蓊郁之境

1

灯火通明的美术馆大厅里熙熙攘攘。

有人昏沉沉，有人为能参加这样暂时与外界纷扰隔绝的体面活动兴致盎然；有人华丽丽，有人一身素净但也仍然在刻意传递着个人品格；有人冷冰冰，有人开怀地和同伴讨论着未来可能的某次商务合作。

结束这场即将开始的油画展览开幕式后，来宾们会从大厅涌入内庭院参加招待酒会，继续这一晚上的谈笑风生。

和需要重点款待的客户们打完招呼，林漾从员工通道走出来。裹着浅驼色粗针披肩蜷腿坐在美术馆对街小花园的铁铸栏杆上，彼岸的整栋建筑在初秋的夜色里显得更加通透。

无论是在这北方古城还是在家乡南部小城，这是她最喜欢的时节。

微凉的空气里有草木和泥土的混合清新，夏天的辉煌没有散尽，秋日的寂寥亦没有完全笼罩，一种舒缓又充满敬畏的心绪充盈，天地万物处在最得宜的状态。

她想点一根烟，还下意识假装做出了一个双指夹着细长香烟递送到嘴边的动作，却又被这个不时出现的莫名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因为自己明明从没吸过烟甚至非常厌恶烟草气味。也许是需要在每次启动回忆并且生出感触之前经历某种仪式，就像那位民国女作家在开始讲故事之际要请听者燃一炉沉香屑，林漾常常自己听自己讲故事。

林漾工作中接触的很多都是喜爱玩味艺术的收藏家，他们乐于用领地空间陈述自己或真实或经过着色的故事，比如让私家住所犹如欧洲贵族宅邸般摆放不同古典流派的雕塑，比如在城郊室外桃源式样的会客院子里种满名贵的稀有植物，又比如在公司摩天大楼里设立一隅苏州园林似的室内绿地。他们精心耗费物力人工收集的一器一物、修剪的一草一木以及建造的亭台楼阁都是他们安放心事的载体，寄存往事的依托。

林漾还不能构想出一个可以充当自己秘密时光的容器，盛放那些让她引以为傲、山穷水尽又充满无限渴望的记忆，它们是平静深潭表面下的绵延暗流。

两年前岁末，林漾根本等不及参加毕业典礼，也无心在圣诞节来临之前张灯结彩的牛津街商铺里疯狂购物，在交完毕业论文的当天下午就坐上了伦敦飞往上海的飞机。疲惫的长途飞行后在浦东机场便利店吃下一碗麻辣香锅面，又立马搭上回省城的航班，一脸成功越狱的痛快。途中计划明天一大早就去甜食馆吃米酒，再奔赴熟悉的理发店染一个彻底的紫颜色短发，晚上和老朋友们喝到夜深，要把这两年半的异乡人憋屈发泄。越想越兴奋，腿部都有了个子飞长时筋骨拉扯的动乱，想嘹亮高歌，和啃最麻辣的卤鸭脖一样酣畅。

飞机落地的一刹那，双眼像滑丝的水龙头泪水狂流，毛衣领口被淋湿。

取完托运的行李，心情也平复很多，林漾走出来就见到了其实几个月前的暑假刚刚见过的爸爸妈妈，他们大声喊漾漾漾漾这边这边。爸爸接过行李箱拍拍女儿的头，妈妈紧紧抱住女儿，说，宝贝想家辛苦宝贝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见到最亲近的人反而有理由矫情起来，林漾居然开始了毫无仪态的号啕大哭。爸爸妈妈也忍受不了抵达大厅里其他人对这个扭曲啼哭的巨婴的异样注意，赶紧牵着她走向停车场。

回家啦！

爸爸开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座，林漾仰头打开四肢独占后面的长椅，黑色小轿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林漾一边啜泣，一边骂骂咧咧，我操老子终于回来了，我日老子再也不用出去了，谁傻逼谁再滚那么远读书，打死我我也不从家里出去了，我要在家里做窝在家里孵蛋在家里安居乐业……

爸爸妈妈对林漾很宽容，对于她从少女时期开始的说脏话、写奇怪的诗歌、烫头发、打耳洞以及跟男孩子约会这些行为都是装作不知道的，她也常常为能与父母有如此坦诚的关系由衷地心怀感激，也正因为這种互相的信任与尊重，林漾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叛逆过。在爸爸妈妈眼里，她永远是那个大喜大悲但真诚可靠的姑娘。

她确实在某些方面拒绝着成长，但她自认为是超脱，并且还总是中二病地感觉那些夜夜笙歌的红男绿女若是有返璞归真的一天，那时他们一定是有了和自己相同的心境——她一直以来的盼想是守护家人过简单规律的日常生活。但她也深深明白，无论是在摩登都市还是在五线城镇，繁华落尽见真纯的首要步骤是要做一个普世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她做梦都想变成那种事业有成、风情万种却又教养良好不带丁点儿风尘味的女人。

2

林漾这种自恃优雅的功利心在四年前爷爷的葬礼上被强化。

从小连飞蛾和蚂蚁都害怕，更不要说尸体了。有一年春节买回的两只兔子没几天就冻死了，是爸爸帮忙处理的。除了难受缅怀，林漾稍微都不敢去看一眼那堆白绒绒的软物。她为自己这种假惺惺愧疚，但她就是害怕啊，从此发誓再也不养宠物了。就算在乡间道路上偶尔碰到被快车碾压死于非命的动物和生鲜市场上的生冷肉块，她也会赶紧移开心惊的目光默念一万遍“我什么也没看见”。

