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当下反腐大得人心,深受人民群众拥护,但个别地方也出现变形:反腐成为官场中一些人整另一些人的利器,排除异己又多了杀手锏,这是多么可怕的官场生态!小说中的“清澈之水”,既是讲流域污染的整治事件,也是对善良人性的某种守护和渴望……
严海防坚持让迟可东接受安排,他调侃:“你有前科,你炸过人家一条水坝。”
迟可东不认同:“水坝跟猪圈是一回事吗?”
“我看差不多。”严海防说,“这种事别人只怕对付不了,所以要劳驾你。当然你最好稳一点,不要动不动赶尽杀绝。不能光知道鱼,也给猪留点活路。”
迟可东还有保留:“这件事严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不需要,就这样。”
没等迟可东再表示意见,门被轻敲两下,一个年轻人从门外探进头来。
“李副到了。”年轻人向严海防报告。
严海防摆摆手,示意让进。年轻人把头缩了回去。转眼间门又推开,李金明走了进来。该同志一如既往地单薄,个头不高,衬衫似乎显长。鼻子上一副眼镜格外显大,好比长在熊猫头上的那两个黑圈。
他就是“李副”,李副县长,一年多前县区换届时升上去的。进门后一眼看到严海防,他略显吃惊,脱口道:“严书记也在啊。”
严海防没有吭声,迟可东却感觉诧异。李金明应当是严海防传唤到本会见室的,怎么像是不知道严海防找他?难道另外有人通知李金明会面,地点搞混了?
李金明转头问迟可东:“迟书记在谈事情?”
迟可东更正:“这里没有迟书记。”
他笑:“哎呀,叫惯了。”
迟可东离任县委书记已经两年多,这期间两变职务,先是副市长,再任常务副市长。李金明却总是不赶趟,还是习惯性称他“迟书记”。作为老部下可以理解,在这个场合却多有不宜,因为严海防在场,人家才是老大,市委书记。
李金明改口问:“迟副市长找我有事?”
迟可东吃惊:“我没找你。”
李金明也吃惊:“他们说您叫我来这儿!”
“谁说的?”
无须多问,门忽又被推开,两个人自外而入。来人向迟可东微微点头,什么话都没多说,转身靠向李金明。
“李金明同志,请跟我们走。”其中一个说。
李金明一脸惊讶,一时呆若木鸡。他被带出房间,离开前忽然扭头往回,眼光在迟可东的脸上扫过。
迟可东面无表情,心里却震惊异常,因为情况大出意外。带李金明的两人里,有一位迟可东认识,是市纪委常委。
迟可东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天上午他本人也是临时接到通知,赶到市宾馆贵宾楼的会见室,陪同严海防迎接客人。这组客人其实只是路过,由省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带队,组成人员包括环保、水利、农业等省厅官员,他们奉省领导之命到邻市检查工作,途經本市,需要安排工作午餐。严海防非常重视这批客人,他本来在下边县市搞调研,得知客人路过消息,专程从下边赶回来陪用午餐,送走客人后还得再接着下去。严海防让办公室通知迟可东,命迟随他一起参加接待。迟可东感觉有些意外,因为市政府领导分工里,环保、水利、农业并不在他名下。严海防不管这个,称迟可东是常务副市长,需要的话都可以管。严海防本人原任市长,接手书记才三个多月,新市长人选尚未确定,目前他是党政统抓,可以直接指派副市长工作。当天上午,迟可东奉命来到贵宾楼会见室时,严海防已经坐在里边了,客人一行还在高速公路上,大约半小时后才会到达。严海防早早把迟可东叫来,却是要谈一项具体工作。原来他让迟可东参加本次接待有考虑:这组客人的任务是检查督促流域综合治理事项,此前已经到过本市,这次虽是路过,日后肯定还会再来。严海防决定让迟可东介入此项事务,因此让迟来会一会,亦为工作提早接头。
“不是马琳副市长在管吗?”迟可东问。
“‘国家领导有情况。你先顶一顶。”
所谓“国家领导”是开玩笑,说的就是马琳。马琳与严海防、迟可东在一个班子里共事,身份却不一样,她是从北京来的,原在国家一个部委工作,被派到本市挂职,因为来自高层综合管理部门,又属正局级干部,来后安排了两个职务:常委、副市长。在市政府班子里排名在市长严海防之后,常务副市长迟可东之前,大家戏称“第一副市长”。因为是从国家部委下来的,严海防常拿“国家领导”调侃她,让大家反调侃严海防是“国家领导”的领导,以此过把嘴瘾。本市流域综合治理工作归马琳负责,这是严海防指派的,该项工作涉及面广,牵扯矛盾多,让一位基层情况尚不熟悉的年轻挂职女领导负责,似乎不太合适,严海防却有自己的考虑,不请其他大仙,执意劳驾“国家领导”上阵。马琳为人温和,属非常聪明的事业女性,理论功底深厚,经济政策熟悉,讲起课一套一套,非常有逻辑,处理基层事务却有些力不从心,尽管十分努力,所负责的流域治理工作还是推进不畅。
前些时候,马琳所在的国家部门派员前来本省,联系临时调用马琳事务。该部正在为中央起草一份重要经济政策文件,需要组织力量在若干重点区域开展调研,为文件制定提供参考依据。本省是调研重点区域之一。因马琳熟悉该项事务,挂职期间接触本省大量基层实际,被列为调研组成员,需要从挂职单位抽出大约三个月时间。虽然挂职干部在地方工作,毕竟是上边的人,地方上于类似事项自当无条件支持。因此省里通知本市将马琳所承担工作先行移交他人,让她能如期抽调出来。
流域综合治理这件事就这么派给了迟可东。马琳以该项目“领导小组组长”身份抓这项工作,因是临时接手,迟可东大约只能以“代理组长”身份管这个事。此刻马琳去北京开会,严海防直接把迟可东叫来顶替,迟可东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感觉突然。他本能地意识到情况比较复杂,即表示保留,希望严海防再作考虑。严海防坚持不松口,提到迟可东有前科,让迟可东给猪留条活路,铁定要把事情塞给他。代理时间暂定三个月,其后怎么样还很难说。这项工作本身有时限要求,前边马琳已经管了数月,如果真让迟可东代理三个月,之后大约就要扫尾了。
当天上午在贵宾楼会见室,让迟可东意想不到的是除了这件事,还有李金明。李金明怎么啦?怎么会以迟可东的名义叫来李金明,在两人都蒙在鼓里之际当面把人带走?难道李金明出事了?而且很严重?
迟可东毕竟是市领导,对他必须有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已经提前作了准备。李金明刚被带走,迟可东还在震惊之际,门又推开,蔡塘走进了会见室。蔡是市纪委书记,相关行动的直接指挥者。
“严书记,我把情况跟迟副市长通气一下?”蔡塘请示。
严海防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蔡塘与迟可东都是班子成员,彼此同级,一般大小。蔡塘是纪委书记,由他来作说明比较合适。蔡塘把情况简要通报给迟可东,说发现李金明有严重违纪线索,需要进行调查,经过研究,决定采取措施。由于李金明恰从县里到市里开会,会场和住宿都在宾馆八号楼,考虑就在这里带走归案。为了控制影响,也防止发生意外情况,便以迟可东的名义,通知李到贵宾楼会见室见面。迟是李的老领导,一听是迟交代,李必定立刻前来,不会生疑、横生枝节。因为情况比较特殊,也比较急,事先不便通知,只能事后才说明,请迟可东理解。
当着严海防的面,迟可东问蔡塘:“李金明是‘双规了?”
蔡塘点点头。
“鸿远事件中的问题吗?”
“事情正在调查中。”蔡塘说。
蔡塘没有明确回答,这可以理解。可能是出于对迟可东有所回应,他又重复了一遍,强调发现李金明有严重违纪线索,因此需要采取措施。根据了解李金明也不是初次发现问题,他曾有前科。
迟可东说:“当年我在县里工作时,他有一个事,涉及一个叫郑鑫国的开发商六万元。后来情况澄清了,不是他的问题。我作过说明。”
“这个事我们知道。”
从他的语气看,他们查的不是这六万元旧事。
遲可东问:“什么时候决定采取措施的?”
蔡塘回答得比较含糊:“书记会研究过。”
“不需要通气一下?”
蔡塘笑笑:“这不是在跟迟副市长说么?”
迟可东也笑:“有问题当然要查。这个李金明家里有些具体情况,蔡书记清楚吧?”
“他老婆瘫痪多年,我们知道。”蔡塘说。
办案部门已经注意到李金明的家庭情况。李金明的妻子目前有亲属照料,不会有其他问题。这个情况不应当、也不会影响对李金明的调查。
迟可东不再发问,当着严海防的面只能问到这个程度。迟可东其实可以只听不说,什么都不问,那样可能更合适些,但是他觉得自己需要表明关切,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令他非常意外。如果没有发现重大问题线索,不太可能采取“双规”措施,李金明真会弄出那么大的事情吗?对他采取措施应当是刚作的决定,如果事前有过研究,肯定是在很小的范围内,且未像以往那样在常委会通气,可能因为案情特殊,也可能是严海防任书记后的新举措,日后都将如此行事。迟可东只能表示关切,点到为止。他感觉这里边的情况肯定不像蔡塘解释的那么简单直白。如果办案人员仅仅打算借用迟可东的名义把李金明叫出来,他们不需要让李到贵宾楼会见室,可以通知到另外的房间,在那里把他带走,无须与迟可东见面。此刻迟可东并非独自待在贵宾楼会见室,这里的主角是严海防,迟只是陪同者。严海防在整个过程中一声不吭,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观人,其实不然,显然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把李金明叫到这里肯定要经他同意,更可能是出于他的意思。或许他认为让迟可东与李金明见上一面,彼此意外震惊,将有助于相关案件的调查与推进?
蔡塘刚谈毕情况,市委办一位工作人员进门报告,称客人一行已经出了高速口,估计再有15分钟即可到达。蔡塘不参加此行接待,即起身离开。
严海防忽然侧过身对迟可东点点头,开腔说话,却是开玩笑。
“迟副是工业专家,请教个问题。”他说。
他虚心调侃炼铁,问迟可东炼铁用的那个大家伙是叫高炉吧?高炉的温度得有多高?铁都化成水了,那炉怎么不化成泥呢?
迟可东也调侃:“因为高炉给评了劳动模范,所以坚持住了。”
“是嘛!”严海防大笑。
迟可东称自己不是工业专家,只不过半路出家当领导前读过几年冶金,在大型钢铁企业干过而已。他记得传统炼铁确实用高炉,高炉炉内不同部位温度不同,炉缸靠近风口区高可达2000度。炉底有1500度左右。温度太低不行,铁矿石化不成铁水;太高了也不行,炉体会烧坏。
“你看,深入浅出,说得多清楚,这才是专家嘛。”严海防哈哈。
这以后他才点题,说到了李金明。
“迟副看起来很关心老部下。”他说。
迟可东问:“李金明具体是什么问题?”
严海防还是调侃:“卫生间尿尿不讲文明,撒得满地都是。”
“不会吧?”
“看起来迟副跟他的关系不太一般?”
迟可东说:“我感到很意外。”
他告诉严海防,他在县里工作那些年,李金明确实很为他看重。李这个人有毛病,考虑问题有时比较简单,说话会伤人。但是有一点让他觉得可取:为人正直,比较难得。李金明怎么会出事呢?事一定很大?真让他难以置信。
“人不会无缘无故出事。”严海防说,“迟副跟他没有个人瓜葛就好。”
“严书记不必担心这个。”
“是吗?”
迟可东抬眼,恰好看到挂在严海防所坐位子后边墙上的镜框,镜框里是一幅风景画,画面上有山岗、树林,分布于台地石块间的池塘和溪水。似乎是四川九寨沟风景。
迟可东指着镜框说:“严书记可以欣赏那幅画。”
严海防扭过头瞥了一眼:“那是什么?”
那幅画有题目:《清澈之水》。山很高,水很长,但是很干净、很清楚,没有杂质。
严海防摇头:“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啊?”
除了尿尿与清澈之水,没有涉及具体。李金明如何入案?为何劳驾迟副见上一面?严海防不说,迟可东也不问,其巨大空间仅供想象。以李金明为题的意外插曲似乎并未发生,那只是迎客前吹出的一个泡泡,意在烘托气氛,制造惊喜。事实当然绝非如此,迟可东强烈感觉到有一团诡异缠绕在自己的身边。
无论如何,这个意外插曲的直接结果,是迟可东不再对严海防的工作安排发表意见。几分钟后贵宾驾到,双方在会见室里见面,严海防对贵宾们介绍说,本市流域综合治理工作将由常务副市长迟可东代理。他特别授权迟可东在马琳副市长的原有基础上,调整工作班子,加强工作力量,该用谁就用谁,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务必按照省里的要求,完成这项任务。迟可东什么话都没说,就此认领。
迟可东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找秦健。秦健说:“迟副市长,我刚想去找您。”
“来吧。”
秦健也属“老部下”之列,在迟可东手下当过县委办主任、县纪委书记,调到市委办后先当副主任,不久转任副秘书长。迟可东的办公室在市政府大楼,与市委大楼隔了一段距离,秦健从市委大楼赶到迟可东办公室用了不到十分钟,以此推算,确实是放下电话就动身过来,没有片刻耽搁。
秦健给迟可东带来一份材料,厚厚一沓有十数张打印纸。迟可东匆匆浏览了一遍。
这是一份调查报告,以及一份反馈公文函件,均标为“送审稿”。函件与调查报告涉及一起安全事故,以及一家名为“鸿远工程有限公司”的企业。函件以市委办公室名义报给省委办公厅,调查报告则以调查组名义写成。该调查组组长即为秦健,副组长有三人,包括了市纪委、交通、公安等部门相关领导。
迟可东看完材料,问秦健一句:“李金明的问题表述完整吗?”
