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困境

2017-08-08 18:11贾斯汀·沃兰德
海外文摘 2017年8期
关键词:乔恩动物园大象

贾斯汀·沃兰德

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孩子在费城动物园玩耍,和最凶猛的野兽亲密接触。当时她正在动物园的主干道上漫步,一头西伯利亚虎突然出现,这头猛兽体重超过400磅,能够轻易地扑杀一只野生动物。但是这家人并没有感到害怕,反倒盯着老虎笑了起来。这只老虎走出了巢穴,它的活动区域和游人之间有着相当安全的距离,并隔着一层钢丝网。老虎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四处游荡着。

费城动物园的虎园,以“狭路遇猛虎”为特色,颠覆了游客的动物园游览体验,这种新式动物园被称作“生态动物园”。人们向来对动物充满了好奇,想要更近距离的接触。最近的几次采访中,我经常看到小孩子向白脸狐尾猴投食,看到长颈鹿在游人的头顶上采食树叶,看见好多游人因远处突然出现的猛兽而大惊失色。动物园园长安德鲁·贝克说:“野生动物园的最大变革在于动物的饲养方式。”

随着动物科学不断进步,动物权利运动不断发展,许多相关领域专家表示,动物园想要继续存在、发展下去,必须进行彻底的改革。

动物情感研究给动物园提出了新的难题。

费城动物园是其他动物园改革的先进典型。但是在美国西海岸的一些动物园里,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在西雅图森林公园动物园,大象表演曾风靡一时,现在却门可罗雀。在上世纪80年代,这家动物园斥资300万美元,建起了极富设计感的园区,并因此享誉全球。现在,随着动物权利运动兴起,动物权利保护者们批评这家动物园为大象设计的圈舍太小,环境太差,对大象极不人道。2014年,园中的一只大象死亡,西雅图森林公园动物园面临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因为当时美国出台了新的动物园管理条例,根据相关规定,该动物园必须关闭大象馆,停止大象表演。这家动物园人气最高的招牌项目亮起了红灯,园中的大象只能被安置到别处。

“我是个审慎的乐观主义者,我们一定会克服困难,”西雅图森林公园动物园的前任园长戴维·汤说,“动物权利保护者根本就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大象身上,下一步他们可能会对大猩猩下手。”

自第一家现代动物园在伦敦摄政公园开张以来,把动物关进笼子里供人们观赏的动物园已经存在了200多年,现如今,这种模式在世界范围内受到了无比强烈的质疑。动物园管理者也发现,要把动物园的娱乐性、教育性与动物园潜在的道德争议平衡起来,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动物园的伦理问题与安全问题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游人的安全问题又与动物的安全问题息息相关。在辛辛那提动物园,为了救一个失足掉入展示区的孩子,动物园射杀了一只17岁的大猩猩。保护工作做不好,不光游客的安全无法保证,动物的安全也面临威胁。

我采访了很多动物园园长,动物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每个园长的答案都不一样:教育、动物保护、科研等等。但所有的动物园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建立人与动物之间的同理心。但是一直以来,人们以自己的认知方式来照顾动物园里的动物,这与上述目标南辕北辙。

随着科学的不断进步,人们发现,许多动物在被迫离开栖息地之后,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焦虑和忧郁,人们渐渐意识到,许多动物在智力、情感方面,大大超过人们之前对它们的认知。这就引发了一个关系到动物园存废的问题:如果人们意识到,限制动物的自由会给它们带来心理创伤,是否还应该在动物园中圈养动物?无论人们给动物设计的圈舍多么先进,多么人性化,都要面临这个问题。生态动物园理念发起人、费城动物园首席设计师乔恩·科说:“即使是当代最先进的动物园,本质上也是圈养和管束动物,在我看来,这是动物园与生俱来的缺陷。”

GLMV建筑公司的建筑师麦克·克利福德说:“当人与一只猩猩四目相对时,这个人可能会更加深刻地理解自己在大自然中的角色与地位,理解自己与大自然的关系。”克利福德的工作是创意策划,在同事眼中,他更像个哲学家。他正在思考动物园的未来。他认为,要解决动物园建造问题,应当从人与动物的关系上着手,塑造出一种新型的人与动物的关系,并且让动物园能够持续地经营下去。GLMV正在堪萨斯州威奇托市尝试设计新型动物园。这里的塞奇威克县动物园有一个5英亩大的开放式园区,蓄养着许多大象,园区周围有河道将园区封闭,游人必须乘船才能上岛。这样,大象在岛上是相对自由的。

在费城动物园,园方希望生态动物园理念能够拉近人与动物之间的距离,营造亲密接触的体验。园方也投资兴建了许多其他具有创新精神的动物馆舍。这些馆舍把我们日常生活中非常常见,又很少注意到的小动物,比如鸽子、老鼠、蟑螂等,深度展示出来,制造趣味性。当我游览费城动物园的时候,就见到过一大群孩子,兴致盎然地围在讲解员身边,看他用各种小实验来展示老鼠的智力。