爷爷过世，是林漾第一次全程直面同类死亡这件事情。

爷爷先是得了喉癌，趁还没扩散的时候换上了人造器官，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旦借用身体语言比画并不能准确传达意思就会懊恼，认为不够懂他，除此之外还总是抱怨大家打给他的明明就要凉掉的洗脚水太烫。林漾明白其实那是一种撒娇，爷爷知道自己能干贤淑的老伴和满堂的儿孙都把他当熊猫宝宝，他是家里地位不容置疑的老祖宗，他热衷于这种为家人操劳一辈子后可以颐指气使的成就感，家人也乐于溺爱这个难以取悦的哑巴老头儿。可是接着爷爷又有了尿毒症，频繁的血液透析让他的手臂连同整个身躯一起枯萎起来，医疗管道和血脉之间的输送交换实则是一种悄无声息的能量消耗，曾经红光满面的爷爷变成了一块蜡黄僵硬的干瘪木板。

还是有一天，医生跟爸爸说，可以把人接回去了，落叶归根吧。

全家人陪伴着奄奄一息的爷爷回到了乡下老家的四合院里。在离世的前一天下午，林漾一个人守在爷爷床前，已经很久难以进食的爷爷忽然表示饿了，林漾给他喂进了整整一大碗黑芝麻糊还有一瓶桔子罐头。家人们还说也许重获胃口的爷爷还能再撑几天，却没想到那是去世前的回光返照。

第二天中午林漾和奶奶在卧室午睡，大姑和妈妈守着已经被抬到客厅神志模糊的爷爷。林漾听到一声哭嚎从梦中惊醒，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正准备起身，奶奶陡然从床上掉下来跌撞冲到了爷爷身边开始扯裂地嘶叫与哭泣。

林漾被惯常端庄隐忍的奶奶此时手足无措的样子所震慑，是的，林漾先是受到惊吓，她觉得奶奶的反应是面临末世的人类才该有的。林漾只是寂然流着眼泪，想起祖孙间许多点滴。小小的她骑着爷爷的脖子去商店买膨化虾片；三岁生日爷爷送给她一套印着插满动物造型蜡烛的奶油蛋糕的背心短裤；中考出来发现爷爷竟然在考场外等她，还因为天气太热打着赤膊，林漾不愿别的同学家长看见爷爷这么不讲究拉着爷爷迅速地坐进了出租车里；爷爷不能说话以后很喜欢她从进口超市买的拌饭酱、燕窝果冻和红提果干。

爸爸没有过多参与这全员悲伤时刻，就去张罗白喜事乡俗去了。直到爷爷的骨灰准备入土的一刹那，轰咚，他双腿发软跪下来，整个人前倾开始颤抖，从低声啜泣到放声大哭，哭得脸和脖子都喘不过气地变成砖色。从未见过爸爸一滴眼泪的林漾看着高大的爸爸哭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泪人儿，她好想把爸爸伤心的裂片用胶水粘好，放回爸爸的胸膛，对着那颗被修复的心轻轻呵气，说，你好好的啊，我长大了，会好好保护你的。

林漾想虽然自己和爷爷感情要好，心疼爷爷太受病痛折磨，但也算高寿离世了，可不同的是，奶奶失去了相伴了一生的人，爸爸失去了最敬爱的父亲，他们的悲痛程度必然是林漾无法感同身受的。紧接着是外公外婆的去世，妈妈会睹物思亲。林漾和外公外婆感情相對疏淡，可看到妈妈哀痛她也会难过，只想对待妈妈这个中年孤儿更好。

葬礼上道士做法的时侯要求家人都跪在灵堂前的蒲垫上。连续几场法事林漾双膝生疼，便偷懒坐在了地上，心想反正自己向来懂得讨爷爷欢心，珍惜了共处的日子，因此爷爷肯定不会怪罪她在这些形式上的不拘小节。

三位道士敲锣打鼓，一会儿撒米一会儿喷鸡血一会儿上香，看不出什么章法，仔细听也不知道他们念叨的是什么。在烟雾笼罩把眼睛和喉咙都熏得灼痛的时侯，这场仪式终归接近了尾声。林漾瞥见道士唱词册的最后一页，上面用中楷写着的“南柯一梦”四个字，在泛黄的宣纸上恍如隔世又异常清晰。

一阵凄然，林漾默默地问自己，人生难道真的只能是一场梦么？我们饱含善意、爱和希冀地活着也不足以对抗这人世的无常吗？难道现在自己思考的一切都只是枉然，不过是这漫长梦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片段吗？

如果真的世事只是大梦一场，为何不把这个梦做得浑圆饱满呢？

就在那一瞬间，她对自己说，林漾，你要把这个梦做到极致，即使是蜉蝣，也是一只朝生暮死，尽态极妍的蜉蝣。

此后每每想起那个时刻，都会清朗笃定，她想这是爷爷留给她最宝贵的礼物吧。她要变得强大，精神上和物质上，给自己在乎的人最好的。

在国外求学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差异挑战重重，林漾总会在辗转难眠的夜晚想起爷爷慈祥的音容笑貌，总算支撑到毕业回来，顺利地在一家新成立的公立美术馆里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职位。她相信因为自己对这个行业的热忱，还有爷爷的庇佑，所以有福报。

