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安钦
掴嘴巴
这是早年的事情。
那时候,我的家乡海带主产业是海带养殖。生产力落后,所使用的生产资料基本上都是竹篾和麦杆。比如,固定在海底的木桩,我们这里叫做楸。因为这木桩是用楸树做成的,所以简称“楸”。系联着楸所用的绳索全是竹篾和麦杆搓成的,既大又粗,笨重得很,令人头痛的是不耐用。这种麦杆索在海里用不到几个月就烂腐了。所以,要养海带,每年都得打一次的楸。这楸是不好打的。首先是楸桩长,约有九米许,又粗笨,直径约有四十多公分。要想将这么一根长而粗的楸在波涛汹涌的海面打到三十多米深的海底里去,是件极具艰难的苦力活。正因如此,渔乡人家当年最怕最揪心的就是一年一度的打楸。
怕,也得干。好在当年是集体所有制的生产队,一个队有三十来号人。人多力量大,多难的活也难不倒这些黝黑壮实的三十多条汉子。不少的人还喜欢干这打楸的活。有人甚至说最好天天打楸呢。为什么?因为一到打楸时,生产队要集体聚餐。一年中,甚至于连过大年时吃不到的东西在打楸聚餐的时候都能够吃到。比如糖醋排骨和荔枝肉。当队长的,不晓得是他本人爱吃大餐,还是真正体恤到队员们打楸时所付出的蛮拼劲,一到打楸,便安排最高的伙食标准,买最好的菜肴,请最有名的厨师下厨,力争把本队的餐桌办成全岛最诱人的最有名气的餐桌。所以,一到这个季节,海岛渔乡到处弥漫着浓而香的酒味和菜味,特别是油炸鱼和油炸海蛎的味道,久久沁人心脾,让人心海荡漾,垂涎三尺。
一个外号名叫半山的小伙子爱闹,爱说笑话,也最喜欢打楸。面对如此香喷喷的酒菜,白花花又软绵绵的大米饭,他常说,有这样的伙食,他宁愿天天过打楸的日子。一天三餐,可以这般不设限的山吃海喝,苦累一点又有什么?
可是,奇了。一到队里聚餐的时候,除第一餐可以吃一些他们当年最喜欢的糖醋排骨、荔枝肉,还有油炸鳗鱼等食物,和猛喝几碗红艳艳的青红酒外,其他的菜肴,如闷蛏、跳跳鱼、海蛎抱蛋、鱿鱼干、虾仁炖蛋汤,连清蒸天然大黄鱼都没有了食欲。早上,他们喝了酒,吃了饭,斗志昂扬地扛着长长的楸,一路吆喝着号子,载着大楸,直把船一橹一桨地开到海中心,找准位置,高呼一二三,齐心协力地把楸桩果断地打到海底里去,直到天黑水暗,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岸上的生产队食堂。一路上,他们个个都想着,今晚,该可以好好地饕餮一下吧。可是,当他们洗完手脸,准备与打楸一样大战餐桌的时候,他们却发现,除了能极其勉强地喝下几碗红酒,咀嚼几片白糖炒猪肝和几支芥菜的叶帮,还有几口海蛎滑汤外,面对满满几桌的大鱼大肉,竟然全无兴趣。有人甚至要求厨师,为了下饭,赶紧做一碗虾皮紫菜汤来。这一建议一提出,整个食堂哄然大笑。有人就说,我们这些人该当是苦命儿,在家天天吃虾皮紫菜汤下饭了还不够,面对这般丰盛的肉鱼竟无食欲,这是不是该饿的人?!听此,半山小伙子一气之下,竟然放下饭碗,用他的手在自己的嘴巴上狠狠地掴了几掴,接着说,这不仅当饿,还得掴嘴巴!
从此,我的渔乡多出了这个“掴嘴巴”专用词。每当一年一度打楸季的时候,队员们之间会相互打听,你们的队开始掴嘴巴了吗?后来,这个词涵义的外延不断扩大,把所有的聚餐,包括婚丧嫁娶办宴的,也全都使用“掴嘴巴”。
说进不去就进不去
还是与吃的与打楸的有关。
当年,第九生产队有个名叫德歌的队员,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却是队里的骨干。重活、苦活、脏活,反正人家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都由他来干,而且从来没有怨言。每年度的先进生产者大家总是首推他,对这些荣誉,他是既不看重也不推辞,你评给他了,他也不客气,但他也不会向任何人道谢。人家不评他,他更不会向谁去争取。这个德歌,人家可以用朴实憨厚来形容他。正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脾气的老实人,几乎是所有的队员都喜欢他。当队长的更是爱惜他。也因此,人家總喜欢跟他闹着玩,开他的玩笑,他也从不计较,你们怎么逗他,他只是笑一笑,或者抿一抿嘴,能说的话他说上一两句,人家玩高深的,他听不懂,或者不想理的,干脆任人家怎么说,他权且当成默默未闻。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这天是他队里打楸,同样的,凌晨三点多,大家都集中到生产队食堂喝酒吃饭了。因为是刚刚从睡梦中起来,大家就餐时,基本上没有言语,偌大一个食堂,只有饭筷汤匙碰撞的叮当声和饭菜在嘴里咀嚼声,除此之外,静得出奇。吃快饭的人早吃空了碗底,见桌上仍有太多的鱼肉,其中的一人,看见这么静寂,想打破僵局,伺机与德歌逗着乐一会儿。于是,这队员便夹了两条跳跳鱼,装做好心一样地送到德歌跟前,然后直接将两条跳跳鱼放到他的饭碗里,说,德歌,你最辛苦,你要多吃几条。德歌是个很会吃的人,他知道,打楸是个苦差,耗体力大的活,时间又长,不多吃些东西扛不住。他习惯是,多吃主食的食物,主要是要填饱肚子,比如白米饭等能耐饿的物质,吃其他的虾仁呀、蛋黄呀,还有跳跳鱼呀等等,充其量是营养好一些,不耐磨,如果仅吃这些营养好的东西,不用一会儿便挺不住力气活了。要是扛不住干不了,人家还以为他懒惰,所以,除了吃些配饭下肚的必要的菜,如炸带鱼或鳗鱼、炖杂鱼、紫菜汤等下饭菜之外,其他的菜肴不管有多大的营养,他基本不吃。因此,当他看见人家将跳跳鱼夹到他饭碗上的时候,他连忙一边躲闪一边急不可耐地说:“进不去了进不去了。”说这话的时候,因为紧张,还将嘴里咀嚼着的饭粒喷溅出去,洒落一地。人家见他这般可笑模样,越是想着捉弄他,另一人也将一尾红艳的斑节虾夹送到他的饭里,德歌更为慌张,他赶紧躲闪,边躲边道:“我说过了,没法进去就没法进去了!”说这话时,他的脸还急得跟虾一样的红。这时,几个队员发觉德歌说的话不对劲了。今天是打楸,打楸的目的就是要将楸桩打到海底里去的,怎么可以说这个“进不去就进不去”不讨吉利的话?
