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圣诞老人

2017-08-16 16:44宝琴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7期
关键词:乔伊安德烈圣诞老人

宝琴

“这个装饰不错。”安德烈对我说,“我们可以把它挂在圣诞树顶上。”

安德烈是我的表哥。还有几天就到圣诞节了,我像尾巴一样紧紧粘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装饰圣诞树。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帮倒忙。比如几分钟之前,我自告奋勇要把外婆的天使雕塑挂在圣诞树最顶端。我拖着两条胖胖的小短腿,费力地爬到梯子上,结果一个趔趄摔了下来。安德烈接住了我,可是那个天使雕塑却落在地上,砸了个粉身碎骨。

“小孩子就是讨厌。”安德烈用老成持重的口气总结道。他已经十三岁了,所以他的话非常有权威性。去年,安德烈和我还在雪地里厮打成一团,从白雪覆盖的小山坡上骨碌碌地滚下去,活像两个圆滚滚的元宵。今年,安德烈的个子忽然蹿高了一头,脸上也冒出了几颗粉刺。那些粉刺仿佛是童年的分水岭,安德烈摇身一变,顿时成为了一个忧郁而深沉的少年,和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再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我戴罪立功了。我撅着屁股从外公的柜子深处翻出一个银色的椭圆形装饰,纵横交错的格子花纹让人想起针叶间的松果。我把这个银色的大松果端端正正挂在圣诞树的最顶尖,刚好填补了那个天使雕塑的空缺,就连安德烈也不得不赞许地点了点头。

外公从门外走进了客厅,一路抖落肩膀上的雪花。他怀里抱着一堆刚刚劈好的柴火,正准备塞到噼啪作响的壁炉里去。就在这个时候,他抬起头看见了树顶上那个银色的装饰品。他一下子把柴火全扔在地上,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还骂了一句脏话。我和安德烈都惊呆了——家里的长辈从来不会在我们小孩子面前骂脏话的。

“上帝呀!”外公喊着,“那是我的手榴弹!我的手榴弹!”

外公是个退役老兵,他发起脾气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安德烈偷偷地带着我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们决定去镇上,安德烈想去漫画店,而我想去看圣诞老人。每逢圣诞节,购物中心里总会有圣诞老人。小朋友们排成一排,依次坐在他的大腿上,把自己的圣诞愿望讲给他听。

圣诞老人面前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龙。小孩子们牵着父母的手,满怀希冀地站在队伍里。安德烈不想陪着我一起等。首先,商场里人多眼杂,他可不想让同学们撞见自己带着六岁的蠢表弟出来逛街,那太跌份儿了。其次,他懒得排队。他把我一个人扔在队伍最末尾,让我完事以后到对面的漫画店去和他会合。

我站在队伍里,百无聊赖地单脚跳来跳去,把身体的重量从左脚换到右脚。时间过得可真慢,终于要轮到我了。排在我前面的金发小姑娘正坐在圣诞老人的腿上,滔滔不绝地描绘着她梦想中的独角兽。圣诞老人敷衍地点着头,不停地抬手看着腕表。小姑娘的话音刚落,他突然站起了身,差点把猝不及防的小姑娘摔在地上。

“时间到了,孩子们。”他往上提了提裤子,转身就要走,“我要下班了。”

“嘿!你站住!”我站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气恼地喊了起来,“我等了好几个小时!”

“那可真不走运,是不是?”他一面飞快地往外走着,一面嘲笑地模仿着我的语气——我正在换牙,一说话就呼啦啦地漏风,“也许下一次,你就能学会把时间花在正经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等着见圣诞老人。”

“站住!等等我!”我气得直跺脚。这个圣诞節本来就够不顺心了。妈妈怀孕九个月了,正在医院里待产,爸爸和姨妈都在病房里陪着她,把我和安德烈扔给了外公外婆。

圣诞老人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每个圣诞节我都要排队和商场里的圣诞老人聊天合影。可是今天等了这么久,我却什么都没等到。胸中积攒着多日的委屈,我真想咧开豁着牙的嘴哇哇大哭一场。