动物园设计师明白,现代舆论环境对动物园圈养动物这件事越来越苛刻。越来越多的动物园开始设计采用更贴近自然环境的馆舍,并且努力把这种观念上的转变传达给来园参观的人。

最好的例子就是圣路易斯动物园新建的北极熊馆。这家动物园斥资1600万美元,参考最新的科研成果,营造最适合北极熊的生态馆舍环境。这间馆舍占地4万平方英尺,馆内还原了所有北极熊在野外活动的地形环境:水域、海岸和苔原。馆内最多可以容纳5只北极熊正常生活,这5只北极熊之间又能形成一个小型的社交关系。此外,这家动物园还配备了一座占地2600平方英尺的动物医院,关照园内动物的健康。如此种种,都是在向游客们展示:动物园正在全心全意为动物健康服务。

几位动物园经营专家告诉我,维持如此先进的動物馆舍,给动物园的日常经营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每年动物园要支付巨额的运营费,但是游览量却不会发生质的提升。动物园收不抵支,很难持续经营下去,这意味着动物园必须慢慢减少园内的动物存量。

要在动物园里蓄养大象,变得越来越难了。研究专家们基于过去几十年的研究已经达成共识:绝大多数的动物馆舍都不合格。去年7月份发表在《公共科学图书馆·综合刊》上的一篇研究表示,大象只有在形成了自己的社会系统之后,才能健康地存活。当这一条件缺失的时候,大象会表现出基本生理功能的失调,甚至丧失生育能力。动物园在数年前就发现了这种情况。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在2011年出台了相关规定:协会内部的动物园,若要蓄养大象,不得少于3只,并且要额外聘用全职的大象科学家。

但并不是每一家动物园都有条件维持这么高标准的动物馆舍。有的动物园,像奥哈马动物园、圣地亚哥动物园和休斯顿动物园,已经下定决心,要建设高标准动物馆舍,另一些动物园,比如旧金山动物园、西雅图动物园和芝加哥动物园,则干脆放弃在园中蓄养大象。有些不太正规的动物园也会蓄养大象,但是馆舍条件远远达不到动物园和水族馆协会的要求。

生态动物园设计理念的提出者乔恩·科认为,动物园的改革才刚刚开始,他已经把目光放到了几十年之后。费城生态动物园项目只不过实现了他一部分的计划,一旦有了足够的资金支持,条件成熟之后,他能给动物园世界带来更多的惊喜和变革。

乔恩·科认为,真正的动物园变革重点在于“去动物园化”,要彻底颠覆动物园的传统概念。不再是把动物带到人面前,向人们展示,而是把人带到动物的世界中去,去感受动物最自然的一面。把塞奇威克县动物园大象岛的运作模式,运用到每一种动物身上。

然而,并不是每一家动物园都有财力进行那么大规模的重建。许多动物园只能循序渐进,一点点更新馆舍。有的太老旧过时的动物园,在社会舆论与经营管理的双重压力下,甚至只能关门大吉。

乔恩·科还意识到,动物园的发展,也会受到虚拟现实技术的冲击。虚拟现实技术足够发达之后,就能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给人们提供游园体验。随着贫富差距逐渐拉大,高标准动物园的门票会越来越贵,普通人很难消费得起,而便宜点的动物园,则可能退化成主题公园。乔恩·科说:“很多人觉得,动物园的发展,就是财务报表上不断上升的一条曲线,其实不然,动物园的发展是全方位,多角度的。就像大树一样,地上枝繁叶茂,地下盘根错节。”

当戴维·汉考克在1975年出任森林公园动物园园长的时候,森林公园动物园跟其他的城市动物园并无二致。那个时候汉考克已经意识到了,动物园的管理模式正在对动物造成伤害。他说:“这些动物园在设计的时候,把动物当成了人类的玩物,对动物没有一点尊重。”

当然,这种做法是有传统的。早在16、17世纪,欧洲航海家把他们航海探险时遇到的珍奇动物抓起来带回欧洲,给他们的金主瞧新鲜。这些动物就被关到笼子里,摆在宫殿里给贵族围观取乐。那个时代被称作“笼养时代”。

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园,于1828年在伦敦摄政公园开放。那个时候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就开始慢慢发生改变了。一开始,科学家们隔着笼子对动物进行观察研究。后来则向公众开放并收取门票。公众非常喜欢动物园。后来,在全球范圍内几乎每一个主要城市都有了自己的动物园。几十年来,把动物放在笼中展示这种做法一直保持不变。

汉考克的头脑中萌生了很多全新的想法。在管理西雅图动物园时,他把乔恩·科招至麾下,听取他有关改革动物园的想法。乔恩·科刚从学校毕业时,就在期待这样的机会。他希望为大猩猩设计一套景观,包含足够的空间和丰富的植被,大猩猩能够自由自在地漫步其中。

传统的动物园管理者一开始并不接受这种想法,他们认为毫无拘束的大猩猩会破坏掉人们精心布置的景观。但当时的西雅图动物园还是决定贯彻这种先进理念。后来西雅图动物园大获成功,乔恩·科很快就名声大噪。他的设计理念——沉浸式游览,很快就在全球范围内广泛采用。