3

林漾对名利的向往其实在她儿童时期就显现出来了。

打她记事起，爸爸是小城里一所银行的副行长，周末的家庭出行也有专车接送，每次去爸爸单位，那些同事们总是会抢着抱她笑呵呵地夸她聪明漂亮。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总是满身玫瑰粉红的阿姨，常常送给她平日在小学周围门店里见不到东西，比如里面有恐龙的巧克力蛋啦、印有顶着蝴蝶结的唐老鸭的小书包啦、跟小手相同大小的扑克牌啦、拱起半圆外壳里有可以游动的热带鱼和水草的电子手表啦、一整套从指甲油到香水的无毒水溶性化妆品啦……长大了她才知道那位明艳动人的阿姨是爸爸手下的一个主任，也是某个局长的太太，经常去深圳特区购物，才会买到这些对当时的林漾来说非常新奇的玩意儿。

小朋友们欣羡的眼光让林漾发自内心感觉自己是特别的，她享受这种由外而内的荣耀，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有个好爸爸。

很多年过去已经是大学生的她再次偶遇爸爸当时在银行的领导，那个伯伯打趣说小时候漾漾的脑袋除了他，谁也不许摸。其实林漾完全记不清楚这码子事儿了，但她深信这是自己的作风，因为伯伯是爸爸的上级，被伯伯喜欢伯伯就会对爸爸好，爸爸好就可以保持好爸爸的魔力。包括小学一见钟情的男孩子，也大多是因为他看起来就很富足。只是连林漾自己都没有想到，那瞬时倾心的保质期会那么那么长。

第一次见到古泳是在四年级的兴趣班课后。

本来林漾报了硬笔书法，上了几周很无趣，就跟老师申请转到了戏曲表演班，因为她预测唱戏可能很轻松。也的确是这样，戏曲班由在学校管后勤的女老师主持，业余戏曲爱好者组织一群凑热闹的小孩咿咿呀呀。林漾发现这个班的同学除了都比林漾高一到两个年级以外，他们都有点儿过于活泼。

他们课间会成群结队地奔跑到教学楼下的小卖部抱上来一大袋各种各样的零食然后一起分享，即使没有参与这趟旅程的林漾也被分到了一包原味豌豆脆，和大家一起在上课期间一颗一颗从抽屉里抠出来偷偷摸摸地吃下去。但凡矮胖的女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谱子和曲词，同学们就在后面此起彼落地丢纸团。

当一个纸团平稳砸到林漾面前时，林漾朝四周望了望，在她左后方隔着过道有一个戴着浅蓝色贝雷帽穿着同样颜色和材质的套头毛衣、大眼睛翘鼻子小嘴巴的女孩对她嘟了嘟闪耀着乳白色珠光的嘴巴，说，打开呀。

林漾把纸团平铺开来，是一张印满了风信子底纹的信纸，有那个年代精品店里常有的馨香，上面用涂改液写着，放学了一起去逛妙妙市场。

周四下午的兴趣班四点就放学了，林漾和邀约她的洋娃娃小姐姐一起朝校门外走去。

林漾你好呀，我叫赵梦蝶。

我知道，老师点名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

林漾注意到小姐姐除了那一顶神气的帽子和精致的心型脸，其他的地方也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她的裙子和帽子还有套头毛衣也是同一套，翻边的蕾丝袜子，黑色漆皮浅口暗花皮鞋，斜挂着方形的链子包包。

自信爆棚的林漾第一次感到自己拙劣，忍不住在心里称赞，小姐姐真的好不一样啊，跟妈妈的毛衣编织书彩页上的小模特一样是光芒四射的。

妙妙市场是一个地下小商品商城，四周是店面，中间是一排排摊位，美妆、发饰、首饰、文具、玩具、家居等小商品琳琅满目，塑料、皮革、灰尘、汗水、吐气还有廉价香水的混沌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有种嘈杂但充满感染力的生机勃勃。

赵梦蝶带着林漾穿越拥挤的摊位，来到角落里一家垂着银色金属质感门帘的服饰店，拨开这些闪着光的霹雳流苏钻进去，好像闯进了《西游记》宝塔舍利子消失那一集里万圣公主的水底世界。

用泡沫装置成的珊瑚错落有致地排列在透明的地板上，透过地板整个脚下都是铺着蓝色磁砖的下陷水池，里面漂浮着贝壳、海螺、海星还有水母之类的海洋生物，人就这样悬空站在水上。

天花板上安设着舞厅里的旋转球灯，变幻着光斑图案，虚线、小星星、再一下是波尔卡原点，整个小宇宙变成暧昧的紫红色。

最里头的墙壁上陈列着雕花粉饼盒子，包含多种冷暖色方格的眼影色盘，看得到刷头形状的稀薄唇彩，有挤压气囊的古老款式香水。

入口所在方向悬挂着佩斯利印花长飘带、字母徽章牛仔鸭舌帽、黑色哥特吊带背心以及斜纹软呢山茶花发带。

这一排配饰下方是一个铺着深红色丝绒布的小台子，上面竖立着一把长长的、也就是电影里常见的上海滩歌女用的那种摇麦，还摆放着一台应该在同一时代居室里出现的喇叭上描着牵牛花的留声机。在這个似乎有旋律绕梁的微型舞台上出场的是一双双鞋子，绣着鸳鸯的绸缎运动鞋、全被皮草裹盖的驼色尖头短靴、芭蕾舞鞋般的绑带平底鞋，风格各异。

