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观音

2017-08-15 22:00祝勇
长江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辽国白衣观音

祝勇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海子:《黑夜的献诗》

那一天,辽太宗耶律德光做了一个白日梦。在他的梦里,有一位神灵自天而降,给他带来一个消息:一个姓石的家伙将派人找他,建议他去接见一下。后来他又梦到了一次,一切都与前一次梦见的一模一样。不出十天,那个姓石的人果然出现,不过他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一个人来。耶律德光从来人的口中得知,他的主子是后唐的河东节度使石敬塘,起兵造了后唐的反,一败涂地,企求辽国拔刀相助,石敬塘愿意把幽云十六州割给辽国作谢礼。北宋秦再思把这事写在《洛中纪异录》里。

一听幽云十六州,耶律德光眼睛立刻就放了光,连说好好好,于是发兵太原,偷袭了后唐军队,杀死一万多人。石敬塘终于翻了盘,率大兵攻入残阳如血的洛阳,存世仅十三年的后唐王朝,刚刚进入青春期就被葬送。它的余脉潜入江南,建立了新的王朝,仍然打着“唐”的旗号,就成了“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南唐。此时,在中原洛阳,叛臣石敬塘已把自己包装成新的皇帝,只不过是辽国的儿皇帝,史称后晋。只是这后晋,只活了十一年,比起“春花秋月”,还要短促。

幽云十六州,包括今天的北京(幽州)、大同(云州)等十六座战略前沿城市,就这样纳入了辽国版图。契丹人或许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易地放马长城以南。长城的屏障作用消失了,此后二百年,中原腹地袒露在北方少数民族的视野之内,成为北宋皇帝的心头之患。北京后来也成了辽国的五个京城之一,称为南京(因为是五京中最南的一个)。

朝代在不断地更换,就像大地上的庄稼,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又像墙上的日历,撕去一页,再撕新的一页。但有些事物是永恒的,比如那曾经在梦里栖落的神,自从在北方冰寒的土地上驻足,就须臾不曾离开。

梦消失了,佛还在。

佛不是梦,它有踪影,有肉身——那是人世间能够想象出的最完美的身体,匀称、温暖、圣洁。

对于耶律德光在梦里见到的神,《洛中纪异录》里佛教的历史又有了一个新的开端,也有了新的延续——分明记着:“花冠,美姿容”,“衣白衣,佩金带”。寥寥几字,足已凸显出它的身形之美。不久之后,耶律德光就从古幽州的佛光塔影里,找到了对应的美。

在幽州——那座已经属于自己的城市里,耶律德光尽情地徜徉。幽州城里,有一座大悲阁,是一座建于唐代的寺庙。在大悲阁里,他见到一尊观音像。在唐代,观音的形象已广为传播,而契丹国主,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只是那眉目广长、慈意温温的形象,耶律德光并不陌生,因为这样的身形样貌,与他梦中所见不差分毫,只是身上袈裟,不是他梦里的白色。耶律德光命人搬走了这尊像,供奉在他们契丹族的发祥地——蒙古高原上的木叶山里,观音菩萨从此成为辽国皇室的守护神。

大悲阁——观音菩萨前往辽国的出发地,早已片瓦无存,只有一座2006年刻写的“唐大悲阁故址碑”,竖在今天宣武门外的下斜街——北京城无数条大街小巷中的一条,仍在坚守岗位。在它的附近,不是鲜花糖果烟酒店就是桂林米粉店,盛大繁复的历史,简化成一段辞条式的碑文:

大悲閣始建于唐,辽开泰年间重修,赐名圣恩寺。故址在今下斜街南口外偏东。其附近为辽金时期重要街市,几经兴废,至二十世纪初,已全部无存。

但观音的形象没有消失,只不过它的身躯不是血肉,而是借用了玉、石、铜、瓷、纸、绢等各种人间材质,把灵魂寄寓在里边。“螺发盘顶,肉髻密布,右旋的轨迹,暗合着宇宙运动脚步的沧然。衣衫薄透,贴体流畅,均匀的衣纹婉转唱和着法相的庄严。”{1}

