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九题

2017-08-02 19:34曹乃谦
山西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表姨老母丽丽

1 挂职

1991年,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介绍人是汪老和焦主席。

忠义表弟说,表哥你已经是中国的作家了,应该换换笔了。我说换啥笔,他说该使用电脑了。

我笑了,他原来说的是电脑。

在忠义的说服下,我动心了。

他说我先请你跟表嫂看看我的电脑去。我们就去了。以前我没见过,电脑原来就像是电视机似的,在桌子上摆着。他打开后,先在视屏上打出一句话:表哥表嫂你们好!

看后,我不由得拍着手说,真好真好!

他又打出一句话说:表哥表嫂,换笔吧。

然后又很快地把刚才打出的第一句和第二句换了个位置,成了:“表哥表嫂,换笔吧。表哥表嫂你们好!”

我大声说,换换换!

吃饭时,忠义又给在电脑上放音乐碟儿。他说,这是只能听音乐的,以后还有能放图像的,就跟看电影一样。

一个星期后,我家小屋摆放缝纫机的地方,换成了电脑桌,上面摆上了“286”电脑。

以前,我工作时间在单位写史志,业余时间回家写小说。自从有了电脑,我把写史志的工作,也放在了家里写,写好拷在软盘上,到单位的文印室打印。

后来我嫌麻烦,干脆又让忠义给买了针式的打印机。忠义说,表哥,打印纸需要多少,我供应。

是表弟忠义,推着我进入了现代化。

1992年,山西省作家协会要签订合同制作家,时间是三年。全省选出十个人,其中有我。省里还让合同制作家下基层去挂职,体验生活。时间也是三年,让自己报,想去哪儿挂职。

八年前我给北温窑村知青带过队,我想去那个公社。

当时叫公社,现在叫乡,我就报的是东胜庄乡。

省文学院王宁副院长带着合同手续,来大同找我了。他说必须得我们单位的领导在上面签了字,再盖上公章才行。

分管我写史志的刘局长到市政管理局当一把手去了,又调来个新的领导,虽然是已经调来半年多了,可人家不认识我。管他,我妈常说借米借上借不上,又丢不了半升。我就领着王宁敲门进了新领导的办公室。

领导好像是没看见进来两个人,没理我们。我介绍说这是省文学院王院长。人家还是不理我们,既没让省城的客人坐下,更别说是倒水呀什么的。

我们就那样站着跟人家说了一气话。

后来我说,王院长想尽早地回太原,想把文件带走。

他说,搁那儿哇。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王宁赶快说,听口音咱们是老乡。

可人家没搭理老乡。

我说,那领导您忙。

人家仍是没理我们。

我们出去了。

我觉得很对不起王宁,说,早知道他是这样的牛逼哄哄没人味儿,咱们找一把手去,反正是有个人签就行了。

一个星期后,党办秘书李慧敏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找那个人。

我赶快去了。

那个人说,听说你写公安史,写完了?我说都写完了,还受到了表扬。那个人说,听说你还是宣教科的科长,你走了科长的工作谁来做?

我说你们再找别的人。他说你不后悔,我说不后悔。他说,那好,不后悔就行。说着在上面签了字。

冬天,省委组织部下文件,明确我到东胜庄乡挂职三年,任乡里的党委副书记。

副乡职别的,一律给家装电话,王永书记让我自己到邮局去办理,拿回发票,报销。我总共花了三千六。当时,私人家自己是不舍得花这个钱。自1968年参加工作以来,我的工资一直没有涨过。一个月仍然是五十四块。

我来挂职不到一个月,王永书记就主动问我说,知道你母亲家是要烧煤,那就让车给老人送上一车。他问我老人住的地方有搁处吗?我说有,他说那就先拉上一“130”,加长的,能拉三吨半。

