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玉洁
人生有许多际遇,多的是旋过旋忘,过眼烟云。而有些却如篆刻一般,碎石飞溅处,刻痕深深地留在了自己的记忆中。丙申夏日的炳灵寺之行,于我就是一次终生难忘的际遇。
应炳灵寺文物保护研究所朋友的邀请,为商讨《炳灵寺石窟篆刻书法集》,我们三位作者与出版社编辑若雨女士来到甘肃省临夏州的炳灵寺文物保护研究所,忙了一整天,细节尚未敲定,只好留宿在招待所。
招待所房间很干净,也很普通。和别家不同的是,这些房间都有一个落地对开玻璃门,出门是公用的硕大平台。走出去,便可尽览炳灵寺峡口一带的风光。这里是炳灵湖上游,如今正是丰水期,眼前黄河流水聚集,碧波回荡,一峡清幽。东边峡口被称为万笏朝天的数里石壁阻截,嶙峋苍翠,仿佛是挽臂并肩,河水没有了去路。西边峡口黄河从有观览亭的奇峰下挤出来,草木茂密,郁郁葱葱,并不见来处。北面正是被称为“中国六大石窟”之一的炳灵寺石窟,在这里只能看到高耸的姊妹峰,还有从姊妹峰底飞檐伸出绿树梢的炳灵寺门楼。南面是一个叫鲁坪的小村落,10来户人家,绿树掩映中参差而居,田舍远近相接。却是乘着一脚山坡伸过来,把湖水逼向北去,曲成河湾。这些山水聚到了这里,便自成体系,像是一池盆景。而稳居在湖中的小村庄,似乎就是盆景中间的一处点缀物。许多游客到这里,都由衷地赞道:多么宁静而又美丽的地方!细说来,这里更美的应该是月色中的炳灵寺、鸟鸣声中的炳灵寺、花草香气里的炳灵寺。
那天晚饭后,和所里的朋友们说完事情,天已经很晚了。我回到房间,猛地一惊:屋内如同白昼,明亮的柔色,溢满屋子的角角落落。每一件摆设都变得梦幻,上面浮着水样的月光。揭帘望去,一轮璧月怔怔地遥视着,我蓦地记起,今晚是农历十六,明天就是夏至啦!岁月如梭,还记得刚刚踏青来着。想到这里,思绪涌动翻滚,毫无睡意,便轻轻地推门走上平台。想不到若雨女士也在这里伫立眺望,只听得一声叹息,像飘落的一缕轻纱,幽幽地从她口里送来:“睡不着,太安静了。”怀着同感,我们不再说话,悄悄地立在月光下,向四周瞭望。仿佛置身于亘古的荒原,抑或是深邃的洞穴,万籁无声,安静得让人不知所措。山水屋舍,草木鸟兽,一切都浸在月华波光中,那些附着灌木的奇峰,那些披着细草的长坡,那些排着庄稼的条田,还有那些举着高树的村落,都在月光中洗荡。山峰被月光洗出了皱褶,层层叠叠,增加出许多底蕴;长坡被月光洗出深浅,凸凸凹凹地横在那里,平添出这么多的界格;条田被月光洗出薄厚,深碧浅绿地躺着,让人理出不同庄稼的明明暗暗;最是那些村落,被月光洗出了幽静,三三两两的灯火,若有若无,在那里时明时灭,闪烁着梦境般的安详与闲适。许久,若雨又一声轻问,如逸出深涧的薄雾:“这里自古就是这么安静吗?”我是当地人,耳濡目染,自然清楚地知道这里历史上并不安静。从晋代开凿洞窟,修建寺院始,2000年来,这里曾经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战争和杀戮。朝代的更迭、民族的冲突,期间有过多少烽火突起,有过多少腥风血雨……那些被焚毁的重阁和栈道,那些被击碎的塑身、被熏黑的壁画,分明都在默默地诉说着那一次次的兴建和一次次的毁坏。只有这峻峭奇秀的群峰叠嶂,伴着草木冬眠夏醒,而且历劫不磨,活生生地矗立在远山长河间,坦然面对着人类哀乐。还有经天纬地的明月,夜夜来相顾,到这山峰环绕、略无阙处的寺沟峡,静静地俯视着这山、这水、这碌碌于世间的人们。仿佛是那尊在悬崖旁沉默了千年的大佛,慈悲地凝视着人间的兴衰沧桑,让来客仰望那舒展的眉宇和深邃的目光,对命运遭际、对宇宙本原发挥各自无穷无尽的思索与想象。
