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纽约的冬天十分漫长,到三、四月,依然寒冷,偶一二日转暖的间隙里,樱花却适时绽出花朵。这樱花不是成片和成行,而是街头一株、街脚一株,兀自开放。气温瞬息下降,照理要颓败了,可是它不,花季即已开始,就不可中途废弃,必要坚持到底。在萧瑟的冬景里,就这么透露出春期的信息。因要经受严寒的考验——纽约的冷可不是闹着玩的,冻得你哭,所以,那樱花就很茁壮,事实上,离樱花的本意相当远了。亚洲的樱花,常有“婆娑”之状,类似纱和绢的材质。有一年初春,韩国仁川的夜里,走在山路,漫坡的樱花,仿佛遍地起雾,一眨眼工夫,开始落英,飘飘摇摇,带一点星光,扑朔迷离,真好比人在绮梦。纽约的樱花则是确凿的现实,颜色也要肯定得多,意志是坚定的。在日本,樱花也象征着意志,通常用来喻作武士精神,但是指败势——全盛时一谢而尽,义无反顾。在纽约,樱花是败在枝头的,焦枯的一骨朵一骨朵,有股子蛮劲,所以,意志是在花开,有点原始人的性格。寄居的公寓楼下,有一个“日本花园”,在城市花园评比中得过名次。为什么叫“日本花园”,可能是园中草木来自日本。我不识植物,就也看不出来,只觉得这一方园地经过修剪,呈现出人工的刻意。而纽约的裸土,多是野蛮生长,肥沃的地力从水泥钢铁的接缝里,蹿出来,养息着杂树杂花。
2016年1月30日,去曼哈顿49街看音乐剧《芝加哥》
据称,这一年是少雪的冬天,但也有过几次雪飘,其中最大的一场,亦相当可观。事先通知停止路面车辆交通,于是,一眼望去,就成白色旷野,一座座雪堡即是楼房。日间没有出门,暖气烧得起燥,只见一排排白色鸟雀,从窗前垂直坠落,是被降雪压下去,还是辨不出方向,将地上当天空,来个倒栽葱。风扫着雪粒,呼啦啦往这边来,又呼啦啦往那边去。看不见人。楼下的空地,原本是幼儿园的游乐场,每日里,以罩衫颜色为组别的小孩子,七八人一队,八九人一队,由各自老师带领玩耍,我们称之“红衫军”“绿衫军”“蓝衫军”等等。其时,各路军销声匿迹,滑梯、秋千、跷跷板、小车、木马,都埋在雪里,看起来很是寂寥,就像回到宇宙洪荒。
晚上,赴朋友生日宴。铲雪车推出的干道,即刻被新雪覆盖,再推开,再覆盖,到底留下一条浅路,供出门人行走。出乎意料的是,脚下极其松软,这大约就是“干雪”了。所以就不打滑,只是走不快,缓缓陷进去,缓缓拔出来,时间和力气都耗去一些。气温应该是低的,可是并不觉得,风吹来,雪粒一板子刮在脸上,不是凉,而是疼痛。想起古人的咏雪诗:“燕山雪花大如席”,一直讨论是指整体,还是单独,现在以为应在前者,就是雪阵,扑地而来。推进餐馆的门,即刻人声灌耳。前台是等座的人,趋进是寄存衣服的队伍,餐桌挤得不能再挤,服务生忙得不能再忙。街上的人都汇集在这里了,身上的寒气和雪片,在暖热中化水,烛光变得湿漉漉的,呼吸也是湿漉漉的。爱斯基摩人的冬天大概就是这样,在帐篷火堆旁,剖开马哈鱼,剥下一张完整的皮,然后,鱼肉割成一绺一绺,烤在火上,嗞嗞地响,故事篓子就打开了。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和大笑,极尽全部注意和听力,方得只言片语入耳。要是有故事,也都成零碎了。客人还在涌入,订餐的电话一径地响,于是,一径加座,门厅里、遮风的皮帘子底下,都安了餐桌。
“在橡樹园,我们一起为保罗·安格尔扫墓”
