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威廉斯
奎纳加克的艾玛·弗朗西斯·埃查克和女儿瓦莱丽在晾鲑鱼的间隙休憩。在附近的考古遗址,随着永冻土的消融,类似这张面具的器物逐渐显露出来。
2015年商业捕鲑鱼季期间渔民排队将渔获称重。这通常是他们一年当中大部分收入的来源,但此类工作也许就将不复存在。去年因为没有买家,人们便不再出海了。
阿拉斯加西南沿海的努纳勒克考古遗址将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冰封在时间的长河当中。泥泞的方形土壤中满是当地尤皮克人过去用来在此生活和庆祝所需的日常用品,它们都保持着近四个世纪前致命打击袭来时的样貌。
在曾经的一片大草坪周围,还留着为把里面的居民熏出来而生火的痕迹——居民约有50人,可能是一个大家族,不出门狩猎、捕鱼和采集食物的时候他们就住在这里。似乎没人免于劫难。考古学家挖掘出了一个人的尸骸,应该是个女人,看起来是在试图从墙下挖出一条逃生通道时吸入浓烟而丧命。女人、儿童和老人的骸骨都是在同一处被发现的,都面朝泥土,说明他们是被人逮住并杀害。
正如考古界的一贯情形,很久以前的灾难往往成了当代科学的福祉。考古学家已经在努纳勒克发现了超过2500件完好无损的器物,从典型的餐具到木质祭祀面具、象牙刺青针和驯鹿牙一类的非凡之作,品类繁多。除了数量和种类的丰富,这些器物保存的完好程度惊人,从约公元1660年至今,遗址一直被冰封在土壤之下。
出土的篮子和席子上复杂的编制花纹依旧清晰可辨。撕开沾满泥土的纤维束,你会发现里面还保存着鲜嫩的绿色草叶。“这些草是莎士比亚时期割下的,”首席考古学家里克·克内克特惊叹道,他少言寡语,一头灰发,是个有着几十年发掘经验的老手。
有着上百年历史的乌卢刀是从努纳勒克消融的冻土中发掘出。这把刀的刀柄既像是海豹也像是鲸鱼,代表着尤皮克人认为万事万物皆在不断变化的理念。
克内克特来自苏格兰阿伯丁大学,他在考古遗址呈现的灾难和现代尤皮克人记忆中的古老神话间发现了关联。当地人的口头传统记述了一段被历史学家称为“弓箭战争”的时期——在18世纪俄国探险家抵达阿拉斯加之前的某段时间,尤皮克社群之间发生过多场血腥战事。努纳勒克首次为此提供了考古学上的证据,也首次确定了这场影响了数代尤皮克人的战争的具体时间。
克内克特认为战争是由于气候变化——地球上在那段长达550年的时间里变得十分寒冷,如今人们称之为小冰河期——而努纳勒克的存在恰好也处于那段时间。17世纪阿拉斯加最寒冷的年份想必相当令人绝望,发起攻击很可能是为了偷取食物。
“凡是巨变发生的时候,总会给一年四季的食物来源造成许多破坏。”克内克特说,“要是遇到极端情况——例如小冰河期,或者像现在——人们适应的速度很难赶上变化的速度。”
今天日渐恶劣的气候已经将努纳勒克推向被遗忘的边缘。夏天看起来一切安好,多年生的蓍草开着白花,仿佛为大地披上一身华服,初升的太阳照在苔原上,照亮了羊胡子草,犹如点起了一支支蜡烛。但冬天一到情景就让人担忧了,白令海在沿海地区掀起剧烈的海浪。要是海浪足够大,就能越过狭窄的碎石海滩拍击在陆地上,裹挟走遗址中尚未出土的文物。
全球气候变化造成的影响威胁着成百上千处保存着阿拉斯加历史的考古遗址。永冻土曾保护着遗址中脆弱的器物使它们不致腐烂发霉,但不断升高的气温正令阿拉斯加州南部冰冻的土地逐渐消融。与此同时,海平面正在升高,冬季的风暴也愈加猛烈,这些都让沿海的考古遗址岌岌可危。
當这只来自努纳勒克的木浆还是新的时,人们仍然乘坐独木舟前往四处。现代尤皮克人驾驶着摩托艇前往其他村庄,捕猎海洋哺乳动物和鱼类。
迈克·史密斯上班前在卡内克托克河蹚水钓了几条鲑鱼,并把它们交给自己的祖母。“她高兴极了,立刻系上围裙开始切鱼。”他说。
