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尿激灵没把持住,存粮弄湿了自己的裤子。“哎呀,今夜真冷!”存粮自语着瑟瑟发抖。
存粮提着裤子回到屋里,便没了睡意。他斜靠在床头,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烟盒,抠出一支烟,习惯性地掐掉滤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闪亮的烟头映红了他那布满沟壑的脸庞。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存粮思绪的长河,一下暴涨起来,尘封了整整三十八年的那段感情再次掀起波浪,冲撞着他内心深处那扇紧闭的闸门。
三十八年前,存粮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桂花是村里人见人爱的一朵花。人们的日子过得挺紧巴那会儿,存粮没少拿队里的粮食,去偷偷接济桂花一家。在那段日子里,存粮和桂花,两个年轻人的心很快贴在了一起。不久,二人的恋情就被一直暗恋桂花的民兵排长三串发现了。
那天晚上,存粮约桂花来到粮食库房。正当两人爬上麦穴,躺在麦子里甜甜私语时,民兵排长三串突然闯了进来。
“信不信,我告你们玷污人民粮食罪!”三串拿手电筒照着浑身发抖的二人,口出狂言。
“三串哥,求、求求你,千万别告发我们。”存粮轱辘着从麦穴上滑下来,扑通跪在三串面前,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
“告不告的,我要问问桂花再说,你先滚出去!”三串说着,踹了存粮一脚。
心惊胆战的存粮,踉踉跄跄逃出了库房。
夜里,三串占有了桂花。
第二天,三串便托媒人到桂花家提亲。媒人跟桂花爹娘说,三串与桂花好上了,满村的人都知道了。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当务之急呀,得赶紧把俩孩子的婚事给办了。要不然,时间一长,指不定,二人会闹出啥丢人的丑事儿来。
桂花嫁给三串那天,存粮跳进后坡荷塘里,扑腾了一整天。他回到家后就害了一场疟子。
桂花的女儿两岁那年,在一次民兵打靶训练中,三串与人发生口角,开枪打死了对方。三串因此被判了无期徒刑。
今年的寒露刚过,监狱方面传来通知说,狱中的三串因胃癌晚期,将监外执行。年逾花甲的桂花和女儿一起把病入膏肓的三串接回了家。七天后,三串闭上双眼,撒手西去。
转眼,三串已过了五七。女儿打算再过两天就把娘接到自己家中居住。
床上的存粮回想着过去的一切,止不住老泪横流。他在心里骂自己是个十足的“熊包”“软蛋”。三十多年来,自己连正面看一眼桂花的勇气都没有。三十多年里桂花母女相依为命,生活过得很清苦。而自己子孙满堂,日子宽裕,却不曾帮助桂花一把。如今孩子们都进城了,老伴也不在了,自己独守着老屋,还是不敢踏进桂花家半步。存粮想着,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行,我得向她请罪去,再等就没时间了。存粮跳下床,用力扔下烟头,暗下决心。
存粮拉开街门,一团雾挟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经不住打了个激灵。
初冬的夜,明显冷了。一场浓雾正弥漫着大地。出了门的存粮,步履格外坚定,身影很快没进茫茫夜色中……
月光下,村头果园里,那两间低矮的小屋内依旧亮着灯。
估摸着快凌晨两点了,老李头才从村里晃悠出来。
“喵——呜——”老李头晃悠到果园这边,趴在亮灯的窗台上,朝里猫叫了一声。
“快回去睡吧,老夜猫子,记着今夜该睡铜蛋家了。”屋里老伴叮嘱罢,随手拉灭了灯。
老李头就着月色,在自家这一亩果园里晃悠一圈,又回到小屋窗前,朝里“喵——呜——”一声。
“你这老东西,咋还没去睡呢,古常理,天天防火夜夜防贼,咱一宿也不能大意!”老伴埋怨着,又拉亮了灯。
“俺想进屋,让你给捏捏揉揉,舒坦舒坦。”老李头央求着老伴。
“不行,要捏要揉的,白天有大把的工夫。”老伴气呼呼地拉灭了灯。
“这老娘儿们,真不懂情调!”老李头嘟囔一句后,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冰糖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老李头回到村里,先上大儿子金蛋家看看,又站在二儿子银蛋家院外听听,确认没啥动静后,才去打开三儿子铜蛋家的门,上床睡觉。
老李头的大儿子金蛋,在石化公司打工,工资高,生活殷实,前年在城里买了套房。老二银蛋和老三铜蛋,在城里做小生意。两家的日子也不错。他们先后把自己的儿女都接进了城。
起初,是老大金蛋先提出接爹娘进城,将土地撂荒的。老二和老三也都赞同。可老李头一听他们的想法,噌地跳了起来。他大声训斥,你们这些败家玩意儿,把工打到国外去,你也是个农民。农民就要有农民样儿。你没了自己的责任田宅基地,那还叫农民?钱这玩意儿,挣多少是个正好,依我看,吃饱穿暖,娃儿们上学有学费就成!