“都写在调查报告里了。”
“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
“是。我们反复斟酌,觉得恐怕还得这样写。虽然主要责任不在他。”
“他服气吗?”
“还是不服。”
“你们的处理意见呢?”
“主要责任人处理相对重,李金明轻些,考虑给通报批评。这个要报市委研究。”
“有没有发现李金明违纪违法问题?”
“目前还没有。”
“有谁提起过早先那件事情?”
“哪件?”
“郑鑫国那六万元钱。”
“没有啊!”
“真的吗?”
秦健有点吃惊:“迟书记听到什么情况了?”
迟可东告诉他,李金明已经在几小时前被带走了。秦健闻罢大惊。
“不会是误传吧!”他说。
“我看着呢。”
秦健大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秦健显然没说假话,他的意外不是装的。迟可东没有就此继续发问,他站起身,把办公椅推到身后。
“你现在没大事吧?”他问秦健。
“没事。听迟书记安排。”
“跟我走。”
迟可东带秦健出办公室,下电梯到了底楼,他的工作用车已经停在楼门口停车处。
他们上了车。迟可东说声“走”,驾驶员发动马达,轿车驶离政府大楼。秦健一声不吭,不问李金明,没打听去哪儿,迟可东也闭口不谈。
轿车驶出市区,沿江岸公路开出十几公里,折转驶上一条乡村道路。迟可东开了腔:“知道这条路通哪里吧?”
秦健问:“是腾龙中心?”
“你去過?”
“在那里开过现场会。”秦健回答。
几分钟后轿车到达目的地,被一个保安拦在腾龙农业综合开发中心的大门外。
保安问:“你们找谁?”
秦健下车交涉,指着轿车车牌问保安:“知道这是哪儿的车牌吧?”
“是……市政府的?”
“看车上是谁?电视新闻里见过吧?迟副市长。”
保安“哎呀”叫了一声:“老板、老板没交代啊!”
“老板在吗?”
“出去了。”
秦健命保安先把门栏杆打开,让车开进去,可以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告诉老板没什么大事,是迟副市长下乡检查工作,过来看看。
轿车开进大门,驾驶员刚要朝办公大楼方向转向,即被迟可东制止。
“往里开,山那边。”迟可东吩咐。
轿车顺一条柏油大道驶向纵深。转过一个岔口,就见山坡上建着十数排长条形房舍,顺坡而下的山风中飘荡着一股猪粪的臭味。腾龙中心是私营农业企业,其前身是一家养猪场,此刻生猪仍是该中心主产品,其养殖基地也就是猪场就在这面山坡上。
迟可东让车停在山脚,站在路旁,扬脸看着顺山坡而上的那一排排猪舍。
“相当壮观是吗?”他问秦健。
秦健说:“明星企业啊。”
“气味也很明星。”
迟可东说的气味来自路旁山涧。这条山涧从前边山坡延伸而下,已经货真价实是一条猪场下水沟了,一沟猪粪污臭扑鼻而来。
迟可东伸出右手掌朝眼前山坡比画了一下。
“现在咱们来把它抹平,抹个一干二净。”迟可东问,“你看怎么样?”
秦健大惊。
“那样的话,水沟里的水应当会干净一点。”迟可东说。
“可是……”
迟可东自己摇头否定:“可是腾龙中心谁都没法动。”
秦健松口气:“情况迟副市长都了解。”
“怎么办呢?”迟可东问,“这是一个现实问题,还是一个理念问题?”
秦健不知说什么才好。
“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只好算了。”迟可东自己回答,“毕竟只是代理,咱们只管管得到的。过了这三个月,该谁谁去料理吧。”
秦健发蒙,不知所云。迟可东也不解释。有一辆越野车忽然从拐弯口冲出来,一直冲到他们身边停下,车上跳下了两个人。
来者是本中心养殖发展部经理。该经理刚接到老板庄振平电话指令,特来请迟副市长一行到中心会议室小坐、喝茶。庄老板听说市领导光临,非常高兴,正从市区往回赶,半个来小时就能赶到。
迟可东说:“告诉他不用了,我们马上离开。”
经理力劝迟可东留下,客气有加。迟可东没松口,也不跟对方多说,即招呼秦健上车,离开腾龙中心。
返程途中,迟可转问秦健:“你知道流域综合治理吧?”
秦健称看过相关文件。这件事不是他管的,没有太多注意。
迟可东要秦健回去后把材料找来看看,全面了解一下情况,作点准备,下周一跟他一起到省里开会。
“这项工作是在政府办处理的。”秦健提醒。
迟可东说,这项工作格局已经改变。此前由马琳副市长负责,现在已经交到他手上,叫作“奉命代理”,是严海防书记亲自决定的。严书记不愧“劳模书记”,管得很具体,其领导风格一大特点是变化,张三不行换李四,好比排球比赛中场换人,这一特点大家清楚,只能适应。严海防让他接手工作,授权他调整工作班子和力量。原先市政府办有一位副主任配合马琳管具体工作,该同志因癌症手术,目前还在化疗,需要调整。他考虑除了让政府办另定一位领导来管,还要把秦健纳进来加强,两办一起抓,秦健多管一点。一方面是表现市委重视,另一方面也考虑到秦健的特点。时间暂定三个月,具体还要看情况发展。现在只是先跟秦健通个气,他会与市委秘书长直接沟通,由秘书长对秦健下达任务。
“我最近,这个,事情……”
“事情多也可以兼顾。”迟可东说,“需要的话,我请严书记给你直接发个话。”
秦健忙说:“不用不用。我听迟书记安排。”
或许有朝一日,迟可东会被要求就今天下午约谈秦健事项作出说明。尽管他是常务副市长,主要工作却在政府一边,直接约谈一位市委副秘书长目的何在?那时他可以强调自己是在进行工作安排,而非刻意了解其他,李金明相关情况是秦健主动谈及的。这样说并未违背事实,尽管他召唤秦健更多的是因为李金明,而非猪圈。在遭遇意外震惊以及与严海防调侃高炉之后,迟可东需要尽快了解其中的为什么。
大约半年前,鸿远工程有限公司的库房发生意外爆炸,有两人死于这场灾难,另有五人受伤。事故死伤人数虽不算特别大,却引发不小的震动,因为事件中的爆炸物是炸药,被炸毁的库房为炸药仓库。鸿远公司是一家民营工程企业,主要承揽公路修建项目,在修路工程中经常需要进行爆破,拥有储存与使用相关炸药的许可。炸药仓库爆炸事件暴露了该公司管理方面的问题,引发社会各界的关注。
迟可东很留意这个事件。迟在市政府分管交通工作,公路建设与之相关,另外也因为爆炸事件发生地为他曾任职过的县,早在他当县委书记时,鸿远公司就在那里承建公路工程,迟可东见过该企业的老板成富。因此一听到事故消息,迟可東就给李金明打电话了解情况。李金明虽不管安全生产,却知根知底。他告诉迟可东该事故惊动很大,市安办派人下来调查,县里一位分管副县长配合。事情还好发生早了,死的人不算多,要是拖下去,没准会酿出一个大祸,死伤吓人。
“鸿远现在不行了。”李金明说,“原先那个成老板走人,交班给儿子。小成老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企业管理一塌糊涂。”
迟可东问:“这件事你不管吧?”
李金明说:“迟书记下个命令,我保证去抢过来管。”
“你准备怎么管?”
李金明打算狠狠收拾小成老板,县里几个责任部门也跑不了,得让他们知道厉害。
迟可东即批评,命李金明不要总想着收拾谁,关键是把自己收拾清楚。
李金明笑:“迟书记又给我敲钟了。放心,我始终牢记。”
这起事故发生的时候,严海防还没当书记,还坐在市政府大楼办公。当时该事故曾由市安办拿到市长办公会上通报,严海防没太当回事,调侃说,这什么公司放了门大爆竹,丢了两条人命,还好死的人不算多,够不上重大事件。他拍了板,同意这起事件调查按照权限,交由县里主办,市安办督促。其后县里组织调查组,安全、公安、监察等部门专业人员按常规开展工作,花了几个月时间基本理清情况,对事件的起因、责任的认定和处理提出了意见。就在调查组准备向县政府办公会汇报,最后定案前夕,事故中死伤人员的家属和鸿远公司数十员工突然集体到省城上访,提出事故问题严重,调查存有猫腻,企业主买通相关官员和调查人员,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严重侵害死伤人员家属和企业员工的正当权益,要求省委省政府领导主持公道。这场上访把该事故及其调查捅到省城,引起了广泛关注。
那时候市里领导层刚经历了一次意外变动,市委原书记孙统离职,严海防接任,搬到市委大楼办公去了。有一天上午,迟可东在政府会议室召集交通、财政等部门头头开会,商量一项工作。会刚开个头,电话来了,是市委办通知,让迟可东马上到严海防的办公室,书记有事相商。迟可东即决定散伙走人,另找时间再开会议事。市交通局长不死心,说,迟副市长太忙,好不容易有时间召集大家商量这件事,能不能先不散伙,暂停一下就好?大家在这里等,待迟副跟严书记谈完回来后继续开会?
“不需要。”迟可东说,“做你们的事去。”
他心里很清楚,严海防的事情没个准,其他的只能先让。
严海防个性比较特别,有时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风雨骤发雷霆万钧,旁人很难预料他。严海防号称工作狂,精力特别旺盛,有笑话称他每周工作7天,每天工作24小时,无论睡着醒着都在发号施令,因此得到一个专属雅号叫“劳模领导”。该雅号有恭维之嫌,但是即便不喜欢他的人也称准确。这个人有魄力,办事果断,干脆利落,特别擅长运作,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得风生水起,让人们留下印象,但是随意性也很强,忽然有个什么念头,马上就要着手推进。他不太在乎副手在忙些什么,一旦他有要求,大家都得丢下手中事情,在第一时间听从召唤。他当市长时被调侃为“劳模市长”,经常临时通知开市长办公会,甚至过半夜了还把人叫来,弄得大家疲于奔命。几个年纪大点的副市长吃不消,暗地里与迟可东抱怨,说怎么老是他妈的发神经,半夜鸡叫。这种不满只能背后发泄,当面都不好说,因为人家是老大,有权半夜鸡叫。严海防这种性格的人天生就要发号施令,不甘位居人下,当第一把手很适应,当副手就很憋屈。以往他在市政府当市长,可以想怎么开会就怎么通知;在市委那边不行,因为人家孙统是书记,孙书记说了才算。由于个性等原因,他与孙统关系不洽,有所表面化,让外界议论不休。据说省里已经考虑把严海防调离,另行安排。严海防本人也曾公开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似乎马上就要甩手走人。却不料孙统意外出事,黯然离开,严海防反是起而接手,坐到书记的办公室,成了第一把手,“劳模市长”升为“劳模书记”,其个性风格也就从这头扩展到了那头。
那一天迟可东到达严海防办公室时,严的面前已经坐了一圈人,都是下属处长、局长们,其中还有秦健。迟可东感觉这一屋子人组成似显随机,心里有些纳闷,推测不出严海防叫自己来跟诸位济济一堂,会是研究什么特殊事项。却不料严海防一开口,当着迟可东面把一屋子人赶出去,说他要先与迟可东商量事情,让大家到一旁休息室等待。迟可东这才清楚诸公与己无关。
那几位刚刚走开,严海防即发话:“迟副,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哪一个?”
“你的老部下啊。”
原来他问秦健。迟可东即答,肯定秦健工作一向很认真,文字能力很强,擅长处理材料,协调能力也不错。
“这么说可以评劳模了。”严海防调侃。
迟可东也调侃:“不能跟严书记比。最多评他一个积极分子。”
“你对他还是很满意的?”
迟可东笑笑,反问:“严书记不满意吗?”
严海防问:“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心术不正?”
迟可东说:“我看没那么严重。他就是心思比较重。”
“你把他安插到市委办,是因为他心思比较重?”