考古学家里克·克内克特和社区领袖沃伦·琼斯顺着埃罗里克河仔细勘查,此前一名当地教师看到猎人用的弓从被侵蚀的河床中露出来。他们没找到可以发掘的遗址,但他们调查了所有的可能性。“我不会坐视不管,让那些东西付诸东流。”琼斯说。
北极并不始终都是这番模样,但全球气候变化正在严重影响着极地。结果就是给阿拉斯加沿岸及更远处鲜为人知的史前文明器物带来灾难性的损失。1991年在意大利一处消融的冰川中被发现的冰人奥兹,是古代遗迹因气候变暖而曝光最著名的例子。但一场大规模的冰雪消融正令地球极北地区昔日人类文明留下的蛛丝马迹逐渐显露出来——从瑞士的新石器时代弓箭,到挪威海盗时代的登山工具,再到西伯利亚塞西亚游牧民族的豪华墓葬。许多遗址都面临危险,考古学家正开始致力于拯救那些曾被冰冻的器物。然而他们不得不做出艰难抉择:哪些是他们能够拯救的?又有哪些只得放弃?
在阿拉斯加沿海,考古遗址正在遭受连环打击的威胁。首先:过去的半个世纪当中平均气温上升了将近2℃。温暖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世界各地的永冻土几乎都在融化。
2009年考古学家开始在努纳勒克发掘时,他们在苔原半米之下的位置挖到了冻土。现在土壤向下融化了一米。精雕细琢的驯鹿角、浮木、骨头和海象牙正从将它们保存完好的天然冰柜中暴露出来。要是得不到抢救,它们很快就会腐烂破碎。
致命一击:海平面上升。从1900年至今全球海平面已经上升了约20厘米。对于努纳勒克一类的沿海遗址而言这是最直接的威胁,如今永冻土的消融导致陆地下沉,让它们又多了一种被海浪破坏的可能。“一场大的冬季暴风雪就能让我们失去整个遗址。”克内克特说。
他的说法是从经验中得来。自从发掘工作展开,无情的海水已经从边缘将遗址冲走了将近10米。2010年发掘工作展开后的那个冬季尤其残酷。昆哈加克(距离海岸只有6公里的一座现代村落)的居民记得有大块大块的融冰从海边跌落。克内克特和他的团队成员赶回来时,他们发掘出的整个区域都已经不见了。
从那时起克内克特对于拯救遗址的紧迫性又有了新的体会。在为期六周的发掘季,无论下雨还是晴天,二十多名考古学家和学生志愿者都会在漫长的夏日时光中趴在地上用铲子小心翼翼地清去土壤。
八月的一天,特里西娅·吉勒姆发现了一个制作得巧夺天工的日常器物。
那是一把通常被称作乌卢刀(尤皮克语为“uluaq”)的女人用的切割工具,有着弧形石质刀锋和雕刻木质刀柄。考古学家经常挖掘出单个的刀锋或刀柄,偶尔也会发现完整的乌卢刀,但这把刀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刀柄是优美的海豹造型。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半设计。当地雕刻师约翰·史密斯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把刀时,看到了一头鲸鱼的轮廓。
这件器物展现了尤皮克人基本的世界观,那就是没有一样东西是单一、不变的存在,因为万事万物都处于恒久的变化当中。这把乌卢刀的刀柄是一只海豹,又不是一只海豹;是一头鲸鱼,又不是一頭鲸鱼。其他出土器物也体现了同样的观点:一个面具既像是海象又像是人,一个小木盒既像是独木舟,又像是一只海豹。
“那种动态性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克内克特说。“气候变化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猎手们在传统的瞭望台上扫视苔原寻找驼鹿。大地和海洋就像尤皮克人的超市,他们清楚地知道在什么季节可以找到什么样的食物。当地人的祖先雕刻出和真人同比例的面具。面具半像人半像海象,是在祭祀舞蹈中佩戴,以祈求狩猎安全、大获成功。“即便是现在,即便有步枪,追逐海象也很吓人。”克内克特说。
