温暖的阳光从窗口处穿透进来,懒懒地打在他的床上,几片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自由自在地飘浮。他躺在床上,看着马艳霞从自己的身边爬起,穿好衣服,过来吻了他一下,然后转身走出了家门。初时,他以为,那只不过是她如往常无数个早晨离开时一样,夜晚,她将再次回到自己的身边。但后来,他发现他错了,因为在那个早晨过后,马艳霞就如同空气一样不见了,留下来的只有那在阳光下飘来飘去的灰尘和令人神伤的记忆。马艳霞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她的QQ头像也不再闪亮。此时,他才想起,在此前的一周里,马艳霞总是主动地与他疯狂做爱,从床上到沙发,从客厅到厨房,马艳霞的花样层出不穷,让他精疲力竭却又欲罢不能。他们通宵达旦地沐浴在爱河里,除了吃饭就是做爱,他们几乎忘记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做爱还有别的事情存在。在那一个星期里,他们简直就是一台做爱的机器。苹果园没有了,再也不用到苹果园里忙活了,他们有了更多自由的时间,但除了做爱,他们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可以做的事情。马艳霞的突然离去,让他一时无所适从,他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他们做爱时的场景,那些曾经给他带来无限愉悦的场景,而今却让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你们还怎么了?”显然,小姑娘涉世不深,她继续追问。他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她的手顿了一下。他从镜子中看到她的脸似乎有些微红,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她离去时,不该带走我的苹果树。”
说完后他又有些后悔,他本不想提苹果树的事。果然,小姑娘好奇起来,她说:“苹果树?她为什么要带走一棵苹果树?那棵苹果树长什么样?它会长苹果吗?”
“当然,”他说,“苹果树就是长苹果的,就像你们这里的橘子树,只长橘子一样。”
“苹果好啊,”小姑娘的声音有些欢快,“我最爱吃苹果了。我不爱吃橘子。”
他说:“我也爱吃苹果,我的女朋友马艳霞也爱吃苹果。我们原先都是种苹果的,我们的果园差不多有你们霞城大。可现在我们不种苹果了,我们的果园没有了,我的女朋友也不见了。”
“她不该带走我的苹果树。”他又说。他心中忽然有了些怨恨。马艳霞消失以后,他们共同拥有的那棵苹果树也不见了,他怀疑是马艳霞带走了它。所以有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寻找马艳霞,还是在找寻那棵消失的苹果树。一路南来,历尽千辛,他却越来越怀疑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
小姑娘说:“那就好找了,谁会随身带着一棵苹果树?再说,霞城这里也没有苹果树。”
是的,他注意到了,霞城是没有苹果树的,虽然路旁的水果商店里有又红又大的苹果出售,可是,霞城是不长苹果树的,如果真有人捧着一棵苹果树走在霞城,一定会有人注意到的。
小姑娘又问他:“你要在霞城住下来吗?”
他说:“可能要住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女朋友就在这里。”他又说:“再说,我也有些累了,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你会找到的。”她说,“你女朋友长得漂亮吗?”
他说:“很漂亮,和你一样漂亮。”
小姑娘笑了一声,不再问他什么,开始专心地理发。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头顶,让他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似乎真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见马艳霞穿行在霞城的大街上,大街两旁种满了苹果树,苹果树上挂满了金黄色的果实,像是橘子,又像是苹果,却又似乎什么都不像。马艳霞硕大的屁股在苹果树中扭来扭去,她脸上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他想去拉她的手,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喊她:“马艳霞,等等我!马艳霞,等等我!”他喊得力气很大,却似乎什么声音也没喊出来,马艳霞一晃身,就消失在树丛中不见了身影。他一着急,睁开了眼,小姑娘正在镜中看着他,头发已经理完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从理发椅上站起身来,审视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
“你的女朋友叫马艳霞?”小姑娘问。
“是,”他说,“你怎么知道?”他有些诧异。
小姑娘吃吃地笑了起来,说:“你刚才叫她名字了。”
他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摸了一下刚理过的短发说:“多少钱?”
