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
吴焕先的家在红安县曹门村。1929年的一天,与吴焕先在一块的曹学楷来曹门村了解土改情况,顺便去看望吳焕先的母亲。言谈之间,吴妈妈唉声叹气地抱怨儿子的婚事:“焕先么,都23了,把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劝都劝不成哩……”
“大娘,这事你别着急,他已经在我们村看上了一个姑娘。”
曹学楷住在十几里外的刘家园。吴妈妈听了这话,忙笑着问:“人家姑娘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
“姑娘排行第六,人称‘六姑,小焕先两岁。”
“人家姑娘能看上我家焕先么?”
“他俩的事,我看差不离儿。刘家园办了个夜校,焕先常去,六姑为大伙招呼沏茶,每次都把第一盅茶端给你家焕先,别人在一旁都逗趣儿哩。”
吴妈妈更高兴了:“怎么个逗趣儿?”
“有人叫道:‘六姑,你为何总是不给我们倒头一盅呢?六姑很大方:‘人家路远,倒茶也得有个远近先后嘛。众人不依:‘什么远近先后,就因为他叫焕先,你叫干先,俩人的名字都占个先字,所以别人没得份儿。满屋哄笑,臊得他两个满面通红。”
晚上,焕先刚进门,母亲就拉住他的手喃喃地说:“今日曹学楷来了,说了你和六姑的事儿,这六姑是谁家的闺女啊?”
焕先笑笑:“人家就是曹学楷的妹子!”
母亲双手一拍,更乐了:“嘻嘻!这事你咋不告诉我呢!”
“娘!我们是闹着玩的,你怎么就当了真呢?”
“人家当哥的都对我挑明了,有这么玩的吗!”见儿子笑而不语,母亲又说:“这样吧,事情成了,我看开春就娶过来。”
开过年元宵节,从隔一道山岭的刘家园来了两个到曹门村看热闹的姑娘,忽然就拐进了吴家,声言说讨口水喝。吴妈妈为她们沏了茶,又摆上一盘油果,两个姑娘无话找话,迟迟地不想离开。吴妈妈一听说她们是从刘家园来的,立马多了个心眼,转弯抹角地问道:“你们村有个叫曹学楷的,认识吧?”
俩姑娘对视一眼,抿嘴儿笑了,一个姑娘立时显得很不自在,红了脸颊。吴妈妈细细地瞅住她:中溜个,圆脸庞,水灵秀气的眼睛扑闪扑闪的,越看越心疼。吴妈妈猜测:平白无故上门的两个姑娘家,这一个兴许就是“六姑”。
于是又问:“姑娘,你叫个啥?”这姑娘把头勾在胸前,一声不吭……另一个姑娘从旁递话:“她就是你想看看的那个妹子么!”吴妈妈一下子高兴得眉开眼笑,眼泪花都迸出来了,撩起衣襟忙擦眼窝。
婚期定在农历二月二十八,新房门前的喜联是:
推翻封建陈规 振作精神来革命
按照苏俄新法 解除痛苦为穷人
晚间闹洞房,大伙要六姑唱歌,六姑怕唱不好,老老实实恳求:“唱歌免了,耍个别的吧。”
“耍别的也行,可要来个有味道的。”有人提议:“让新媳妇平躺在炕上别动,好让新郎官上去骑个马马,还要俯下去亲个嘴儿!”
“不不、我不……”曹干先双手捂住脸,缩在炕角不肯起来,几个嫂子上去七手八脚,将六姑硬是平展展地按压在炕上,小伙子们抬起新郎,骑在了新娘身上……
夜深人散,红烛下的一对新人情意喃喃。新郎说:“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担子可是不轻呢。”
“我哥哥说过,共产党有两个家,一个大家,一个小家。你就好好革命,我在屋里照顾咱娘,看好这个小家。”
蜜月第五天,吴焕先即去了皖西红十二师,投入了戎马倥偬的烽火生涯。
展眼间过去了三年,四方面军离开了大别山。吴焕先(时任军长)与省委书记沈泽民则带着重建后的红二十五军,在家乡附近坚持斗争。
中央指示他们攻打七里坪,因敌我力量过于悬殊,吴焕先说道:“在我们走投无路时,中央给我们没有一点指示,现在刚刚喘过一口气,就指示我们打这打那,鄂豫皖已经有过太多的血与火的教训,我们能不能冷静一些!”