店铺左面贴满了国外的影片海报和黑胶唱片，店铺右边是吧台样子的收银台，后面的酒柜里放着高矮不一的洋酒瓶和杯子，被围在中间的店主扇动着若羽翼浓密的紫色假睫毛，眼目同玻璃弹珠，四周是清澈的清蓝，瞳孔是深不可测的矢车菊蓝，咖啡色中分长发好似海藻柔软地垂在肩上，饱满的胸部在深V字领口若隐若现。

割掉小美人鱼舌头的巫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林漾沉迷于这一处别有洞天。

赵梦蝶摘下一枚上面镶满细碎亮片的不规则形态亚克力胸针别在林漾左边袖口，把她推到吧台旁边装裱在油画画框里的全身镜前，说，你戴这个好看。又取了一条由很多个小圈圈环环相扣组成的弹性项链套在了自己脖子上，和林漾一起照起镜子来。

林漾木讷地静止在那里，好像没有装扮好的舞者毫无预警地暴露在观众面前，而赵梦蝶就像一只从瓶子里逃逸出来的精灵，旁若无人地全然舞动。

林漾欣赏那种自适的姿态，而她自己放不开也学不来。

林漾还选了一支有沁脾葡萄清香的润唇啫喱，直到现在只要嘴巴发干她都会想起当时愉悦的使用感受。但她再也无法找到，也无法记起是哪一款了。

她们付完钱掀开门帘从店里出来继续穿行在市场里。

林漾跟在赵梦蝶身后有点儿恍惚，不过更多地却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振奋。她想，这个小姐姐应该是来自于另一个星球，也许她和范晓萱都是骑着扫帚的魔女，也许她会带自己在森林里寻找到糖果屋。

无论是怎样，林漾就想这样跟着她一直走。

当她们逛完卖兔子、巴西龟、蜥蜴等小动物的宠物店，来到一家电玩游戏室，这也是林漾从来没进去过的地方，因为这是家长和老师口中坏孩子才会光顾的地方。

里面大伙儿就像在摁失控急降电梯的求救按钮，或者像在暴风雨海面上扳回掌控颠簸大船方向的手柄，使出浑身劲儿、战栗着操作着前方电子屏上正在进行的游戏。

林漾并不喜欢这种为了虚拟世界而筋疲力尽的劳作。

我们走吧，她侧身对赵梦蝶说。

我们去滑旱冰吧，突然有人在背后跟她们说。

还没等林漾完全转过身，已经很快扭过头的赵梦蝶说，呀，是你呀。

单眼皮的白净少年眉清目秀，长度适中的栗子色头发是细软蓬松的自然卷，圆圆的鼻头下面是薄薄的嘴唇，穿一件枣色开胸拉链外套，露出里面棉质打底圆领衫，卡其长裤和一双沙漠靴。是假期父母带林漾去的省城购物广场里看到的那些年轻人的装束，小城里没有人这么穿。

看惯了那些耷拉校服流着臭汗的板寸男孩们的林漾感觉沐浴在暖阳里，被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拂。她愣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了，脸庞燃烧起来，胸口的小兔子凶猛窜动，她能感受到自己强烈的心跳。

赵梦蝶说，林漾你想不想去滑旱冰。

林漾说，太晚了我该回家了。

林漾飞快地冲出游戏室奔向市场的出口，把赵梦蝶和少年留在了原地。

少年常常在戏曲班的间隙来找赵梦蝶，给赵梦蝶送很多包装精美的糖果。赵梦蝶会大方地和林漾分享，但林漾和少年始终没有什么直接交集。

林漾自语嘟囔，他俩才是有趣又好看的一类人，我就做我乖乖的卡通着装小学生好了。

后来林漾有心无心地从赵梦蝶那里知道少年叫古泳，和赵梦蝶都是六年级的准毕业生，邻班，两人经常出去一起滑冰或者打游戏，有时是一大群人，有时只有他们自己，并非恋人但熟悉随意。

古泳作为高年级学生还去林漾班上当过一周的值日生，但他好像不太认识林漾，林漾也只敢在眼保健操进行中偷偷透过指缝看站在窗外监督他们做操的少年。他每天都会换好看的衣服，连里面的衬衣都没有重复过。林漾喜欢这样干净光洁的男孩子，仿佛喜爱着一个奶白柔嫩的婴儿，想触碰他的皮肤，想挠动他的发丝，想闻他身上棉香的气味，想和他贴得很近很近。

几个月以后赵梦蝶他们升入初中，在剩下来的两年小学时光里林漾仍旧和同年级同学们比较着度过她自以为有优越感的日子，只是她从此多了去逛妙妙市场里那家服饰店的习惯。

初中生赵梦蝶除了变得越来越时尚和美丽，也保持着一定频率回小学找林漾，给林漾讲追在她屁股后面的各帮派男生为了她打群架的经过，也着实指导林漾处理例如初潮来袭之类的棘手事宜。偶然提到古泳如何瞒天过海旷课几天去省城过夜或者又换了哪个初中的校花当女朋友云云。

林漾只是静静听着，她喜欢这种有点武侠桥段的故事，但也只能是听着，因为她只能是那个穿儿童装的乖巧姑娘，即便她学会隐蔽地佩戴女巫店里的饰品。

4

在发蔫的小学校园里度过了最后一个闷热的夏天，暑假后的林漾变成了初中生，来到了赵梦蝶和古泳就读的中学。

作为小城里唯一一所省重点中学，清泉中学汇聚了当地成绩优异的、有特别才艺的或者是家庭条件殷实的学生，因而即使林漾在成年以后遇到许多来自真正贵族学校的同学，她会打趣地想自己当年好歹也是就读于当地的贵族学校，于是亦能不卑不亢地和他们得体相处着。