圣诞老人还在快步朝商场的出口走去。“站住!” 我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喊着,迈开两条小短腿追了上去——

他在街道的拐角处停了下来,一只手在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急切地翻找着。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圣诞老人在掏些什么呢?是红白相间的拐杖棒棒糖,还是召唤驯鹿的小铃铛?我不再叫喊了,而是弯着腰蹲在了灌木丛后,睁着大眼睛好奇地观望着。圣诞老人终于把手从他的口袋里伸出来了——他的手里握着一支烟。他迫不及待地扯下了嘴上乱成一团的假胡子,把香烟塞进嘴里。紧接着,他又开始在另一个口袋里翻找着,也许是在找打火机,或者是一根火柴。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找到。他气急败坏地转身踢了一脚路边的垃圾桶,又痛得跳着脚骂骂咧咧起来。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哈哈直乐。圣诞老人满脸狐疑地转头看了一眼我藏身的灌木丛。我赶紧用双手捂住嘴,捏着喉咙从指缝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喵——”。

圣诞老人嘟嘟哝哝地转过身走了,他可能以为刚才踢垃圾桶时惊到了一只流浪的小猫吧。我忍住笑,继续兴致勃勃地追踪圣诞老人。他绕过了两个路口,往左走,再往右走。其间他拐进了一家便利店,出来的时候腋下夹了两瓶酒,手里还捏了一张皱巴巴的彩票。终于,他停在一座房子面前,打开门走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环顾四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围的一切景物都格外陌生。我只顾着一路跟踪圣诞老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我左右张望了半天,只能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敲响了圣诞老人的家门。

我用力敲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打开。圣诞老人已经脱下了他那双笨重的黑色靴子,手里还拎着一个晃晃悠悠的酒瓶。他不耐烦地低下头盯着我。

“你是什么人——”

“我是跟着你来到这里的。”我说,“我找不到家了。”

他半张着嘴,露出呆若木鸡的神情,仿佛我在说某种外星语言。我仰着脸和圣诞老人对视。电光石火间,他忽然认出我来了。

“嘿!你是商场里那个烦人的小孩!你怎么在这里?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你都没有让我坐到你的大腿上。”我固执地说,“所以我跟着你到你家来了。”

“什么——你这个讨厌的小崽子,快点回家去!”

“我不认识回家的路。”

圣诞老人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太阳穴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似乎只要稍微一碰,就会像香槟的瓶盖一样“嘭”地炸开来。过了很久,他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强忍着怒火问我:“你家的大人姓什么?”

“我的外公姓怀特。”

他踢踢踏踏地走进厨房,开始在一个黑色的大本子里面翻找这座小镇上关于“怀特”的电话号码。很快,他就打通了电话,对着话筒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你的孙子……对,我找到了你的孙子……快点来把他接走……我的地址是……”

趁着他打电话的工夫,我悠然自得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传说中圣诞老人都住在北极,但是这个圣诞老人却住在离北极很远很远的一个矮小而杂乱的房间里,地上扔着啤酒易拉罐和快餐店的包装纸,角落里散发着一股霉味。

圣诞老人打完了电话,站在客厅里抱着胳膊,和我大眼瞪小眼。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问。

“乔瑟夫张。你可以叫我乔伊。”

“乔伊?我要把这个名字记下来,写在坏孩子名单上。”他怨气十足地说,“你姓张?你是中国人?”

“对。”我有点骄傲地说,“我的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美国人。”

“哦,你是个小混血?”他漫不经心地问道,筋疲力尽地走到沙发边躺下来,把两条腿伸直了一点,“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我不喜欢这个问题。成年人从来不会互相问: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他们只会用这种问题来耍小孩子玩。我转过头,打量着他桌子上的照片。照片里有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小男孩,鼻子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

“那是你的儿子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我又问:“那你儿子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他妈妈呢?”

他愣了一下,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笑起来的时候连呼带喘,像一台破旧的管风琴。

“你真是个狡猾的小孩子,是不是?我想,我儿子应该是更喜欢他妈妈吧。毕竟从他六岁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为什么?”