一顿饭的时间,雪又下猛了,铲雪车压过的痕迹一点看不出来,凭依稀的印象,以及建筑物的参照,在齐膝的雪里,犁地般地蹚路。为保持平衡伸开手臂,扶到的是雪墙。真也不觉得冷,就是睁不开眼,雪粒子封住了,立定等它过去,人就种在了雪里。有一段路是在酒店的廊檐下走,灯光里立着门卫,往路上撒盐,雪就退下了,走过去,又是雪路。这一条路是从华盛顿广场穿行,走一截,回头看,白色平原上耸立白色的小凯旋门,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有歌声和叫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降雪改变了声线,视线也有所改变。曼哈顿的海拔似乎抬高了,与天空接得很近。人呢,变得很小,爬在雪沟里,盲目地挪步子。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高照,尖利的阳光穿透大气层,却穿不透积雪,还是要靠人力。百老汇大街上,商铺门前,店员们都在奋力铲雪,堆到路边。汽车轮胎,大踏步的靴子底,将余下的残雪碾碎,纽约人的脚步特别有力,人行道的钢板哐哐作响,污水横流下,露出金属的表面。纽约一定是钢铁生产的年代里建成,墙的立面是钢铁,露天的防火梯是钢铁,桥梁的钢架,铸铁的门窗,城市的钢铁的回音壁,反射出铿锵之音。气温还是在零度以下,雪就变成一种固体,倒也不是冰,依然保持松软的质地,需要多个升温的日子,才能化成液体,挥发干净。
真正的寒冷在二十天以后来临,官方气象部门报告零下十六度,学校给员工信箱发出预警,称之“危及生命”之寒潮。恰是周末,红绿衫军们未到校,楼下的乐园空寂着。路上行人极少,凡在外必须疾走,略一停顿便血流凝固。无风尚可坚持,一旦有风,顿时站立不稳,周身麻木,意识都开始模糊,对环境失去判断。而曼哈顿岛地势平坦,楼宇纵横排列,于是四面来风,人称“穿堂风”。幸而店铺照常营业,受不了时,便一头扎进门内。没有顾客,店员显然知道来意,善解地静立一旁。就这样,一忽儿进,一忽儿出,将路程走完。不知觉中,满脸是泪,还有皮帽上蒸化的水珠子。太阳出奇地明亮,很可能是因为空气透彻,不像亚洲,长年处在氤氲中。曾在什么地方看到日本美术史学者千叶成夫说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空气的湿度决定绘画的性质。我想,不仅绘画,还有音乐、文学、思想,大约也受此规范呢!我们生活在湿度较高的环境里,中医有一个基础性概念,就是“湿”。而纽约,湿度很低,日光取直而下。
之后,进到三月,街角的樱花已有几株吐蕊,月末的时候,又有一次严寒。虽不至于通告预警“危及生命”,但因具体所在位置,感受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这一日,纽约的张北海携我们往修道院博物馆。张北海是老纽约,1983年尾,我随母亲和吴祖光先生从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出发,旅行全美,来到纽约,就住在他位于百老汇街东头的家里。那时,他还在联合国工作,专门请假带领我们游览。退休之后,他独自一人遍走纽约,作田野调查。因文艺人的眼光——不是吗?他本名就叫“张文艺”,他看到的纽约与旅游指南不同,也和正史记载不同,而是别开生面、独创路数。这一回来,我们的公寓竟与他家相邻,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事实上,居住纽约,也是多年来他一直怂恿的,来到不久,便向他报到了。他引去苏荷区一家老店,当年劳工们在此餐饮打尖,如今保持工业时代旧貌,座上客已换作时尚消费一族。先喝上一杯,然后制订计划,一半自助,另半由他亲领,即可粗疏覆盖曼哈顿。这个春寒料峭的下午,张北海率我们出行,就是其中一项。