从古代的清泉书院到今日的现代化中学，清泉中学已经有了百余年历史。广阔的学校坐落在琉璃山脚下，比林漾几年后在北京和伦敦的校园都要大好多倍。

最特别的是校园的后半部分，旧时书院的许多古迹依旧完好地保存着。

爬上镌刻着“清泉书院”牌匾的木质双层阁楼，楼梯吱呀地响，采光好因而没有一丝阴森的感觉。步入楼上凭栏而坐，眼前是一块宛若绿宝石的人工湖，湖的四角各有一口泉水分别造化出各自的一小方景观。奇石假山在深浅草木中显现，水里藻荇交错，水面氤氲潮湿。

背景是苍翠的山，山上的琉璃塔和湖心亭以及通往湖心亭的九折长廊遥相呼应。春夏绿意盈盈，寒冷的季节里白烟缭绕。

在这样的风景里，干涸的都被滋润，张牙舞爪的都能变得服帖。

初中一年级的教室在一号教学楼的第一层，教室门前是一条叫做名生路的小道，道路靠外的一侧竖立着一排灯箱，上面广告着校史上杰出人才的照片和资料。灯杆后面是一排长长的白玉石围栏，其中有缺口的地方是通向塑胶操场的阶梯。

上学第一天课间，林漾和几个女孩子靠在栏杆上吃零食，她蓦地看到了二楼打闹作一团的男孩子里那张久违的白皙容颜。

经历着犹如地震的心跳，林漾握着手上的那袋薯片，窘迫地跑回教室，直至下午放学回家，身心才慢慢平息下来。

晚上躺在床上，林漾为自己的慌张不好意思，但想到以后可以经常见到心仪的男孩子，又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疑惑为什么古泳会在二楼出现，他不是应该在三层的初中三年级教室么？

她给赵梦蝶打电话，赵梦蝶说那是因为古泳学习太差留级了，现在读二年级。

这下林漾更高兴了，因为又可以多一年跟古泳在一起了，哪怕只能远远地望着。

這近水楼台的遥望，是开学惊喜。

只要是天晴，一下课林漾都会尽可能地走到围栏边，假似不经意地将目光扫过古泳的教室门口。总会看到他，有时候他和其他男孩子推来推去，有时候和打扮入时的女孩子说话，有时候他会趴在二楼的护栏上喝橙汁。

林漾不知道古泳是不是还记得她，会不会认识她，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初一下学期的初春，林漾正在补上一节课的笔记，经常跟古泳在一起的一个下颌有痣的男孩子把林漾从教室里叫了出来，说，这是古泳写给你的。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就离开了。

林漾忐忑地回到座位上展开了那封信，是古泳邀请她放学后在书院古楼上见，然后一起去清泉公园玩。

没有不去的道理，她想一定是自己的日思夜想感动了上苍，让古泳收到了爱意满满的信号做出响应主动约见。

一下午林漾都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放学后林漾在额头、鼻梁以及两颊刷上了在女巫商店里新买的蜜粉，有奶奶用过的紫罗兰香粉的味道，但又没有那么厚重的脂粉味。

因为赵梦蝶的影响，初中生林漾清理掉柜子里印满迪士尼人物的衣裳，但终究只有赵梦蝶能当亦正亦邪的精灵，林漾的转型也仅仅是装扮得简单明亮。

藏青棉质中袖衬衫，长袖被翻边卷起，米黄直筒裤子，银朱色系带跑鞋，帆布单肩购物包，上面挂了一个QQ毛绒玩偶。

中长披肩发一侧放在耳朵后面，接近傍晚的阳光照进来，林漾在便携式化妆镜里看到自己一根根绒毛发出淡金色的光泽，她看到溪流如琥珀融化般和缓流淌，她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美。

林漾用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告知妈妈晚上在学校自习晚点回来，便向约定的地方走去。

古泳先到，还没等古泳说话，林漾就跳过了事先自说自话排练了好几遍的见面问候，径直问，你叫我出来干嘛。也许这样才能更好掩饰自己处心积虑的在乎。

古泳说，就是想跟你一起逛公园。

他们都有一些尴尬，缄默着移动到公园。林漾看古泳玩套圈，用一个个按五个一组售卖的竹编圆环瞄准排列在拦隔线范围里的各种小玩意儿。丢出去，如果能完全包围的话，就可以得到被套住的东西。古泳接着买了几次竹圈都没有成功，看林漾也并不想参与进来，索性提议去玩浪滚珍珠。

他们一起坐在局促的圆球里随着机械运转起伏，她想起一篇童话，几只动物住在一颗桃子的核里，那是一个充满欢乐言语与激烈争辩屋子。

此时和喜欢的少年挨得很近，她错觉在自己的婚房里。喜庆的红色贴纸，白色的浴缸，两件白浴袍，两双白拖鞋还有一对高脚杯，里面残余着前夜未对饮完的葡萄酒。墙上有大大小小的亚克力相框，里面是他们每年的照片，终至白发苍苍的样子。