拜访86岁的卡里·普莱森特时,萨拉·布朗收获了如何缝制海狸皮大衣的建议。普莱森特为她的10个孩子都制作过皮毛服装,但如今的孩子通常会穿从商店买来的衣服。“改变太大了。”她惋惜地说到。现在普莱森特已经去世了。
若说有谁能在自然界的变化中生存,他认为就是这些始终将自身所处环境视作流动性的存在,并不断进行调整和适应的人。他们最了解植物和动物的季节特征,一旦它们有所变化,这些人也会随之改变。
奎纳加克村坐落在位于卡内克托克河口的尤皮克人土地上,大风从那里席卷过苔原然后在白令海归于平静。几条碎石路串起了学校、教堂、邮局、超市、五金店、诊所、加油站、洗衣店和手机信号发射塔,三个风力涡轮机在凛冽的海风中转个不停。
根据官方数据这里有745名居民,他们生活在用金属屋顶和木质框架建造的房屋里,整栋房子距离地面有半米左右的高度,由桩柱支撑,而下方的土地曾经是一片冻土。但人口随时都可能增加,有时家里的亲戚会来住上几个星期,周围村子的居民也会来购物、访友或是来钓几条鱼。
50岁的沃伦·琼斯的办公室也是考古学家的总部,他是当地一家名为卡聂图克的尤皮克人公司的总裁,管理着公司52837公顷的土地,监管着它的业务和金融资产,并负责与外部世界洽谈合同。但他对我说他宁愿打猎。他与生活在这里的几乎所有人一样,遵循着世世代代尤皮克祖先遵循的自然规律。
“我们大多数的日常饮食都来自于我们采集、狩猎或垂钓的成果,”他说,“我的祖父过去常说,要是你家里没有木材和鱼,没有浆果和禽类,那你还不如死了算了,因为你真是一无所有。”
八月初,发掘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也是村民从大自然中获取食材的最佳时间。苔原上的浆果正在成熟,肥美的银鲑鱼正顺着卡内克托克河逆流而上前去产卵。米斯蒂·马修遵循着尤皮克人的传统帮助母亲格雷斯·阿娜弗为冬季积蓄食材。
母亲去采摘浆果的日子,马修就开着一辆全地形汽车驶入一片绿色的平地,同样在采集浆果的人们散落各处,他们弓着身子将采到的果实放到塑料桶中。美莓总是最先成熟,这种又小又甜的果实犹如一团团橘色的云朵挂满枝头。然后是蓝莓,它拥有任何超市买来的果实都无法媲美的酸甜滋味。还有生在低处的黑色岩高兰,果实脆嫩多汁,带有丝丝甜味。
这里的人不满足于只采集一些。他们要采很多。马修把糖和起酥油与些许采摘的果实搅拌在一起,制成一種叫做“akutaq”或“爱斯基摩冰激凌”的零食。然后她用祖母的旧不锈钢锅煮制果酱,用剩下的果汁制成果冻。但大量的果实将被放入后院棚屋内的大冰箱储存起来。她打开三台冰箱让我看她母亲已经储存好的食物。一台冰箱里储存着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浆果,另一台里放着浆果、鲑鱼、海豹油、鳟鱼和胡瓜鱼,最后一台里是驼鹿肉、蛤蜊、鹅肉、天鹅肉、驯鹿肉和两种野菜。
“在这座村子里长胖是好事,说明你吃得很好。”她说,“应当储备好三年的食物来熬过不好的年份。”
一个大清早,马修和她的兄弟戴维驾着家里的摩托艇去河上用渔网捞鲑鱼。一个小时后他们捉到了40条银鲑鱼,每条都有大约10公斤重。母亲正在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旁的木质晾晒架旁等着二人,母女二人用一天中剩下的时间将鱼的内脏清理干净,切成鱼片和鱼柳,用来腌制、晾干和熏制——这一切都是用她们灵巧的乌卢刀完成的。