严海防脸上很严肃,语气却带调侃。迟可东也回以调侃,称自己不仅手伸得长,而且富有远见,早早把一颗定时炸弹偷偷埋到严书记身边,随时可以进行恐怖袭击。严海防听了哈哈大笑。
“我还不知道你么!”他说,“这笔账是周宏副省长的,不能叫你买单。”
严海防就是这种性情。他哪有不知道的?当年周宏在本市当市委书记,迟可东和严海防都是周手下的县委书记,两人任职的县挨着,号称“隔壁亲家”。彼此同僚,迟可东资格还要老一点,只是任职过程中承受过波折。严海防是“劳动模范”,路子比迟可东顺利,早早提到省里,先当农办副主任,后来到省农业厅当厅长。他在省里干了几年,很得领导赏识,偏偏他不喜欢待在省直厅局,喜欢当地方官,为之持续努力,终于运作成功,回到本市当了市长。他荣归本市之际,周宏已经提任副省长,孙统接任书记,迟可东也到了市政府,位于严市长领导之下。本市是严海防起步之地,他在此工作多年,不缺人脉和信息渠道,对干部情况和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他知道虽然秦健曾在迟可东手下,其调职却与迟可东关系不大,当年是周宏欣赏秦健,把秦从县里调到市委办当副主任。后来的孙统书记对秦健也满意,把他调为市委副秘书长。为什么严海防半真半假就是要把秦健与迟可东扯上呢?显然是在传递某些感受。当初严海防与孙统不对,秦健为孙统鞍前马后,不免让严海防有些看法。此刻轮到秦健成天在严海防身边转悠,或許总让他想起孙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严海防对迟可东自然也有一些看法,否则无须拿“你的老部下”调侃迟可东。
迟可东没跟严海防多费口舌,他相信严海防找他,不会是因为秦健。果然严海防点到即止,转头从桌边取了一个材料夹,把它递给迟可东。
“看看这个。”他说。
文件夹里是一份复印件,为鸿远公司炸药仓库爆炸事件引发上访的专报。这份专报件上有一段领导批示,要求本市认真对待,采取得力措施,妥善处理。批示言辞平和中性,分量却重,出自省委主要领导亲笔。
迟可东看罢材料,递还给严海防,一声不吭,听严海防怎么说。
“这件事迟副清楚吧?”严海防发问。
迟可东说:“我记得以前严市长主持研究过。”
严海防自嘲:“当时咱们好像没把这门大爆竹太当回事。”
迟可东表示自己虽然没有深入了解,感觉县里抓的调查工作似乎没太离谱。
严海防说:“问题是太笨,事情没抹平,动静弄这么大,把省委书记都惊动了。”
迟可东试探:“严书记是想多弄几个人参与,加强点力量吗?”
“你是想糊弄谁啊?多几个人算啥?既然有这个批示,咱们就得办出个样子。”
严海防提出这件事不能再当寻常安全事故处理,要视为重大事件,把调查权限上收,改由市里直接抓,加强领导,加大力度,杀鸡用牛刀,使劲查他一下,哪怕打掉几顶乌纱帽,扒掉几条短裤衩。要雷厉风行,表现出对省委领导批示的高度重视。
迟可东点头:“明白了,是这样。”
“迟副明白什么了?”严海防追问。
迟可东说,看来这件事需要超常规办理,充分表现重视。严海防把他找来谈,不会是想让他来处理这件事吧?
“你觉得怎么样?”严海防询问。
迟可东称自己未必合适,不过如果严海防认为可以,要求他去抓,他没问题。
“为什么觉得不合适?”严海防追问。
“严书记清楚。”
严海防大笑:“态度很好嘛。”
他说他确实曾考虑指派迟可东去加强,抓一抓这项调查。迟可东虽然不管安全,也不管查腐败,毕竟贵为常务副市长,该管可以去管。但是回头想想确实有点不合适。鸿远公司这门大爆竹炸得不是地方,就在迟副市长的老巢轰隆一响,两个人丧命,还得有人为这两条人命负责。让迟可东去处理这件事,哪怕迟可东清白得像根水萝卜,只怕也会有人怀疑他处置不公,偏袒某位旧部。因此回避还是有必要的。
迟可东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先躲起来。”
“准备躲到哪个老鼠洞啊?”
迟可东称不熟悉老鼠洞。需要的话可以找座废弃高炉藏身,里边想必冬暖夏凉。
除了谈谈大爆竹和相关调侃,没有更多内容。严海防一如既往,云山雾罩,无意坦承。迟可东却有所感觉。他估计严海防找他来,原本可能有考虑让他出马管这件事,待到他主动提出愿意去抓,严海防却改了主意,可能怀疑迟可东心里有猫腻。迟可东知道他疑心重,所以才故意摆出姿态,似乎嘴上有所保留,心里跃跃欲试,供严海防起疑,这没有坏处,因为此事不插手为好。迟可东心里也有疑问。这起事故早在严海防市长任内就曾议过,当时严海防并未显得特别关注,把事情交给县里去办是他拍板定的。此刻状态忽变,仅仅是因为需要贯彻省领导的批示吗?或者是严海防新任书记,要抓住某个事情烧一把火树立权威?也许还有更深因素?
隔日,一份以两办名义下发的通知送到迟可东手上。该通知内容正是加强鸿远安全事故调查,提到了省领导的批示,强调要坚决落实,切实加强力量,强化督察。迟可东注意到,通知明确提及市委书记严海防亲自过问该工作,决定重组调查组,由市、县两级相关部门领导和工作人员组成,市委副秘书长秦健担纲任调查小组组长。
原来严海防询问:“这个人怎么样”并非随兴而起,背后还藏有这一重考虑。秦健被派去查该事故,表面上说也有道理,秦在市委办分管督察,落实省委书记批示自然是最重要的督察任务之一。恰好秦又曾在事件所在县当过纪委书记,情况和人头都熟,有利于深入调查。问题是管督察未必就必须亲自担纲调查,而让秦健回“老巢”查案,难道就不存在“处置不公,偏袒某位旧部”之嫌?
刚放下文件,秦健的电话到了,谈的正是这件事。
“迟副市长,我挺意外。”秦健说。
迟可东回答:“凡事皆有可能。”
“老领导有什么指示吗?”
迟可东问:“严书记找你谈过没有?”
“还没有。”
“他会找你谈。”
“真是很突然。”
秦健显得心中无数,他给迟可东打电话,除了向老领导通个气外,可能还想打听一点究竟。昨日上午在严海防办公室打过照面,他可能猜想严海防与迟可东商量过这件事。问题是严海防确实主动与迟可东提及秦健,重点却在探究秦“心术不正”与否,丝毫没有涉及其他。严海防的那些话不合适搬给当事者,迟可东也确实不清楚严海防出于什么考虑,不知道严是有意以某一门大爆竹测试秦健同志的心术状况?或许还另有原因?迟可东没法跟秦健多说什么,只能肯定一点:严海防行事风格细致具体,他亲自过问,对该事件如何深入调查肯定有想法,该想法肯定会以他的方式传递给秦健。
迟可东拿一个专业名词考问秦健:“你知道焦炭吗?”
秦健吃了一惊:“我不懂。”
迟可东告诉他,高炉炼铁除了需要铁矿石,还需要大量焦炭。焦炭在炼铁中起还原剂、发热剂和料柱骨架作用。通俗点说,焦炭放进高炉是要让它燃烧。铁矿石在高炉里化成铁水需要高温,1500度,这高温从哪里来?那就是焦炭燃烧产生的。
秦健说:“是啊是啊。”
他当然只是附和,他与冶金无涉,焦炭什么的于他极其陌生,同他谈焦炭不算对牛弹琴,至少也是鸡教鸭叫。迟可东很清楚,却有意为之,不谈其他,只讲焦炭。
“焦炭原本是煤。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加热烟煤,加热到摄氏1000度左右,经过干燥、热解、熔融、粘结、固化、收缩等阶段,最终制成焦炭。这一过程叫高温炼焦,也叫高温干馏。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
“明白就行。”
通话就此打住。焦炭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说起它?无须解释,慢慢领会吧。
秦健出马之后,鸿远安全事故案的调查全面升级,在多个方面取得拓展,其中之一就是李金明意外被拖进事件里。
李金明曾经对迟可东表示过,他本人不分管安全,与这起事件没有牵扯。不料调查中却查出了一点连带关系,该问题还是由秦健亲自发现并挖掘出来。秦健在研究事件的最初新闻报道时注意到一个细节:鸿远事故发生后,第一时间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领导不是书记,不是县长,却是李金明。李金明并不分管安全生产,他为什么如此踊跃赶来抢镜头?该县分管安全的副县长本该于第一时间出现,可却在四小时后,于当天深夜才到达现场,是什么原因让此人姗姗来迟?
原来这里有个具体情况:那几天恰该县在省城搞旅游产品推介系列活动,县委书记、县长两主官联袂出击,还跟去了一个副县长,这位副县长既管旅游,又管安全生产。行前,县长安排工作,吩咐在家的李金明“覆蓋”一下不在家的领导相关急迫工作。鸿远公司的大爆竹恰就在其时“轰隆”炸响。理论上说,此刻安全生产事项在李金明奉命“覆盖”的范围之内,所以他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不是抢镜头,却是职责所需。分管副县长是在接到报信后才急急忙忙从省城赶回,自然有所滞后。
应当说所谓“覆盖”只是一种临时工作安排,不是分工调整,这件事故的负责领导还是那位分管副县长,不会因为事故发生时他不在县里就可以免责。但是李金明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否则他何必在事故发生后即匆匆赶到现场?既然你奉命“覆盖”,那就该算你一份,虽然算不上大份,小份也算。该事故如果按照一般方式处理,或许李金明的“覆盖”之责可以忽略不计,问题是事件己被视为重要事故,处置必须更为严格,有如“严打”,那么所有有牵扯的人都免不了,一个都不能少。
除了“覆盖”之责,李金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与出事企业的旧有关系。鸿远公司进入本县承揽工程,追根究底却是从李金明开始。当年李金明在城关镇当镇长,镇里修建一条乡道,鸿远公司中标承建,从此开始了在本县的业务。时李金明与该企业老板成富的关系相当好,成富为李金明干过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城关镇境内的落水河电站大坝发现严重隐患,该电站属于省城老板石清标。李金明奉迟可东之命处理该大坝,需要进行爆破作业。李不找别人帮忙,就要成富相助。成富从公路工地派出一个爆破专业施工队交李金明直接指挥,临时充当李镇长手下工兵分队,拉到落水河大坝凿洞装药,没日没夜赶工,待迟可东一声令下,“轰隆”一声把那条大坝炸了。为了这件事,李金明还协调县公安局,为鸿远公司购买、运输和储存炸药提供帮助。这一回被炸掉的仓库,就是当年弄的。后来鸿远公司老板成富因癌症丧生,儿子起而接班,少老板成全是个混混扶不上墙,公司在他手上每况愈下,李金明提起来总是摇头,说这小子就不像是他老子的儿子,恨铁不成钢之意溢于言表。这不免让一些人产生疑问:李金明跟人家那个老子究竟有多好?彼此之间是否存在利益输送、官商勾结?
因此李金明还得想办法把自己撇清。
有一天夜间,迟可东已经上床休息,手机铃声忽响,一看屏幕是秦健来电。迟可东注意到那时已经是下半夜一点。他很诧异。这个点实在不合适打扰领导,秦健最懂这个,怎么会如此鲁莽?
迟可东接了电话。
“对不起,迟副市长。您可能听到了一些情况,我需要向您解释一下,以免您误会。”秦健在电话里说。
迟可东心知有异,他没发问,只回答:“说吧。”
秦健此刻在县宾馆,他带调查组下县后一直住在那里。由于时间要求很紧,日程安排很满,几乎没有喘息之机,几次想用电话给迟可东汇报,都未能如愿。今晚他很不安,觉得自己一定要挂个电话。他带调查组下来后,工作开展还顺利,目前遇到的一个棘手问题是李金明。李金明与安全事故和鸿远公司都有一些关联,外边有反映。调查组核实这些问题,既是工作任务需要,也是对李金明本人负责。秦健主观上并没有想跟李金明过不去,更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迟可东是老领导,对他最了解。他处理问题从来都有底线,这一次也坚持就事论事,就人论人。查的是安全事故,其他的事不涉及。该是李金明就是李金明,不涉及其他人。他确实是这样把握的。
迟可东问:“既然这样,你急什么?”
他请求迟可东理解。下来确实太忙了,事情发展太快,没能及时汇报,有些情况也不好说,他很不安。
迟可东问:“对李金明的反映是从哪里来?”
“这个,有举报件。”
迟可东直截了当:“严书记交办的?”
秦健迟疑了一下:“是的。”
迟可东说:“有问题该查就查,涉及谁就该查谁,只要把握实事求是。”
“明白,明白。”
秦健称这些天一直想着迟可东谈到的焦炭,领会其中的深意,丝毫不敢懈怠。
迟可东说:“也没有那么多深意。说来其实很简单——多点想法,少点患得患失,能实事求是,也能作出贡献。差不多这么个意思。”
“明白。”
第二天一早,迟可东到办公室时,李金明已经站在门外等候。迟可东一问,他是凌晨专程驱车从县城赶到市区来的。
迟可东说:“为什么早不来找我?”
李金明明白他的意思:秦健带调查组下去后即查李的问题,为什么李金明自己不及早向迟可东报告呢?李金明回答,称他不想给迟可东添麻烦,自己能对付就先对付。
“现在对付不了了吗?”
李金明表示还对付得了。
“那你今天来干什么?”迟可东追问。
“感觉不对头。”
李金明感觉秦健除了查事故,很明显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查他李金明。虽然明明是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儿整人,他心里很不服,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真不在乎。“覆盖”就“覆盖”,充其量就是一点连带责任,不算什么屁大的事。拿这个处分他又能搞多大?他跟鸿远公司也没有多少瓜葛,成富在世时没有,少老板当家后更没有,这一点尽管放心。老领导多年教诲,郑鑫国那次教训,他都牢记心中,决不会再给领导找麻烦。但是调查组搞来搞去,他越来越发觉不对,事情像是没那么简单。调查组要他写一个自己与成富之间关系的说明,特别要他写清当年他帮鸿远公司申报炸药库房是哪位县领导的意思?他如实告诉他们,没有任何一位县领导与之相关,心里却因此犯疑。他发现秦健不只对鸿远公司的七七八八情况感兴趣,还在悄悄了解一些明摆不相干的事情,尤其感到奇怪。
“了解些什么?”迟可东问。
“也就是那些吧。”李金明似有保留。
“到底是哪些?”
李金明说,秦健悄悄找人了解该县城东新区一些情况,问起通用厂那块旧厂房。
迟可东问:“那里边又有什么问题?”
“没有。”
“真的吗?”