别看已经都是解放后二三十年了,这里渔民的思想还是蛮封建迷信的,什么事都讨好彩头,特别是一年之季看打楸这样一个重要又重大的农活,是绝不允许人家随便胡乱说话的。当然,德歌说这话时并不是故意的,他说的是自己确实已经吃饱,你们大家好心好意塞来的东西根本没法再吃进肚子里去了。可是,这时候,人家却把他所说的这句话认为是不吉不利的倒彩头话。他这句无意中从嘴里滑出的话要是有人不做渲染,可能也没事,一经人提醒,又大大地加以张扬和扩散,大家更觉得可怕了。有人当场就说,看来今天别去瞎忙了,德歌都说进不去了还去干嘛?队长态度最决绝,几乎翻了脸地对大伙说,别再胡扯了,马上出海!endprint
队长说出海当然要出海。结果,这一天,第九生产队的队员还真的白折腾了大半天,不管号子叫得多么响,人心人力多么齐,打了半晌,真的是一根楸桩都打不进去。
在打楸场面,谁都是一脸正经的,在齐心协力的时候,谁都不会提起德歌说的那句话,更不会当面去指责德歌。大家只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但是,不管他们如何努力,打不进去就是打不进去。
这时候,最折腾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德歌。他想,今早,自己真不该吐出这句倒大霉的话,害得大伙白花了一天时间,又误了农时。这时候,如果大家能当面骂他甚至打他,他可能还好受一点,可是,大家一个个脸板得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简直有被芒刺心如刀绞之感。老实巴交的德歌实在别不住如此之境,在一阵又一阵的心里煎熬之后,终于承受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哭得泪如雨下。
大伙们见景,心也软了。纷纷劝他,别哭了,德歌,这话还好是出自你的嘴,要是别人,大家是不会放过他的。
听此,德歌哭得更加伤心动骨。
猪仔要开刀
我们海岛养猪的人不多。所以,既没有兽医也没有专业杀猪的。
如果猪病了,或者要杀猪的,就要到对面的一个半岛村里去请他们。当时,没有电话,也没有传呼机,更没有手机,传递信息的渠道只有靠人话、信件来传达,或者直接跑到这个村里去面请。但是,不管使用哪一种形式都得通过渡船。问题是,渡船一要看潮汐,二是只有白天才摆渡。好的是,如果可用渡船的时候,客人多客流量大。因为又都是不远不近的邻居村岛,这些客流中,基本是熟悉的,甚至是沾亲带故的,所以,要交代什么话到对岸去也不难。有什么要交代的,只要你到码头一站,可以随便找一个人将你要托付的话捎过去,人家既不会收钱也不用道谢,也可以将你所要交代的话语传递到你所要传递的那个人那里。总之,那时候,我们这里的民风是非常好的。
却说我们岛上有一个石匠,打石头的技术可算一流,但斗大的字没识几个,勉强可以看信件,要他写字是很困难的。可是,这一天,这石匠觉得不写信绝对是不放心的。
原来是他母亲养的猪病倒了。病猪在当年是很严重的事件,一旦死了一只近两百斤的猪,差不多等于要损失二十多担的地瓜米或者五百斤的柴火。所以,石匠家人一看猪病恹恹的,一个个都皱紧了眉头。他娘赶紧叫回在工地上打石头的石匠儿子,说,你赶紧到道头(码头)去,捎个话,请XX村的XX师傅过来看一看,如果不行,趁早杀了。
石匠当然知道这事的重要性和紧迫感,赶紧转身往道头赶,到那里观望了许久,竟然找不到一个他所熟悉的人。他很失望,但却不死心,一直在码头边苦等熟悉的人,让他放心地将他娘交代的话再交代到对岸的XX师傅那里去。等了半天,结果却等到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小年轻人,他担心年轻人办事不可靠,除了口头上做了交代外,又跑到开在码头边上的一家食杂店里拿来一张纸一支笔,涂鸦了下面几个字:
XX先生:请速速来到。XXX的猪仔要开刀!
石匠所说“开刀”的意思是,要杀猪即宰猪的意思。但他无论如何不懂得杀和宰两个字怎么写。他想,他用“开刀”,这位杀猪“先生”谅必会明白他的意思吧。
后来,关于“猪要开刀”,成为一桩笑话,一直在我们那里流传。那位石匠也被人家号上了“开刀”的外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