“今天免费。”小姑娘微笑着说。看到他疑问的眼神,小姑娘又吃吃地笑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所有来理发的人都不要钱。”
“生日快乐!”他有些不好意思,说,“那我要怎么感谢你?”
“不用谢,”小姑娘说,“要不,你给我唱首歌吧,什么都行。”她指了指他的吉他。
他有些犹豫,除了马艳霞,他还从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歌,他虽然随身带着一把吉他,但那只是他的一个伴。但犹豫过后,他还是决定唱一个,在这样一个天真、纯洁的小姑娘面前,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拒绝的。
他拨弄了几下吉他,手指上有些生疏,现在想想,似乎从苹果园消失那天,他就再也没有弹过吉他了。但拨弄了几下,他还是找到了一些感觉,于是他就自弹自唱了一首海子的《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啊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
4
马艳霞人漂亮,也很白。白有真假,有的人在屋子里捂着挺白,但太阳一晒就变色了,就像套了袋子的苹果。马艳霞的白是真白,她整天都在苹果园里忙活着,脸上却一点色都不变。苹果园还没毁掉的时候,苹果树下的姑娘们都是头上戴着风帽,脸上包着围巾干活的,马艳霞从不用这些东西,她总是边干活边唱歌,她的歌声能绕过苹果树,传到天上去。
马艳霞喜欢唱歌,他生日那天,她特意送了一把吉他给他,他弹吉他她唱歌,这原本也是写在他们的纸上的。苹果园里的生活忙碌而又劳累,但有吉他和歌声的陪伴,却欢乐而充满激情。他们的歌声感染着每个人,南方来的竹竿儿老曾甚至借着烧酒的力量,伴着歌声在堆成岭样的苹果堆前手舞足蹈、翩翩起舞起来。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是高兴的,那是他们真正快乐的日子。
苹果树倒下的时候,果农们手里都握着厚厚的补偿款。突然暴富的感觉让每个人的心里似乎也都是高兴的,但无所事事的日子却还是让他们感受到了一丝不适。他们总觉得生活中像是少了些什么,后来他们发现,其实他们失去了很多東西,比如马艳霞的歌声。
苹果园变成了空旷的田野和林立的高楼,姑娘们再也不用包着围巾干活了,他却忽然发现,马艳霞的脸上不知何时包上了围巾,而且,她再也不唱歌了。
5
在霞城住了一段日子,他并没有收获,他仍然坚持每天在霞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走一遍,手里拿着马艳霞的照片问路上的人见没见过这个人。几乎所有的霞城人都见过了马艳霞的照片,但仍然没有人见过她本人。虽然他在霞城的空气中嗅到了马艳霞的气味,但她仍如空气一样没有任何踪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在霞城就有了很多熟人。有的人比较熟悉了,见到他,就会主动说:“还没找到你女朋友?唉,再找找,再找找,一定会找到的。”
其间,他还认识了一个叫微光倾城的霞城诗人,诗人矮个、光头,与他心目中的诗人形象极不相符,但诗人的眼神却散发出智慧的光芒。听完了他的故事,诗人几乎是跳起来叫道:“诗人!你女朋友绝对是个诗人!”
他一脸茫然,说:“我女朋友不会作诗,她是个农村姑娘,她只会种苹果,她种的苹果长得又红又大,总是很受客户的青睐……”诗人粗暴地打断他,说:“诗人不一定要会写诗,关键是看他是否身具诗人的气质。你的女朋友有,她向往的是远方,她注定不会做你家乡的一棵树。诗人和远方是永远分不开的,凡是遥远的地方对我们都有一种诱惑,不是诱惑于美丽,就是诱惑于传说,即使远方的风景并不尽如人意,我们也无须在乎。”
诗人出口成章,他却听得半懂不懂,他也喜欢诗意,却不喜欢远方,远方有些虚无、缥缈,远方还带走了他的女朋友。“这世界之所以精彩,因为它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你女朋友是个真正的诗人,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写一篇不朽的诗!”诗人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竟然手舞足蹈、如痴如癫起来。
相比于诗人,他还是更喜欢那个理发店的小姑娘,他常常在走过理发店的时候扭头往里面看上几眼,他希望有一天她会从里面跑出来,说:“嗨!有人看见你女朋友了。”但她没有,她总是在店里不停地忙着,有时忙理发,有时忙着坐在门口看远方——她看的是真正的远方,几次都是他主动打了招呼,她才恍如梦醒似的看见他。
有一天,他又路过理发店,他刚扭头向里看,她却真的从店里面跑了出来,看样子,她心情不错,说:“嗨!还没找到你女朋友?”