怕误明天的事,午夜时分,和若雨道别后,匆匆地返回房间,稍事洗漱便躺在床上。思绪依然是那样清晰,与失眠抗争了一会儿,终于似睡似醒地进入了梦乡。如水月光里,几次辗转,几回梦断。恍惚间,像是在枕旁,脆脆地闯入一声鸣叫,就在我愣怔时,耳际传来如涨潮般的鸟啼。循声走去,月光伴着晨曦,照彻万物。群山无处不苍翠,坡地无处不碧绿,才4点半,峡口远近,一派清晓。屋檐上的鹡鸰和知更鸟、崖头的山雀和草百灵、树梢上的画眉和灰喜鹊,还有那些知名不知名的鸟雀,用自家声调,高高低低地啼叫,且彼此呼应着;又与邻家儿女争奇斗妙,卖弄着曲调,远近起伏地争唱着,山川显得极其清越。间或从晨露垂叶的长坡田间送来几声圆润的杜鹃长鸣短呼,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仿佛是从遥远的江南带来了久违的消息,轻拂着儿时的田园梦想。此时,我忘却了身边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方,伴着这一曲天籁之音的协奏,只听得自身的灵魂在奔走,思绪在起伏。不知在平台上立了多久,若雨的一条短信把我引回了人间:“醒了没?在干嘛?”我抬头看到拿着手机鄂然的若雨,宛然一笑:“我醉了。”若雨颇解佛理,只欣然笑道:“利禄场的酒,只能醉却身体;佛域的醍醐,最能顿悟灵魂啊。”好一个佛域!我们在平台上说起东晋高僧法显在这里的修持,西秦高僧昙摩毗在這里的奉佛,以及近代的班禅大师、嘉木样活佛来这里朝拜……不觉之间,思绪集聚到了一起:这些美妙的鸟鸣是继承了炳灵上、下寺清亮的钟磬音和法号声,还是钟磬与法号模仿了清亮的百鸟合鸣,抑或是鸟鸣原本就是钟磬与法号的绝妙伴和,生来只为拨动世俗界信众心灵的智阀,助其大彻大悟,成了炳灵寺佛音中不可或缺的那缕天籁之音律。
之前说好所长带我们去晨练,敲门时才知道,昨夜他们一直在加班。无奈中,我只好带着若雨,踩着晓露,推开山门,走进史书上称作“唐述谷”的山谷。谷口即炳灵寺,佛像庄严,佛窟俨然,果然是“十万佛域”。站到这里,奇奇怪怪的峰岭扑过来,幽幽静静的沟壑迎过来,这些峰岭沟壑在晨曦中轻雾缭绕,各显奇形异姿,绝无一点相同,似乎在印证造物者对万物创造的微妙匠心以及构建大千世界的万般心境。从这里回目望去,目光回落处,峰岭肩怀上,草木枝柯纷披,千层苍翠。沟壑平野里,杂榛柔条繁茂,一谷葱绿。间或有几树杂花,粉粉白白地摆动着晨风,数簇草花,红红黄黄地捧举起露珠,展示着它们在翠谷里的逍遥活法。才看清山崖上的花树,早有浓郁的花草香驾着晨风,回旋而来,播洒飞舞,沁人心扉。毕竟,若雨是生活在都市的女子,习惯了化妆品的香味,但是又怎能和自然界的花草清香比拟呢?她在勃郁香风里儿童般欢呼跳跃,还轻声哼起小曲。末了,边走边嗅,问道:“这是什么花草香啊?”我反问道:“是指哪个沟壑的香气?”望着她的困惑,我说道,唐述谷里有珍奇的沉香、檀香等树种,远志、贝母等近百种中草药。这些草木团聚集居,含香播芬,采药人正是沿着各自不同的香味来寻找的。若雨若有感受地说:“怪不得前面沟里红花多,这个沟里又是黄花多些。”是啊,数公里的山谷里,奇峰穿插回旋,将一湾湾灌木茂草隔绝出不同的天地,让连片的花草在自己的世界吞吐芬芳。那些略带辛味的荆芥花、略带甜味的秦艽花、略带苦味的苍耳花,以及那些略带辣味的薤白花,似乎整个夏天都是它们的盛开期,昼开夜放,蕴足香气,等待着山风的到来。近处的花草香笼罩着,它是一幕潇洒的细雨;远处的花草香飘荡着,它是一段遥远的幽梦。到了这里,被花草香迷醉的不仅仅是游客,更多的是飞舞在花丛中的蝴蝶、忙碌在花蕊上的野蜂,还有跳跃在花旁枝头的山雀。我颇有感触地和若雨说道:“花草香使人清醒,使人从善。”历史上那么多人为了给炳灵寺献一瓣心香,千里跋涉,前来贡奉。而大自然却悄悄地酿成万种馨香,千百年来供养着佛神,供养着世人,做得若无其事一般。若雨拿一朵蓝花回眸微笑,真是拈花一笑啊。
在从炳灵寺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到:洗过了夜半月光,醉过了清晓鸟鸣,舞过了满谷花草香,我们才领略到了完美的炳灵寺。虽然,我在炳灵寺旁边的小县城居住了数十年,因为工作关系,也曾经常来炳灵寺。但是我以往看到的只是烈日下游客如织的喧闹的炳灵寺。若非这般际遇,我这一生大半与炳灵寺的美妙失之交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