去时尚不觉得,地铁往上城方向,经过哈林区,到一百九十街下。午时的寒意比较含蓄,走在哈德逊河边的坡路,草木都已泛青,临高远看河面,金水流淌,就有暖色。参观完毕,走出博物馆大门,情形就不太对了,少顷,周身冰凉,站立不定。从哈德逊河上过来的风,在坡地回旋,多少消耗些能量,一时还可坚持,温度却已降到零度以下。好不容易等到巴士,上得车去。车厢里的温暖简直让人动容,眼睛湿湿的,可是,寻访的项目没完呢!下一节是看李鸿章栽的树。在一百二十条街下车,天色大变,日头收起了,风一股一股袭来,前后夹击,越往河边——李鸿章的树就在那里——风越凛冽,气温降得更低。张北海走在风里,衣着单薄,却毫无瑟缩之意,周遭环境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而我们一个个东倒西歪,脚步踉跄,泪眼迷离中,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就像德国作家派屈克·徐四金的小说《夏先生的故事》,他就是那个夏先生,往前走,往前走,“不论是下雪、降冰雹、刮暴风、大雨倾盆、阳光炽热如火、狂风来袭”一直一直往前走,最终走进湖水。哈德逊河复又亮起,闪闪发光,是一种兵器的光芒,风就从那里来。到了李鸿章的树跟前,所有的草木都在大幅度摇摆,很奇怪的,听不见风声,万物移动。更加离奇的是,李鸿章的树,被铁栅栏围起的一小圈地上,不是一棵,而是两棵。关于李鸿章栽树的由来,旅游手册和中美关系史上都有记载,在我们最切身的经验就是,大风天,以及大风施向人间的魔法:一棵树变成两棵树,还有,张北海变成夏先生。
当日项目最后一个内容,到导演李安经常光顾的中国餐馆“五粮液”晚饭。大风继续作祟,推进门去,不是“五粮液”,而是“山王”,应该算作第三个魔法。
那几个骇世惊俗的寒冷日子,异峰突起在漫长的冬天里,否则,日子就会显得平淡,现在,有了高潮和跌宕。正当你以为冬季永远结束不了的时候,春天突然来临。就仿佛在一瞬间,路上满满的人,餐桌餐椅从门里蔓延到门外,铺满街面。这些桌椅,叠架在墙脚,铁链子拴着,铁锁扣着,结着霜,盖着雪,几乎要长在一起。现在,被晒得滚烫,坐满了人。坐不到的,就站着,挤成一堆。人们都穿了单衣,在羊毛、羽绒、皮革里捂了一冬的身体——听起来就像原始人,此时来不及地裸出来,接触空气和太阳,顿时镀上一层釉。被寒冷压缩收紧,结成饼状的物质,这时候蓬松开纤维,拉出丝来,于是,视野就变得毛茸茸、亮晶晶。抑郁症一扫而空,人人意气风发,浩荡前进。各种花都在怒放,樱花却谢幕了。华盛顿广场上,做了一个小花坛,粗人动的细巧心思,笨笨的,让人好笑,又有点鼻酸。四下里都是人,长椅上、石墩子、草地、树下。各样的地摊都摆出来了,翻跟头的,耍棍棒的,唱曲子,拉四重奏,还有诗歌摊子,席地而坐,守一台老式打字机,出售诗歌,亦可定制,就像移民方才涌上海岸时的代写书信。各种组织的募捐也来了,为患病儿童、为妇女、为无家可归的人。有一种募捐很别致,募的是故事——有意者可在一页纸上写下文字,然后用晾衣夹子夹在拉起的棉线上,纸片儿在风中起舞。到了夜间,交易大麻的贩子出动了,广场公园灯光昏暗的一角——对了,满街都是大麻焦叶般的气味,许多地区将它排除出毒品的名单,但依然保留违禁的遗韵。我最喜欢的景观是从纽约图书馆的窗户望出去,那一片新绿,垂柳底下的春衫,被照得透亮。这个钢铁城市,忽然轻盈起来,薄如蝉翼,都能飞上天去。
2016在纽约大学作品讨论会上