王书记想得周到,他还让车上坐着三个工人,给卸煤。

我妈想也没想过这个好事,我也没想到这个事。因为我事先是不知道乡里有煤矿的,更不知道会有这种福利。

进入腊月,王书记说曹书记你懂得文艺,今年的秧歌队你就给咱们组织它哇,正月十六上区里去比赛。你正月初九来,把她们集中起来,练上三五天就行了。

见我犹豫,他说都是老腿旧胳膊的些二老板们,可爱好个扭秧歌呢,一通知,欢欢儿地就都跑来了,一敲鼓,不用你催,自己就扭开了。

王书记说的二老板,是大同地区的说法,指结过婚的女人们。

正月初九上午,吉普车把我接到乡里,秧歌队的妇女们都已经站了一院。

正如王书记所说,一敲鼓,妇女们就自动地扭开了,水平还真的是不错。二老板们能说能笑,一下子就跟我熟悉起来,最后强烈要求让我给打鼓。她们说,曹书记你的鼓点,我们踩着稳。我说行。

上一年,东胜庄的秧歌队获得第二名,这次,我们是第一。王书记是评委,他说,这次的第一名跟你有关系。首先,乡里的副书记亲自打鼓,这是要加分的。

我在乡里的工作是分管学校。

乡里有一所初级中学,还有十多个小学,分散在各村。

东胜庄乡跟内蒙的涼城紧挨着。凉城有个很大的湖,这头到那头十多里。这个湖叫岱海。教师节时,我提议领老师到内蒙凉城的岱海去玩玩儿,王书记同意。

老师们高兴坏了,把我感激得不知道咋说我好呀,盼着我每年都领他们来一趟。岱海的干炸小鲫鱼比四女儿二哥做的好吃,还不贵。十块五斤,我买了两个十块的,要了车送回城,给我妈留一大包,给家里一大包。我妈说给你表哥送些,喝酒。

表哥的分厂跟美国合资,做白色的旅游皮鞋。真漂亮。他给我和四女儿每人一双。

表哥分了新楼房,两室两厅,他们没把客厅当厅,摆了床。这样,冬儿和春儿也是一人一间。表哥现在的房,比我的好多了,我为他高兴。

弟兄俩喝酒,表嫂又给我们炒了鸡蛋,把一瓶汾酒喝了了。我们就喝就说,说起以前我给带浑源老白干。表哥说,看那时候穷的。

表哥有权了,把表嫂的工作也调到了他们厂。表嫂说多会儿也不能忘记小周二姐夫。表哥说,是姑姑给找的二姐夫。我心想,你们在心里头懂得感恩,这就好。

我挂职的第二个农历大年前,腊月二十二我回城时,王书记说你跟老母亲和家人多团聚团聚,正月十二我让车去接你,来了后,你十五就别回去了,在乡里给咱们值班。可他没提秧歌队的事,我也没提。心想到时把原班人马集中起来,练上两天就行了。即使有几个不能来的,多几个人少几人个也无所谓。

正月十二吉普车来家接我,路上听司机说,咱们乡今年不扭秧歌了,是搞威风锣鼓。王书记请了太钢威风锣鼓队的三位专家,来作指导。他说太钢的专家们初六就已经跟太原来了。

锣鼓队操练的地点,在学校操场。

到了乡里,我让把车直接开进了学校。当时他们正在“咚咚嚓嚓”地练习。见我来了,停下来。其中有人给太原的专家介绍说,这是乡里的挂职副书记。

太原专家让大家正式操练一次,咱们让曹书记听完给指导指导。

女指挥我从没见过,可咋看咋像是我的表妹丽丽。

练完,问她才知道,她是乡长的侄女,在呼市上大学,放假回来,王书记组织锣鼓队,让她给当指挥。

我说你叫个啥?她说,大名儿李丽,小名儿丽丽。

啊?!我睁大了眼。

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但当时我也没跟她说,我大吃一惊是怎么回事。

正月十五上午,太钢的客人就要坐火车回太原,王书记让我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往乡里返的时候,我到了圆通寺,我说妈,今天是十五,我在乡里值班不能回家,您跟我到乡里给我过生日吧。我妈说,妈早就想到到你的乡里了。还说,你爹在打小日本儿时,就是在北山区。

中午,我把饭打回宿舍吃,我还吩咐李丽说,你也到我宿舍,陪我妈吃吧。

我妈看见李丽进来,愣了一下,说,丽子,俺娃咋也在这里?

我哈哈笑。

见我大笑,李丽看着笑,可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说,妈,这不是咱们那个丽丽。我捩头又跟李丽说,我妈把你认成了我的表妹了。

她说,是吗?有那么像吗?

