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温特
老式灯具、黑胶唱片、手工面包——这些充满复古气息的产品最吸引的往往就是年轻人。他们并非真的想回到过去,而只是想在如今冰冷的数码世界里添一丝温暖的生活氛围,这样的温暖来自于古老的时光,来自于传统的手工艺。
在机器的一阵敲打之后,凯斯丁·海瑟把一团黑乎乎又热烘烘的金属块挪到一块金属板上,随后从上部缓缓降下第二块金属板。短暂压制之后,海瑟取出了成品:一张黑胶唱片。整个过程如同在面包房里生产面包一般。在这座位于米里茨湖边勒贝尔小城里的精密加工厂里,生产的远不止这种小众手工唱片。隔壁的巨大厂房里,每周7天全天候大批量制作着黝黑的黑胶唱片,偶尔还生产一些色彩绚丽的碟片。如果不这样加紧开工,根本无法创下过去这一年年产2000万张的纪录。
20年前,这间黑胶唱片工厂还曾生意惨淡,月产量仅有6万张。那会儿这绝对是个只属于少数人的爱好,几乎所有的音乐制作人都一致认为,这个小众的族群也终会消失。“如今我们一天就生产6万张。”生产部经理贝昂特·阿特曼说。他计划2017年生产2400万张黑胶唱片——这个数字达到了产能极限,“如果说从满足市场需求角度出发的话,那我们还应该再多生产一些的。”
2012年前后,西方工业国家的一群年轻人在小范围内开始了这场复兴运动,他们找寻着与数字时代截然不同的一些产品,一些不同于大众化批量生产的小众产品,不同于MP3音乐那种缺少实际载体的音乐播放方式。阿特曼认为:“他们钟爱唱针放在唱片上发出的滋滋声响。”他们再一次打起了领结,这个多年来只出现在基民盟政治家海因茨·里森胡博脖子上的时尚界“化石”。
他们热爱德国经典菜肴“国王山肉丸”,或者说至少认可顶尖大厨文森·克林科做的那些;他们钟情柏林诺哈仕餐厅供应的高端德国传统美食;他们喜欢在餐后来一杯水果蒸馏酒,虽然早些年这还被公认为是老掉牙的飲料;他们再次发现了酸面包的好,还有那些复古梨形灯泡、胶片相机、蘸水钢笔、手工编织、40年代造型单车、老式剃须刀、青春艺术风格装饰砖以及22岁英国歌手杰克·巴格演绎的60年代曲风专辑的魅力。人们又走进了自家放满工具的地下室;一个接一个的年轻人开始试着酿造起属于自己的精酿啤酒。
新鲜硬面包:全德境内销售的面包约70%来自于大型面包工厂,然而越来越多的消费者又开始垂青小型面包房制作的面包了,特别是那里制作的酸面包。一些人甚至干脆自己在家里做起了面包。
作家西蒙·雷诺兹在他的书《复古狂热:流行文化对自身过往的迷恋》中写道:“人们对过去的珍视还从未如现在一般。”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谁在珍视它?又是因为什么?
这股巨大浪潮的背后或许有很多源头。奥地利哲学家罗伯特·帕福勒认为,人们对于20至40年代的关注实际上是对如今社会舞台热点话题的回应:按照现今的道德标准,社会越是抵触吸烟、吃肉、嗜甜、饮酒甚至性欲等传统享乐,越是给人们强加一份负罪感、约束他们,就会有越多的年轻人向往过去那不受束缚的时代,并试图通过这些复古的二手物件去了解那个时代。
即使真的能够借助时光机回到过去,他们也并不会真心想要回到四五十或者六十年代去,因为那毕竟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但对他们来说,那个时代无疑充满了吸引力。帕福勒认为,充满设计感的复古轿车就是这样的代表:“1960年到1975年那会儿,根本没人会想到当年的老式汽车还会在若干年后被复制生产。”就像没人会想到去量产牛仔裤,也没人会把梨形灯泡当作30年代的经典设计去另眼看待。
这种对复古事物的追求当然也和直接的感官体验有关:与网络上下载的虚拟音乐文件相比,黑胶唱片可以实实在在被拿在手上,需要保养,也可以被分类存放在唱片柜子中。这背后蕴藏着年轻的都市青年对复古生活的追求:在如今全球化的氛围之下,各城市的特色正在被逐渐抹去。从纽约到新加坡,随处可见相同的服装品牌、知名咖啡馆、大型购物商场和连锁快餐,千篇一律。当第一口尝到手工制作的酸面包,便会意识到之前一直吃的那些面包工厂批量生产的面包里,缺少了点什么。在知名啤酒品牌占领整个市场之前曾经随手可得的小作坊啤酒,如今尝来还是味道浓烈、风格独特、与众不同。热闹的手工教室里聚集着一帮手工爱好者们,编织着只属于他们的那件独一无二的毛衣。