纽约大学安排的公寓,房主是语言学系的教授,正修学术假,去往非洲部落丛林考察,正有六个月的空关,就托学校寻租客,恰逢我们需要,于是,两相适宜。入住十天光景,一日下午,忽有两名校警上门问询,总起来是三项,一是入住时间;二是由谁安排;三是同住几人,问答完毕即离去。原以为例行检查,并未放在心上。闲话中向朋友提及,个个神情大异,都说此事不妙,必有原因。推来算去,联想入关审核,缺少一份工作签证的2019表格,被留验身份,俗话叫作“关小黑屋子”,但很快检索档案,“释放”出来,会不会这件插曲的后遗?又回忆访客中有无从事尖端行业,受中情部门注意?近来不是有两名中国高科技人员被拘审,兴起轩然大波。虽觉不像,但凡事都有万一,谁能确定呢?最直接最朴素的反应——朋友中的一位说,你们得罪什么人了!初来乍到,与邻里并无交集,友和敌都无从谈起。不过,到底存了一个心,留意起周遭人事。第一个进入视野的,是白人门卫布朗先生。头回见面,他便自报家门:我的名字叫布朗!禮尚往来,我们也应该以名字回答,可是没有,我们只说一声:早安,布朗!严格检讨,确实失礼了,却也不至于动用警力。我们注意到就在警察造访的次日,再出门去,布朗没有如往常一样迎接我们的目光,而是背过身去拉门,含糊地嘟囔一声,表示招呼。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迹象,事情就搁置下来。
又过去十天光景,晚上回来,门卫中一位南美裔先生——我们给他评价最高,诚恳友好,而且性格温和,他告诉说,我们有邮包寄到,存在收发室,收发室就在信箱背后的门里,需向一个名叫托尼的人领取。第二日早上,便下楼去了。信箱所在大堂一翼,侧厅的两面墙,第三面墙上有一扇门,依上下班时间开闭。常以为是物业办公室,从未向里探测。此时,开半扇门,可见一具柜台,柜台里坐着一个人,就是托尼。趋前向托尼问好,自报是新到的房客,几楼几室,姓什名谁,来领取邮件。托尼不发一言,看着我。我重复一遍,回答依然是托尼的冰冷的眼光。局面莫名地僵持着,停一会儿,托尼发声了。他说:我早看见你了,和你的丈夫,从这里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到我这里来!他激动起来,使我意识到我们又一次失礼了,急切道:我知道,我知道错了,应该早日向你问好,我来晚了,对不起!我的道歉似乎加强了他的委屈,火更大了,又一遍说:你和你的丈夫,從我门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到我这里来!我则再一遍认错。他从柜台里走出来,在房间里转圈,我跟在他身后。记忆一下子回来了,有一日早上,我在信箱前取信,余光里有一个黑人,小个子,腿上绑着盔甲般的护膝,叉开脚立在身后,就像电影《星球大战》里的帝国士兵,那就是托尼啊!我极想在他微驼的脊背抚摸一下,可又不敢,只能一声一声地道歉。忽然他中断了谴责,回过身问:你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的?我说是门卫让我来的。这时我又有了新发现,南美人其实是个使节,在我们和托尼之间斡旋,传递信息,使睦邻友好,上下级团结。稍事平静,托尼回进柜台,取出一种红色卡片,告诉我,假如有邮包送到,他会在信箱里放一张卡片,凭卡片到这里领取。复又走出来,领到货架,取下我的邮包,他一直押着呢,就等我向他报到。他夹着邮包,并不给我,而是从柜台下取出登记簿,办理签收。我用中文写下名字,告诉他中国字是什么样子的,托尼露出至今为止第一个笑容,旋即收住,他余怒未消,说:让你丈夫来一下!