永恒、一世这样的词平生第一次在林漾心中浮现。随着机器的和缓停止，林漾也结束了自己的连篇浮想。

他们还是不太讲话，吃完热狗又去玩了激流勇进和疯狂老鼠，灯光与星光里，这些游戏项目变得温柔。

这种柔软一直伴随着林漾，哪怕十余年后和伙伴们在海德公园的冬季夜间游乐场里爬上各种刺激的大型器械，林漾都觉得自己是战无不胜的勇士。

古泳送她回家。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全身滚烫，林漾想，春天果然就是用来萌发的。她朝着阳台落地窗的玻璃对自己吐了吐舌头。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嫩芽长成了一棵繁密清凉的树，枝桠中的树屋是清泉公园里的珍珠舱。仲夏夜窸窸窣窣，烛光四溢，那是他们的家。

第二天下了晨读，古泳的信使又捎来一封信，折成爱心的形状，里面抄了一句歌词“如果一朵玫瑰换你一天笑颜，我会送你全世界的玫瑰”，后面用圆珠笔画着简笔玫瑰花。

委屈，欣喜，暗自倾心，明目张胆。林漾眼眶一红，伏在课桌上嗡嗡地纵情流泪。

恋爱开始了。

他們一起上学，牵手穿梭泉水边的长廊，来回在小城的街头巷尾。

少年和同伴们打网游，林漾就在他身边看聊天室或者阅读。一起吃沸腾着的鱼火锅，少年给她夹菜，买来矿泉水和瓶装速溶咖啡，说一个漱口用，一个下午上课喝。早上在林漾家门口等待，蹲着睡着了，说前夜玩游戏怕晚睡起不来床索性玩了一夜到点了直接来找林漾。

要赵梦蝶送来林漾喜欢的作者和歌手最新发布的小说和唱片，是他周末特意去省城买到的。还有妙妙市场里的复古手链和灯芯绒长方形钱包。

会抱还是婴儿的侄子出来给林漾玩，林漾母性泛滥。

去看盛夏过后关闭的露天游泳池，她接过他送的百事可乐发现是空的，看了几遍才发现瓶底有一个小孔让水流干了，用红色马克笔写着“I Love You”。跟着学校旅行团去看大瀑布，两人逃过爱国教育部分偷跑去吃一碗酸辣的凉拌鱼腥草。

带林漾翻进教学楼顶层天台，用粉笔在水泥地上涂涂抹抹，林漾画了许多水生物，少年画玫瑰花丛。

他告诉林漾她比那些浅薄的女孩子好看太多，赵梦蝶也是无法与她相比的。

高年级乃至其他学校都会有人认识林漾，说她是古泳喜欢的人。林漾知道懂得讨异性欢心的古泳是因为有过太多女朋友才能如此无微不至，但她在彼此的羞涩里能体会真切的爱意，对于她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一天少年对她坦白，当初约她只是因为她看起来有些冷漠迟缓不像别的女生聒噪，好奇这样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倒没有别的意思。然而在游乐园之约的第二天早晨起床还是在想这个女孩，这对他来说很少见，恐怕自己是动真格了。

又说在一起之后有次在少年宫打篮球被蚊子咬，林漾说离开一会儿其实是回家给他拿止痒的薄荷膏去了，那一秒钟他就想要让这样的女孩儿一直在身边。

当林漾问及古泳他们在小学的会面，古泳说除了记下林漾的名字，就没太有印象了，倒是初中以后好像经常能看见她。

古泳问林漾为什么喜欢他，林漾说，你又帅又有钱，我干嘛不喜欢。

大人和老师眼中，不经事的小小初中生恐怕是不懂得爱情，但他们爱得理所当然，精美的礼物和无尽的情书满足了林漾对物质和书写的癖好，而林漾安静的陪同让沾染社会烟酒气的老成少年安宁。

赵梦蝶在林漾二年级那年考入了省城的音乐学院附中，一年以后林漾进入初三，古泳到了另一所非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学校隔得远一些，林漾的课业也变得繁忙起来。

并非恋爱分心，除了语文和英语，林漾本就无心课本上那些压缩的枯燥知识，不过是因为有古泳在，她也不用靠学习来打发日子了，成绩自然一落千丈。

起初老师并不管她，但因为省重点的升学压力和过于难堪的成绩，林爸爸一周被请去学校三次讨论林漾的堕落问题。林漾压根不害怕，因为她的恋爱藏匿得很好。但和班主任交谈后爸爸担忧的样子是她未曾料到的，爸爸说他想要给林漾更好的生活，送她去首都上大学，送她去欧洲看看她向往的古老图书馆和画廊，但她现在这样真的很让他很失望。爸爸因为近几年下海做生意疲惫了很多，语重心长的温和话语和眉心的川字皱纹都像一条条荆棘鞭打着林漾的心。

冬天的清晨爸爸都会不刷牙洗脸冒黑开车送林漾去上学回来睡回笼觉后再起床去上班。暑假爸爸带她去北京学英语，帮她办理寄宿报道后又乘坐当天的火车回小城处理公司事务。请各科老师吃饭塞红包都是为了林漾在应试教育的体制里能存活。有次林漾指着汽车杂志上一款豪华轿车说以后买给爸爸，爸爸说他只希望林漾过上她自己想要的生活，眼里满是慈爱。爸爸说林漾刚出生时，他和妈妈抢着给女儿喂糖水，结果爸爸得到了机会，漾漾每吞下一口，他就祷告要极尽可能地把能给的健康、智慧、财富和一切甘美都传送给女儿。

想着这些，林漾在卧室里一夜未眠。

趁着周五古泳来等她下晚自习的机会，林漾提出了别再见面的请求，她说，我对之前的生活有了倦怠，我想专心念书。

古泳没有说什么，依旧每个周五都来等她。她会打招呼，但礼物和情书都不会接过来，更像个礼貌的熟人。持续了几次以后，她看着平日活泼少年落寞的样子倏忽之间有些厌烦，终于有一次对少年喊叫，你这样浑浑噩噩以后可能养活自己吗，金山银山都会被吃空的，我才不要上你的破高中，我要去北京念书我要出国我要变成见世面的人。