耶律德光梦里那“衣白衣”的菩萨,其实就是白衣观音,又称“自处观音”或“白住处观音”。

白色,象征的正是观音纯净菩提之心。

《观世音现身种种愿除一切陀罗尼经》说,供养白衣观音时,应用白净的细布画出观音的形象,这样诵念白衣观音经咒后观音即可出现,满足供养者的各种要求。

故宫博物院有一件五代时期的《白衣观音像》,画上的观音屈腿坐在方形束腰台座上,头束高髻,戴化佛冠,顶披白纱,项饰璎珞,内着红色僧衹支,外穿白色田相袈裟,右手执杨枝,左手下垂提净瓶搭于左膝上,跣足踏莲花,透出的沉静与慈悲,足以让人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以心相托。

故宫还藏着许多清代德化窑白釉观音像,实际上也是白衣观音,因为德化窑的乳白釉瓷器,“糯米胎”的表面,光泽晶莹,有如白玉,刚好可以塑造观音的衣料,可以说天衣无缝。其中有一件荀江款观音像,因背后有“荀江”款而得名。它跣足立在水涡纹座上,身上的白衣,细腻贞静,一尘不染,菩萨身体左侧的衣褶简约舒朗,透出肌体的弹性感,右侧皱褶迭起,密集流畅,衣裳下摆翻卷,边角翘起,若迎风飘拂,长裙曵足,一只足自裙底露出,踏在水上。让人想到星空、夜晚、风停水静的彼岸,那皎然的形象,似乎真的可以化解这世间的苦难,让灵魂宁静和安妥。

佛教从溽热的德干高原出发,历经帕米尔高原(古称葱岭)、河西走廊,一路风尘地抵达黄河流域,正逢魏晋南北朝的战乱。因此,尽管我写过了唐,写到了辽,但黄仁宇先生说过的那“失落的三个多世纪”,在这里还需要重温,因为来自异域的宗教,正是在这三百多年里,在中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原因是它及时地填补了黑暗时代里人心的恐慌与价值的真空。但一个容易忽略的事实是,那血流漂橹、鸡飞狗跳的三百年,马背民族纷纷南下,饮马黄河,驻足中原,在无意间充当了一次文明的导体,因为这些马背民族接受异域文明时更没有障碍感。有他们在,佛教穿过中土,才如风行水上,顺利无阻。

此时的北方少数民族,已经不再像秦汉时期那样,被隔离在长城以外,作为中国史的配角存在,而是与中原文明有了深度的交融,甚至改变了人种和人口结构,在华夏文明中有了一定的“话语权”。这样的“话语权”已经随处可见,比如,中原人改变了从前(秦汉)席地而坐(卧)的习惯,椅子、床榻这些家具开始在日常生活中出现,“居室陈设的以凭几和坐席为中心而转变为以桌椅为中心”{2};又助推了桌上陈设器物的丰富,在灯具、香炉这些实用具之上,添加了砚山、砚屏、花瓶等等诸多雅具,推动了宋代士人生活的风雅,同时纸张的幅面也开始变大,进而助推了书画规格、构图的变化。建筑也出现了变化,房屋的高度增加了,窗户的位置也提高,服装也由宽袍大袖变为窄袖长衫,这些都来自北方民族的影响。而这些少数民族在制度上也采用“胡汉双轨制”——这个词是许倬云先生发明的。“双轨制”一个典型的表现,是这些少数民族王朝的领袖都拥有两个头衔,一个是“大单于”,一个是“大皇帝”,尽管它们根本算不上什么帝国{3}。

在西来的佛教本土化的过程中,观音菩萨起到了开道先锋的作用{4},因为它仁慈、温暖、平易近人,重要的是,它很“管用”——至少《光世音{5}应验记》这样的书籍都这么说。西晋时翻译的《正法华经》里说,人们只要一心称诵观音名号,就能解脱七难三毒{6},还能化作33种形象,为众说法解难。这无疑降低了菩萨的身段,与日常百姓相濡以沫,同时也降低了佛教的门槛,让众生(尤其是没文化的普罗大众)能够越过那些繁缛深奥的经文,直接得到佛的慰藉。