托尼的命令,除了服从还能怎样?赶紧上楼进屋,将刚从床上爬起的人带下去,来到托尼跟前。始料未及的一幕发生了,托尼对着他,满脸堆笑,躬下腰,伸出手,这可是我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两个男人就这样,微笑、鞠躬、握住的手久久不放,终于松开,托尼回进柜台,又摸出那粉红卡片,转向我——他的笑容又收起了。他说:用你们国家的语言告诉你的丈夫——他将方才的话,即领取邮包的规则又说一遍,眼睛紧盯着我的嘴,防止有渎职的情况发生。这个过程被延长了,显然他很享受这一场外交活动。后来,任何事情,对我说一遍,还要我用“你们国家的语言”与先生说一遍。托尼无疑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什么事都得让“当家的”知道才算数。现在,我们推理出警察上门的原因了。一定是托尼整我们,布朗也脱不了干系,是那个出主意的人,而南美人,化干戈为玉帛。
为补偿过失,安抚托尼受伤的心,我们表现出格外的热情,老远看见,就挥手招呼问候。托尼分明也领会了我们的示好之心,他越来越不吝惜笑容,常常把脸笑成一朵花。大冷的天气,看他穿了毛衣往外走,就说:托尼啊!天冷得很,你要受冻的。他骄傲地挺挺胸脯:我的身体很强壮!有时他看我空着手从信箱前离开,就很哲理地说一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托尼长年戴一顶绒线帽,盖住双耳,显得脸很圆,严肃的时候,眼睛也是圆的,笑起来呢,就弯下来。托尼不是那种典型的,比如辛普森、奥巴马的黑人形象,身量也比较矮小。非洲有许多部族,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又或许在以后的婚配中渐渐改变。有一回遇到他下班,高高兴兴走在院子里,我说:托尼啊!回家吗?他说:是呀,回家!我没好意思问他家住哪里,倘若住哈林区,交通也是方便的,一号线直接就到了。在那里,托尼和他的族人们一同喝酒、聊天,消磨夜晚和假日,一定很开心。我不能准确判断托尼的年龄,上了岁数是肯定的。美国退休制度只有年龄下限,没有年龄上限,想做多久就做多久。在公寓里管理邮件收发,是轻松的活计,而且,我发现,托尼上下班的时间也没准,觉得他多少有些“对人马列主义,对己自由主义”,所以,托尼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纽约有许多黑美人,K-mart超市里的女营业员,多是年轻黑女孩,个个俏丽妩媚。她们肤色深浅不同,全无二致地发亮,身材苗条而有力,看着让人羡慕。第五大道上的丽人行比较中产阶级化,穿着职业装,态度轩昂。曾经看见一位女性,穿一袭深蓝裙衫,颈上系一条青绿围巾,裙子和围巾都是薄透的材质,在风中鼓荡,尤显得颀长健硕。她让我想起梅里美小说《伊尔的美神》里的青铜女神,当然是要将女神的邪恶换成慈悲。都会的时尚风气似乎并没有归化她们的个性,反而加进开发,更加突出了。有一回在地铁里,跟前站着一个黑女孩,个头很高,穿一件褐色棉风衣,领和袖镶一周皮毛,挎一个大皮包,盖口也是同色的皮毛,长绒毛里有一对晶亮的眼睛,原来,是一条狗。我不懂宠物,看不出属什么犬种,也看不出年龄,只觉得身子的柔软和毛色的光亮,挂在皮包上,就像一匹缎子。朋友盛情款待看戏,我选择音乐剧《紫色》,因读过小说,也看过由斯皮尔伯格编导的电影,1983年,作协接待美国女作家代表团,作者艾丽斯·沃克就在其中,我呢,参加了在上海的陪同工作。走进百老汇四十五街亚克伯剧院,星期天的日场,全满,除我们两张亚洲人的脸,一色的黑皮肤。舞台十分简洁,一壁板墙上,挂着椅子,时而摘下用作布景道具,时而又重新挂上,腾出空间,接近中国戏曲写意原则。开场时,两个女孩面对面跪在地上,互相击掌——是《紫色》标志性的动作,这一元素只出现一回,及时收起,并不滥用,表面性的符号取消了,叙事保持着朴素的外形。随了少女击掌,歌声起来,大约来自遥远非洲部落的民谣,单纯悦耳,一阵寒噤似的悸动,真仿如天籁,又直抒胸臆。
