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谁在底层

2017-08-12 22:12鄢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8期
关键词:底层阶层保姆

鄢莉

提笔之时,杭州正好发生了蓝色钱江小区“保姆纵火案”,相关新闻报道引发了一阵阵舆论关注的热潮。值得玩味的是,受众的态度随着报道的持续深入发生着一波三折的变化:在案件发生之初,人们目光首先聚焦在保姆和雇主之间的社会阶层差异,对侥幸逃脱的保姆抱以莫名的同情;等到案情真相大白,各种人性善恶论的争辩又铺天盖地,谴责“底层之恶”的声音占据了主流;及至事件进入维权阶段,当身家千万的男主人面对以地产商为代表的势力,维权艰难求告无门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他的个人力量是那么微小,于是不免发出“富人也是弱势群体”的感叹。

在当下社会,凡是涉及到社会阶层的讨论都会触及到人们敏感的神经。在文学界,近十年以来,“底层文学”现象也勃然兴起,并伴随着各种争议一直持续到今天。比如,本期刊物选载的乔叶的短篇小说《良宵》《语文课》、宋小词的中篇小说《别来无恙》,因其表现的是社会下层民众生活,很可能会被评论者归入“底层文学”的行列。然而,这种较为简单的归类法就像以“长翅膀会飞”和“能游泳”为标准,就把蝙蝠归为鸟类、鲸归于鱼类一样,是值得讨论和辨析的。

究竟谁在底层?究竟哪些人算作底层?文学从未停止对“穷苦人民”“普罗大众”“无产阶级”的描写和表现,从未停止过为他们鼓与呼。“底层”这种特殊的命名的由来,大概是基于21世纪前十年社会结构急遽变化,一部分人在社会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被沉淀到“金字塔”底端这一现象而产生的。在这个语境中的“底层”特别指称失地农民、下岗职工、打工族等群体。久而久之,随着底层文学越来越庞大,“底层”的概念和内涵似乎被固定下来:他们是一群在经济、权利和话语权都处于弱势的人们——庞大,边缘,沉默,是这一群体的整体特征;卑微,压抑,坚韧,是加诸他们头上的性格标签;苦难,屈辱,被侮辱,被损害,是他们命运的代名词;自然地,表达苦难、分享艰难则成为“底层文学”作家们对他们的一致态度。

在现今剧烈变动的社会中,真的能用单一的名词来概括一个人群吗?稍加分析,我们宁可相信,“底层”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如果按照经济和社会地位的标准,经济收入较少、生活贫困、从事普通职业的劳动者自然可以称作底层;但如果从缺乏权益保障、话语权缺失的标准来看,比他们更高一级的阶层一样也可属于底层之列;又如果从负担沉重,对命运前途充满不安全感,在社会中感受到压抑、焦虑的角度来说,绝大部分的中产阶级也可以被划入底层中去。正如“保姆纵火案”中的男主人,尽管他拥有巨额财富,一旦遇到天灾人祸,瞬间就回到人生起点,和普通大众处于同一个层面。这是否也意味着,我们社会中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地沾染着底层的特征,很少有人能够绝对脱离底层的牢笼?

笔者很赞同乔叶在创作谈中发出的诘问:有谁不是涓涓小水?又有谁不是芸芸众生? 要是在文学中强行框定一个“底层”群体,用“底层文学”来硬性命名一种写作倾向,很容易进入一种模式、一种误区,用“底层人物”来解释作品中的人物,也会使对他们的理解粗糙化、简单化,忽略他们作为“这一个”的真正意义。如此说来,“底层女性书写”就更像是一个伪命题了。因为独特的生理、心理原因,也由于社会性别歧视,女性遭受的心灵的痛苦、精神上的困厄,与她们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相关更少,底层与非底层并不是她们命运的分水岭。

在《良宵》和《语文课》中,“她”和刘小水分别是澡堂的搓澡工和市场上的小贩,算是比较标准的底层女性。然而作者并没有极力去渲染她们所遭受的不幸,夸大她们受到的不公平对待,也没有驱使着她们去作“顽强抗争”或“逆来顺受”的两难选择,而是从她们独特的生命体验、情感体验出发,书写着她们多面化、丰富性的生活日常,挖掘她们独特的个性和心理。这两个女人、两位母亲,她们品尝过生活的苦酒,或遭遇背叛,或艰难求生,但她们的生活也有欢乐,也有劳动的愉悦、亲情的滋润;她们虽然过得不那么如意,却能独自承受痛苦,哪怕遇到曾经的情敌,也以自己真诚的态度,维护着个体生命的尊严,实现自己人性的救赎。《别来无恙》中的母亲文梅,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遭遇时代的碾压,直到年事已高,她毅然冲破束缚去寻找初恋爱人。她追逐美好爱情、捍卫人道尊严的勇气,无疑也显示出了人性的高贵。

底层并非只有苦难,并非只有“祥林嫂”般的悲剧人物。乔叶和宋小词笔下这些女性丰满而富于光彩,是超越某个特定阶层的独特形象。她们在苦难中寻找诗意,用美好的行为展示着人在糟糕境遇下的另一种选择;她们和非底层的女性并无本质不同,甚至在她们的身上更体现了《简·爱》中的女主角所追求的那种平等精神:“我贫穷,卑微,不美麗,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来到上帝面前时,我们都是平等的。”

任何人性特点都不是某个阶层的专利,无论什么人在一生中都要进行自我的选择,都要经受人性的磨砺、精神的拷问。再以“保姆纵火案”为例,一念之差,就会沉沦在人性的底层,而心存善意,往往占领了精神的高地。善良的品质,顽强的精神,爱和勇气,坚韧和乐观,以及在艰难困厄中对他人关怀和宽容,是不同阶级、不同身份、不同种族的一切人的人性光辉,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挖掘这些东西远比渲染底层人物的刻板印象有意义得多。

当然,社会的贫富差距扩大、阶层固化正在成为一个沉重的社会问题,是所有人挥之不去的可怕梦魇,谁也不愿意出现郝景芳科幻小说《北京折叠》中那种极端撕裂的阶层社会。我们鼓励写作者对社会阶层现象的关注与思考,肯定他们把眼光更多地“向下”投注,鼓励他们为社会敲响一记记良知的警钟;但是,我们也不希望他们困于“底层”概念的束缚,被简单的道德情怀所支配,遗忘了文学对人的大关怀、大悲悯,而一直书写着模式化、概念化的“底层生活”和千人一面的“底层人物”。文学终究要回到人性,在短时间内,文学需要“分享艰难”式的道德关怀,但从长期来看,更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式既怜悯穷人,更具有人性省察的大作品。

很多被习惯划为“底层写作”的作者实际上已经做出了很好的尝试。对“底层”概念的梳理和思考,或许可以帮助他们更加擦亮眼睛,绕过这个暧昧而混乱的字眼,把创作引向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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