著名的龙门石窟,十万尊石佛面向洛河的支流——伊水,组成无比浩荡的合唱阵容。山峦如舞台,它们的笑容上反射着大河的光芒。北魏孝文帝时代,第一尊佛像在山崖上迎风站立,此后历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佛的形象在少数民族的朝代里受到宠爱与浇灌,如莲花般次第盛开。观音的造像,也隐藏在这密密麻麻的佛像中,它的形象气质,透露着少数民族的开放与达观,“仿佛在暗示那精神内在的喜悦可以解脱石头的沉重与负担,化成一缕微笑而去”。{7}

故宫收藏着许多北魏时期的石质佛像,但那时的观音还没有从众佛中独立,也没有特殊的标识,如果不借助题记佐证,我们很难将它们与其他菩萨区分开来。

在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这些少数民族朝代{8}里,菩萨像大多脸形瘦长,五官清秀,有如邻家女孩,明丽生动,亲切可人。我们看龙门石窟同时期的观音造型,也基本上与故宫收藏的造像风格一致,一副“秀骨清像”。

到隋唐,盛世的光芒降临,均匀地涂抹在曾饱经战乱的版图上,遍护一切众生的千手千眼观音像和十一面观音像才盛装出场,身体也如前章所说,由清瘦(隋代)变得丰腴肥美(唐代),项饰、臂环、腕镯等饰物日趋繁丽,女性特点也开始显露,身体的曲线、渐渐突出的乳房,日益掩饰不住。{9}唐代画家周昉绘制了水月观音像,以月亮、水和游戏坐姿构成水月观音的主要标志,有人形容它“颇极丰姿”,而它的衣冠服饰,依旧是贴近普通人的,“全法衣冠还近闾里”,这份自由俏皮,与世俗百姓亲切相融。

大唐之后,天下再度分崩离析,于是有了五代十国。前面说的后唐、后晋,不过是五代中的小朝代而已,如云烟般,过眼无痕。公元10世纪,宋太祖赵匡胤一统江山,幽云十六州,还是失落在中原的版图之外,成为“历史遗留问题”,到北宋末年,宋徽宗的时代,才得以部分解决。而在更大的范围内,还有辽、西夏、回鹘、吐蕃、大理等国,呈半圆形,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中原王朝。即使在太平盛世,疾驰的马蹄声也未曾在大地上消失,生存还是毁灭,依旧是缠绕人们心头的庄严命题。从耶律德光的白日梦开始,菩萨一步步深入辽国的疆域,去安抚那一颗颗被强悍的外表所包裹的脆弱内心。

辽国全盛时期的版图无比辽阔,它东北至今俄罗斯库页岛,北至蒙古国中部的色楞格河、石勒喀河一带,西到阿尔泰山,南部边界则固定在今天津海河、河北省霸县、山西省雁门关一线。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通体皆白的白衣观音,潜入林海雪原,分化成千个万个微小的身体,进入契丹人的帐篷,在青烛冉冉中被供奉。佛教也挣脱了战争、政治这些大的宏大叙事,进入了具体而微的“日常生活”。在北国冰寒的夜晚,不知有多少温暖的愿望在契丹人的心头涌动,有多少诵经声在捻动佛珠的节奏里响起,然后融入夜晚,一点点发酵成历史,被我们铭记和缅怀。

因此说,少数民族纵马南下,建立跨文化的王朝,给了文明——尤其是佛教以新的机会,并助力于华夏多元文明的聚拢与聚变。而在我们经常抱以偏见的契丹王朝,无论佛教造像还是佛教本身,都有了令人侧目的发展。

自从观音进入“辽”国——一个以辽阔命名的国度,观音的形象,就在契丹工匠的手里被重新塑形,在承载了五代隋唐传统的同时,加入了契丹人的新时尚——辽代观音,已不再像唐朝那样强调身体比例的匀称,而是上身偏长,以显庄重;服饰方面,繁琐细致的衣褶与简洁明了的大线,则形成强烈的对比。