波士顿公共图书馆阅览室
住校期间,去往北卡的杜克大学一趟。纽约还在春寒中,杜克已满目绿荫。明晃晃的日光里,五彩的太阳伞,黑皮肤的体态丰满的女人跑前跑后,笑脸盈盈,就以为是《飘》里斯佳丽奶妈的后裔,事实上,《飘》的故事发生在更南部的亚特兰大,可我就觉得是在这里。我们住的酒店名叫MILLENNIUM,千禧年的意思,和小说里的“媚兰”MELANIE谐音,处处都是《飘》的影子。酒店早餐厅的小女服务生倒有一副斯嘉丽的脾性,第一天很热情,第二天极冷淡,大约和男朋友斗气,想着少惹她,速速走开,却听身后大声问道:你们是夫妇吗?转身看,笑靥如花。这就是新人类!蓄奴的时代早已成过往,退到历史深邃处。
托尼日复一日上班下班,周六周日休息,周一即到,又一轮上班下班。除去迟到早退,从没有过缺勤。我们公寓的房主卡林斯——因为找他的电话不断,邮件也不断,这名字就成了熟人一般,卡林斯给系里办公室邮件,让我们将他信箱里所有的来函全交给托尼保管。托尼真是老管家,迢迢路远的房客一切都托付给他。卡林斯也是老住户了,走之前报修空调外机,工人们进来操作,那工头站在厅里,左打量,右打量,满脸疑云。我们按自己的需要对房间略作调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自语说:变样了嘛!随即问:地毯呢?我们回答卷起来收进空房间。又追问:卡林斯知道吗?这就不好说了,只能含糊其辞:大概吧!工头的脸上多少露出悻悻然,心里犯着嘀咕,走了。按卡林斯吩咐,将信箱里掏出来、日积月累一大沓的邮件悉数捧到托尼的柜台上,托尼说,有一些是廣告,邮递员每户派发,是垃圾!我说,卡林斯说全部给你的!托尼再三再四说明其中有许多垃圾,应该剔出来扔掉!我还是以卡林斯的话为准,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下一日,遇见我先生,被托尼叫住,有话要说,意思还是那些,信箱里的垃圾邮件,扔掉——他做了一个发牌的动作,很形象,真看得见一封邮件从他指头上飞出去!就这样,和我说不行,必须和“当家的”说。下一次,我去送卡林斯的邮件,积起的一沓,放在柜台上。我和他,一里一外,依柜台而站。托尼拣着台面上的信函,捡起一封:垃圾!放在一边,再捡起一封:卡林斯!放在另一边。下午三时许,大人们在上班,孩子们在上学,红绿衫军们在外玩耍。我们两人都很耐心,我还很谦虚。这是我和托尼之间,静谧的一刻,甚至有一些温馨。
住校期限将尽,打道回府之前,还有一桩事要与托尼交涉,就是请他将我的信件——假如有我的信件,转交给东亚系。面对我的托付,托尼的回答是:邮费呢?他说,我并不是邮递员,我需要邮资!他微笑地看着我,和气里隐藏着精明。我说,可不可以请邮递员转寄,东亚系不就在马路对面,最多500米距离?可是,还是邮费,邮递员需要邮费!托尼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我的头脑和语言都不够对付得了,只能退一步,留下朋友的电话,请他尽通知的义务,让朋友来取。这个方案得到他的首肯,然后就与他告别。他问我什么时候离开,我说后天。那么,托尼说,明天来说“再见”!简直就是太上皇,去和留都需在第一时间和最后一刻与他面觐,须臾不可怠慢,真是一个骄傲的托尼。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