面对这个过度电子化、平庸化的现代世界,许多年轻人都开始抽身逃跑。促使他们逃离的不止是对于感官体验的向往,还有对摆脱现实的渴望——逃离这个安全感越来越少、境况越来越复杂的世界。但与此完全相反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或许是一个德式的社区小菜园吧。随着杂志《田园情趣》的销量猛增,越来越多的大城市居民也开始在某个角落建起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闲暇菜地。就像国王山肉丸和领结那样,在小菜园里松土和除草在10年前还是被人嫌弃的生活内容。时至今日,在柏林或者汉堡这样的城市里,为了得到可以种田的一小块土地,一群30多岁的人不惜大排长队。虽然在这些小菜园中耕作的人里,45岁以下的只占到了15%,但其中大约1/3从2000年开始便从事着这份自家的耕作事业。德意志花园联邦协会主席彼得·巴仕科认为,人们的这一诉求无疑是出于对摆脱巨大的经济循环体系束缚的渴望:“对人们来说,吃超市里买的苹果还是吃自家种植的、可以辨认品种的苹果,差别是很大的。”甚至在柏林最古老的城区——十字山区的莫利兹广场附近,也有一片名为“公主园林”的田园种植地正在蓬勃发展着。当地居民在这片巨大农场中的自家小区域里,收获着鲜花和瓜果。
用钢笔书写生活:同蘸水钢笔一样,纸张文具也迎来了它们的复兴。舍弃掉邮件和短信,亲笔写下一封信,相信会让收到的朋友感到惊喜无比。
无论是手工织物、手工面包、自种蔬果还是自酿啤酒,这些复古的追求都还仅限于一个很小的历史范畴,可以说是一种嬉皮风格,是一场城市里的反全球化运动。讽刺的是,这股复古潮流的影响力之大,直接造就了许多大批量生产的复古物件。德国大型建材市场霍恩巴赫销售的青春艺术风格瓷砖每平方米价格为23欧元,欧倍德建材超市销售的复古风格灯具每件4.99欧元。
当这一潮流的先驱们开始行动的时候,没人想到要去请教一下哲学家、思想家,也没人相信有一天这会成为如此重要的一个潮流。与此相反,多数的复古产品制造商们都还对自己取得的成功感到意外。曾经从事艺术书籍出版工作的克里斯朵夫·凯勒12年前在博登湖畔的海高地区购置了老磨坊“史泰米勒”。之后他无意中发现,购买这块地的同时他还获得了一份古老的酿酒许可证。凯勒说:“我早就听说水果蒸馏酒快要绝迹了。”他对当地的这一传统产生了巨大兴趣,“这种水果蒸馏酒一般只有德国南部地区有。”于是他开始自学酿酒,尝试性地酿造了几瓶送给朋友。“开始的时候只是一项兴趣,之后热情越来越高,把这个当成了一门学问去研究。”只是出于好玩,他拿着其中一款蒸馏酒参加了一场比赛,还获了奖,紧接着便突然出现了很多来找他买酒的个人和饭店。
如今的凯勒完全靠酿酒为生。“原本完全没这么计划过。”他说,“我觉得这当时应该也是‘酒精作用吧。”赋予古老事物新的生命,这过程中体会到的巨大惊喜一直驱动着他。许多德国小型酿酒厂又开始热火朝天地酿起了酒,饭店里也不再只售卖意大利格拉巴酒了,许多饭店的菜单上再次出现消失多时的创意酒,如菊苣酒或黑刺李酒。凯勒的水果蒸馏酒和药草蒸馏酒的一大特征,是它们极为有限的产量。有些品种一年仅生产几十瓶,而销往的都是诸如柏林丽思卡尔顿的“香水”酒吧这样的顶级场所。在这些酒吧里,古典派和新古典派再次相遇。既是调酒师也是鸡尾酒历史学家,同时还是《绅士》杂志常年御用的酒类评论家大卫·翁德里希认为:“消失的传统再次回归,的确是一件很棒的事情!”最近他迷上了一款新的鸡尾酒配料:德国谷物。
想必这也是比利·瓦格纳会喜欢的。这位柏林的餐饮业人士在他的诺哈仕餐厅里销售着史泰米勒酿酒厂生产的蒸馏酒和许多其它的复古酒类和菜品。现年35岁的瓦格纳留着络腮胡和充满个性的发型,外表看来完全不像是餐饮界的极端人士。尽管如此,不久前还是有记者在品尝了瓦格纳的食物后评论道:“我现在终于知道另类选择党(德国的一个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该党派怀疑欧洲一体化,并反对欧盟单一货币政策。)好的是哪一口了。”
