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老更成

2017-08-09 21:07阎庆生
丝绸之路 2017年13期
关键词:散文历史艺术

阎庆生

立秋之后,天气转凉。远在青岛的杨闻宇驰函,以即将付梓的散文集《月落长河》征序于我。几乎没有考虑,我便愉快地应允了。我倒不以为自己是写序的合适人选,只是觉得我俩大学时代酷爱文学,毕业后又在不同岗位上舞文弄墨,心地相通,相互砥砺,至今已逾半个世纪——不管怎么说,我都应当勉力而为。

闻宇出版散文集10余部,主要作品我大半读过,还写过短评。此次应征,我首先想到杜甫的“庾信文章老更成”的诗句,其明显的表征是:上世纪80年代的散文选本,多数有他的作品,有的选了不止一篇;多年来,他常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羊城晚报》副刊上发表散文,有10余篇被选入语文教材或用作中学语文试题。我几次开玩笑说:“闻宇,你在当代散文领域立了户头!”闻宇40多年的创作生涯,染指过小说,但念兹在兹、用力最勤的却是散文,尤其中后期的创作,更显示了专攻散文一体的态势。

由于经历了我们这个大幅度转型的时代以及旷日持久的散文探索,闻宇是不期然而然地臻于“老更成”的。除了在军区领导身边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大部分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要强调的是:闻宇人生顺遂,家庭幸福,但他是个勤奋、深沉的有心人,沉默寡言后面是独立思考、甘守淡泊,是对自身职业与个人境遇的超越,是向着文化深层的默默掘进。退休前后的10余年间,他在散文领域于思想和艺术两个方面一体突进,真正进入了成熟的境界。

中年时的闻宇,作品为乡情和军旅两大题材。乡情描写展开了一幅幅关中乡风民情的画面,充满了温润、真挚的感情。代表作《薯忆》《雁阵》《元夜的灯笼》《野旷天低树》《日月行色》《人与炕》《故乡板桥》《杏荫井台》《踏雪探亲图》等篇,基调是清新、纯净、轻灵的,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因为长期身在军旅,走过许多地方,认识了不少军界人士,对有关领域的历史、现状也有较为深切的体悟,同时写了不少有关部队的纪实作品。或许由于身处和平岁月,这类作品不算太多。40岁前后,其笔锋伸进了历史领域,写了不少历史文化散文。现代军旅,这是他通向古代历史的甬道——既然途径如此,悉心阅读文史古籍,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闻宇研读《阅微草堂笔记》多年,著有《绝调重弹——〈阅微草堂笔记〉选评》。散文家之名气,遮蔽了其纪晓岚研究者的身份。借助对古代诸多历史人物的评说,对古典名著、名篇的品鉴,闻宇自然而然地把文学与历史融合在一起,从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开拓了广阔的用武之地。文史兼修,悉心揣摩,是他读书与写作的一个鲜明的特征。他晚年散文创作的一些艺术特质——视野的宽阔,底蕴的深厚,笔力的简洁雄健,悠远、精粹、丰腴的韵味,与此密切相关。

孙犁曾规劝散文作家多从中国古代散文中取得借鉴。闻宇晚年的散文驾轻就熟、无施不可,给人以着手成春之感:行文简洁,掩有回廊曲院;锋芒内敛,而情致绵长;从平实处着眼,但笔下总有奇谲、超拔之处;在清新里平添了浑厚与刚健;几乎妙合无垠地把优美与崇高这两种美学范畴结合为一体。

我私下给朋友说:“闻宇的散文,老成精了。”

细读文本,我是沉浸于其间了。以前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兵与酒》《六骏踪迹》《沉吟“大风歌”》《至今思项羽》等篇,确为上乘之作。闻宇晚年散文在艺术上的成熟,近乎是全方位的。本集里的《万里间关马伏波》《文武天水》《寂寞南郭寺》《景仰藜杖人》《林冲的朋友》《人杰武松——英雄的底色》《千古风尘一知己》《重读〈泷冈阡表〉》《〈绝调重弹〉自序》等篇,很是耐读。对秦陇历史陈迹往复巡视的一些篇章,流连低回,探索历史人物的人生面相,揣摩历史进程的真髓与奥秘,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所思者广,所见者深,足以启迪读者。