“还没,”他说,“也许她真的不在这里。”
“就是,这么小的地方,谁稀罕来?”她说,“你应该去大城市找找。”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看更远的南方,没有说话。他心里承认小姑娘说的话,霞城确实太小了,这里应该不是马艳霞喜欢的地方,马艳霞也许真的不在霞城,这只是南方的一个普通小镇,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心里却有些不甘,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促使他继续待在霞城,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直到几天后,他又一次路过小姑娘的理发店,看见两个年老的女人正在往外搬理发店里的东西,那面大镜子也被她们拆了下来,却在抬的过程中碰掉了一个角。他走过去问,理发店的小姑娘哪去了?其中的一个老女人不怀好意地看看他,然后没好声气地说:“骚货,她爱死哪就死哪去。”老女人清空了理发店里的东西,一只大锁锁上了门,理发店清静了。他看了一会儿,他想他该走了。
6
他给自己定下的离去时间是明天,所以在今天他又最后一次走了一遍霞城。
他从他栖身的小旅馆里出来,转身走上了商业步行街,然后又拐到振兴路,再穿过城市广场,又上了迎宾路。他对霞城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好像闭着眼睛也不会撞到墙上去。在穿过数十条大大小小、或直或曲的街巷后,临近中午时分,他来到了霞城的中心大街上,走过这条中心大街,他在霞城的任务将告一段落。
这条中心大街,和这个小城一样有个漂亮的名字:霞光路。站在霞光路上的时候,他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其实严格地讲,他的心情应该是不好的,但不好的心情久了,似乎也就变得有些无所谓了。他在这样的心情中已经度过了漫长的日子,他都已经有些麻木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于他也是这样。
盛夏的季节,热浪笼罩着整个霞城,明亮的阳光从楼宇间的空隙中穿刺而下,闷热的空气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想找一处阴凉的地方停下来,喝一杯冷饮或冰镇啤酒,但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这么做。他不敢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走动和寻找已经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了走动和寻找,他的生命将变得毫无意义。
但他却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许多人和车辆挤在一起,堵住了去路。宽阔的中心大道上,拥挤的人群和车辆穿插堵在路上,挤得水泄不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些。但他还是借机停了下来,在路旁一个小摊前要了一瓶冰镇啤酒,却并没有找到一处适合喝酒和纳凉的地方——到处都站满了人。于是他只好站在阳光下,竖起酒瓶,冲着太阳准备把它一口气喝光,这时,他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堵住道路。
一个女人站在百货大楼的楼顶上,一只脚已踏在了楼的边缘。女人的长发和白裙子在风中飘扬,艳丽夺目的阳光从她的身后四射而出,使她看上去有些像幻景里的人物。马艳霞!他的心猛地跳动起来,虽然楼顶上的女人逆光而立,让他难见真容,但那身熟悉的装扮还是让他一眼就认定了这个女人。竖起的酒瓶在他的嘴里静止了,酒水和泡沫冲出来,打湿了他的衣服。忽然,他大喊一声,扔掉了手中的啤酒瓶,奋力拨开人群向楼上冲去。
在接近楼顶的位置,几个人拦下了他。“让开!”他说,“让我上去,我的女朋友在上面,她要跳楼了。”
那些人继续拦住他,不让他再前进一步,有一个人问他:“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马艳霞,”他大声地说,“我女朋友叫马艳霞,我找她半年了。”
“不要胡闹!”那个人也大声呵斥他,“上面没有叫马艳霞的。我们正在做节目,也没人要跳楼。”
“做节目?你们做什么节目?”他说。
“做节目就是做节目,”那个人说,“这是我们组织的一个商业活动,你最好不要捣乱。”
他不信,说:“我找我女朋友好长时间了,她就在上面,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她。”