真的是这样吗?如今瓦格纳已经取得了极为难得的成绩:餐厅开业仅仅一年,他和大厨米夏·山弗便摘得了米其林一星的头衔。这家位于柏林的餐厅最异于寻常之处就在于:这里完全没有异国风味。瓦格纳认为,极端点来看,这家餐厅的德国民粹主义十足。对于美食、饮品,瓦格纳一直在探究“究竟什么是德国味道,究竟什么是柏林味道”,也就是所谓“舌尖上的德国”。
简单来说,这里的口味就是非常非常好,是经过改良的传统老味道。用瓦格纳的话说就是“地道到爆”。在餐馆的橱窗里,也确实挂了这么一块写着“地道美食”的牌子,然而一块巨大的窗帘,挡住了人们再往里面探究的视线。诺哈仕餐厅完全不需要依靠广告,每天晚上,餐厅里的42个座位都会被预订一空。想要周末來用餐的客人甚至必须提早5周订位。这间餐厅真正奢华的一面,只有在落座之后才能慢慢体会:42个座位从3面环绕着如同舞台一般的操作台,作为“导演”的米夏·山弗带领着他的团队用10道佳肴演绎着一出名为《盛宴》的舞台剧,切丝的红菜、土豆浓汤、芹菜、白菜被逐一呈现。
只有在瓦格纳和山弗这里,才能品尝到顶上放置着鳗鱼的红菜丝沙拉和味道醇厚、浓郁,经过烟熏黄油加持过的土豆浓汤。这份人均花费95欧元的大餐里,微烘的数片菜叶就能让食客沉醉不已;一块来自十字山区九号市场里阿尔弗列多·斯洛尼面包房的酸面包片就能让人发现,即使只有“面包和酒”,也是可以生存的。
瓦格纳认为,他的餐厅并非是一种倒退的存在,而恰恰是对现实的反映。他认为:“虽然是过往的重现,但一切都伴随着不同的形式。”
复古不同于怀旧。黑胶唱片里也会播放出最新的流行音乐;经典梨形灯泡里也蕴含着最新的节电技术;在家中浴室里贴满柏林戈仑魔像公司生产的青春艺术风格瓷砖的人们,也能感受到现代洗浴设备带来的踏实和脚踩地暖的舒适。亲历了这一场复古风潮爆发的戈仑魔像公司,同样也不曾预料过这一切。2003年,公司很小批量地生产了一些仿古风格的瓷砖,为的是去修复几处繁荣时期风格的房屋走廊。之后公司创始人托马斯·戈茨麦又尝试性地在稍大点的范围内销售了一些这种华丽风格的瓷砖。如今这间公司在德国开设了5家店铺,这些旧式新型瓷砖甚至远销到了位于纽约的阿普兰餐厅。复古产品的一大魅力也在于它的稀缺性,在于一种意识:特意去购买本地产品。但相对的,便是所需要付出的高价:一块18厘米×18厘米戈仑魔像瓷砖售价在10到25欧之间。“有的时候会有客人进来询问,这是不是一平方米的价格。”销售经理托比亚斯·克劳斯说。可惜并不是。然而他也并不想大批量生产这些瓷砖:“你永远不会在普通的建材市场上买到我们的产品。”
坐落在柏林哈克雪庭院的奥尔巴赫男士精品店里,一个传统领结售价在85至95欧元之间。售货员说:“即便如此,来消费的年轻人还是多过中年男性。”很多年轻人买来参加毕业舞会,他们认为这个领结可以戴一辈子。
一瓶好的水果蒸馏酒可能贵达150欧元,但却令人回味无穷。而最近又开始成为潮流的编织,也不是什么省钱的爱好。慕尼黑针织用品小铺玫雪莉的初学者课堂常常座无虚席,越来越多的都市女性(以及部分男性)对这一项手工产生了兴趣。然而,如果谁真的尝试一针一线地用美利奴羊毛织一件毛衣,那么按照玫雪莉老板娘莎碧娜·罗曼的计算来看,“差不多得花费3000欧元。”
这一切看起来都与物美价廉的消费观背道而驰。然而一件印度尼西亚生产的T恤虽然只卖4.99欧元,但洗过10次可能就再也没法穿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并不是去回归过往,而是去回顾过去,回顾那些无比精美的设计。不需要去研习艺术史论文,就能够体会到搭配针织座垫的流线型单车的那种美。过去的100年就像是一个珍贵的档案馆,像家里放置了许多宝贝的阁楼,我们走进去,找出最美好的那些藏品。
作为汉堡广告公司金鹿的创始人之一,马塞尔·洛克曾负责为菲亚特公司推出的新型号汽车菲亚特500设计德国版广告。这辆车外型圆润,上市后反应火爆。洛克认为:“外表古典、内部现代,这正是如今的消费者所钟爱的。”
[译自德国《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