最终,三个“蛋”儿,向爹妥协。他们先后在自己的宅基地上建起了二层小楼,并在农忙时,雷打不动地返回村里,和爹娘一起收种庄稼。
就这样,儿子们一回城里,老李头和老伴,便每天在仨儿子家和果园里“轮值”“轮休”。
果园是老李头家的祖业,一亩地的园子,生长着三四种果树。大集体时,果园充了公。分田到户时,因老李家世代懂果树栽培技术,村委又把李家果园分给了老李头家。李家果园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两棵银杏树,被上级相关部门认定为“国家二级古树”。老李头世代生活的李家园村的村名,也是由李家果园而起。
舍不下果园,也是老李头和老伴不愿随儿子进城的主要原因。
果园是李家园村男女老少最爱去的地方。大伙盛夏去纳凉,秋季去摘果。就连小狗小猫,也爱跑到果园里撒欢儿,参天的树冠更是百鸟的乐园。
不知是从一百年前起,还是三百年前起,果园里,开始有了猫儿叫春和交配。尤其夜深人静时分,猫的叫声此起彼伏。时间长了,老李头子只听猫的叫声,就能判断出,该猫是公是母,是发情初期,还是发情后期,是将要交配,还是正在交配,還是刚交配完。
最初,老李头偶尔学声猫叫,是逗老伴开心的,日子一长,竟成了必修功课。
老李头跟老伴合计着,为保万无一失,在儿孙们每一次进城后,总是悄悄地将仨儿子家值钱的东西,转移到果园里两间小屋内。由老伴长期“驻守”果园。自己在村里仨儿子家里轮流看护。
盗贼多在凌晨两点左右下手。老李头每天必在这个时候,回到果园与老伴互相报个平安。报平安的方式很简单,老李头只要在亮灯的窗户下“喵——呜——”一声。老伴听后就会拉灭灯,踏踏实实入睡。
意外终于发生了。一夜,快凌晨三点了,果园里真猫的叫声不断,唯独听不到老李头这只假猫的叫声。老伴心里很不踏实,就打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寻进了村。
当老伴寻到二儿子银蛋家时,老李头正抱着肚子倒在地上呻吟。
“老猫子,老猫子你咋啦?”老伴话语打颤。
“没事儿,快扶我起来。”老李头捂着肚子笑着说,“我、我给你讲个笑话。”
“死老头子,快把俺吓死了,还有心讲笑话。”老伴抹了把泪,说着将老李头搀扶起来。
“我刚进老二家时,听到屋里有动静,就问,是谁?”老李头看着惊慌的老伴说,“你猜咋的?从屋里跳出一个人,拿手电筒照着我的眼说,家里没有一样值钱货,让我把你偷回家当爹呀!”老李头说完,捂着肚子一阵好笑。
“招贼了,你还笑,肚子咋了?”老伴问。
“笑岔气了。”老李头说。
“那你,没喊抓贼?”老伴说。
“喊啥呀,俗话说,不怕鬼叫门就怕贼惦记,反正也没偷走啥东西,咱又何必跟贼人结仇?”老李头安慰着老伴。
事后,直到今天,老李头也没向老伴和儿子们讲起当晚,他在与小偷厮打中,被对方狠狠踹了一脚的事。
转眼,年关将至。儿孙们陆续从城里赶了回来。李家果园再次热闹起来。只是一连几夜,果园里,突然少了猫儿叫春的声音。这一下子,让躺在被窝里的老李头和老伴,很不习惯。
姥姥家在106国道旁的白胡李村,与我家所在的梳妆阁村仅一河之隔。出村向东一里半就踏上了梳李桥,跨过梳李桥再向东一里半就到了白胡李。