我说像极了,要不我妈咋也会问你“丽丽俺娃咋也在这里”。

她说,莫非你表妹也叫个丽丽?

我说,那是肯定的,有意思吧?

她说,真有意思,那我也叫你表哥算了。我说行。

我的屋是个一米六的双人床,冬天睡两个人有点挤。原打算让我妈睡我屋,我到前面的乡值班室睡。

李丽是睡在乡里的客房,她说,那我把姑姑领走吧。

十五黑夜,乡里在东胜村南平坦地方,要放一个小时烟火。全乡所有村的人们,只要是出了院,抬头都能看到。

天气半点也不冷,月亮大大的白白的。

李丽给我妈披着她的风雪大衣,我说谢谢,她说,我叫姑姑呢嘛。

我给我妈提了一只食堂的凳子,也到了村南。

我妈说,为给俺娃过生日,还要放花呢。我妈不是糊涂,她是故意这样说。

李丽说,看我表哥命多好。

挂职的最后一年,王书记又主动说,过些时你就回你们单位呀,那让“130”再给老人送上一车烧的。

我妈高兴,那天说出了为啥喜欢烧的。这也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一个问题。

她说,妈主要是在抱着你要饭的那个时候,让冻怕了。

在我出生七个月大时,也就是在1949年的九月,我妈抱着我从应县下马峪村里出来,一路步行,来到了一百八十里外的大同,找一个叫曹敦善的人。可我爹出外工作后,名字改成楚修德了。而且我爹是在北山区工作,不在大同城。打问了一个多月,没找见我爹,可身上带的盘缠已经是花光了,不能住店了。她就开始要饭。

她说,路上看见个木片片赶快拾起来,装在烂筐筐里。垃圾堆看见几颗撂炭,那比看见金子也高兴。

到了晚上,她就在太宁观门前的墙角那处地方烧火堆,烧上一阵后,她就用一片瓦,把火堆推到另一个位置,让刚才的火堆位置空出来。把我放上去。

她用这种方法,轮替地往热烧地面,为的是让我有个热的“地炕”可坐。整个夜里,她都是在不住地做着这个热地炕,有次她实在是熬得不行了,靠着墙角给睡着了。听到我的哭声,她醒了,可是,跟前的火堆已经灭了。摸摸我身底下,早已经冰凉了。

说着,她哭了。

这时,我也早已经是泪眼汪汪的了。

我说妈您别说了,我知道了,妈以后您就放心哇,有儿子在,我会永远地让您有足够的烧的。

2 编辑部

我在东胜庄乡挂职的这三年期间,大同市与雁北地区合并,取消了雁北地区。雁北地区的所有部门、机关,也都归在了大同市相应的部门机关里。

雁北地区公安局和大同市公安局合在了一起,人员一下子多了一倍。公安局把原来后院儿的食堂和礼堂拆了,在这个地址上又盖了一栋四层楼。局机关都搬到了新楼。

政治处不叫政治处了,叫政治部。我原来的宣教科叫成了宣教处。

我寫史志时,李慧敏是党委秘书。雁同合并后,她当了政治部的副主任。李贵锁也是部里的副主任。

1996年春天,我挂职结束,回局了,看看我的史志办,还在,先开门进去打扫了打扫,就去找老周。

老周说刘局长调到市政管理局当一把手去了,他走前行政处的领导说,史志办一直锁着,在那里闲着。刘局长说,市史志办没说撤销,咱们局里的史志办也不能撤。

于是这个史志办就在那里锁着。

我说我这回来,该做啥,这得领导说话。

我问刘局长不在局了,现在谁管史志这个事。老周说,不清楚。他说了好几个局领导的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他问说,当时是哪个领导批你到的省文学院当合同制作家。我说是谁谁谁。老周说,他还在,是局里的二把手。分管政治部。

我去找那个人。

我说,我叫曹乃谦,三年前我找您批过手续,当省文学院的合同制作家,后来到乡下挂职三年,现在回来了。

他不认识我了,说,你原来是公安局的哪个部门的。我说,原来是宣教科的,后来写史志写了四年,再后来挂的职。

他想想说,噢。我说,让我到哪里?他说,我问问政治部再说。

人多,慧敏和贵锁两个副主任一个办公室。

慧敏说,你现在挂职回来,你挂职那儿是啥职务。我说是乡里的党委副书记。贵锁说,咱们政治处原来是不到三十个人,现在政治部是五十多个人,狼多肉少,两个萝卜一個坑儿。慧敏说,乡党委是政府部门,那儿的副书记,在咱们公安局,小曹那就还应该是按正处职对待你才行。