谈论历史人物,既作背景、形势的分析,又留意于深层心理的探索。《文武天水》将历史人事与眼前的自然景物衔接得相当巧妙:状物灵巧工切,用字稳妥,富于神采;文章的穿插、过渡、点染和谐自然,几乎到了不着痕迹的地步;而文末的抒情,深挚动人,余音绕梁。对古迹景点的描写,围绕的是人,写出了李广、诸葛亮、杜甫等人此时此地的处境、所思所想和内心波澜。《万里间关马伏波》一文,则在主人公的命运上进行探索。笔势随故事情节而逶迤,处处探幽抉微,为名将马援的悲剧命运而深长叹息。此类散文,闻宇是慘淡经营的,极力向历史的深层掘进。较之于对现代历史的反思,其古代历史的书写似乎更显得游刃有余。

《千年风尘一知己》,在战争风云里写项羽、虞姬的特殊爱情。千余字并写三人,对人物的心理底蕴作了深入骨髓的剖析。作者在楚汉争雄对决的刀光剑影中捕捉到了“霜剑”这一内涵丰富的意象,又通过李清照对项羽、虞姬“不肯过江东”心态的透彻理解,得出了如文章标题所示的结论。李清照与虞姬同为女性,相隔1300年,作者在她俩之间作心理的深层沟通,笔端带着强烈的感情,以简洁的笔触发掘出李清照研究中历来不大留意的别一意涵。

《林冲的朋友》《人杰武松》两文,自出心裁,于施耐庵的艺术别有会心。为文既知人论世,辨析为人之道,又腾出手来,以寥寥数笔点明作者在刻画人物上的奥秘。闻宇多读经典文学作品,他的读书记,既分析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统摄于知人论世,又往往不失时机、顺手牵羊地点出前贤“文心”的微妙之处。例如对武松形象的分析:武松在具备鲁达的阔爽、林冲的坚韧、石秀的机警之外,在感情上还具有“情深义重”“不恋女色,而且参透了女色”的特质——这就再现了武松形象的丰满性。文章收笔时指出:“围绕此案交织出场的各色人物,生动传神地展示出阳谷县情味浓郁的市井风俗。施耐庵以省俭的笔墨提纲挈领,烘云托月,将人物心理活动聚拢于雷厉风行的一系列行动的背后,自风尘旋涡里矗起了一尊内涵丰厚、人性光辉几近中天满月似的英雄形象。”此等评论,是与古贤“文心”的碰撞与交响,也是将古代艺术的神髓化为己有的表征。

《书话》一辑,收有《阅微草堂笔记新解》六篇。对这部名著的不倦研读、鉴赏,提升了闻宇在散文创作上“取法乎上”的自觉性,使他在散文技法上有了高品位的追求。《〈绝调重弹〉自序》,是闻宇对这部古代散文杰作高超艺术的概括与总结,所发议论,不落窠臼。而《从醉翁亭说起》,从“文章憎命达”这一古老命题的视角,透过欧阳修(旁及范仲淹)政治生涯与写作的关系,强调了创作一事与作者“襟度气质”的密切关联。闻宇看重的是“为文之道”,用“为文之道”统摄了“为文技法”。钻研古典名著,从抉择题材和内容切入两个方面殊为有力地提升了闻宇的艺术修养。

游记和书话,属于广义的历史文化散文范畴。这样说来,闻宇晚年的大部分散文,是历史文化散文。此前的鄉情散文、纪实作品,成了他后期专攻历史散文的艺术凭借。他把小说的状物、写景、写人和结构等技巧,有机地融化进自己晚年的历史散文之中。专攻一项,艺绝一体,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呕心沥心,他在不断地向艺术的高处登攀。据我所知,他将《古文观止》读得很熟,研究过散文家对比喻的运用(写过10多万字的笔记),师法者众,受益处深。以我的浅见,闻宇在创作上是着重汲取了欧阳修、纪昀、孙犁三家的长处——学欧阳修的行文缓徐,紧要处运用漂亮的修辞,并且变换句式;学纪昀的叙述雍容淡雅,议论泼辣疏旷,运思出奇制胜;学孙犁语言的冲淡、精粹,自然而然地呈现质朴气质。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不懈的努力是有成效的。

散文艺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者的语言修养。有的学者认为当代作家的古汉语功力较差,我觉得闻宇此方面属于例外。长期对文史古籍的研读,使他无形中熟悉了古汉语的炼字、词法、句法句式(如“对句”的使用)和修辞技巧。阅读的过程也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他在遣词造句上,擅长于翻新重组,使汉字的组合潜能有了较大的发挥。行文的要紧处他总是务去陈言,以新颖的词组和漂亮的修辞(常用比喻)开拓出别有洞天的艺术天地。如他写道:“军旅如云,猛将是云中的闪电”;清泉边的“玉兰树”如“村野小女”;李白、杜甫的友谊如“圣洁的雪山”……勤恳的写作实践,印证了语言学家索绪尔“再没有什么比语言学的对象更变幻莫测”的命题。