“当然。”
“那你干吗管他?”
李金明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不对头。”
昨天晚上,李金明到县宾馆找秦健谈,两人吵了起来。李金明问秦健是不是有意跟他过不去,是不是想进而通过搞他去搞老领导?秦健脸都白了,勃然大怒,骂李金明知道个屁,把他从房间里赶走。
“我感觉他心虚。”李金明说,“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迟可东即批评:“是你有问题。”
迟可东训李金明,说李已经是个县领导了,怎么可以还像个村干部那样?跟调查组长吵架,是他应该干的吗?他对秦健质疑的那些都不该说,怎么不动动脑筋呢?
李金明分辩,说自己其实是动了脑筋。他明里是找秦健发泄不满,实际是要提出警告。他警告秦有一些事是不能做的,有一些人是不该伤害的。
迟可东问:“这说谁呢?”
“我怀疑调查目标除了我,还有迟书记你。”
“瞎扯。”迟可东道。
“总之不对头。”李金明说,“感觉需要给领导提个醒。”
“够了。”
迟可东让李金明马上回县里,回去后即找秦健检讨,承认自己不冷静,不该吵架。可以说他因此被迟副市长批评了。
“要这样吗?”
“必须。”
李金明很爽快:“没问题。”
“别管那些乌七八糟的,你也管不了。明白吗?”
“明白。”
李金明离去。
现在情况清楚了。秦健昨晚半夜来电话,是因为刚与李金明吵,被李说过后感觉不安。其不安不在李金明,而在迟可东。秦健查李金明应是有意,秦与李不对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是这一次秦健查李除了个人原因,更主要的应当是出于严海防的明确交代。严海防清楚秦李之间的过往情况,把秦健派来当调查组长,显然不仅要考察该同志心术如何,亦求用其好恶。秦健已经承认是严海防把涉及李金明的相关举报件交办他,或许相关举报不仅涉及鸿远事故,也牵扯其他问题,例如李金明提到了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房?所以秦也悄悄去摸了情况。秦健在电话里对这个绝口不提,可能因为鸿远事故之外的东西才是要害,秦不敢也不能透露。秦健未必清楚为什么要他摸那些情况,但是应当有所猜疑,也有所顾忌。因此当李金明质疑他“是不是要搞老领导”之后,他要对迟可东表白自己有底线,不會乱牵扯。迄今为止,凡相关迟可东的事情,秦健都小心翼翼,有所畏惧,他的自我分辨还是有根据的。
迟可东心里很不是滋味。听起来李金明应当没什么大事,但是这么查似乎奇怪,难道背后真的有些什么缘故?世上确实有一种东西叫作乌七八糟,你讨厌它并不意味着它会放过你,碰上了真是算你运气。迟可东还隐隐有一丝担忧,却是因为李金明本人。李在谈及通用厂旧厂房时语气似有保留,这里边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李金明回去后,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发生。秦健所率调查小组按严海防要求,在下边奋力挖掘,渐渐也到了收尾时候。大约一个星期前,秦健给迟可东打来一个电话,称调查小组已经返回,任务基本完成,正在整理材料,待严海防书记排出时间听汇报。
迟可东问:“准备怎么处置?”
调查小组在鸿远安全事故中发现了若干渎职行为,也发现了一些贪腐线索。除将线索移交相关部门处理外,调查组也提出了几条处理意见,拟送市委研究。负有领导责任的分管县长以及镇书记、镇长可能都得免职。书记、县长都给个轻处分。
迟可东说:“会不会失之过重了?”
“严书记说,这次就是要重一点。”
“李金明呢?”
“可能也得给个轻处分。”
未料才过几天,李金明就在迟可东眼前被办案人员带走。
周宏副省长大发脾气,小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迟可东同志,迟副市长,你自己说。”周宏直接点名。
迟可东站起身表态:“周副省长批评得对,我们深刻检讨。”
“不需要!检讨顶什么用!”
“我们一定狠抓落实。”
“拿嘴巴贯彻落实?”
“我们用实际行动。”
周宏不依不饶:“你们实际行动多久了?你们都做了什么?阳奉阴违!你们拖了全省的后腿,再拖下去就是有罪!你们知道吗?”
迟可东苦笑:“请周副省长给我一点时间。”
周宏不说了。
汇报继续进行。在周宏勃然大怒之后,会场上格外惊心动魄,除单调的汇报发言,别无声响。汇报者个个字斟句酌,唯恐哪个字说错了再次触怒领导,其他人则一律埋头苦干,作用心记录状。实际上无须记录什么,只是别让周宏看不顺眼找碴儿,拿态度不正什么的修理你。领导左右不对劲呢,别让他揣着一肚子火朝你猛扑过来。
省政府大楼六层小会议室位于省领导办公层,省领导的办公会通常在这个小会议室开。周宏把工作会安排在这里,而不在大家住的宾馆会议室,可能意在突出其重要。当天工作会的议题是流域治理,该项目由周宏主抓,相关地市各来一个分管市长,一个具体负责官员。本市来了三人,迟可东、秦健,还有一位政府办副主任。三人都是首次在该项工作中露面,或称“新手上路”。周宏明知迟可东是刚被换马上阵,与此前工作进展无关,却还要狠加修理,给个下马威,可能因为确实极不高兴。此刻迟可东是代表本市,本市问题当然唯迟可东是问,不管你是新手还是老手。
所谓“流域治理”是简称,指的是琴江流域的综合整治事项,事关省城以及上游三个市。琴江是省城母亲河,也是省城自来水厂的水源地,省城数百万人平时喝的水都来自琴江。由于沿江各地工业开发等原因,近年来琴江污染日益严重,水质急剧恶化,已经危及省城居民饮水安全,外界反映强烈。今年省委、省政府将琴江流域治理列为一大重点任务,除省城外,上游各相关市也承担了协同整治责任。本市位居琴江上游,本市的兰溪为琴江四大支流之一,因此也被列入流域综合治理范围。本市流域整治内容与其他市有所不同,由于偏居山区丘陵地带的缘故,本市工业开发相对滞后,工业污染源相对较少,但是却有一个大项被列入整治重点,就是养猪业。养猪业为本市传统产业,近年来得益于政策的扶持和市场的推动,该业发展迅速,生猪存栏数稳居全省第一,大型养猪场处处开花。时下养猪与早年农家喂猪天渊有别,早年农家猪吃泔水剩饭,如今猪场猪吃一袋一袋用卡车运来的猪饲料。以往农民养猪要收猪粪回田,猪粪为一等农家肥。如今猪粪已经没人要了,统统冲进污水沟了事。污水沟自然要有出口,那就是河流,本市所有猪粪及其分解物都被冲进河流,先供本市各地居民享用,再汇入琴江,通过自来水厂的取水口进入省城饮水系统,从各家各户的水龙头流到餐桌上。虽然其间经过净化处理,指标却难尽如人意。因此本市的养猪场成为流域治理一大重点,专家们根据河流自我净化能力和其他考量,划出一条整治红线:干流一公里内、支流五百米内的养猪场必须拆除。这条红线牵扯众多养猪户的利益,尽管政府拿出一定财政补助,却不可能弥补养猪户所有损失,执行中困难重重。
周宏副省长负责流域综合治理工作,他本人又曾在本市任过书记,因此对本市整治进度之缓慢特别恼火。刚才在听取汇报中借题发挥,又是大动肝火,又是点名迟可东,把问题上纲上线到“阳奉阴违”“有罪”程度,表现出强硬态度,唯恐各位与会者不当回事。他并不如此率性,应当是有意为之,其批评其实不只是说给迟可东听,更多的是借批评迟敲打其他人,包括在座与不在座的。迟可东是他老部下,彼此了解,光荣入选中枪。两人作为上下级,其实并无私交。当年周在任上,曾因为迟自行其是炸掉石清标的电站大坝而非常恼火。但是事过之后周宏还能容迟可东,在几个关键节点支持他,因此才有今天的迟副市长。彼此之间有那些故事,需要时把迟可东拎出来狠批几句没有太大问题,虽然本市现有问题与迟可东实无关系。
那天的会议不长,几个相关市汇报之后,周宏做了个讲话,再次上紧发条,而后即宣布散会,当时还十一点不到。迟可东起身收拾桌上的笔记本,就见周宏朝他比了一下手:“迟可东,你来。”
迟可东点点头,扭过身子给后边的秦健交代一声,即拎着自己的包随周宏而去。
周宏走出小会议室,去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与小会议室相距不远。周办前部有一个小会客间,边门里是秘书房间,最里边才是周宏的办公室。周宏领着迟可东一直走到最里边,他坐到辦公椅上,示意迟坐到房间一角沙发上。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周宏问。
“能猜到一点。”
周宏解释,他必须把话说重,迟可东回去后才好办。
“明白。”
“是我点的将,我逼了严海防。”他说。
原来是他命严海防调整力量,把迟可东拿过来抓这项工作。本市确实拖了全省后腿,领导不力是主要原因,让马琳那样的挂职女干部管这件事不合适。
迟可东说:“马琳人挺好,工作也认真,她走前跟我交换过情况。我觉得困难主要还在严海防。他把马琳推上去管这件事,有他的考虑。”
“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么?”周宏说。
严海防为政老到,在任何公开场合,对流域整治都高度重视,调门极高,对这项工作的上级主管部门和领导也细致周到。前些时省里的检查督促组路过本市,严海防不辞劳苦,专程从下边调研县跑回市里会见,陪用工作午餐,送走客人再奔回下边,充分显示其“劳模书记”风范。但是严海防重视多在表面,实际行动有所保留,有其个人原因。当年严海防当县委书记,而后升到农业厅任职时,都非常重视养猪,不遗余力推动,曾被记者誉为“养猪书记”,脸面名字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如今要他来拆猪舍,确实不太情愿,他让迟可东对猪“留条活路”即是表现。凡不情之事,严海防敢拖能拖,把马琳推上去管这事是他有意之笔。马琳情况不熟,事事得听严海防的。马琳又是“国家领导”,年轻女性,工作推进不了,大家却不好说她的不是。哪怕是周宏,也不能像训迟可东一样批评人家。还好现在马琳另有事项,可以抓住机会改变状况,对症下药,实施得力领导。周宏明确要求严海防让迟可东出马,他认为只有迟可东才堪当此任,相信迟可东可以承担,也愿意承担。
迟可东感觉意外:“为什么呢?”
周宏也是那句话:“你不是炸过人家一条水坝吗?”
迟可东道:“情况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
迟可东说,那时候他在县里当书记,比较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现在不一样,副职领导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小。
“我呢?难道是省长吗?”周宏問。
“你是大领导,我不能跟你比。”
“比不比都一样,总之这件事你得给我办好。”
迟可东告诉周宏,他一接手就面临一个很大困难,这一次来开会,也想个别报告一下,听听周宏的意见。
“尽管说。”周宏道。
迟可东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打印材料递给周宏。周宏接过去看一眼即放在桌上。
这是一份举报材料,举报腾龙中心的养殖基地被划入治理红线。该中心自恃背有靠山,拒不执行整治规定。政府相关部门一边强迫其他养猪户拆猪舍,一边对腾龙中心放一码,如此不公怎么可以?
“这些举报内容属实吗?”周宏问。
迟可东肯定举报内容基本属实。该举报信是前些时候收到的。有人买了邮票和信封,在信封写上名字,信封里装着材料寄了过来。本市其他副市长似乎也都人手一份。由于当时不分管,他没有太在意。忽然接手这项工作后,他才特意去现场看了一次。感觉情况很严重,处理却特别棘手。
周宏没吭声,随手取过桌上一个文件夹,拿出一份材料递给迟可东。却是同一份举报信,原来周宏也有一份。举报信上还有周宏的批示,是批给严海防与马琳的,请他们按照省政府文件规定,认真核实处理。
“严有态度吗?”迟可东问。
严海防接到后即给周宏打了个电话,说感谢周副省长关心,他已经命马琳副市长认真核实情况,落实好周副省长要求。
“他特别会表态。”迟可东说。
“我知道他。”周宏说,“所以要让你来。”
“我得怎么办才合适?希望老领导给我些指点。”
“你自己怎么想?”
迟可东说,腾龙中心养殖基地的问题确实应当处理,但是他很难拿下来。按照严海防安排,他只是以“代理”身份接手,大动作不好做。以目前处境,他考虑恐怕只能先做能做的,不能做的先不做,腾龙中心暂不动,等机会。
周宏紧盯着他,没说话。
“领导不同意?”迟可东问。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周宏忽然问,“这不是你嘛。”
迟可东苦笑:“很惭愧。”
他说自己眼下干不了什么,难得领导关心,有机会做一件正经事,让河水干净一点还是很有意义的。只是感觉处境不好,弱势,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什么情况吗?”周宏问,“严海防不好共事?”
“人都有长处也有短处。他的个性就那样,加上记性特别好。”迟可东回答,“不过也已经共事这么些年了,彼此都清楚。”
“李金明到底怎么回事?”
李金明把周宏都惊动了,显然影响不小。迟可东告诉周宏,李金明的案子似乎有些奇怪。以他对李的了解,觉得眼下这个人不太可能出大问题,难以相信会给弄进去。具体情况他正在设法了解。
周宏看着迟可东,好一会儿没吭声。
迟可东感觉有异,问:“周副省长是不是听到什么情况了?”
周摇摇头。
迟可东说,目前他比较担心李金明家庭的特殊状况,只怕李的老婆挺不过去。
“严海防知道这个吧?”周宏问。
“我告诉他了。”
“你自己什么情况?”