说着,他奋力挣扎着往上冲去,那些人继续拦截着他,撕扯中,他的吉他被弄断了两根弦,吉他发出了痛苦的声音。也许是看弄坏了他的东西,也许是被他的执着打动,一个人说:“那我们就带你上去认一下吧,但你不要吵闹,万一破坏了我们的事情,你要负全责。不是你女朋友的话你就马上下去。”
他说:“好,我上去看看,她要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就马上下来。”
他被带到了楼顶,果然看到有好多人站在楼顶的平台上,一样穿戴打扮的女孩子就有好几个,她们正站在楼边上往下抛撒彩色的宣传资料。他一眼就可以确认了,这里面真的没有马艳霞,虽然她们有着一样的长发和一样的长裙,连身材也很像,但她们真的不是马艳霞。他有些失望,但还是心存幻想,他希望能再确认一下,毕竟他们分离快半年了,她的模样变了也不一定。管事的人有些不耐烦,却又对他无计可施,只得冲着远处的女孩们叫了一声:“王红霞,你们转过身来。”
楼边的女孩们转过身来,他没有找到马艳霞,却在其中看见了理发店的那个小姑娘。她也看到了他,跑过来和管事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过来冲他招招手,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他摇摇头说:“还没有,也许她真的不在霞城。”他又问她:“你怎么不理发了?”
“理发有什么意思啊,天天待在这个小地方,”她有些兴奋,“做演员多好。我现在是演员了,下一步我还要到大城市去,上省城,上北京。”
他看着小姑娘,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惆怅。但看着她兴奋的脸庞,他还是说:“祝福你。”
她快乐地笑着说:“谢谢,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女朋友。”
他说:“会的,我明天就往南去,换个城市去看看。”
“去吧去吧,”她说,“你早该去个大点的城市找她了,霞城太小了,她不会在这里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王红霞,”她说,“我叫王红霞。”
时间已到,王红霞冲他摆摆手又重新跑回到楼的边缘处表演去了,他怅然若失,返身缓缓地走下楼去。
楼下的人似乎更多起来,无数的车辆和行人拥挤在一起,密不透风,闷热的空气和喧嚣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乱糟糟的犹如世界末日。他分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合适的位置。说它合适,是因为坐在这里抬头就可以看到楼上的王红霞们,但这个地方不好的是,它距离那个百货大楼太近了,以至于他要将头仰成九十度才能看清那上面的部分景象。
楼上的王红霞们在跳舞,但真正的表演却迟迟没有开始,据说,节目最吸引人的部分是空中撒钱,节目的组织者准备了相当数量的纸币要将活动推向高潮。他不知道王红霞们跳的是什么舞蹈,因为从他这个角度看,他只能看到她们动作的一部分。他不记得,王红霞是否说过她会舞蹈,但他想,如果是表演理发,她一定会更加精彩。
看了一会儿,他就不能再看了,因为头仰得难受。况且,他已经知道,她不是真的跳楼,她只是在做表演。她是个演员。
他坐到地上低头修理他的吉他,吉他断了两根弦,看上去好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他努力想将它恢复原貌,但摆弄半天也没有成功。而此时的阳光似乎更强了一些,闷热的空气使看客们心情变得有些烦躁起来,有人冲楼上大喊:“撒钱吧,快撒钱吧!”又有人跟着起哄:“跳下来吧,不撒钱你就跳下来吧!”而楼上的王红霞们不为所动,她们似乎在故意逗引观众,时而趴在楼沿边,时而站到楼顶的护栏上,有两次竟然还将双手攀住护栏,将整个身子探出楼外,惹得众人一片惊叫。三番五次,受了愚弄的观众就骂得更响,却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去,人也越来越多。
他也觉得有些烦躁了,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做。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心情,继续修理着他的吉他。他的手指不时地撥弄着剩下的琴弦,残弦发出不完整的音律,但“叮叮咚咚”的音响却使他忽然想唱歌,既然都是表演,唱一个也没什么不可,于是,他弹起断了两根弦的吉他唱了起来:
迎着北往的风 一路向南
南方的天空 风沙迷失了双眼
远山近水 白云蓝天
路旁的玉米地找不见了
玉米地旁的苹果园也找不见
我的苹果树啊
我的苹果园
你比我还要忧伤
你离我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