许多人从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里看见过一尊辽代木雕彩绘观音像,立在故宫博物院科技部的木器修复室里,下唇、手指、飘带都有缺损,胳膊有劈裂,足下的圆形莲花座也松散了,但是,年复一年的风雨侵蚀,它依旧不动如山,沉静似水。

我不知道它被雕凿出来的准确纪年;不知道白衣飘飘的观音菩萨,从幽州城出发,一路向北,在北方幽蓝的天空下走了多久。我只知道,在大地的北方,到处是望不到头的巨树,在树的下方,蔓延着青绿的深草,“绿色的汁液在叶片上黏稠地流淌”{10}。辽国的森林资源天下无双,这为观音造像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材料。而辽代工匠惊人的职业水准,透过那些气质高贵、细腻准确的观音像,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尊辽代观音像,观音的面孔肌肤圆润细腻,工匠成功地隐藏了刀刻的痕迹,故意追求一种类似泥塑的效果,而它的衣褶,却有刀刻斧鑿的力度,尤其在莲花座的上方,观音下身的裙褶垂搭下来(当代画家徐累曾经痴迷的皱褶),带着织物的重量感。在小腿处,还有弯曲似小蛇般的衣纹线条,艺术史家称其为曲蛇状衣纹。这种曲蛇状衣纹有如条形码,被看作辽代造像独一无二的标识。

战事纷繁的动荡年代,终于被写成了历史,菩萨千年不易的微笑却保留了下来,放在今天的时空里,或许更加契合。2015年,是故宫博物院成立90周年,慈宁宫作为雕塑馆开放,这尊来自辽代的观音像(尽管不是白衣观音),要在雕塑馆里展出,仿佛隐匿千年之后,一次庄严的复出。

那被耶律德光移到木叶山里的观音像,我不曾见过(不知是否存留到今天),我眼前的,是这尊刻印着辽代风格的木雕像。它净如圆月、眼睑低垂的慈悲样貌,足以秒杀千年光阴,在瞬间弥合十个世纪的时空距离,让我在想象中与大悲阁那消失的观音像相叠印。尽管造型几经变化,但它此时站立的地方(北京),正是白衣观音当年的出发之地。起点与终点重合,严丝合缝,像一个封闭的圆圈。我想,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圆满,正如它的手印和圆月般的面孔所昭示的那样。

注释:

{1} 《人事去何许,唯有轻别》,见《物色》公众号。

{2}扬之水:《宋代花瓶》,第1页,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

{3}只有前秦可以算一个,因为这个在公元4世纪建立的王朝,盛时疆域东至大海,西抵葱岭,南控江淮,北极大漠,首都在长安,可惜,只存在42年,就被后秦所灭。

{4}对观音的记录,在公元3世纪曹魏时代就有康僧铠译的《佛说无量寿经》。

{5}即观世音。观世音是鸠摩罗什的旧译,玄奘新译为观自在,中国每略称为观音。在北魏、东魏、北齐、隋朝造像中,称观世音、观音者皆有,但称观世音者远远多于称观音者,初唐以后情况反过来,称观音者要多于称观世音者。这可能是民间的一种简化,也可能是唐太宗李世民死后,唐高宗李治为避其父之讳而改称观音。

{6}七难是:火、水、风、刀杖、鬼、枷锁、怨贼,三毒是:贪、瞋、痴。

{7}蒋勋:《美的沉思》,第127页,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

{8}北魏是鲜卑人拓跋氏于公元386年建立的王朝,公元534年,北魏分裂为东魏与西魏。后来东魏被北齐取代,西魏被北周取代。许倬云说:“北齐的高氏,就是从河北搬到北方去的汉人,后来却完全以胡人的姿态出现。”“北齐、北周的六镇集团,本身就是胡汉混杂的军阀”。见许倬云《大国霸业的兴废》,第26—27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9}身体扁平、唇上留有胡须的菩萨像此时仍然存在。

{10}李敬泽:《行动:三故事》,见《青鸟故事集》,第307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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