我说,咋对待无所谓,有个地方待就行。

这下,我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儿。我回了我的史志办。

不忙了,我去五中看看闫老师去,看看他的糖尿病好了没。好是没好,但不像是上次那么瘦了。闫老师说快退休呀,我说您倒退休呀?他说,三七年出生,你算算。我说,呀,三七年,那您比我整整大一轮。我是四九年。闫老师说,我早就知道你跟我一样,都是属牛的。

他办公室的老师说,属牛的太原则,性格不灵活。

闫老师问我的情况,我跟他说了。办公室的那个老师说,你光等不行,得跑。

我说,现在还时兴跑?他说,越来越时兴了,记住,不跑不送原地不动。我想起了,那年我没入党时,就是他说的这句话。

我说,我讨厌这种做法,我就不跑,就不送,看看他们咋处理我。

他说,原地不动。你信不信?

我摇头,说不知道。

他说,你不信的话,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写到了这里,有个事实也在这里说一下,那就是,正是因为我的这个不跑不送,最后,仍然是原地不动,直到退休。我这个警龄三十六年的老警察,仍然是个科员。我敢相信,全国的公安人员里,跟我同时在那年退休的里面,工龄最长工资最低的人,是我。

这是后话,以后也不会提,我只是写到这里,捎带着说说。

等着等着,慧敏给我送来了四本厚厚的新书,说小曹儿,好好复习吧,半年后公务员过渡考试呀,谁考不住,单位就要辞退。

我说正好,这下我有了做的了。

我每天抱住书背呀背,相信准能考个好成绩。

背得好好儿的,有人敲我门。开开门,两个人,说是行政处的。一个介绍另一个说,是我们处长。

他们说让换房。说是局长的指示,让我换到招待所。

也是在我挂职这三年当中,盖后楼时,同时盖了南楼,是个三层小楼,做招待所。于是我就换到了招待所,还是个单人标间,还有卫生间,马桶是坐式的。卫生间有点脏,但我试了试,下水能用。这下好了,我尿尿不用出屋子。

刚换过来没注意,后来发现,地上是铺着木纹地板革。

后来又发现,墙上还贴着壁纸。

再注意注意,还有啥。

哇,墙周围的下部分,全是我做家具时的五合板,油漆着本色。

好好好!

我这得让我妈看看我的新家。

我当下就回了圆通寺。

妈,您快跟我看看我的新办公室,那就不是办公室,那就是住人的家,比住人的家还好,您就见也没见过,想也想不到。

第二天正好是个礼拜,吃了早饭我就把我妈领来了。我妈肯定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家,也肯定是没有到过这样的坐着尿尿的洋厕所,而且还是就在屋子里。

我妈“咂咂咂,咂咂咂”地夸个不够。

我妈好比较,她问说,别人的家也是这样的?我说不是不是,就连局长的家也不是这样的。我妈说,那咋就叫俺娃住这么好的家。我说……我一下子说不出个啥原因来。我说,他们是让我在这儿给写呢。我妈说,我早就说过,俺娃到了那天津北京也是那好好里头的好好。

我妈发现卫生间脏,说好好儿的家,这不行,妈给俺娃把这池子洗洗。光拿毛巾擦不净。我妈说,你等等,妈回去取碱去,取刷子。我说大老远的。我妈说,一拐弯就到了,有多远。我说,你待着跑就跑哇,我背呀。

我怕我妈返回时找不见这个屋,心想一会下招待所楼门前等她。没想到我背着背着,忘了时间,听到我妈在楼道喊招人。我“来啦来啦”地跑下楼。我妈就是找不见我的屋了。

我妈用个布兜子兜来刷子、碱面,还有半瓶醋。她当下就在洗脸池上撒了点碱面,滴上醋,用刷子一刷,把脏底子刷起去了,干净了。我说您缓缓再擦,她说,俺娃进去背哇。她把我推进屋里,把门关住。我又拉开门,把卫生间的灯给拉着。我妈说,看这好的,啥也是这齐齐备备的。