乔恩·科的设计理念也是占到了天时地利,很快,民间就兴起了动物权利运动。动物园的管理者很快就认识到,这股民间运动风潮里,对动物园的反对呼声很大。很多动物都无法适应动物园生活,比如北极熊很难适应动物园里过高的气温;狮子等大型肉食动物再也不会驰骋草原追捕猎物。这完全违背了深埋在动物基因里的天性。

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彼得·辛纳说:“在合法性方面,蓄养某些动物是充满争议的,观赏某些动物并不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刚需。”辛纳教授在1975年出版的著作《动物的解放》是动物权利运动的渊源之一。

过去几十年中,有关动物园动物的科研活动,让人们越来越关注圈养动物的道德困境。神经学研究表明,人类脑中引起自我意识的化学成分,在哺乳动物的脑中也大量存在。行为学研究也表明,动物之间有着复杂的社会性关联。动物心理学家已经得出结论,动物跟人类一样,也会遭受精神疾病的困扰。

流行文化也在推动动物权利意识在民间传播。纪录片《黑鲸(Blackfish)》向人们直观地展示了人类残忍对待虎鲸,给虎鲸带来的巨大精神伤害(这部电影上映之后,很多海洋馆都取消了虎鲸表演)。去年,辛辛那提动物园为救失足落入馆舍的儿童,射杀了大猩猩哈兰贝,这件事在网上引起了滔滔民愤,网民强烈地质疑射杀大猩猩的必要性。

对于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变革,汉考克思考了很多。他认为,有的时候,动物园只是在给游客制造假象,让游客误以为动物得到了妥善的照料。现代化场馆肯定比老旧的铁笼更吸引人。但动物本身是否真的需要外表这么光鲜的馆舍呢?在综合景观馆舍里,地形装饰物都是人工制造的,甚至还设置了通电的假草,把动物困在游客容易看到的地方。

汉考克说:“现代馆舍里的混凝土大树、照明灯架等等对于改善动物生活环境毫无用处。看上去动物园似乎正在努力提高动物待遇,实际上这些形象工程对于园中动物来说没有意义。”

许多动物园管理者当然不同意汉考克的意见。许多人在动物园工作了数十年,自己的人生已经和园中动物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近年来,他们已经在致力于改善动物待遇,而来自动物权利保护组织的各种舆论压力和诉讼,让他们筋疲力尽。在动物园方的眼里,这些组织就是一群极端主义者。园方害怕动物权利保护运动最终会毁掉他们经营一生的动物园。

保护濒危动物是动物园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动物园与水族馆协会强烈要求动物园每年拿出预算的3%来支持动物保护事业。许多动物保护项目在这类经费的支持下成立起来。协会推进了很多动物深度保护项目,红狼、加州秃鹰等稀有动物,都得到了保护。它们都曾一度濒临灭绝。

许多动物园内哺育的大型濒危动物,比如大象、狮子、棕熊等,永远不能适应野外生活了,它们的一生都将在动物园中度过,就像世界上最后一只平塔岛巨龟一样。科学家们多年来一直努力想让它和其它种类的巨龟生下子嗣,但一直没有成功。这只巨龟死去时,它的族群也随之灭绝了。

正是有了这样的教训,许多动物园开始重新思考动物保护的问题。有观点认为,比起动物园自己动手拯救某一个特定的族群,不如大力发动社会人士向动物保护活动捐款;而有的动物园则呼吁游客贯彻低碳生活理念,为保护动物野外栖息地尽一份力。前任休斯敦动物园园长里奇·博朗基说:“园内向游人开放的馆舍,应当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不然就不应当存在,动物园必须自己承担起保护自然的职责。”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保护动物感兴趣。汉考克说:“我认为动物园的存在对保护动物意义不大,是掩耳盗铃。动物园展示出一副保护动物的姿态,游人们确信动物确实受到了保护,在这套谎言里每个人都很满足。”

从基本功能上来说,动物园还是一种保护、蓄养动物的设施。世界上最富盛名的动物园,已经存在超过100年了,兴建了无数的馆舍,也为照顾动物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变革从来没有停止过,变革正在缓慢而持续地推进着。

我采访过的几名动物园管理者,都表现出对动物园未来发展的担忧。部分人甚至无法接受生态动物园这种颠覆式的变革。的确,某些改革确实收效甚微。乔恩·科正在致力于帮助其他国家设计、建立动物园,并传播自己的理念。

人们始终喜欢跟动物接触。2015年,美国境内的动物园总计接待游客1.7亿人次。其中儿童居多。许多动物园的游览人数都在稳步提升。某动物园经营咨询机构创始人戴维·沃尔什说:“经营动物园是一门商业活动,人们喜欢游览动物园,而动物園的经营也将持续发展下去。”

但是,动物园商业经营的成功并不能让动物权利保护者感到满意。而一旦动物权利保护导致动物园的娱乐性、猎奇性有所下降,动物园的商业经营也就根本无法开展了。那么动物园未来的发展方向在哪里?现在谁也说不清楚。

[译自美国《时代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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