沈泽民不以为然:“中央指示,就得照办。再说,又不是叫你去打武汉,怎么就推三阻四呢!”
吴焕先说服不了沈泽民,红二十五军终于包围了七里坪。围城月余,便进入了青黄不接的夏季。起先,老百姓还能从锅里为红军省出一把米、一把面,可日子一天天艰难,后来只能去挖野菜、掐油菜叶子,或薅点豌豆苗之类,送到红军的阵地上。红军不得不派小股部队在夜间出去“打粮”——截获敌人的给养。古枫岭一仗,就是以340人的伤亡,换来了22袋米和30袋面粉。代价太大,吴焕先急得满嘴燎起了火泡。
为了支持红军,吴妈妈和六姑都在外乞讨。当婆媳二人将一袋子掺和在一起的大米、小麦、黄豆、谷糠、麸皮托人送来时,吴焕先心里难过极了。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家的吴焕先,又哪里知道家里的艰难——空旷的原野上,妻子一手扶着母亲,而另一手臂弯的竹篮里,尽是些青稞穗子、豌豆角,再就是一束灿亮的蒲公英小花……
五月的一天,吴焕先正在开会,供给主任(吴焕先的堂叔)突然匆匆地跑上山来,对吴焕先说:“军长,你媳妇打屋里来了,就歇在山脚下,你是不是下去看看她,她好像……”
吴焕先先是一愣,接着就很不耐烦地说:“哎呀!也不看眼下是什么时候,部队这样艰难,我哪有功夫见她。”
“看那样儿,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你还是……”
面对堂叔的恳求,吴焕先只得吩咐警卫员:“你下去料理一下,问家里有什么事,问完就催她回去。”
警卫员下山见到曹干先,一下怔住了,嘴张了半晌也没喊出一声“嫂子”来。原先那白净好看的脸庞,像是被碱水泡过一般,又黄又瘦,苍老了许多。见到警卫员,脸上又泛起淡淡的红晕,随手把个装着半篮蒲公英小花的竹篮拎到警卫员面前,羞涩地说:“你不晓得咧,妇道人家害口,就想吃点新鲜……”
警卫员一个毛头小伙,根本不懂得“孕妇害口”是什么意思,只是劝她早点回去:这里正在打仗,不是久留之地。不料想六姑听了之后,拗着性子不肯回:“这些我知道,俺老远地赶来,就是想见他一面,行么……”警卫员连连摇头:“军长正在发脾气,你千万去不得。弄不好,我也要挨骂。”
拗了一会,六姑好像是打消了上山的念头,苦涩地笑笑,说道:“不见就不见了吧。那就麻烦你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有喜了!”说罢,双手递给警卫员一个粗布小包,转身走了。
包里是十几个鸡蛋,警卫员交给了吴焕先,却是忘记了她叮嘱转告的“有喜”的话。
隔了几天,警卫员出外打粮时,在人烟稀少的荒郊,竟意外地看见了六姑:一身破絮,倒在地上,脸上青紫,警卫员拼命地又是摇又是喊,她却再也没有醒转过来!就这样,她,连同她腹内那个小生命,悄然远去了——为讨要得更多一些,婆媳俩将附近跑遍了;仗着年轻,六姑是走得离家愈来愈远……
吴焕先一捶砸在自己的头上,蹲在地上直哭得地动山摇!
沈泽民曾见过曹干先一面,那是个多么标致的小媳妇噢!走了,她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想自己与吴焕先在执行中央指示上的分歧,他低头不语,眼里噙满了泪水。
军情似火,警卫员他们埋葬了六姑的遗体。吴焕先摘下一束盛开的、染露的蒲公英,搁在妻子留下的小竹篮里,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轻轻地安置在她的小墓之前!