艾玛·福尔蒙可以靠年轻的亲戚获取食物,比如这条鲑鱼。在她与一大家子人共同生活的房子里,客人总是能受到热情款待。“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她的姐妹范妮·西蒙说。尽管尤皮克人热情好客的传统得以继承,但其他习俗却没能保留下来。上面的木质人像戴着大大的唇塞,但如今没人再佩戴这种饰物。
和许多在此长大的人一样,马修有时会离开奎纳加克去找工作,但这里的人、苔原和河流始终牵引着她返回故乡。即便离开多年,她仍然看出自然界的生命韵律变紊乱了。
“鲑鱼产卵的日子晚了。鹅飞得更早。浆果也成熟得更早。”她一边切鱼一边说。
如果说有哪件事是让奎纳加克的所有人看法一致,并时时谈论的,那就是奇怪的气候给这里带来的变化。
“二十年前老人们开始说地面在下沉,”沃伦·琼斯说,当时我们正在他的办公室里闲聊,“过去十来年情况糟糕到让每个人都注意到了的程度。现在二月还可以划船,那应当是一年中最冷的月份。”
至于最不寻常的事情?那就是已经接连好几个冬天没下过雪了。即便没有变暖的冬季,如今孩子们的生活也已与他们的祖辈相去甚远。卡聂图克管理者格雷斯·希尔现年66岁,她注意到了令她担忧的趋势——他们的语言正在消失。“上一年级时, 我只会说尤皮克语。现在的孩子只说英语。”她用流利、略带口音的英语告诉我她是在学校学会这门语言的。当然,现代科技也改变着生活的方方面面。“孩子们更热衷于玩电脑——他们正在逐渐遗忘我们的文化。”她担忧地说到。
与其他年长的村民一样,希尔起初反对在努纳勒克进行发掘,因为按照尤皮克人的传统不应该去打搅祖先。但现在她认为考古大有裨益。“我希望这能引发孩子们对历史的兴趣。”她说。
亨利·斯莫尔也抱有同样的想法,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带着11岁的女儿阿尔恰克到努纳勒克去查看发掘进度。我问他希望女儿从这里学到什么,他答道:“她的根在哪里!”
阿尔恰克穿着一件粉色T恤衫,格子紧身裤,戴着明星式样的太阳镜,正在了解他们的文明。上一次造访,她帮忙将器物分类,并筛查挖掘出的泥土中可能被考古学家忽视掉的小物件。她说她尤其喜欢那些娃娃和唇塞。至于乌卢刀——就像她父亲为她的生日制作,在刀柄上刻着她名字的那把——又喜不喜欢呢?“用祖先曾经使用的东西很酷。”她毫不犹豫地说。今天的造访很短暂,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她做,因此阿尔恰克和她的父亲很快就驾驶着全地形汽车沿海滩回家去了。
考古学有可能激发人们对历史的热情是琼斯展开发掘的动力。他让克内克特接近正在遭受侵蚀的遗址,说服村理事会相信发掘努纳勒克是件好事。他甚至让理事会资助了前两年的发掘,并持续提供后勤支持。“虽然花费不少,”他说,“但能为我们的后代留下这些器物,钱算不了什么。”
每个野外考察季结束,考古学家都会将他们发现的器物收集起来,用船运到阿伯丁大学保存。但当年晚些时候所有器物都会被送回来,送往奎纳加克一处用旧教学楼改成的遗产中心。琼斯设想人们将在这里看到、触摸到这些曾属于他们祖先的精美物品,分享关于它们的故事。
“我想让如今正在读大学的孩子们来经营它,并为我们拥有它而骄傲。”他说。这个梦想何时能成形,中心又何时能开张?“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迈进这里,并且说‘我是尤皮克人,我来自这里的人。”
奎纳加克的一家后院里围绕晾衣杆垒起的鲸骨因风吹日晒而褪色,它们很可能是被海水冲到附近沙滩上的。村里的老人还记得每年都能带回家几十头鲸鱼的日子,但那样的日子早已远去。猎手如今也许只能在外海上捕到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