“我和我妻子离婚了,他被判给了妈妈。”圣诞老人尽可能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后来他们去了国外……我连赡养费都拿不出来,哪能买得起机票去看他?”

他依然嘻嘻笑着,笑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像一个核桃。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你多大了?”他突然问我。

“我六岁了,很快就要七岁。”

“我儿子当时也像你这么大。”他说着,神情有点儿恍惚,“他想当拳击手!嘿,真是个带劲的小伙子!他总是缠着我,想叫我陪他练拳击,可我总是在忙着和他妈妈吵架。我每次都对他说:自己玩去吧,不要来烦我。后来他就跟着他妈妈走了……他再也没有来烦我了。”

“我没有家。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是个局外人。”他颓然地说着,低头盯着自己微凸的肚腩,“我四处奔波,换了好几份工作,和哪个圈子都没法融为一体。你能明白吗?乔伊?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我认真地思索了一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圣诞老人自嘲似的咧嘴笑了:“我干吗跟你说这些呢?你是个小毛孩,能明白什么?”

“我能明白一点点。”我慢吞吞地回答,“我在美国的时候,我的亲戚们都是金头发的。等我跟着爸爸回中国时,那些亲戚都是黑头发的。他们彼此之间都长得很像,可我长得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不一样。”

他惊愕地看了我一眼。

“乔伊,你是个很聪明的小孩,是不是?”

“不,我不聪明。”我用力地摇着头,“梅根和妮基都说我是个傻蛋。”

“她们是谁?”

“是我班上的女生。”

“她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我说我长大以后想当圣诞老人。她们说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他说,“你看,我都能当圣诞老人——”

“因为我长了一张亚洲脸。”我有点伤心地说,“她们说圣诞老人都是白人。亚洲人是不能当圣诞老人的。”

“滚她们的蛋!”他有点粗暴地说,“听我说,乔伊,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不管是拳击手,还是圣诞老人……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既然有白色的圣诞老人,当然也有黄色的圣诞老人!除此之外,还有黑色的圣诞老人……什么样的圣诞老人都有!”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信誓旦旦地说。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中国的圣诞老人。”

“你收到的圣诞玩具上面,不都写着‘中国制造吗?”

他似乎对自己的机智感到很满意,不由得嘎嘎大笑起来。笑了一会,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喉咙深处发出浑浊的杂音,听上去像是一辆启动不了引擎的老轿车。

“再说了,圣诞老人不是喜欢穿红色的外套吗?”他一面说,一面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大家都知道,红色是中国人的颜色。”

他说得真有道理,我不禁高兴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外公和外婆都站在门口。外婆一下子就把我抱进了怀里,又哭又笑地亲着我:“我的乔伊!我亲爱的小南瓜派!”

外婆总是管我叫小南瓜派。往常我会觉得难为情,一猫腰就躲开了。可是今天我站在原地,温顺而羞赧地接受着她的亲吻。外公则向前迈出一步,紧紧握住圣诞老人的手,没完没了地摇着:“谢谢您,好心的先生!” 在他们身后,安德烈有些羞惭地耷拉着脑袋,龇着牙揉了揉红得发亮的耳朵。看样子在没找到我之前,外公曾经揪着安德烈的耳朵大发了一通脾气。

外婆終于放开了我,扑上前去给了圣诞老人一个热情的拥抱,又在他的面颊上左右亲了亲,嘴里高喊着:“哦!上帝保佑您!”圣诞老人局促不安地傻笑着,似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耳朵根也红了。

外公把我抱上了汽车后座。他发动了车子,我们要回家了。圣诞老人忽然从后面追上来,摘下头顶上软塌塌的圣诞帽,从车窗外塞进我手里。

“圣诞快乐,小乔伊。”他含糊地说,“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非常棒的圣诞老人。”

他的帽子上染着一股酒味和烟草的味道,但是我还是把帽子扣在了头上。车子慢慢开远了,我趴在车后窗的玻璃上向圣诞老人挥手告别。他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长,微秃的头顶在路灯下闪着一圈圣洁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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