“周副省长放心。”
周宏问得相当含蓄,迟可东答得也很模糊,但是基本内容已经有了:“你不会也有事吧?”“我没事。”
周宏忽发感慨道:“说来要骂孙统愚蠢。”
迟可东说:“他有那个毛病。”
“他不应该。”
这个话题没有多说,外边有人来找周宏,迟可东告辞。离开前周宏对迟可东表了态度。说腾龙中心养殖基地的问题不能回避,市里绕不开,省里也绕不过,必须有个处理,取信于民。周宏理解迟可东目前的困难,却还是希望这个难题能在迟可东手上解决,如果迟可东拿不下来,其他人就更没办法。至于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处理它,迟可东尽可根据具体情况,自己来掌握。需要的话,他会给予支持。
迟可东说:“明白。我知道了。”
“注意——多保重。”
“谢谢。”
离开周宏的办公室,这场交谈却没有结束,还在迟可东脑子里一遍一遍重复着。忽然到了需要让人提一句“多保重”的境地,真让迟可东始料不及,恐怕也是周宏始料不及的。想来迟可东心里颇不是滋味。
如果孙统“依然健在”,事情本来会是另一个样子。
当年周宏离开本市,孙统下来接任书记,到任不久即与市长严海防因一些具体事情产生分歧。孙统曾当过省政府秘书长,在省城任过市长,上层历练多年,经验丰富,他不动声色在人事安排上布局,有效掌控局面。孙统的一大手笔就是重用迟可东,把迟摆到了常务副市长的位子上。
孙统与迟可东原本并不熟悉。孙统在省政府办公厅当科长时,迟可东的舅舅许琪已经是省委秘书长了,孙在政府那头,与许没有太多交往,与迟可东也仅认识而已。后来许琪因贪腐涉案给判了刑,迟可东在基层艰难蹒跚,与孙统无缘接触。孙下来当书记后重用迟可东,原因却在严海防。严海防个性强,喜欢另搞一套,与孙沟通不畅,合作不佳,孙需要市政府中有一个人能平衡严,贯彻自己的意图,他看中了迟可东。迟可东的资历不输严海防,行政能力强,讲规矩且不畏事,市政府领导里,关键时候只有他敢提不同意见,严海防也让他三分,曾说迟可东不评劳模,也可评个积极分子。孙统在省领导那里有影响力,经他力荐,迟可东被提为常务副市长,有了更多话语权。孙统常越过严海防,直接给迟交办任务。严海防对此很不高兴,但是与迟也未直接冲突,一来因为孙统是第一把手,人家是主导;二来迟可东很注意把握,执行孙统的指令,他会以合适的方式告知严海防,询问严的意见,力争摆平。迟可东一向保持低调,听命于孙统,却也顾及严海防,不愿插足孙与严的不和,某种程度上还在两者间进行沟通,因之与严基本相安无事。当时严海防曾调侃迟可东,说迟人才难得,既会炼铁又能和面。迟可东也回以调侃,称日后没有领导可当时,一定按严海防指点找家拉面馆应聘。严海防表扬迟可东心气高会拿捏,迟可东也回以表扬,说严海防魄力大套路多。他还给严提过一条小建议,说劳模领导不妨多一点情怀,那就如虎添翼。严海防询问情怀是个什么东西?迟可东说那其实就是一些想法,好比想吃牛肉拉面,或者想吃盖浇饭。两人间开开玩笑,处得似乎轻松,彼此心里有数。后来严海防与孙统不洽表面化,外界盛传严海防即将走人,有很多人猜测迟可东将接任市长,这当也是孙统的首选,却不料孙自己忽然出了事情。
如周宏所骂,孙统出事确属“愚蠢”。孙统原本既精明又大气,年纪尚轻,已经在省直关键部门历练过,又当了市里第一把手,明摆的大有前途,不料却毁于私生活不检。孙统下来任职是单身赴任,家人留在省城。单身官员在地方工作免不了有些私人事务,诸如住宿、吃饭等等较好处理,有周转房、机关食堂可用。洗衣服则有点麻烦,尤其对通常由老婆打理生活事务的男性官员。孙统不仅不会摆弄洗衣机,还是个非常注意门面的官员,或称“很注重形象”,夏天衬衫往往一天几换,冬天的套装也讲究整洁亮眼,这就对洗衣服要求较高。有一位年轻女子悄悄走进其生活,自觉承担起为领导排忧解难的任务,该女子为本市文化局一个普通干部,其夫在市委办工作,奉命跟随孙统,也就是俗称的“秘书”,正式叫法为“领导身边工作人员”。“领导身边工作人员”之妻配合其夫工作,幫助领导洗衣服接近于内部安排,比较不受外界注意,却不料时间一久洗出了问题。孙统其人如迟可东所说“有那个毛病”,当年在省城时,就有传闻常把年轻女下属带进带出。此刻下到市里,远离太太监督,加之生理需要得找个出口,得快便从换裤子到脱裤子,让自己陷了进去,渐渐地外界有了风言风语。然后有一晚,市公安局治安支队接匿名举报电话,称市区某酒店某房间有人招妓嫖娼。时恰开展扫黄专项治理,警察接报后立刻出动,突击检查,在迅雷不及掩耳突进疑是卖淫场所的酒店房间后,立刻发现问题:举报显然失实,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不属于治安管理范畴。该房内确有一男一女,男子不是别人,却是经常出现于本市电视新闻里的孙统书记本人。女子用被子蒙住脸蜷缩在床上,不露真容。当时要查出该女是谁易如反掌,带队警官却知情况异常,立刻下令警员退出房间,撤离现场。事后所有参加行动的民警被命令严格保密,本案非卖淫嫖娼,不属于治安管理范围,不得对外传播,防止造成不良影响。不料第二天消息就满天飞扬,然后有人把举报信寄到了省纪委,举报孙统与有夫之妇通奸。举报者实名,却是“领导身边工作人员”,孙的秘书本人。而后省里迅速派员调查,不久孙统被解除职务,调回省直单位,降为处级干部。
这就是周宏骂孙统“愚蠢”的由来。如外界所嘲讽,孙书记没有管住自己的“鸟”,把秘书的老婆纳为“小秘”,结果毁了自己,也连累了其他人。此刻迟可东身旁一团诡异说来可叹,竟与孙统的“小秘”如此关联。
秦健问:“迟副在房间吗?”
“有事?”
“是的。”
迟可东让他过来。
那时迟可东刚从周宏办公室回到酒店。此前在省政府大楼小会议室,迟可东已经交代随他来开会的秦健他们两位先回市里,待明日迟可东回去后再碰头研究工作。迟可东家在省城,常需借到省城公干之机回家处理一下私人事务。明明已经交代,秦健却未按吩咐行事。他留在酒店,等迟可东回来收拾东西,准备退房时忽然打电话求见。他一定极为关注迟可东这边的动静,耐心等候并赶紧抓住时机。显然他有急迫要事。
迟可东打开房间门,秦健已经在门外了。让他进门后,迟可东即开腔询问:“有什么情况?李金明吗?”
果然不错。
“他的事与鸿远没有直接关系。”秦健报告。
这一点对秦健很重要。因为他是鸿远事故调查小组组长。
“那么跟谁有关?”迟可东问,“难道是石清标?”
“迟副市长已经知道了!”秦健面露惊讶。
迟可东未置可否。他之所以提到石清标,只因为李金明曾告诉他,秦健在调查鸿远安全事故之际,曾悄悄了解该县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房的情况。那块旧厂房已被推平,其地被开发成“城东花园小区”,目前小区在建中,却已经是全县最热门的一个在售楼盘,该房地产项目的开发商就是石清标。
“说吧,你听到什么情况了?”迟可东问秦健。
据秦健了解,李金明涉嫌拿了石清标一笔钱,数额有一百万。
“一百万!”
“说是这个数。”秦健肯定,“从石清标案里发生的。”
“石清标犯案了?”
“听说案子很大。”
迟可东点头:“原来是这样。”
秦健不禁吃惊,眼睛看着迟可东,不知道迟什么意思。
迟可东想起上午会后与周宏的交谈。当时周问起李金明涉案情况时,忽然看着迟可东,好一阵不吭声。迟可东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作罢了。此刻得知石清标出事,迟可东恍然大悟,周宏想提的可能是石清标。石如果出事,周会知道,或许李金明涉案的内情周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不便主动提及。
迟可东问秦健:“李金明这一百万是石清标交代出来的吗?”
“应该是。”
迟可东摇头:“难以置信。李金明拿石清标钱尤其难以置信。”
“消息来源很可靠。”秦健说。
秦健知道迟可东很在意李金明,以往李金明有什么特别情况,秦健总会及时向迟提供。这一次李金明突然被带走,秦健却不知情,有所疏忽,其后不免特别上心。秦健在省里、市里都有一些信息渠道,是他在基层工作中逐渐建立起来的。这种关系的形成需要用心,秦在这方面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当某一件事情突然发生,大家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之际,他总能从哪儿得到若干消息。消息有时直接来自现场相关人员,有时来自隔着一些层次的上级部门办事人员。很多情况下,下边的大事在上头显得无足轻重,无须太顾忌,不经意间便会被透露若干。秦健向迟可东提到这类消息从不涉及其来源,迟可东也从不问个明白,因为不是重点。
“听起来,事情好像跟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房那块地有关。”秦健报告。
迟可东问:“你带队调查鸿远事故时,是不是也了解过城东新区这个情况?”
秦健一怔,好一阵说不出话。
“当时发现什么问题没有?”迟可东继续问。
秦健摇头:“没有。”
“你不可能自作主张去查那个。”
秦健苦下一张脸:“要求很明确,无论如何不得透露给任何人。”
“你什么都没有说。”
不需要再多问,情况已经很明显。会对秦健下这一要求的只可能是严海防。看来严海防决意提高规格严查鸿远安全事故,确实不仅在事故本身,也想借机查查李金明,查李与事件的关联,也要查通用厂那块地。秦健在这块地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原因可能在于他难以深入去搞安全事故之外的事,同时也不掌握具体线索。严海防当时应当也没有具体线索,否则他会交代给秦健,至少指出路径,防止秦健止于泛泛了解,无功而返。问题是秦健两手空空刚刚归来,转眼李金明就给弄了进去,那块地以及所传的一百万的巨款怎么会突然从地底下冒将出来?
秦健说:“听说问题出在那块地,我也觉得很意外。”
李金明出事前,曾跟迟可东提起那块地,担保自己没有任何问题。迟可东觉得可信。一来出于对李金明的了解,认为他不是个贪心人。二来也因为事涉石清标。哪怕李金明一转眼变贪婪了,他拿谁的钱都可能,却不会拿石清标的。为什么呢?曾经沧海,何能不知轻重。当年李金明奉迟可东之命炸毁落水河电站大坝时,曾被石清标骂为“土匪”。石清标曾经四处搜集材料,试图以腐败之名把李搞倒,郑鑫国案子背后的推手就是他。彼此有那么多的故事,李金明无论如何不会那么痴呆。因此仅以常识论,迟可东认为这件事绝无可能。
但是秦健的消息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
“听说李金明进去后态度很不好,不配合,相当顽固。”秦健报告。
以李金明的个性,这很可能。
“其实没有用。”秦健说,“我处理过这种情况。开头常会这样,但都不可能坚持到最后。徒劳无益。”
迟可东没吭声,眼睛看着窗外凝神思忖,秦健察觉他神态有异,当即闭嘴。
秦健离开后,迟可东即打电话,找到了陈治。
“陈副主任都好吧?”他问。
陈治叫:“迟可东,你都藏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迟可东说,知道陈老同事升官后特别忙,因此不敢打扰。今天乡下人进城赶集,恰好有点时间,就想念起来。他问陈治此刻有何贵干?陳治报称没大事,在办公室听下边处室的工作汇报。
“咱们以前不是都干过嘛。”陈治哈哈,“现在感觉有些不一样啊。”
“有时间拨冗接见一下吗?”迟可东问。
陈治答得很简略:“快来。”
半小时后迟可东进了省发改委大楼。迟可东下到县里任职前,在这座楼里待过几年,跟陈治都是处长。当年他们常抱着一推材料找分管副主任汇报工作,听取指示,有如今天陈治办公室里那番情形。只不过当年是陈处长汇报,现在是陈副主任听汇报,那种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
彼此同事老友,交流情况直截了当。一见面陈治就证实:石清标确实涉案出事了。
“弄进去了?”迟可东问。
“跑了。”
石清标原不是只在某个不知名小地方搞什么“落水河电站”“城东花园小区”的地方小业主。人家是省城名商,块头硕大,石父生前当过高官,石自己做过省水利厅的处长,下海经商后从承揽水电工程起家,到开发水电、办厂,再到开发房地产。他的项目分布于全省各地,本市境内那几个在他的盘子里都算小块头。靠着父亲余荫和自身经营,石清标人脉众多,遍及上下。当年处理落水河电站大坝,他搬动时任市委书记的周宏,也把陈治请出来居间做工作,试图迫迟可东让步,终未能得手。因为有这些旧事,眼下了解石清标情况,当然找陈治最合适。
陈治提供的情况比秦健更直接、明确。原来石清标虽然卷入大案,人却尚未到案。这个案子是从北京弄下来的。中纪委调查一个部级官员,发现其中一条线索与石清标有关,数额不小。办案部门派了一组人下到本省,准备对石清标采取措施,不料石听到风声,提前跑路,不见踪影。办案人员未能取得口供,却还是从石清标公司的账目里查出若干证据,证实石确实给北京那位高官送过钱。办案人员还从石的公司查到了其他问题线索,涉及本省各地一些官员。这些线索被移交给省里处置,由于石清标尚未到案,所查获的线索有些不甚清晰、似是而非。省里根据干部管理权限,把线索分别交给相关地方和单位查实。李金明这件事应当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李金明是什么人?需要你这么操心?”陈治需要了解清楚。
迟可东告诉他,李金明就是石清标当年臭骂的那个“土匪”,迟可东一手用起来的干部。他很难相信李会拿石清标的钱。
“可东,人是会变的。”
“这个人不会,至少在近些年。”迟可东说,“他有过教训,我让他牢牢记在心里。”
“眼下这种事很多,一边记住教训,一边接着干。”陈治说。
不由得迟可东骂:“你这家伙非要打击我呀。”
陈治说:“我担心你呢。这个什么李金明不会给你找麻烦吧?”