记得小时候,娘每次去姥姥家都要带回满满一竹篮的蔬菜。那时的姥爷是种菜的好把式。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姥姥和姥爷均已作古。娘也步入了古稀之年。
白胡李村有集市。早年姥爷摆摊卖菜的地方,如今成了蔬菜批发市场。市场里终日车来人往,非常热闹。平日里,娘不买不卖的,却经常去批发市场凑热闹,只为捡回一竹篮变蔫的、尚能吃的、别人卖剩扔掉的蔬菜。
起初,村里人见了娘就问:“拾菜去了?”
娘便不好意思地说:“回娘家去了,顺道拾点烂菜剁剁喂鹅。”
娘这大半辈子节俭惯了。她捡回的菜哪一样也舍不得喂鹅呀,全变成了一日三餐。
最近几年,娘的身体不好,冠心病和糖尿病越来越严重。去年初冬,娘的冠心病发作频繁。我们劝她去郑州接受了治疗。娘的心脏支了四个支架,术后康复很好。
从医院回家后,我们姐弟几个和父亲都劝娘,听医生的话,按时服药,适当运动,别再去三里外的白胡李集上捡菜了。娘口头上答应,好好好。可一到村口,她还是两腿不由自主地往姥姥家的方向挪,尽管捡回一竹篮菜,要在路上歇十几次。
舅舅知道后责怪我们,不该让你娘走恁远的路,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咋办?
娘被“限制”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发现,她常常丢三落四的,看人的表情也有些怔怔的。
一次,娘独自出去了,一连几个小时还没回家。我们急得满村子找人。
从白胡李集上回来的张婶,匆匆来到我家说:“你们快去菜市场把你娘接回来吧,她在那里到处乱拿人家的菜!”
我们来到菜市场找到娘时,她正冲着一位卖菜的男子叫爹呢。
娘见到我们,兴奋地摇晃着手中的萝卜告诉我们:“看,你姥爷刚给我的!”
娘,痴呆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除了给娘求医问药,便是轮流陪护着她。我们谁也不再劝她听话,守规矩,而是顺着她、哄着她。
每日,天刚喷白,娘就要 [汇]着竹篮蹒跚着出村。
“老嫂子,又去拾菜呀?”晨练者见到娘总这样打招呼。“回娘家去!”娘总笑着这样回答。
我们跟着娘,适时留她坐在路边歇上一会儿。上周三,在菜市场里,我和娘碰见了舅舅。他挽留我们娘儿俩到家里吃饭。妗子从街上买回一兜子番茄,刚进院子。娘看见就嚷:“扩,你姥姥给你摘的番茄!”娘说着从妗子手里抓起一個又红又大的番茄,在衣襟上蹭了几下,就往我嘴里塞。
这一瞬间,我看见娘特别慈祥。她笑眯着眼,半张着嘴,那表情、那眼神、那动作,跟小时候她用勺子喂我饭时一模一样的。
我大口地嚼着娘喂我的番茄,泪水却似断了线的珠子。
“乖,酸吗?”娘用衣袖轻轻搌搌我的嘴角问道。
“不酸,甜。”我回答得混沌不清。
“还甜哩,看把俺娃的眼泪都酸出来了。”娘说着,踮着脚,用双手为我抺着眼泪。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