陕北地方多以山水的自然形势命名,唯独“米脂”,以黄土地滋育的小米养分来命名。《米脂县志》云:“此地有米脂水,沃址宜粟。米汁淅之如脂,故以名城。”这两个字摄取了陕北诸多物产里的精华,致使“米脂县”在星罗棋布的地名里也是独成一格。
从古至今,米脂姑娘以俊俏秀丽驰誉天下。由于她们频频外嫁,使米脂竟然有“丈人县”(岳丈县)之称。有一年秋天我从县城经过,城里正在举办《米脂妇女革命史迹展览》,从一系列照片及统计图表上看,自米脂嫁出去的婆姨们,后来当上省部级和厅局级干部的少说也有近百人,而县团级以上的,竟达580多人。
美女貂蝉,据说就出生在米脂的艾好湾。貂为山野珍兽,机警万状;蝉则饮露而生,依柳亲风。在汉末的政治舞台上,貂蝉演出了一幕石破天惊、谁也无法取代的重要剧目。这位空前绝后的女子真的生在艾好湾吗?有人说其父母本是湖南常德人,在长安经商,生计艰难,其女貂蝉自小便沦落风尘了。长安距米脂并不很远,商旅人家,漂泊不定,也很可能在艾好湾滞留过一段岁月。
米脂出美女的原因,更重要的恐怕是“远缘杂交”所致。陕北在三国时代是羌胡之地,魏晋时匈奴盘踞,唐代则突厥占领,宋时西夏入侵——连续不断的战争,使陕北出现了数座“吴儿堡”。今天的吴堡县,便是当年遗落下的最大的一座。《元和郡县志》载:“赫连勃勃破刘裕子义真于长安,遂虏其部,筑此城以居,号吴儿城。”游牧部落铁骑纵横,一日千里,长安算不得什么界限?将吴越美女从江南水乡掳掠过来囤积于山城之内,专供他们寻欢取乐,这才是“吴儿堡”的真旨。
米脂切近吴堡,嗣后的米脂婆姨,十有八九也是从战云里撒下来的“种子”。时代交替,战云远逝,不明底细者还以为是陕北的小米养育了美女呢。我说,灿亮的小米倘若是金色的土地,战争才是在这片土地上播撒种子的强悍的巨掌,这握刀剑、握马缰的手掌是残酷的、原始的,沾染着兽性,挟带着粗暴。可由它撒开的种子,却染有迷人的粉红色。前些年,南方经济发达的城市特意来米脂选演员,挑服务员,单是1992~1994年,由米脂县劳动人事部门介绍到外地的女子就有1400多个。长期以来,铁骑如云南下于先,美女似水南调于后,也就更加证实着米脂是一方神异的土地。
在这里,人们常常忽略一个潜伏着的重要题目:天地日月,相辅相成,倘是没有雄性的、伟岸的男儿们,米脂的女儿能一枝独秀吗?