他弹着残破的吉他旁若无人地唱着歌,原本喧嚣的大街上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空气里似乎只剩下他的歌声在飘荡。这首歌,词是他自己写的,曲是他自己配的,一路南來,他心中已经唱了无数遍,却一次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正地唱过。歌词虽然简短,他却很动情,他想,自己是不是也算得上一个诗人?他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仿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家乡的苹果树上长满了青色的果实,他和马艳霞并肩躺在苹果树下,马艳霞说:“我们就这么躺着吧,一直躺到死。”他说:“嗯,我们就这么躺着吧,要死就死在苹果树下。”
7
苹果树被连根拔起,偌大的苹果园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马艳霞头上包着红头巾,像只勇敢的小鸟一样护在门前的苹果树上。这是果园里最后一棵苹果树了,如果要勉强再加一棵的话,就只有树下的那棵如同火柴杆似的小幼苗了。那棵幼苗虽小,对他和马艳霞来说,却意义非凡。那是有一次他们做爱后,躺在苹果树下你一口我一口合吃了一个红苹果,苹果又大又脆,果核却小而细致。望着吃剩的果核,马艳霞忽然异想天开:“我们把这些种子种起来吧,如果这些种子能长出来,我就嫁给你。如果长不出来,我们就分手。”“不可能!”他紧紧地搂着马艳霞,嘴上强烈地表示不满,“这么小的种子,怎么可能?”却没想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种下果核的地方真的长出了一棵小幼苗。他们太开心了,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启迪,他们细心地照护着那棵幼苗,立志要让那棵刚出土的小幼苗长成参天大树,结满果实。
轰鸣的挖掘机将它的大铁手臂高举在马艳霞的头顶上,他忽然发现,曾经洁白如雪的马艳霞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太阳晒红了脸。
年轻的挖掘机手首先失去了耐力,他跳下机车,踉踉跄跄地冲出人群,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后来,笨重的挖掘机也被开走了,只剩下门前的那棵苹果树和树下的小幼苗像个风景似的伫立在风中。
不久,马艳霞就和那棵树苗一起消失了。
8
天不亮,他就离开了霞城。整个晚上,霞城的人们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一个女孩失足从高楼坠落,砸中了楼下两个看热闹的男人,其中一个与女孩一同当场死亡,女孩坠地时溅起的鲜血击中了许多围观者,让他们大呼晦气。
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几乎是逃似的出了霞城。但他走到城外的山上时,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下面的小城。小城四面环山,这些山被夜色笼罩,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盆子,小城就沉睡在盆底,白日的喧嚣早已逃去,此时看上去只剩下了寂静和安宁。
他感觉有些累,便倚靠着一块巨石坐了下来。夏日的凌晨,空气不错,风也很柔和,朦胧的夜色中,他似乎睡了过去,却又似在清醒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听到了一些响动,那些响动初如蛋壳破裂,发出细微的声响,继而又如豆荚爆裂,“噼噼啪啪”。他睁开眼,眼前的盆子不见了,小城却依然沉睡在盆底。他惘然四顾,不知响声来自何处,正疑惑间,忽见东方的山顶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它刚探出小半个脑袋,艳丽的阳光便喷射而下,刹那间丹霞流宕,一下子把他眼前的小城映照得霞光万道,光彩夺目。他不由得又心动了一下,嘴里轻吐出两个字:霞城。
9
站在霞城外的山顶上,青山如染,小城如画,阳光迎面照来,暖洋洋的。但在这明亮的阳光下,他心中却忽然感觉有些寒冷,又有些惶恐。他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恐惧什么,但眼前这个阳光明亮的早晨却真真实实地让他有了些不真实的感觉。他颤抖着、犹豫着,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似乎第一次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该继续往南,还是应该返回遥远的北方……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