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要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
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
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
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在做菜时配色用,没有什么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大多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
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像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把儿兰”。云南把这种花称为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
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子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
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着满满的缅桂花!
雨,有時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我有一天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斤市酒,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本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