杜斌丞,米脂人,曾就学于北平,1930年在杨虎城麾下任高级参谋,相貌堂堂,蓄一副李大钊式的八字胡。“西安事变”后,他提出“跟共产党走”的口号。蒋介石两次派人送去国民党党员登记表,均被他撕得粉碎。1947年秋,被蒋介石栽赃杀害于西安玉祥门外,毛泽东为之题写了“为人民而死,虽死犹生”的挽词。
李鼎铭,米脂人,面容清癯,中溜身材,身着长袍马褂,温文尔雅,精于医道。1937年9月陕甘宁边区人民政府成立,第二次边区参议会上选举李鼎铭为副主席。他看到当时机关庞大,人浮于事,提出了“精兵简政”的著名建议。
米脂还有个李健侯,写了一本35万言的章回历史小说《永昌演义》,尚未出版,便受到毛泽东的重视。1944年4月29日,毛泽东围绕《永昌演义》写了一封信,内中有这样的话:
实则吾国自秦以来2000余年推动社会向前进步者主要是农民战争,大顺帝李自成将军所领导的伟大的农民战争,就是2000年来几十次这类战争中极著名的一次。这个运动起自陕北,实为陕北人的光荣。
毛泽东所称许的这个头戴燕地毡帽、身着青布窄袖箭衣、肩披血红斗篷、跨一匹乌驳马的闯王李自成,也是米脂人。“挑动黄河天下反”,毛泽东他们举着造反大旗长驱二万五千里而落脚于陕北,与300年前的李自成在本根上是一脉相承的。历史天幕上这极为强烈的两道闪电,遥相辉映,衬托得这个李自成既是陕北人的光荣,也是全中国优秀男儿的骄傲。
毛泽东曾经和米脂籍摄影记者杜山坐在一起,随便交谈:“米脂的婆姨绥德汉,清涧的石板安塞炭。”說罢这话,毛泽东笑而不语,不置可否。米脂的婆姨是不错,可这里的男儿也不容轻看,在震撼大地的李自成身上,不就蕴蓄着掀天揭地的英雄气概、阳刚之美吗?!或许是由于山川风物及时代风云的缘故吧,能歌善舞的貂蝉有着自由的天性,真戏假做,哭笑自如,敢爱也敢死。同样,雄健勇武的李自成的天性也是自由的,痛快的征战,呼啸着冲杀,其叱咤风云的形象也是中外历史上所罕见的。
1935~1948年,毛泽东在陕北待了13年,最后368天,他离开延安,转战于陕北各地。转战期间,他住过40多个村庄,在米脂的杨家沟住期最长——64天。1948年3月21日上午离开杨家沟准备东渡黄河时,面对着热烈欢送的人群,毛泽东无限深情地说:“陕北小米子我吃了13年,实在不愿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为了全国的解放,我们又不得不离开!”
小米子彻里彻外,其色如金。未去壳时,为谷为粟。盛产于黄土地,为百物之长,为五谷之神。看似平凡、渺小,其内蕴却坚实而强韧,可以养美女,足以育英雄,内中似乎又伏藏着尘世的真理,含蓄着天地间的真谛。毛泽东告别米脂、离开陕北时感激小米,怀恋小米,其间寓意是非同寻常的。
米脂儿女,天造地设,福莫大焉。
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简洁上口,浅明易懂。20个字传诵近千年了,为什么还愈外地引人注目呢?原因是,此诗不仅能启迪人们对宁死不屈的抗争精神的深沉思索,反复咀嚼,再再思之,也强烈地折射出人间情爱那蛰伏着的惊天动地的生命力。
乌江亭长欲摆渡项羽过江,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心中有愧的原因有三条: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他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对季父说是“彼可取而代也”!秦王朝是被项羽击垮了,而他所期待的那顶皇冠却要落在政敌刘邦的头上,衣锦还乡化为泡影,一愧。“力拔山兮气盖世”,身经大小70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然而垓下一战却一败涂地,蹉跌惨重,铸成奇耻大辱,二愧。八千江东子弟是项羽纵横天下的钢铁羽翼,而眼下枕藉荒野,血染蒿莱,无法收拾,卷土重来的希望彻底破灭,此其三愧。
