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毕业后又多次往返北京,无论住宿还是饮食,条件都比当时上学时好,但心里挂念的还是那个地下室的小屋。如果阳光可以用平米丈量,在北影上学的那段日子,我常常希望神能赐我七平米阳光,把短暂属于我的那个阴冷潮湿的小屋用阳光填满,暖暖的。
至今想起,2014年春天漂在北京的那段日子都是苦涩而甜蜜的。蜗居在北影附近的地下室,晨出夜归,像个步履不停的僧人,一心渴求解开电影之谜。我常常想,如果是今天再去,大概不会像当初那么窘迫,但转念释然,如果不是那段恓惶迷茫的日子作支撑,也换不来今天的自信和坦然。
到达北京的那个清晨并不寒冷,刚过完年,二月末,赶在北京电影学院开学的前一天来到北京。从西土城地铁口出来,一手提着大行李包,一手提着一床轻薄的鸭绒被,抬头望了望灰白的天空,我对雾霾裹着的太阳说:北京,我来了!
是想做编剧的渴望一步步将我牵引至北京。每个人的一生或许都在寻找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也无意识地这样探寻着自己。就像一头朴素的洋葱,一层层被自己剥开,终于看到真实的内心,于是毅然决然地辞职、搬家,将既定的生活轨迹完全打破,忍着抽丝剥茧的疼痛,一点点重建另一个自己。为了系统地学习,我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编剧进修班,我希望得到更多老师的点拨和开悟。
对北京不能说完全陌生,之前上大学,每次回家都在北京转车,天安门是我们经常停留的站点,但对北京的认识,也仅限于天安门。这一次上学,让我对陌生城市的恐慌达到顶点。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北京,我该如何安营扎寨?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北京,我该如何像只蚂蚁一样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丛林中生出一双小小的翅膀?我不知道,只能狠下心硬着头皮往前闯。
在北京生活,最难的是租房子,我不愿意离学校太远,又不想租太贵的房子,想来想去只能住地下室。在网上提前找到两处出租屋的联系方式,到北京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第一个地下室就在北影家属院,地下两层,大多住的是怀揣演员梦的北漂一族,但环境实在太差,楼道里到处是水渍和垃圾,好多房间的门大开着,音乐声和说话声混杂在一起,门口刚洗过的衣服滴滴答答的水声,淹没了我所有的勇气,我慌不择路逃出来,内心濒临崩溃,这样的条件实在超出我的想象。去北影吃了午饭,又鼓起勇气给第二家打电话,找过去后意外发现环境很好,每个房间都装着防盗门,楼道里也挺干净,房东带我去看一个小单间,正好是一个女孩早晨刚退的,一张90厘米的小床顶着两面墙,门打开,只有窄窄的一条小道,估计不到10厘米宽。里面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头架子,墙上有几个简易挂钩,最让我欣慰的是靠床的那面墙上贴着大大的蒲公英墙贴,紫色的根茎点缀了整面墙,白色的花蕊仿佛一团和煦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小屋。我毫不犹豫地租下来,长吁一口气,终于在北京落脚了。
有了住的地方,生活就变得简单很多,按部就班的上课,每天早晨八点上课,七点会准时从出租屋出来,第一个到教室,把前一日落下的笔记补抄完整,然后坐等老师和同学们到来。第二排中间的位置被我固定坐了一整个学期。同学们戏称是学霸区。上了那么多年学,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学霸,大概这就是热爱的力量。晚上下课后一个人彳亍在二环边上慢慢踱步回家。路过北影厂,白天等着接戏的群演已经散了,空荡荡的门口显得陈旧落魄。上了天桥,常常会对着二环路上熙来攘往的车流发呆。有点想家,有点想女儿。
我的小屋大概是出租房中最小的一间,在走廊最深处,每次从小屋出来走到出口,七拐八弯要走很久。每天也不知道天气情况,都是猜着穿衣服,好几次走到门口才发现下雨了,或者出大太阳了,衣服穿得不对,又跑回去重新穿。出租屋的门头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无论黑夜白天,永远有灯光透进来,好多次深夜醒来,看见窗外昏黄的光,我常常有种置身于世界之外的恐慌感,不知道那一刻是黑夜还是白天,是黎明还是黄昏。迷迷糊糊中总要抓起枕边的手机看一眼时间,才能确定我还真实地活在北京。
北影的陈山老师说,他刚从北大毕业时也住过地下室,还说住地下室是宝贵的精神财富。这句话安慰了我很多,对于写作的人来说,铭记每一个时刻,每一种情绪,它们都是生活的馈赠品,甚至高于生活本身。把那些宝贵的闪光点用钉子牢牢铆在心里,成为日后度过艰难岁月的基石,或者成为书写时晕染的墨彩。
为了方便学习,我找房东想借一张小桌子,房东为难地说,屋子太小了,任何桌子都放不下。我死缠烂打,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桌子。房东无奈,给我找了一张可以摆放在床上的电脑桌,我欣喜若狂,终于可以坐在桌前学习。临近毕业,楼道里突然出现一张大折叠桌,我看着眼红,好想把它收在自己屋里,厚着脸皮去找桌子的主人,说想借用几天。一个大男孩很大方地同意了,我搬回屋子,勉强塞在墙和床之间,但是完全堵住了门,每次想出去,都要爬上桌子翻出去。但我还是很高兴,终于坐在桌前写完了毕业剧本。
我很喜欢那个屋子。虽然看不到阳光,虽然偶尔也很吵,能听到隔壁小情侣为了一杯奶茶吵架;虽然洗澡按秒收费,虽然夏天的时候又冷又潮,但它毕竟给过我一个家的感觉。每天晚上下课回来,有一张窄窄的床等着我,可以安心地卸下所有的疲惫和劳累,沉沉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又精神百倍地去上课。
毕业后又多次往返北京,无论住宿还是饮食,条件都比当时上学时好,但心里挂念的还是那个地下室的小屋。如果阳光可以用平米丈量,在北影上学的那段日子,我常常希望神能赐我七平米阳光,把短暂属于我的那个阴冷潮湿的小屋用阳光填满,暖暖的,一寸寸照在我身上。我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读书、拉片、完成毕业剧本。可惜,地下室就是地下室,看不到太陽,也触摸不到风,永远阴冷,永远潮湿,被子每天潮乎乎的,盖在身上,像压着一层薄冰。即便这样,我也硬挺着,把红色羽绒服衬在被子里面,试图找到一点点暖。
我庆幸自己挺了过来,拥有了那么一段宝贵的生活记忆。2016年,我的电影剧本《枣园素事》分别获得夏衍杯创意剧本奖和北京电影学院金子奖。这两个奖项像是对那段岁月的一种奖励,在某一刻,化作七平米阳光,照亮内心所有的不安和恐慌,让它们烟消云散,在梦想的尘埃中开出一朵洁白的花,映照我将来所有勇往直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