迟可东摇头:“你还不了解我?”
“你这人我相信。别人会变,你不会。别的人渐渐长锈,你是不锈钢。”
迟可东说自己未必如陈治说的那么结实耐用,但是直到今天,心里确实还有那么一点点愿望,希望抓住于他特别不容易的机会做些事情,因此特别希望身边能有一个好的环境,无论自然,还是人际,都干净、清楚,没有杂质,如清澈之水。
“理想化了。你自己清楚,只能想想而已。”陈治评说。
“它值得时而想想。”迟可东道。
陈治告诉迟可东,听说石是逃到香港去了。消息还封锁着,外边知道的不多。石清标手眼通天,眼下走了麦城。他的案子如果不是从北京查下来,估计也弄不到这个程度。但是陈治对其案只知大概,具体细节并不了解,案子从上边下来,办得相当隐秘。石清标涉案出走时间不长,是近一两个月的事。陈治本人也只是一周前才忽然听说石老板跑路了。
迟可东有所动:“这里有疑问。”
“什么疑问?”
迟可东称有座高炉炉温才1000度,铁矿石就化了。这不对,肯定是测温仪乱跳。
陈治不禁笑道:“你啊,说通俗点。”
迟可东告诉他,有一句俗话说,春天到了,树木就长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们没再多谈,迟可东匆匆告辞。
陈治证实了秦健所谈情况,也让迟可东越发为李金明感觉担忧。击中李金明的子弹从石清标那里打出来,此刻可以确定。这里边很重要的显然还有严海防因素。严海防让秦健查李金明时,石清标案还很隐秘,陈治尚且不知,严海防不太可能先知先觉,最多只是有所怀疑。那时候他就盯住李金明,可见对李早有看法。严海防如迟可东所说“记性特别好”,让他有看法可不是一件好事情。这位“劳模书记”精力过人,掌控意愿特别强,性情时显偏颇且非常落实。感觉好时“两肋插刀”是小意思,有看法至恼火时他会记住,下手时决不留情。李金明虽与他隔得较远,不排除会在一些具体事情上让他有看法,对李金明的看法里是否包含着对迟可东以至孙统的看法也未可知。他当市长时条件尚不具备,现在他是书记,有了足够的处置权力,可以表达一下自己对李金明的看法。他让秦健查李,秦没查出什么问题,事情本已了结,石案信息突然传递下来,事情因之峰回路转。如果确如陈治所谈,石案扯出的线索有的似是而非,把它们交下来查实时,办理方式应当有些选择余地,未必都要求立刻采取组织措施。但是李金明的线索到了严海防那里必然给放大,因为恰好符合严对李的看法,真是来得正好,有理由决定对李动手。关键是石清标这条线索是否可靠呢?或许李金明拒绝承认,并不是他顽固抗拒,而是确无此事?
迟可东发觉自己总是倾向于认为李金明不可能有问题。事情发展至此,可能性似已微乎其微,但是他还是宁愿如此相信。
迟可东问:“腾龙中心的庄总到了吗?”
他是明知故问。会议厅二排位置“腾龙中心”名牌后头坐着一位与会者,那人理平头,年纪尚轻,不是该公司老板庄振平。
理平头者应声站起:“报告迟市长,我们庄总有事去北京,让我来参加这个会。”
“你在公司里做什么?”
他是庄振平的一个助理。
迟可东问:“你可以代表你们庄总作决定吗?”
对方顿时口吃:“我会、我会向他报告。”
迟可东转头问坐在一旁的秦健:“你们是怎么通知的?”
坐在秦健身边的政府办副主任赶紧起身分辯,称按照迟副市长和秦副秘书长要求,他们办公室工作人员在电话通知时再三说明,要求企业负责人务必亲自到会。
迟可东问那位助理:“你们是不是接到这样的通知?”
“我、我不知道。”
迟可东说:“那好,请你去给你们庄总打电话,让他来。”
“他去北京了。”
“现在去打!”
迟可东没有提高音调,口气却显严厉,不容置疑。那人不敢再说话,即退出会场。
那天的会议在市宾馆小会议室召开,与会者有各县、区分管领导,市直相关部门官员,会议内容是流域综合整治,要求在原有工作基础上,按照省、市要求重新部署,力求突破重点,全面推进。筹备会议时,迟可东提出一个想法,要把几家流域治理红线内的大猪场老板列为对象,一起请来开开会。这个想法想想可以,实行却有难处,因为涉及腾龙中心,如果不把腾龙也请来开会显失公平,而一旦请来会不会骑虎难下?迟可东考虑许久,拍板决定通知腾龙参加,他说:“学习上级精神,宣传政策依据,我看没什么问题。”于是郑重相请。却不料该公司老总庄振平知道迟副市长有何好事关照,屁股一拍走人,拒绝与会,请领导好自为之。
这位庄老板此刻当然是请不来的。几分钟后那位助理回到会议室,报称他们庄总手机无法联系,可能是在飞机上。
“他一定是在往这里赶。”迟可东自我解嘲,“他知道迟副市长的会议很重要。”
那天的会议原定开半天,分上下两段,上半段传达上级精神、迟可东讲话,下半段各单位表态发言。迟可东让秦健负责传达省政府会议精神,重点学习周宏副省长讲话。秦健按照上边下发的文件照本宣科。传达学习之际,迟可东坐在主位上,拿着一支水笔在自己的讲话稿上画线,加注解,做准备。画着画着他忽然把笔一扔,抬起头看天花板,许久。而后他写了张条子递给坐在身边的政府办副主任,该同志拿着条子匆匆跑出会场,一会儿工夫又跑回来,给迟可东耳语几句,迟点了点头。
秦健把省里会议的材料读完后,迟可东即宣布会议安排有变,原定他的讲话,以及各单位的表态都不要了。决定给大家一点时间放松,玩,一边玩一边领会省里的精神。今天玩得轻松,领会得深刻,有利于会后投入紧张工作。
所謂“玩”即旅游,游山玩水。与会人员走出会场,外边已经停着一部大巴车,刚才迟可东写条子,命政府办副主任办的就是这件事。迟可东指挥与会者上车离开宾馆,往南前进,半个多小时后赶到目的地,却是腾龙综合开发中心。
前些时候,迟副市长曾与秦副秘书长相携前来此地,现在再次光临,带来了满满一车人。与上次一样,迟可东绕开该中心办公楼,带着一车人直扑后边山坳,让车停在气势不凡的那一排排猪舍下方山谷旁。
迟可东说:“这是让大家来实地感受一下。”
他让与会者感受的当然不是山林景色和具有相当科技含量的壮观猪舍,而是气味和下水沟,这两样东西强度十足,不说令人作呕,至少印象深刻。
迟可东宣布本次工作会议改为现场会了,就在这里,一边游山玩水,一边继续开。本次会议的精神、需要统一的认识以及决心,都体现在这里。
那时随行的政府办副主任给他找来了话筒和扩音器,是常见的旅游活动中导游人员使用的设施,在现场会这种场合属于非专业用品,扩音效果有限,也还差强可用。迟可东拿着微型话筒,站在猪舍山坡下的溪涧旁喊话指挥。与会数十人员排成一长溜,跟着他沿溪涧上的一座小石桥过桥,再从涧左岸的小路顺流而下,走了百来米路。在一处涧流窄处,人们从涧岸下到涧底,一个接一个跳上涧中一个大石块,再跳到对岸,从那边上涧,回到涧边石岸主路上。
这就是本次“游山玩水”或称“实地勘察”的基本内容。迟可东身先士卒,谁敢不相随?尽管此游相当痛苦。那条涧溪早已成为养殖基地的下水沟,奇臭无比,特别是从沟底石块上跳过,几乎等于踩过一洼大粪坑,一沟又黑又稠的猪屎臭浆熏得死人,没有谁可以不紧捂口鼻。
队伍回到大巴车停泊的空地,迟可东即席讲了一些话。他说今天会议前,两办为他准备了一份讲稿,供他在会议上朗读,同时印发给大家。他考虑既然印发了,就给大家节省点时间,不朗读了,大家自己去翻一翻,有关精神和要求都印在上边,回去可以传达贯彻。本来已经决定不说了,到这里觉得不行,感受太深刻,不说几句交代不过去。此时他的感受是什么呢?首先感觉很严重。大家到这里实地考察,一定有同感,此间景象可谓触目惊心。眼前这一沟臭水并非至此为止,它们会往下流,下游四百米,山背后就是兰溪,这条沟里所有肮脏东西完美无缺,全部注入兰溪,河流的自然净化绝对解决不了它们,只好容它们无穷无尽汇入水体,先由本市居民享用,再请省城的干部群众共享。谁要吃水谁逃不过。他的另一个感想是很荣幸。流域治理这项工作本来归马琳副市长管,现在由他代理。他发现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河水干净一点,哪怕就干净一点。这种机会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有这种好事落到头上,真好比“千年修得同船渡”,确实很荣幸。各位与会同志应当要有同感。这件工作当然也有很大难度,除了面对千家万户,还要面对腾龙中心庄振平这种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大老板,诸多不容易。提起这个他想透露一点情况:他原本感觉有些犹豫,担心条件不够成熟,打算过一段时间再来处理腾龙中心的问题。但是刚才会议上再次学习上级会议精神,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就下决心把工作会立刻改为现场会,拉到这里来开。他要表一个态:腾龙中心情况比较特殊,体量太大,别说所在乡镇处理不了,区政府也不太够得着,只能由迟副市长自告奋勇,亲自来过问。所谓“抓住大的”,既然腾龙是治理红线里的老大,那么就必须优先治理。按照上级文件规定,腾龙必须整改。修修补补没有意义,必须把这一大片猪舍彻底抹掉。腾龙中心必须按照市里这一次会议确定的限期,在规定时间内自行完成整改。如果置若罔闻,拒不执行,相关部门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包括行政手段和法律手段予以处置,不彻底解决问题决不罢休。
当天的会议就此告结,众人坐上车,顺原路驶回宾馆。
有一个电话挂到秦健的手机上,秦健回了一声:“是我,是我。”嗓音忽然发哑。
那时在途中,大巴车上。迟可东坐在左侧客座第一排,那个位置通常作为领导席。秦健在他后排。迟可东听秦健接电话,发觉他嗓音忽变,迟可东心里有数了。
可能是严海防。
秦健这个电话接得分外痛苦。当着一车人,特别是迟可东在场,他什么都不能说,无法分辩、说明、解释,只能听话,不断答以“是,是,是的”。迟可东能听到秦健手机听筒里“嗡嗡嗡”的音调,听不出任何内容。无须转过头观察表情,仅从秦健简单应答声里,迟可东就能听到一丝强忍不住的颤抖。
严海防反应强烈,这在预料之中。他的一肚子火先冲秦健而去,因为迟可东毕竟是副市长,不便一吼了之。事实上严海防力吼秦健并无道理,秦健只是奉迟可东之命跟随行动,未必能预知迟可东想干什么。
这天上午,迟可东率队旅游腾龙中心,走的是旁门左道,看的是庄老板的腹股沟。通常情况下,腾龙中心的腹股沟总是给遮住,秘不示人,展现给大家的形象一向非常光鲜,或者是主通道旁整齐划一的猪舍,或者是科技含量突出的设备和研究机构。该中心最亮丽之处当数办公大楼,其大堂挂有十数幅大照片,为重要领导视察该中心时的留影,到过该办公大楼的最高级别领导是一位前副总理,国家部委高官和省领导加起来有十数位,迟可东这一层级的官员还不够资格列入。有一位地方官员几乎在每一幅照片中现身,就是“劳模领导”严海防。几乎每一位到场视察的大领导身边都有他,作为陪同者与企业主庄振平一起跟前跟后。严海防与本企业的特殊关联由此略略可见。
事实上,这些大幅照片上的重量级领导都只属客串,严海防才是此间最重要的人物。对腾龙中心,严海防兼具伯乐、诸葛亮以及上帝的角色。早在庄振平还是个乡间中学高考落第生时,严海防就看中了他,当时严还只是区委副书记。严海防帮助庄振平得到一笔政府创业扶助,让他去养母猪,就此打下了腾龙的基业。其后一二十年间,严海防步步上升,从县委书记到省农业厅长,再回到本市任职,无论他在哪里高就,始终对这家本土企业关照有加。庄振平在他支持帮助下羽翼渐丰,其公司经营领域迅速扩展,实力大增,成为本市农企龙头、明星企业。这家企业与严海防的关系多为人知,严海防从不讳言自己对之的看重与支持,曾多次谈及该企业养殖基地那大片山地,是他帮助拿下来的。该企业的某项科技创新扶持经费,是他帮助从国家部门争取到的。这家企业已经成为严海防的一大政绩项,却不料这回突遇波折,其养殖基地给划入流域治理红线里。有若干懂行者开玩笑说,流域如果晚治几年,待严海防官再大一点,足以掌控,这条红线肯定得从庄振平的猪圈下边绕个弯而去,留下这里的猪继续拉屎拉尿。此刻虽然无法绕开,庄振平还是多方活动,试图规避整治。相关官员没有谁敢去迫其就范,其他养猪企业跟着看,导致本市治理工作半真半假,全面滞后。严海防从未宣布可以放腾龙一马,在公开场合从来他都是坚决彻底,宣称整治不折不扣,不留一个死角,绝无例外。这当然只是表态。在给迟可东交办工作时他就暗示:“不要赶尽杀绝,给人家猪留条活路。”这指的是哪头荣幸的猪啊?没有谁比迟可东知道得更清楚。谁能想到迟可东居然一咬牙拿腾龙开了刀。如果腾龙都给整治,谁敢不服?问题是腾龙真的可以整治吗?