上述三愧之外,背后另有一条人所共睹、却易于忽略的心理因素:楚军被汉军围困数重,夜闻汉军之外也尽皆楚歌,这是什么样的歌声呢?当然是欢呼汉军获胜而楚军行将全线崩溃的歌声,这歌声对项羽的打击太沉重了,在军帐中惊悸不安,借酒浇愁,而且忍不住悲歌慷慨,“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个美人,就是虞姬。
虞姬和歌于先而突然自裁于后,这一激雷闪电式的举动,一下子将项羽趋于绝望的心态猛地推上极限、顶峰,精神上再也没有了任何徘徊、犹豫的余地。
刀兵乱世里,剽悍勇猛的项羽白日里奔走厮杀、呼啸冲突,每当夜幕降临之际,更是需要一顶温馨的、安谧的、宁静的帐篷。常相幸从而形影不离的虞姬,自然是这顶帐篷里唯一的精灵。这一座帐篷是漂浮在战云里的精致的花房,也是黑熊式的项羽恢复元气的窝巢。
虞姬猛然间展袖自刎,勇敢、决绝、冷静,没能阖上的眸子清澈而美丽、无奈又凄凉。她清楚,她的这最后一剑将斩断项羽那一脉缱绻、缠绵的征尘之恋,会急遽升华其灭裂心态、毁灭情绪,能从温柔异性特有的角度将其推上悬崖,使其桀骜性格白热化、绝对化。
虞姬主动毁秀色于战尘,移柔情于黄泉,正如项羽在巨鹿之战中以破釜沉舟激励麾下士卒那样,虞姬最后时刻面对着灯下的霜剑、酒杯,也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手段果断地移用于项羽身上。期待自己青春的生命能够在项羽躯体里化作突击性、撕裂性的火炬,掷向阴霾,燃起所有的血性、豪气作最后一泼,血溅大江,也是好的(战神以生冷沉重的足音成全了虞姬残酷到极限的这一心愿)。
虞姬、项羽自刎于同一把剑上,在他二人身后所矗立而起的,又何止是忠贞不渝、生死与共的爱情之碑呢?尘世间刚毅魂魄之合璧在激荡风云里是怎样铸成的?如何淬火的?跨着乌骓马扶摇而上的项羽、虞姬,为此做了个最剀切的注脚。
人说真正的爱情是美人鱼在刀尖上赤足舞蹈的情景,惨痛然而美丽。垓下之夜,项羽面对着乌骓坐骑与怀中美人,可奈何,奈若何,缠绵呜咽,悲歌慷慨;令人遗憾的是“美人和之”,那一刻究竟“和”的是什么?《史记》对此无载,在最关键处留下千古之谜。读到这里,掩卷沉思:我忖度虞姬的和歌,最起码与项羽的悲歌也是般配的(主旋律当高于项羽)。司马迁特意留此空白,莫非是别藏用意么?
蹊跷的是,文字山积,诗手如林,自汉迄宋,史册中潜伏着的这一命题,在千余年后,才由一个“人比黄花瘦”的弱女子自辟蹊径,点石成金,吟成绝句(依照常规,这等相和项羽的诗作应为有骨力的大丈夫所吟,才合乎情理)。历史先行,文学后随,可这随进的脚步也太艰难、太周折了吧。
中年丧夫,国破家亡,不得不随着狼狈的宋王朝过江南渡,这样的遭际使李清照对流离失所、疲于奔命有切肤之痛。漂泊于乱世烽火,本能使她渴望现实土壤里焕发出郁勃的血性,也使之企慕项羽式的烈魂英魄,希图以此抖落掉那个衰颓腐败的阴霾氛围。谙悉中国历史的李清照,处身于这等情境,便水到渠成地联想到楚汉对决时的“不肯过江东”,无形之中便与虞姬那等绝望的心态自然接通,构成一种景仰人杰与鬼雄的共识。苟活于世,“凄凄惨惨戚戚”,远不如像虞姬那样脱屣红尘,去追随那一尊痛快淋漓的鬼中之雄!
这首绝句对虞姬只字未提,对项羽则呈示高山仰止、敬其伟烈的神态。同属女性,虞姬是喋血军帳,捐躯于项羽,李清照则是含泪欷歔,深深地思念着项羽,时距又拉开1300年,前后史实作如此安排,恰好能够让我们将李清照视之为虞姬的一位风尘知己、远年知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妾身归大王,岂能过江东!”笔者将此《夏日绝句》略动几字,视之为虞姬自刭时的“美人和之”,如何?
刚烈、贞柔之气,且又能在极限上、绝境里顽强闪光的,为真美,亦为大美。“不肯过江东”这一等阳刚之气所凝成的剑光,使得整个楚汉之争都显得有声有色,在历史长河的上空无疑是一道灼目的闪电,在美学范畴里则属至境。
背景过于辽阔,闪光实在逼人,这就决定着李清照的《夏日绝句》必然要在人生的前锋像彩虹那样现形,启迪人生,引领社会一步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