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牛,我牛

2017-08-16 16:24朱桥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7期
关键词:稻秧大水秧田

朱桥

浑圆的夕阳像一只大鸟,安安静静地停在葱绿的老桦树的一根树枝上,红红的,篮球大小,从里透着光亮,有点像腌透了的咸鸭蛋蛋黄。

我坐在田埂上,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太阳。一整天只有这时候的太阳能直视,光润润的,一点不刺眼。

我妈那回撇着嘴说,红配绿,丑得哭。她要是看到这番景象,准保会改口说,红配绿,美得哭。

小腿上沾满稀泥的表叔从刚耕好的田里走上来,一手握着鞭子,另一只手把拴在牛鼻子上的缰绳递给我。

“放饱了。放不饱,等我用鞭子抽你。”表叔黑着脸说。

表叔可不是说说,如果牛在耕地之前肚子是瘪的,他会结结实实地给人一鞭子,即便他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也不例外。

“让你饿着肚子干活,你干?”表叔会对你吼。

牛是我家和表叔家合买的,我跟表弟轮流着放。

我接过缰绳,梗着脖子冲着表叔嚷道:“我没。”

表叔低头在青草上蹭蹭脚上的泥,没吱声。

让牛饿肚子的事我从没做过。我跟牛亲,根本不舍得让它挨饿。倒是表弟淘得很,时不时只顾着自个儿玩,把牛拴在树上给忘了。表叔便亮出他粗大的中指关节,狠狠地在表弟的光头上钉几下,一下一个包。人家就叫表弟“包大人”。

“牛,牛。”我双手叉腰站在它面前,摆出斗牛士的姿态。

牛温顺地看着我,我气派地将手向下压了压。

牛欣赏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好像在说,我喜欢你小子,把你当自家兄弟呢。我抬起一只脚,踩在牛犄角上,双手扶着牛脖子,一用力,另一只脚站到了另一个角上,牛立刻抬起头,把我往上一送,我顺势爬上了牛背,一骨碌反过身,坐正。

“驾!”我两腿一夹,希望它能像马一样威武地跑起来。

牛只跑了一两步,就停了下来,慢吞吞地走着。干一下午的活,牛乏了。我也不再催它,只想着我是骑在骆驼上,一扭一扭地走在天边的沙漠里。

我要把它赶到河对岸青草茂盛的滩地上。

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水中,河水很快到了我的脚背,接着小腿、大腿。我的半个屁股都浸在水中,身上唯一的衣服——裤衩,全被浸湿了。到了河水最深的地方,牛肚子鼓得像个巨大的皮球,头高高地仰起,奋力向对岸划去。

我担心牛吃不住我的重量往下沉,往后一滑,“扑通”落到水中。我抓住牛的尾巴,让它带着我往前游。我水性差,到水深的地方心里直發憷,可是有牛我就不怕。

我闭着眼睛,只把鼻孔露出水面,自己则完全交给了牛尾巴,几乎不用费力。清凉的河水从身上滑过,驱走了身上的暑气。

对岸的河滩上,我们村的全宝已经把他家的牛赶来了。没的说,我们今天又有一场好战。

“武子,武子,我们今天再赛一场。”我还没上岸,全宝已经站在岸边大声叫着下战书。他上次输了,不服气呢。

“你牛先吃的。”我抗议。

“我等你牛。”全宝仰着他的小黑瘦脸,一脸义气。

牛一跃上了岸,颠颠地跑向全宝家的牛,在长着深草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滩地上有一大片长着浓密浅草的草滩,上面一色的细茎细叶油油的牛筋草,光光滑滑的,还软和,像个厚实柔软的羊毛毯,光着身子躺上去也不觉得硌。

每个放牛娃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侧身翻跟头,倒立着用手走路,鲤鱼打挺,翻空心跟头,只是头顶着地翻跟头最不济,他们压根儿看不上眼。每个人都竭力显示着本事,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在草地上躺成个“大”字,喘着粗气。

“你牛放饱了不?”全宝突然抬起头问,目光灼灼,他想起了战事。

全宝家的牛卧在地上,半眯着眼,悠闲地嚅动着嘴,在反刍。我家的漫不经心地东吃一根,西啃一口,完全没有开始的劲头。两头牛肚子胀得鼓鼓的,都吃饱了。

我们翻身跃起,扬着鞭子,把牛赶过了河。

到了对岸,各自飞身骑上牛,吆喝着,扯着拴在牛鼻子上的缰绳,牛听话地并排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全宝的小细眼晶晶亮,嘴角紧抿着,胸脯鼓鼓地憋着一股气。我脸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身上的每块肌肉却都绷得紧紧的。