因此难怪严海防震怒。迟可东率队在该养殖中心下水部位旅游之际,消息一定立刻传到天上,庄振平电话一定立刻挂得通了,庄振平一定立刻把状告到严海防那里。于是秦健不幸蒙受怒斥,接下来必有迟可东领受的,毕竟迟才是冤家债主。
迟可东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恰如他在会上所承认,腾龙中心这件事曾让他感觉犹豫。他跟周宏汇报情况时,曾经表示过暂不动腾龙中心,等机会。周宏虽未认可,却也表示理解。但是迟可东自己心里却过不去。上午在会议室,他把手中的笔一丢抬头看天花板。那个天花板没什么可看,就是一排排的灯。其实他根本没注意那些灯,只感觉那上边全是眼睛。上级的眼睛、群众的眼睛、千家万户养猪散户的眼睛,还有会议参加者的眼睛。这些眼睛是可以糊弄的吗?如果执意糊弄他们,采取所谓聪明办法也就是双重标准,对别人照章行事,对腾龙中心网开一面,那样的话,迟可东还是迟可东吗?严海防很清楚迟可东的秉性,知道迟有自己的想法,却敢让他来抓整治,显然因为严海防有把握。此刻迟可东底气不足,特别是李金明入案,对迟可东牵制莫大,迫使迟得更加小心谨慎,不能不按严海防的调子行事。严海防没想到迟可东毕竟就是迟可东,越是困境,迟可东的那些想法越是顽强,当心里窝一团火的时候,尤其不甘罢休。事到如今,难道他就横不下一条心?
迟可东作了决定。迟可东行事一向相对稳重,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突然把工作会开成现场会,原本不是他的风格,倒是学自“劳模领导”严海防,也算与时俱进。
大巴车开进市区时,迟可东接到一个电话。不是严海防,却是方文翰。
“迟书记有时间吗?有个情况要向您报告!”他口气很急。
“不急,慢慢说。”迟可东道。
方文翰也属迟可东旧部,是迟原任职那个县的医院院长。他向迟可东报告的情况很突然:几小时前,李金明的妻子被急救车送入医院,病况凶险,人已经昏迷。
迟可东不禁“啊”了一声。
“书记,迟书记……”
迟可东道:“赶紧抢救。”
医生们正在采取措施抢救,病人状况非常不好。因为眼下的特殊情况,方文翰觉得需要直接向迟可东报告。
数年前,李妻车祸入院抢救,迟可东闻讯后亲自给方文翰打电话关心过问,后来还曾到院探视,充分表现出对李金明的看重,当时李金明还只是他手下一个镇长。李妻经抢救捡回一条命,却从此瘫痪在床,病情几经反复,频频进出医院。这一次发作来得不是时候,恰当李金明被带走之际。方文翰的“特殊情况”指的就是这个。
大巴开进宾馆已是中午,与会人员在此用工作餐。迟可东一下车,秦健就急忙趋前,低声报告:“迟副市长,严书记刚才……”
迟可东抬手示意不用说,他清楚严海防刚才怎么了。此刻他要先处理另外一件事。
迟可东站在大巴车旁,当着秦健的面给蔡塘打了个电话。
“蔡书记在哪里?”迟可东问。
很巧,蔡塘也在宾馆。市纪委在这里开一个小会,中午与会者在小餐厅用工作餐。
“我有个事,要占用你几分钟。”迟可东说。
蔡塘略迟疑了一下:“咱们到贵宾楼会见室吧。”
迟可东交代秦健安排与会人员午餐与离会事宜,自己抽身走开,即往贵宾楼。蔡塘考虑有其道理,小餐厅那边人来人往,不方便谈事情,在会见室见面确实比较合适。楼层服务台有该会见室钥匙,市领导有叫即开。
他俩差不多同时到达。进门坐下,没有多余寒暄,迟可东开门见山,讲了刚刚得知的李金明妻子病重入院的情况。
蔡塘没感觉太突然,早在李金明被带走那天,迟可东就曾特别提醒过他。
“是不是已经病危?”他询问。
“差不多。相当严重。”
蔡塘眉头紧锁,表情很困难。
迟可东说:“情况特殊,能不能先让李金明出来照料病人,最后送一程?”
蔡塘轻轻摇摇头:“这个事我定不了。”
“你可以有一个态度。严书记那里我去说。”
“迟副,实话说,”他斟酌语辞,“你也不便……”
他的意思很清楚:李金明是一个正在接受腐败调查的官员,迟可东身为市领导,为李金明出面说这说那合适吗?不会引人怀疑吗?更深一层理解,或许他还在暗示迟可东与李金明关系众所周知,李金明案或已牵连迟可东,这个时候迟可东是不是应当更小心一点,努力回避以避嫌?
迟可东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你提醒。但是这件事我确实放不下,眼下不可能有谁替他说话,我不说就没人说了。”
“这个事能不能这样处理。”蔡塘说,“我来过问,交代县里让医院尽量抢救病人,不能因为她丈夫受审查就耽误她的治疗。还没定案处理前,他还是李副县长。”
迟可东点头:“这样好。”
蔡塘说:“然后我们看情况。如果病人实在不行了,那时再考虑怎么办。”
“会不会来不及了?”
蔡塘沉默了一会儿,称实在没办法。本来也还不必到这个程度,李金明自己搞的。
“他表现不好吗?”迟可东问。
蔡塘稍微透露了一点。果然如秦健所传,李金明入案后態度有问题,拒不合作,顽抗,胡搅蛮缠。办案人员正在千方百计寻求突破。这个时候不可能让李金明出来,风险很大,会发生什么很难预料。
迟可东张嘴,有一句话就在嘴边,差点就说出去,却又被迟可东自己压住。
他想问蔡塘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就是李金明并非顽固抗拒,只是没那个事,不能无中生有。这个问题对蔡塘有刺激,不宜提。迟可东转口问:“要不要我来做点工作?”
蔡塘一愣,不知迟可东之意。
迟可东说自己是突发奇想。他对李金明比较了解,李金明以往也比较听他的。假如能因其妻病危让李金明出来一下,只要蔡塘同意,迟可东可以跟他见一面,劝告他端正态度,与办案人员配合好,说不定有点用。
蔡塘摇头:“这不好。”
迟可东说:“就当我没说。”
事实上他很清楚,这绝无可能。哪怕蔡塘同意,迟可东也不能如此出面。迟可东是副市长,不是纪委办案人员,他没有权力插手案件办理。他与李金明的个人关系,更让他的所谓“劝告”显得可疑。他难道不是想私通或者暗示些什么?用自己的出场影响李金明,干扰对李的调查?迟可东明知不可,却还要说,目的只在于表达关切。
迟可东没再跟蔡塘多谈,该表达的已经表达过了,情况发展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谈话间迟可东无意中抬眼一瞥,意外地发现侧墙上有变化。原先挂在那里的《清澈之水》不见了,换上了另一个镜框,里边画的是牡丹。
宾馆老总赶了过来,他听说两位市领导到了贵宾楼会客室,赶来问一问有什么需要?恰好碰上迟可东与蔡塘谈完话要出门离开。迟可东跟老总握手,随手指着里边侧墙上的牡丹问了一句:“这幅画是新挂的吧?”
老总点头,说原来挂的是另一幅。几天前严海防在这里会客,批评说那个画很难看,怎么好挂在这里?于是他们赶紧把画换下来。都说牡丹富贵,就挂了牡丹。
“迟副市长不喜欢牡丹吗?”他问。
迟可东笑笑:“挺好的。”
蔡塘跟他握手,匆匆离开。迟可东走到一旁,打开手机给严海防挂了个电话。
此刻他需要主動与严海防接触。在把工作会开成现场会,高调严究腾龙中心之后,迟可东必须给严海防一个解释。严海防有何反应可以想见,迟可东却不能因此不作表示。此刻无论有多困难多不情愿,迟可东至少必须有一个姿态。
“严书记吗?我是迟可东。”
“嗯。”
“书记什么时候有时间?”
严海防没吭声。
“想向你汇报一下流域治理工作。”
严海防冒出一句话:“你怎么能这样干!”
“书记下午在办公室吗?”
严海防不回答。
“书记什么时候有空,请给我一个电话。”
严海防挂掉了电话。
迟可东决定亲自率组巡回各县,全力检查督促流域综合治理工作。他要秦健规划行程,一天跑两个县,上午下午各一个县。
秦健问:“从哪里开始呢?”
迟可东说:“从南到北。”
秦健说:“还是、还是……”
“有什么问题吗?”
秦健摇摇头:“没什么,我马上做方案。”
迟可东发觉他表情有些奇怪,显然有话未说。或许他有所揣摩,想劝告又不敢提?
隔日迟可东动身下县,秦健留在市里,没有随队。迟可东命他负责控制面上情况,同时密切关注腾龙中心的动态。在现场会上强硬发令后,看庄振平有何反应。
头天晚上,检查组住在落水河边,这里是迟可东任过县委书记的地方。老书记前来,现任领导自然非常重视。从中午到达起,县委书记、县长全程陪同,汇报进展情况,看整治现场拆猪舍,当晚一起用工作餐,边吃边谈。
县委书记林加政于饭间偷偷告诉迟可东:“人快不行了。”
他说的李金明的妻子。
林加政原任本县县长,与迟可东搭过班子,两人关系很好。迟可东从方文翰那里得知李妻病况后,除了找蔡塘,还直接给林加政打了电话,请他留意一下这件事。其后市纪委书记蔡塘也给林加政打电话作了交代。蔡塘说话算话,没有对迟可东失约,这很重要。迟可东只能私下关心,蔡塘发话则属公事公办,让林加政有所依据。因为事情比较敏感,林加政身为县委书记,可以留意,却不便亲自出面,他派了县委办一个科长守在医院,随时掌控动态。
“已经做了手术,身上插了几根管子。”林加政报告,“人还昏迷,拔管就没气了。”
李妻瘫痪多年,因脑部损伤而意识障碍严重,神志不清,没有语言和认知能力,但是显然还有心灵感应。只要李金明在家,每天跟她说说话,她就会显得比较平静,病情也相对平稳。李金明出事后,她似也感觉到异常,越来越显得烦躁。而后因气候变化患上感冒,病情迅速发展,送院时已经濒危。医生对她做了气管切开插管手术,辅以相关药物,暂时控制住病情。
迟可东问林加政:“蔡塘书记怎么交代你?”
蔡要求及时汇报。如果人不行了要在第一时间报告,即使半夜三更也要打电话。
迟可东问:“病人在医院哪个位子?”
“现在在重症监护室。”
迟可东点点头。
林加政低声道:“迟副,这个事交给我们处理就好。”
迟可东没吭声。
林加政什么意思?那就是请领导稍安勿躁。李金明此刻是一个敏感问题,县委书记林加政不合适去公开关照,副市长迟可东更不合适。但是迟可东干吗来的?下乡巡回检查,第一晚即安排住在本县,是偶然的?不是。拆猪舍在本县不是问题,流域治理事项在这里没有特别大的阻力。迟可东匆匆到来,是因为有一件事放不下:这里有一个病人像是快死了,这个人是李金明的妻子。迟可东与她并不熟悉,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但是当年该女车祸入院时,迟可东曾专程前去探望。现在她要死了,迟可东是不是也应该看一看以示关心呢?正常情况下当然不错,此刻却是异常时候,他再次赶到,却难有动作,因为李金明本人出事了。
那顿工作餐吃得不平静。林加政的手机不时发出振荡动静,他不时起身出门,跑出去接电话。一会儿他进来对迟可东耳语:“呼吸很困难。”一会儿他又跑进来说:“缓过气了。”有一回林加政刚出门接电话,转眼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另一个人:秦健。
“迟副市长,我来了。”他报告。
迟可东心里诧异,表面上不动声色,只问:“吃饭了?”
“还没有。”
“坐吧。”
人们赶紧给秦健让座。秦健不吭不哈,动手吃饭。
迟可东等秦健吃了点东西后,即指着他说:“你来一下。”起身走出包厢。秦健跟随而出。恰对面包厢空着,没有人。两人进到里边说话。
秦健事前未打电话,匆匆从市区赶来,必有重要情况。迟可东推测不外两方面,一是庄振平,二是李金明。果然如其所料。秦健报告说,腾龙中心老板庄振平专程到市委办公室找秦健,解释那天确实人在北京,不能赶回来参加迟可东开的会,表示了歉意。还说已经让手下人紧急作了一个整改方案,很快就可报给市里。
“不需要什么方案。”迟可东直截了当,“要求他行动。”
“他说其中有些原因。”秦健道。
据庄振平反映,腾龙养殖部目前承担着两项重大科技研发项目,一项是国家级的,一项是省级的,都与开发排污治理技术相关。国家、省有关部门已经投入大笔经费,如果此刻匆忙处置,这些钱等于打了水漂,损失重大。因此要求暂缓处置。如果需要,庄可以请国家和省相关部门出面说明,给市里提供一个理由。
“庄老板让我一定转告您,没来参会他很抱歉,回头一定找迟副市长亲自说明。”
“他有这么客气吗?”