少年什么都不说，上车离开，再也没有来找过林漾。

虽然还是会挂念，奋起追赶荒废太久的功课由不得她有心思多想，以往满不在乎的林漾生平第一次尝到努力学习的滋味。

偶尔在深夜结束当天的复习计划，在日记本上抄写一首泰戈尔的小诗，仿若古泳就是句中那位手持燃烧之灯，带着极乐朝她走来的人。模拟考试成绩下来不理想，林漾会为分数患得患失地啜泣，想要倚靠在古泳的肩头。

但她明白这是自己选择的道路，没有悔意，只能走到底。或者林漾清楚，要专心学习是她结束和古泳关系的一个借口，因为古泳是不能并肩作战的人，不是一个好的伴侣。

她相信他爱她，但他爱过许多人，将来也会爱更多的人。林漾需要忠贞，不如选择在最浓情蜜意的时刻分开，互相在彼此心中留下一道疤痕或者是念想，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输不起，因为她爱古泳。

专注的一年让林漾顺利升进了清泉中学的高中部，家里人为此特别开心。妈妈说爸爸曾为林漾的顽劣着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以合适的不伤害女儿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情，还好漾漾懂事及时变乖让家里人放心。

出高考成绩的前夕，比林漾还紧张的爸爸会半夜起床给林漾查成绩，随后林漾被大学、研究生、美术馆录取，得知好消息的爸爸总是眉开眼笑，林漾也特别欢欣。

她追求成功，就是为了家人的这份喜悦。她知道爸爸妈妈并不希望她只是无意义地随同在身边，她知道他们希望她可以走得很远。

5

再见古泳是在林漾高二寒假赵梦蝶的生日派对上。

已经是省城音乐学院表演系大一新生的赵梦蝶已经不是妙妙市场里那身虽然时髦但毕竟显得廉价的行头，细腻的渐变大地色眼影在她明亮的眸子周围晕开，不用眼线笔刻意地强调就显得妩媚多情，束腰大衣配著毛色亮泽的水貂围脖，均匀刷着鲜红甲油的指尖提着名牌手袋，她是个女人的样子了。

二十多个人围坐在巴洛克风格的包间里，水晶吊灯倒映在锃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赵梦蝶左右逢源地和大家敬酒，也不忘调侃斜对着的林漾和古泳，说，怎么纯真男女闹别扭了。

林漾低头闷声。古泳露出标志性的痞笑，回答赵梦蝶说，你问她别问我啊。

桌子上很多甜点，除了乳酪蛋糕和黑森林，还有小城里刚刚上市的红丝绒，古泳切了一块拿去给林漾，说，下午刚出炉的你尝尝。大家跟着赵梦蝶一起起哄，林漾也毫不客气接过去就吃了个精光。午宴还在进行，林漾说家里有客人要提前离席，古泳要送她，她说爸爸要来接她就自己走掉了。

当晚林漾睡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迷糊中接起，是古泳醉酒的声音，说就在林漾家楼下，让林漾赶紧下去。林漾不答应，他说她要不下去他就上来。林漾当然害怕醉汉惊扰父母，害怕自己苦心经营的好女儿形象被毁于一旦，就摸黑披上棉服拿上钥匙偷摸跑下楼。

古泳抱着用紫色棉纸和绸带包住的玫瑰花束，在寒冷的空气里浑身发酵着猛烈的酒精酸涩。他眼球都是红血丝，面无表情好像要发起一场凶杀案。

林漾有些害怕，问他要干嘛。

古泳啊的一下开始哭嚎，他说，我就是想问你我什么做得不好你凭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今天情人节我更加想你，我就想送花给你，你太害人了。愤怒中却尽是千回百转的柔情。

林漾估计自己也是满眼情深意重。她不可能让这种对视持续，她需要决绝地剪断它，她需要变成一个负心的人，她现在要的是当一个优等生，等自立以后再来想这些小儿女情长。

她语气平缓地对古泳说，你回去吧，以后别见了。

就像影视剧作品里的俗套，古泳问林漾有没有喜欢过他，林漾说当然喜欢过。她并不会告诉她的小爱人她一直都热恋着他，但她现在被成绩迷住了眼睛，她需要考上好的大学，和赵梦蝶一样有值得自己骄傲的事情。

纠缠了一会儿，古泳看林漾着实没有复合的想法，就让她收下节日的花朵，说以后再也不联系。林漾说，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你丢了好了，就转身消失在了楼道里。

第二天妈妈买完早餐上楼的时候说楼梯上不知被谁遗弃了一束好漂亮的玫瑰花，林漾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因为能够粗暴对待昔日苦恋对象从而有了变态快感，还是因为耻于自己急切想当个好学生的虚伪。

去北京上大学、再去伦敦读书，他们真的没有再联系过，只是从赵梦蝶口中得知古泳家里的变故。他辍学，沾染更严重的破败习气，换很多女朋友，只是质量越来越不如以前。后来又有转机，老朋友帮助他一家东山再起，生活重新恢复，虽然不及千禧年之初的阔绰光彩，却也不匮乏，依然换很多女朋友。