说你不信,男孩子长到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心里总莫名其妙地有股子气性,总想跟别人较个劲儿,斗一斗,显显自己的威风。所以,虽说我们都心疼自家的牛,可还是忍不住要赛牛。

“预备——跑!”我们同时叫道。“啪啪”两声脆响同时响起,两道鞭影同时落在两头牛的屁股上,牛撒腿跑起来。

我伏在牛背上,紧紧地抓着牛脊背上的鬃毛,一点不敢大意,从飞奔的牛背上掉下来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全宝家的牛明显地开始落后,他家的是条老牛,比不上我们家的壮牛牯子。

我回头看看全宝,他的小黑脸憋得通红。“啪啪啪”,他连连狠抽着牛。牛受不住疼,腾空飞奔起来,呼呼地超过了我,四蹄飞溅起来的泥巴打到了我的脸上,疼得我直吸气。

我慌了神,连忙加鞭。

平常的话我绝不肯这么打牛。全宝也一样,谁要是碰一下他的牛,他就横着眼睛跟人打架。放牛娃都是这样,放着,放着,牛就成了他的亲人一般。

牛被打疼了,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幸好,不一会儿到了比赛终点——村头的老槐树下。我又比全宝快了一小步。

全宝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

我得意地扭着脖子,不理他。

牛和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们跳下牛,让牛在树下歇息。要是让大人们知道我们赛牛了,谁都跑不了一顿好揍。

太阳收尽了最后一道光线,暮色渐浓,大地上的热气在消散,晚风中飘荡着荷香、稻秧香、青草香,和牛身上熟悉的味儿。每样东西的轮廓都柔和起来,朦胧起来,弥散在一起。我们折根柳树条有一下没一下地赶着那些吸牛血的嗡嗡叫的牛苍蝇,快要沉到梦里了。

“明早挨你放吗?”全宝突然伸过他的小黑脸热切地问。他每次都用不了三分钟就把失败的气愤忘得精光,要到下一次赛牛才能想起来。

“哎。”我回过神来说。

农忙的时候,我们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来放牛,在大人们早上犁田之前把牛放饱。

“到林子那边去放?”全宝狡黠地眨着小眼睛。

我心领神会,诡秘地点点头。

我们讨厌凌晨放牛,被大人从梦里硬生生拽出来,就像老鼠被猫从洞里活活拽出来一样不情愿。不过凌晨的时候我们是自由的,可以干很多白天里不能干的事。

第二天,天上的星星还亮着一大片,我睡眼蒙眬,握着牛缰绳,跌跌撞撞,走得像个牵线木偶。

全宝已经等在林子那边。

“武子,武子,先把你牛拴在树上。”全宝压着嗓门说。

这家伙是馋神下凡,事关吃的,小细眼睛就瞪得像庙里金刚,精神得很。

林子那边有一小片西瓜地,我们村所有的小孩都清清楚楚地知道,瓜蔓上的西瓜已经比皮球还大了。这会儿它们都静静地躺在地里等着我们去摘。我们不用担心主人挥着棍子凶神恶煞般一边追,一边咒骂。

我的瞌睡虫“嚯”地飞走了,急急忙忙拴好牛,跟着全宝轻手轻脚地摸进瓜地。

全宝是老手,很快,我们就开始分享一个熟透了的瓜。甜透了的汁水糊满了脸和手。我们的肚皮眼看着变成了半个皮球。我们家一年吃不了两回西瓜,一大家人分一个,一个人一小块,连西瓜皮都啃到见青。我还从没这么痛快地吃过西瓜。

“好吃啊!”全宝抹一把嘴边的汁水,咂着嘴,无限留恋地感叹,“我去那边屙泡屎。”全宝说着,站起来,钻到林子里边去了。

我满意地打着嗝,去找我的牛。天色亮了,时间不早了。

可是牛不在我拴的地方,全宝的也不在。我心里一惊,忙看向旁边的田,脑袋里“嗡”一声,我的牛在人家田里!我瞌睡迷离的,没拴好它。

就跟故意气我一样,它正一排排有序地吃着刚插下去的稻秧苗,连根拔起,像是在清理田地,大半边田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魂都飞了,跳下田,把牛拉了出来,拴在树上,惊惶地站着。

这是大水家的田,他爸是村里有名的刺头,前一阵还为一块砖跟人家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这次还不得抄了我们家?啊,我妈非要扒了我皮。我牛没准儿也会被狠狠地挨几下。我妈有时候会拿牲口出气。那还不如扒了我皮,我心疼牛。

赶快逃!