秦健苦下个脸:“他还好。只是严书记很生气。”
“严书记最终会明白的。”迟可东说,“咱们是为他负责,帮他的忙。”
“可是他……”
“不依不饒,是吗?难道就得撤退收兵?”
秦健支支吾吾,说庄振平的情况比较特殊,如果上级确有说法,因为重大科技项目暂缓一下,待情况明朗也不失稳妥。
“那么大家还得再喝庄老板的猪下水?”
“也许他们科研开发做好了,污染就不排放了。”
“这是骗我们自己,还是要拿去骗大家?”
秦健不敢再说。
迟可东交代秦健与庄振平保持联系,要让对方清楚,迟副市长有前科,炸过人家一条水坝。迟副市长下决心要办的事,一定会坚决办下去。庄振平不要以为找谁出面就可以摆平,不要再给大家找麻烦,特别是不要再给严海防书记找麻烦。事情已经没有退路,腾龙中心必须按照要求彻底整治。企业整治中的损失,会得到规定的财政补助。腾龙中心情况比较特殊,可以研究加大支持力度,前提是必须配合。
“你比较擅长多方沟通,所以我才抓你来。有些事要靠你,明白吗?”迟可东说。
秦健苦笑:“只怕做不好啊。”
迟可东问:“其他方面还有新情况吗?”
他没提到李金明,但是秦健必定心领神会。秦健汇报的庄振平事项并不显得特别紧急,电话说说亦无妨,他不吭不哈匆匆赶来,肯定另有急迫而电话不宜事项。
秦健低下声说:“听说已经认了。”
“李金明?”
“是的。”
据秦健得到的消息,李金明在顽抗多时之后,终被办案人员突破。眼下已经老实交代出不少问题,承认自己与石清标确有权钱交易。
“一百万?”
秦健点头。
迟可东不说话,感觉备受冲击。
秦健称消息渠道应当是准确的。据说李金明同时交代了涉及城东新区那块地的一些情况,涉及一些人,包括领导。
“市领导?”
“听说主要说到您,具体提到什么还不清楚。”
迟可东无语。
“是最新情况。”
“什么时候了解的?”迟可东问。
“昨天。昨天。”
迟可东忽然回想起昨日安排下乡行程时秦健脸上的奇怪表情。他明白了,当时秦健已经得到了李金明这些消息,他想说而不敢说的就是这个。不敢说可以理解:事情很敏感,牵扯到迟可东,秦健向迟可东报信有风险,如果迟可东有事,秦健就麻烦了,以自保计,不报为妙。现在为什么他舍近求远又匆匆赶来报信呢?
“心里很不安,想来想去不能不来。”秦健说,“迟副市长是我最敬重的领导。”
迟可东回答了一个字:“好。”
这时林加政匆匆过来,报称病人又不行了,刚给推回手术室。
迟可东没有吭声。
他们回到包厢,继续吃饭。几分钟后来了一个电话,却是市委办公室。
“迟副市长,通知您回来参加今晚的会议。”打电话的工作人员说。
迟可东道:“我在下边检查工作。”
“严书记请您马上回来。”
“有什么急事吗?”
对方也不清楚,只是强调严海防要求必须直接通知迟可东本人,要迟按时赶到。
晚上会议定于十点整召开。迟可东吃完饭立刻往回赶,时间还够。“半夜鸡叫”属严氏风格,这位“劳模书记”精力过人,彻夜不睡开会工作于他是小菜一碟,迟可东早习以为常。类似夜会通常召开于发生紧急情况,例如台风洪水之时,但是严海防无须劳驾老天爷,他自己就是理由,想开就开。今晚会议是处理什么紧急事项呢?可能只有严海防自己清楚。迟可东问不到究竟,心里却有异常感。严海防似乎是盯着他,会议时间似乎是按照他返程到达的时点安排,还特别强调要他到会。难道该会内容与他有关?或者只是用一个会议的名义把他叫回来?时下要对某位涉案官员采取措施,常用通知开会方式,或许今晚将增加一例?
如此联想无疑荒诞。即便秦健匆匆赶来所报情况属实,李金明“认了”并说出了迟可东的某些情况,那又如何?迟可东对自己还能没有数?即便迟真有天大的事情,也还不到那个时候。他是省管干部,对他的处置不是严海防可以决定的。
但是迟可东已经备受打击。他没显出任何异样,心里却波涛起伏,充满着痛感与失落。李金明像是真的完了,居然拿了那么大一笔钱,居然也会起而反咬!这是迟可东了解的那个李金明吗?这年头人都怎么啦!
迟可东离开餐厅,直接上车返回。小组交由秦健带队,按原计划继续检查督促。
秦健和当地领导在门外送行,林加政问了迟可东一句:“领导有什么交代?”
迟可东知道他的意思,问的不是猪舍,是病人。
迟可东轻轻摇摇头。此刻对该病人已无话可说。
轿车驶出县宾馆,折上出城通道。已经走出一段路了,迟可东突然吩咐:“停车。”
驾驶员赶紧停车。
“掉头,往回走。”
他一边指挥驾驶员走另一条路,一边拿手机给方文翰打了个电话。
方在医院。
十来分钟后,迟可东来到医院,方文翰在门诊大楼门口等候。迟可东到后,方文翰即带迟可东去了手术室。迟可东到来的时候并不合适,手术还在进行中,外人不能进入。他们只能走到手术室外,那里孤零零坐着一个老人,是病人的母亲,也就是李金明的岳母,静静坐在一张长椅上。
她认得迟可东,一见迟可东,老人吃了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领导,领导。”她招呼。
迟可东跟她握手,问候了几句,要她不要过于担心,医院和医生会尽力帮助她女儿,请老人注意保重身体。
“谢谢,谢谢。”
问候只能到此为止,也没有时间等手术有个结果,迟可东匆匆离去。临走时,迟可东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她。那是两千元现金。迟可东原本没有这项安排,刚才临时决定前来,才问驾驶员带钱没有?驾驶员身上恰有两千元,被迟可东借用应急。
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次突然探视立刻会为人所知,日后可能成为一个问题,却无法让自己绕开而去。从感情上说,他无法相信秦健传递消息的可靠性,宁愿相信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李金明。但是理智告诉他,他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包括秦健的消息都有其缘故,不会空穴来风,他得面对现实。现实可能就是这样,李金明及其一切于他将就此画上句号,完全成为过去。在得知李金明垮掉之后,他在医院露面已经显得可笑,除了给自己找事,再无其他意义,完全不值得。为什么他还会情不自禁,匆匆一往?因为实在无法放弃,他还是宁愿相信李金明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他于当晚十点,如期赶到市委大楼常委会议室。走进会议室时发觉一切如常,会议并非虚拟,与会领导们已都在各自位子坐好,只留下迟可东那张椅子空着。
迟可东刚刚坐定,严海防即宣布开会。他说,他明天一早到北京跑一个项目,可能要去几天。走之前得把一些事情定下来,因此召集大家来开个会。大家振作点精神,早完早散,完不了就接着开,直到鸡叫。
他特意点了一下迟可东,说,把迟副市长从县里追回来开会,跑得屁滚尿流是吗?
迟可东回答:“还行。只是有点气喘。”
“心里七上八下?”
“只是有点气喘。”
“能气喘还有救,不气喘就没救了。”
他要迟可东赶紧喝水,保持平静。还临场发挥,说本地有句土话叫“夜半出小旦”,这是说好戏在后头,漂亮的戏子要在后边压轴出场,前边上场的都是铺垫。今晚大家先要耐心铺垫,最后才看好戏。特别是迟可东辛苦赶路,尤其不该错过。拿迟可东的炼铁术语说,高炉加料燃烧,到时候拿棍子一捅,铁水出来了,那就是夜半出小旦。
严海防云里雾里,大家只当玩笑,或许只有迟可东才略有感觉。今晚会议有何好戏上演?难道是让迟可东“铺垫”毕,再请君入瓮?如果那样就不仅是好戏,是无比轰动了。问题是今晚制作轰动似嫌条件不足。严海防与迟可东已经数日不见,自那一天迟可东在腾龙中心公开狠敲庄振平一棒,严海防生气,拒听迟解释之后,迟可东没再主动给严海防打电话,静待严海防作其表示。严海防始终一声不吭,事情像是过去了,其实彼此都知道问题待解,下文尚长。今晚严海防忽然表现得对迟可东特别上心,有意拿他谈笑风生,其中肯定有些缘由。
接下来开始铺垫。当晚研究的几个议题,迟可东感觉都不是那么急迫,完全可以待严海防北京归来后再议,但是人家只争朝夕。还好会议没开太晚,大约凌晨两点,提交的议题基本告结。
这该是小旦出来的时候了。果然就听到楼下吱吱吱有汽车的刹车声,不一会儿,工作人员领着小旦进了会场,果然是位女子,长得楚楚可人,不是别个,却是马琳,“国家领导”,已离开多时的马副市长。
领导们赶紧挪动,在严海防身旁挪出一个空位,摆上一张椅子,让马琳就座。
迟可东看到马琳,先是感觉意外,继而便明白过来。
严海防说:“刚才说迟副辛苦,其实人家马副才真是辛苦。马副今天下午还在写调研材料,晚上才连夜从省城赶回来。人家是‘国家领导,不辞辛劳,多好的榜样。”
他当众宣布,马琳接受的上级任务已经有结果了,比原定时间大大提前。从今晚开始,马琳回来继续参加市委、市政府工作。马琳返回后分工不变,以前管什么现在还管什么,包括流域综合治理。这项工作迟可东代理一段时间,虽然很努力,进度却不理想,省领导提出了不少批评意见。现在工作交还马琳,迟可东就不要管了。
“遲副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一下子轻松了?”他问迟可东。
迟可东笑笑:“我该表示感谢吗?”
严海防宣布无须感谢。虽然迟可东没能取得重大成效,工作还是有想法的。如今每天喝水吃饭,他总会想起迟氏名言:“让河水干净一点。”不想还好,一想就是猪尿猪屎,恶心,吃不下喝不了。迟可东该当何罪?简直就是谋害领导。
迟可东说:“现在结束了。严书记尽管放心吃喝。”
“胃口已经被你搞坏了。”严海防说。
他决定散会,各位领导可以回去睡觉了。迟可东不要走,暂留一步。
一会儿工夫,会议室里走光了,只剩严海防与迟可东两人。
严海防问:“迟副有什么要说的?”
迟可东称原本确实有些具体工作想法要跟严海防交换。现在不需要了。
“是不是听到些情况,有点感觉?”严海防问。
“严书记打算跟我透露什么?”
严海防哈哈:“很有定力嘛。”
他跟迟可东说了几句话,不谈别的,只讲马琳。马琳是他设法叫回来的,他觉得不能让迟可东那么干,也知道让迟可东改变主意不容易,因此还是请马琳回来好。迟可东不要意见太大,大家共事这么些年,看法归看法,李金明归李金明,不说那些,他本人对迟可东其实挺欣赏。他早说过,迟副人才难得,能炼铁,会和面;心气高,会拿捏。而且还有想法,那叫什么?情怀。那东西有点虚啊。
“严书记没有其他吩咐了吗?”迟可东问。
严海防打个哈欠,提了条建议:现在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宿舍休息。明晨最好劳动模范一点,别睡懒觉,早点到办公室仔细检查,保证没有情怀,也有惊喜。
“是我告诉你的,记住啊。”他哈哈。
两人起身离开。
出了市委大楼,迟可东没回宿舍,直接去了政府大楼。一来因为已近凌晨,心里百味杂陈,全无睡意;二来因为严海防话说得蹊跷,想去看看究竟。
他的办公室里多了样东西:一面镜框,摆在靠窗的墙边。这是临时摆放,显然是要等迟可东回来后再确定悬挂位置。该镜框就是原挂于宾馆贵宾楼小会议室那个,被严海防称为“很难看”的《清澈之水》。
肯定是严海防命人把它送到这里,以供迟可东“惊喜”。这是什么意思?调侃迟可东拆猪舍清河水莫大决心草草收场,兼具嘲讽他对李金明的相信?或者没有更多的意思,只是送个高兴,在釜底抽薪之际聊表情怀,传递严书记的欣赏与亲切关心?
迟可东坐在靠背椅上,隔着办公桌看摆在窗边的那幅画,感觉它依旧清新美好。山很高,水很长,干净、清楚,没有杂质,清澈之水。这是一种生态,也是一种境界。
这时他的手机铃响。是方文翰。在医院手术室外分手时,迟可东要他及时报告李金明妻子的抢救结果,无论什么时间。
方文翰说:“病人救过来了。”
“辛苦了。”迟可东慰问。
这或许算一个好消息,但是它对迟可东还有意义吗?他认识的那个李金明已经不知所往,尽管他依然不愿相信。无论如何,哪怕他心里的相信与不相信被一一粉碎,他依然还会坚持喜欢一个什么,例如喜欢这幅画——清澈之水。
迟可东坐在靠背椅上看那幅画,渐渐倦意袭来,就歪在那里睡着了。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