林漾当然没有妄加评论的权利，每次去寺庙，她都会祈求莲花宝座上的菩萨保佑古泳一家平平安安。

在漫长的求学生涯里，林漾逐渐成长为自己以前羡慕的在大城市读书的妙龄女郎，衣着知性、大方健谈、不卑不亢。虽然交到了不少优秀的新朋友，也拿捏适度野心争取到高额奖学金得到老师的认可，但她知道爱情生活的空缺并不能用不同质的亲情和友爱来弥补。

她羡慕三里屯打扮入时的、或者是艺术区仙风道骨的一对对情侣，她常常觉得孤单。

有人向她告白，她知道那些压根儿不能和记忆里的少年相提并论。她亦主动示好过跟少年在某一方面神似的异性，但他们并不会给她热切的回应。

古泳少年时候的样子和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总是会出现在梦里，是缥缈的幻相和执念，每当她伸手要去触摸他们的轮廓，都以破碎告终，剩她一个人在原地。

这一场未完成的少年情事如红丝绒蛋糕浓烈、绵润、凄迷甜蜜。带着这玉盘珍馐，林漾完成了在他乡的漂泊学生生涯，回到了小城度过春节，又再一次因为工作去到了首都，开始了新的异乡生活。

赵梦蝶大学毕业后在北京签了经纪公司，正式成为了职业歌手，偶尔接一些平面和微电影拍摄，精灵小姐姐终于如愿变成了万众瞩目的女明星。她们很少联系，只是在微信看到彼此生活工作新进展的时候，第一时间为对方送上祝福，更没有机会聊到古泳。

在美术馆正式入职以后，林漾找赵梦蝶要到了古泳的联系方式，距上次见面已经有十一年，这其中承载了太多的思念和愿景。她并无破镜重圆再造佳话的幼稚想法，她希望古泳已经成长为一个上进又友善的成年男子，事业初具规模，家庭美满，这样她才会更加坚持自己对爱情的向往。

古泳的头像已经变成了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仔细看看清秀少年气质还在眉宇间有一丁点儿残余，看起来是小康的烟火气息。和林漾大多数时候接触的学者、艺术家或者地位尊贵的人们都不同，他不用文雅的措辞，乡音平实自然。

他们亲切交谈，好像这些年时光都没有在他们之间留下任何罅隙，但林漾丝毫没有以前每次见他时小鹿乱撞的骚动。她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跋山涉水翻越了男欢女爱，变成了一种信仰。是她心里的光，让她在漫漫长夜里孤单前行的时候感受温暖。

她想，生活的起伏果然让他变成了一个懂得生活的人，而自己虽然认真对待学习和工作，却饱受孤独甚而有离群索居的倾向，越长大越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相处。

古泳说自己联合组建了一个手机游戏公司，第一款游戏很快就要上线了，也马上要结婚了，女朋友是瑜伽教练，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依然留在身边，还说瑜伽教练知道他和林漾的故事，也认为很美好。

他说他依然爱林漾，从小到现在，但他亦请林漾放心，他知道最好的爱就是让她变成她想成为的人，还让林漾早点找到自己的归宿。林漾赶紧打趣说，好了好了，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不要这样矫情了好不好。

她也爱他，像爱一位亲密无间的家人。她感谢古泳在一个女人最具幻想的年龄段使她暗恋成真并且优待她。林漾努力生活，自爱自强，是因为她明白自己不能辜负他们如同红丝绒蛋糕的小小爱恋。她在日记本里无数次抒写心底柔软的部分，他们走在不同的路上，是不是殊途同归一点儿都不重要，因为他们都在用力地活着。

6

美术馆的灯渐渐熄灭，林漾离开栏杆，她总是左脚尖先着地，再轻轻一跃，就像怀着彼时偷看完钟情少年从石头围栏上跳下来时的做贼心虚。

林漾不在家的日子，奶奶说总会梦到带小时候的漾漾去清泉公园玩，淘气的漾漾躲起来，她怎么找也找不到的焦急情形。有几次被自己寻觅漾漾的呼喊声音惊醒，眼泪早已打湿枕头。

林漾怎么会好意思告诉奶奶，她从没梦到过奶奶，倒是会多次以类似的方式想念少年时候的古泳。

她知道自从刚成年时离家，因为思念家乡透支了太多的感情和体温，这一次，在二十几岁的尾巴上，她终于决定辞掉美术馆的工作回到省城生活。她知道需要交谈很久才能够让希望她在首都发展的爸爸妥协，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全新的行业生态里会怎样存活。单身太久似乎丧失了恋爱的技能，又会碰到怎样的人呢？但她都不怕，因为她生生不息的名利心，因为离家人和老朋友们更近一些，离不会再见的古泳更近一些，他们可是她的灯塔呀。

他们都会衰老，会松弛臃肿，会变成身上有暮年气味的老头儿老太太，但这又有什么呢，他们虔诚地怀着敬畏之心深沉爱着这多情的岁月，他们坚信任何时候都可以是最好的年华。很快就是而立之年，他们会逐渐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中年人。

葳蕤、茂盛、繁密、蕃昌，是海底两万里的秘密植群，是国境东南的热带雨林，是远山之巅的高寒森林，是清泉书院葱葱郁郁的水雾后花园，是热爱生活的人们终将抵达的丰饶之境。

心潮澎湃地爱过你，心潮澎湃地爱着你，直到永远。林漾在柔纱般的月色中朝出租公寓走去。

刘秋纯子，湖北荆门人，生于九十年代初，北京服装学院学士，伦敦艺术大学硕士，曾工作于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现任教于武汉某英语培训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