可是全宝知道。我又站住了。我没把握他不跟别人说,他连他自己的秘密都憋不住要说出去。

我吓得瑟瑟直抖,眼光落到全宝家的牛身上。全宝家的牛刚挣脱缰绳,正欢天喜地地跑到田里,吃起来。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去赶它,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任由它一口一棵,一口一棵。

这时候全宝也欢天喜地地走过来,一见他家的牛在吃稻秧,他的小黑脸顿时变成土色。

“你牛跑田里了。”我作势跳到田里帮他牵牛,我担心我的半截泥腿会露馅。

“干吗不牵我牛?”全宝吓慌了神,大声责备着,看都不看我,跳下田,急急地拉牛。

“快!快跑!”全宝惊慌地说。

他要“畏罪潜逃”。

“嗨!全宝,你牛吃我家稻秧了!”一个声音炸雷般响起来。

老天,偏偏这时候大水牵着他家牛出现了!

大水拴住他家牛,转身撒丫子跑了,一会儿工夫他爸来了。

“全宝,全宝,你小子作死,牛放到老子田里了。”大水爸爸叫唤着,像部战车一样冲过来,要吃人似的。

全宝双手攥紧牛绳,一动不动,杵在那儿,哭唧唧的。

我趁乱赶紧牵着牛溜了。

一个村的,消息就像你家飞到我家的蚊子,传得飞快。

大水爸放出狠话,要干掉全宝家的牛。

大水爸说了,让全宝爸一天之内把秧苗还原。

大水爸又说了,不还原也行,要全宝爸带着自家的牛把大水家的三亩田都犁了。

全宝爸是个疯子,不打全宝,却狠狠地抽了一顿牛。

全宝爸肯定是被大水爸气糊涂了,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把自家的牛当个宝呢。

一上午我都在支棱着耳朵听大人们说话,心怦怦直跳。

烈日炙烤着大地,地里像下了火一样,到处滚烫,到处刺眼,到处让人窒息。我心里也像这酷热的天气,担心自己被发现,又担心全宝家,担心全宝,还担心他的牛。

全宝又该嘶嘶地直抽冷气了。每次他们家牛哪儿受了伤,他都心疼得要命,蹙着他的小尖脸,嘶嘶地吸着气,好像那伤口在他自己身上似的。

我爸跟表叔坐在门口的大青石上抽着烟。

“五天,大贵就是个猪,他想累死人!”我爸把烟头扔在地上,愤愤地踩灭。

大贵是大水的爸爸。

我明白我爸的意思。

离立秋还有五天,立秋之前,稻秧必须都下田。大水家三亩田,全宝自家还有两亩田,全宝家的牛和他爸白天晚上一气不歇地干活都不一定能行。

“牛也受不了。”表叔说。

表叔的脸庞在烟中,看不清。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我家田里转。

一旁吆喝牛犁地的表叔几次停下来,喊道:“武子,你干么事呢,大毒太阳的,不呆家,失了魂的样子。”

“武子,武子,你真丢了魂了?去摘片荷叶顶着,要中暑了。”

“武子,你小子邪乎了,没事净围着田转悠。”

“武子,你怕是要把你家稻子看得不长了。”很少笑的表叔竟然会开玩笑,他是想哄我?