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在《散文似水》中,闻宇认为散文的源头在作者的“心底”,也就从内在生命上要求着感情的真实、蕴藉、质朴、自然,忌故弄玄虚,夸张生造,涂脂抹粉,自作多情……此处所谓的“心底”,通于孙犁所谓的“襟怀”(孙犁在谈曹雪芹时提到此语)。强调“心底”,并非忽视外部生活,而是要把外界的一切置入作家的心灵深处来消化、来创造。这一体认,使闻宇在创作理念上自觉不自觉地把作为文学体裁的散文与小说在创作态度上作了区别。这是他多年来的体验,也是他的散文读起来元气淋漓、真情涌动的内在根据。

好的散文,艺术与思想的直觉是胶结一体的,是把思想消融在艺术之中的。离开了意蕴、思想,散文艺术性再高超,也是没有生命力的。闻宇对艺术的磨炼,是与思想的锤炼同步进行、互相渗透的。心态的宁静,使他的悟性得到了充分发挥的空间,从而在艺术和思想两个领域,都有一定的创新。历史上的一些老话题(譬如项羽、马援、郭子仪、张灵甫的命运),在他笔底,往往化瘀生新,开掘出非同寻常的意蕴。正是凭借着艺术与思想两大张力的交织为用,其散文才得以进入“老更成”的境界。

《万里间关马伏波》一文,对马援的命运,从封建机制和君臣关系的高度指出:“封建朝廷本身就是一张诡谲莫测的大网络,到处是陷阱,隐伏着杀机,即使英明杰出如刘秀者,在功过善恶的辨析上也可能有失慎蹈虚的时候。”审视人物命运时,闻宇有自己的眼光。《官惑》一文,对古今官场如此评说:“人生道路千万条,其间最迷惑人的,应数宦途。”“官场之内,感情真的是轻于鸿毛。四围的朋友,所施行的尽是障眼法与诈骗术。”围绕仕途与官位,深察仕宦心理,闻宇的体会不少:“高官高位是机遇最多、诱惑力极强的一个所在,也是诡秘性的幻影盘根错节,最能移人性情的一座迷魂阵。仕途上进入这个层面至为不易,到得这个位置,要在个人欲念上保持冷静而清醒的抉择力,实则更为艰难。”他认为有志于仕途者,务必要慎之又慎。作者在大机关供职多年,且有机会接近上层,关于仕宦的细密考虑,是有依据的。

本书第三辑是“随感”,《官惑》《寻觅小康》即在此辑内,其他篇章尚有《忧富》《姿色浅议》《朴素的质地》《沧桑之隐忧》等篇,取材、思虑别开生面,引人深思。

可喜的是:“书话”一辑里收入了《雪崖滴水小辑》《带露折花一束》《海滩拣贝一掬》三篇(156则),它们是近似格言式的警句辑录,警辟、隽永。内容涉及人性、青年修养、读书、时间、官场、婚姻—爱情、交友之道、心理、美学等诸多方面。

这一部分,是作者人生哲学的诗意呈示,是他大半生经历的哲理性总结。精彩之处迭见,端的引人入胜。试信手拈来几则:“官场为晕头转向之地,人群是迷失自我之所,读书乃灵魂清醒剂。”“聪明二字,介于智慧与狡猾之间。我们中国人,多将聪明变成了狡猾的转语,使其远远脱离了智慧。‘大智若愚,与聪明之间也划出深深的鸿沟了。”“哲学宁静、致远,时俗急功、近利;哲学家仰望星空,平常人埋首红尘。世俗教人忘掉天与地,这正是红尘那看不见的力量所致。”这里也有文学创作的结晶式的体会。如:“质朴有石性,击之即生火。”“汉文、唐诗、宋词、四大名著,是一座座无从超越的高峰。散文自由,足以放开羽翼,在这些峰峦之间任意翱翔。”他把艺术与人生、人性从存在论的高度统一起来,这就使他的创作有了牢靠的哲学根基。

作家在晚年对人生哲理进行有深度的探索者,并不是太多。闻宇是由现实出发,转入了历史,又跃升到了哲学。如果说闻宇晚年的散文值得阅读,那么,其作品里的哲理内涵就是那闪射着幽光的宝石。

还是一位散文家说得好:青年人喜欢文学,老年人喜欢历史、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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