太阳又落到大桦树的枝桠上,我坐在埂上等着表叔把牛给我放。

太阳红红的,失了光,也失了毒辣的熱度。我定定地看着太阳,心里也定定的。

“放饱了——”表叔照例说,把牛缰绳交给我,破例地没说后半句话,他大概觉得我的样子不同寻常。

我把牛赶到对面的湖滩。全宝已经在那,小尖脸像个枣子核,蹙缩着,满是愁容,一点光彩都没有。

我们坐在草滩上,不说什么,用手一下一下扯着草。

我不敢看全宝,也不敢看他的牛。

我刚开始就瞥见了牛身上几道暗色的伤痕,最深的一个地方皮破了,露出红乎乎的肉。

我后悔得要死。

我这会儿情愿被我妈用棍子狠狠地抽一顿。我第一次知道,挨打比做亏心事愧对人的滋味不知强多少,皮肉痛比心痛不知好受多少。

可是走到这一步,我更没胆子承认了。事情不仅关系到我跟全宝,还关系到我家、全宝家和大水家,说出实情我怕收不了摊子。

我懊恼地叹了口气,拔起一根草使劲扔出去。一抬头,正看见全宝家牛身上那道深深的伤口,我像被大黄蜂蛰了一样,浑身猛地一震,急忙转过头去。

我害怕那道伤口,每看一次心里就像被什么狠狠地钉了一下,锥心般地难过。那伤口就像是我的罪证,赫然地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它像个坏小子一样,做着鬼脸,扯着嘴角,在对我使坏地笑。它在控告我,寒碜我,说我卑鄙,是个缩头乌龟,不配做个人。它臊得我抬不起头来,让我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我恨全宝的爸爸,他真是个疯子,把自家的牛打成这样,他的心肯定是石头做的,又硬又冷,只配扔到烂泥里垫脚。

我转眼看见我家牛,它正悠闲自在地吃着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股恶气突然直拱上来。

该死的东西,自己干完了坏事,却像没事儿人样,单留着我心里受罚,好像那秧苗是我吃的。我就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让我妈狠抽它一顿!

我恨恨地盯着它,猛起身,“啪”,一鞭子打过去。

“要你馋。”我心里咒骂。

牛疼得一蹦,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疑惑地看着我,愣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走开了。

“你发的什么瘋!好好地打牛!”全宝跳起来横眼叫起来。

我被他嚷得吓一跳。

“我奶奶说,牛最厚道,最实诚,亏待谁都不能亏待它。”全宝说着,小细眼中又浮出泪光,“我爸还不如打我。我姐骂得对,就我是馋死鬼投胎,就记得吃。牛晓得什么,它不晓得稻秧不能吃。它又不是人。”全宝喃喃地说。

我脸一热,别过头去。

我妈总说全宝没心没肺的,只会瞎淘。要是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妈肯定得改口。

我一屁股坐在草滩上,发呆。

我越发恨自己,我真是个丢人的人,净做丢人的事,嫁祸给全宝,又嫁祸给我家牛。我那一鞭子真是抽得缺了德了!我还说我跟我牛亲,不舍得打它,我是在抽自己的大嘴巴。全宝说得对,该挨鞭子的是人,牛有什么罪。罪魁祸首是我自己,我嘴馋,一心惦记着人家的瓜才犯的错,牛有什么罪!

我扑倒在草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草中。

天快黑了,我们牵着牛各自回家。分手的时候,我对全宝说:“你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到林子旁大水家田那边去。”

全宝一愣,说:“干吗?我不偷西瓜。”

“谁偷西瓜!”我白他一眼。

“你牛帮我犁田?”

“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去了能解决问题?”全宝在我身后问。

“嗯。”

“好,我去。”

“别让人知道。”我回头叮嘱他。

“嗯,嗯。”全宝的尖下巴直点,像小鸡啄米。

双抢,在最热的天里抢收抢种。把成熟的早稻一镰刀一镰刀地割上来,脱粒,晒干,扬尘,入仓。暴风雨来了,人们还得抢暴,抢着把晒谷场的稻子收回家,一边还要把收割过的地犁好,灌水,耙平,再插上晚稻的秧。所有的事都是人们用一双手去做,都要在十几天里完成。每个人都在毒日头下又累又晒,还要忍受蚊虫蚂蟥的叮咬。我妈说,一个双抢下来,人都要脱层皮。

大人们都累坏了,头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

我在黑暗里圆睁着眼睛,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像个立正的士兵。等家里人都睡着了,我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手电,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开门出去,带上一个筐子,飞快地跑向我家的秧田,也就是我白天转悠的那块田。

秧田是育种秧苗的地方,我们要把这里的秧苗移栽到水田里。

今年雨水特别多,撒下的稻种许多都烂了,家家都喊稻秧少,我家也紧巴巴的,全宝家差一大截,根本腾不出赔大水家的。

我盘算好了,我家秧田共五畦,我一畦里拔一点秧,没准儿我妈看不出来。就是她看出来了,我也死不说出来。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我已经运了两筐子秧苗到大水家的那块田里。

一个小黑影打着手电歪歪斜斜地走过来,是全宝。

“哪来的秧苗?你是帮我插上秧吗?你干吗对我这么好?是你家的秧苗?你妈知道可不打死你?”全宝前前后后地围着我,问一连串的问题。

“快插吧,天亮前要插好,不然来不及了。”我催他。

“好,好。”全宝跳下田,感恩戴德地说了一大堆好话。

亏得是夜里,他看不见我的表情。

天麻麻亮的时候,那片被我家牛吃掉的秧苗全部补栽上了。

全宝直起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环顾着秧田,小细眼笑成一条缝。

“武子,你最讲义气,明天我再起个早,摸个大的,给你一个人吃。”他是说西瓜。

“到河边洗洗,回去偷偷躺在床上,装睡。”我说。

“嘿嘿,你想得周到。”全宝佩服地说。

早上,我刚在床上眯了一会儿,我妈就把我叫了起来,让我跟她一起到秧田里拔秧。

今天挨表弟放牛。

我跟在她身后,趔趔趄趄,又困又累,心里还直打鼓。

“啊!”我妈站在田埂上,尖叫起来,“我的秧怎么少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妈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她。

她急急地围着秧田转了两圈,仔仔细细地看着,脸色铁青。

“是哪个,是哪个缺德的东西,偷我们家的秧。”我妈瞪着眼四处看着,伸长脖子嚷着,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偷她秧苗的人,“要儿自生,要钱自挣,要秧你自个儿种,做个小贼偷别人的,不顾人家是死是活,你缺不缺德?”我妈气坏了,大声骂。

我们家秧苗这下也差了一大截。

我心里直发慌,生怕事情闹大了,露了馅。

“妈,别骂了,妈。”我小声央求着,快要哭出来。

在隔壁田里拔秧的表叔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阵。

“嫂子,你别喊了,是我清早没看清,拔错了。你等会儿到我秧田里拔。”表叔面无表情地说。

他家的秧田跟我们的连在一起。

“是你拔错了?”我妈停下来,狐疑地看着表叔。

“嗯。”表叔回答,又低着头,一把一把只顾拔他的秧苗。

我妈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表叔不喜说笑,总阴沉沉的,我妈有点含糊他。

“这么阴,不早说,也不看看,就乱拔。”我妈不得劲地扯扯衣襟,小声咕哝着,蹲下身去拔秧。

我愣愣地看着表叔,表叔一眼都不瞧我。

上午,尽管全宝和我都瞌睡得要命,可他还是硬拉着我,背着个筐子,跑了好几个村子,找他所有的同学、伙伴、亲戚,要他们把自家多出的秧苗给他,哪怕是一根。人家问他干吗用,他只说是要报恩,别的一字不提。看得出,心里有秘密,他憋得难受。

一上午跑下来,我们竟搜到一大筐的秧苗。

当我们把秧苗放到我妈面前的时候,她瞪着眼愣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不明白,她儿子怎么一觉起来就变得这么懂事,知道替家里操心了。

后来全宝爸跟人说,不知道哪个好人做无名英雄,把那秧给补种上了。大水爸也没话可说了。表叔听了,笑笑,什么都没说。

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我跟全宝牵着各自的牛,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骑在牛身上回来了。

弯弯的月亮斜挂在天边,在深蓝色的天幕里闪着清亮的光,星星也在清風中一颗颗亮起来,又安静,又和平。

我仰面躺在牛背上,让牛带着我,慢悠悠地,一摇一摇地走着,月亮也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跟着走。

我看着月亮,说:“太阳落到老桦树上的时候最好看。”

全宝说:“好看,像咸鸭蛋的蛋黄,我最爱吃咸鸭蛋蛋黄。”

他初心不改。

全宝的力气像是使不完,他站在牛背上,两只胳膊上一下,下一下,整个人一会儿像个“丫”字,一会儿像个“个”字地显着本事。

我也跳了起来,站在牛背上。

“全宝啊,武子,别摔下来了。”我妈担心地叫道。

“没事。”我潇洒地说。

“一点事都没有。”全宝特别潇洒地说。

那些学会走路没几年的小孩,嘴张得大大的,看着我们,非常仰慕。我们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而那些比我们大的孩子,也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全宝跟我说他再也不赛牛了,我也说不赛,我们改赛打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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