我妈不仅是把卫生间给擦洗了,又推开门进来,把地板革也给擦了。

我是躺在床上背,当我坐起后发现皮鞋不在了,原来是我妈把我的鞋也给洗了,洗得湿漉漉的。

我爹从来没有穿过皮鞋。我妈她也没有穿过皮鞋。我也没有专门买过,这是警察发的。我的皮鞋是四女儿擦的时候,顺便给我擦。

我说妈,皮鞋不能用水洗,湿了的话,这得赶快上油。她说,妈不懂得唉。我说没事,晚上回家我再上。

我又躺下来背。

看看表快到中午了,我喊说,妈咱们吃饭去。我妈提着我的鞋进来了,我一看皮鞋打了油,擦得亮亮的。我妈刚才听说皮鞋水洗后得赶快打油,她就到了红旗商场,问寻着买了鞋油和鞋刷。还问人家服务员咋使用。

我说妈您咋就一下子能学会擦皮鞋,我妈说,鼻子底下莫非没个嘴?啥不懂了不会问问人?她指着我的书说,你那学习哇不是?啥不懂了问问人。

我说我这些都不用问人,都懂,只要是背会就行。

半年后,开考,尽管我背得烂熟,但我不敢说我的成绩是在前头,因为那几乎是开卷考试,你抄我我看你,最后也显不出个谁好来。基本上都过渡成了公务员。

1997年,省里下来了新局长,叫李连琪。人们都说这是个有文化的人。

局长李连琪搞“云剑”行动,办大案,成绩好,受到市委表扬。正好是,省厅要求各地市的公安局办内部刊物,阳泉市公安局办的是《阳泉公安》,长治市公安局是《长治久安》。他们每回都给我们局寄。

李连琪局长决定乘 “云剑”行动的东风,创办《云剑》刊物,让物色办的人选。最初推荐我的是党委秘书叶向东,他说政治部有个曹乃谦,他的小说受到诺贝尔评委马悦然的关注。

李局长又问办公室主任,他也证实了叶秘书的说法。李局长又问政治部主任李慧敏,慧敏说让小曹办,没问题。

李局长于是让慧敏告诉我,说先试办一期。

慧敏跟我谈话,我答应了。

用了三个月时间,《云剑》创刊号印刷出来了。封面是彩色铜牌纸的,内文48个页码,设“卷首语”“工作指导”“队伍建设”“业务研究”“案例选登”“警官手记”“警官论坛”“警苑橄榄”“域外瞭望”“警备动态”“法律顾问”“编读往来”等十多个栏目。

同志们看后说好,没一个不说好的。

李局长批示,正式创办。

人们都提醒我说,你问问编辑部是啥待遇,我说管他,我喜欢这个工作。啥待遇,让领导去看吧。

我在1998年正式接受《云剑》编辑工作,自主自由地工作,心情愉悦地工作了十二年,直到2009年退休。

3 圆通寺

在我九岁的那年,我们家从草帽巷搬到了圆通寺。寺院还不是空的,里头还有个老和尚,每天十一点还按时地烧香、敲磬。可我不知道我們家咋就搬到了寺里住。当初我只顾着瞎高兴瞎激动,根本就也没有想起问这个问题。后来,我才慢慢地知道了。

1949年五月,大同和平解放了。解放的初期,政府限制宗教活动,把圆通寺外院的十多间禅房做成了政府的办公地点,1958年,这个外院又改成了家属院,我们家也分得了其中的一间,就住了进来。

圆通寺在大西街,进了西门路南的第一个巷。站在巷口瞭望,正对着的大门,就是圆通寺的山门。

搬家那天我们家吃的是油炸糕,我爹就帮着捏糕还就说,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我问爹这是啥意思。他说这是老百姓的一句老话,意思说,搬家那天得吃油炸糕,要不的话,那一年里还得搬。我问那咱们还搬不了,他说不再搬了,咱们吃了油炸糕,就不再搬了。

我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住在庙里多好。我们班的同学听说我要住在庙里,都说真好,都说多会也能住庙里才好。

我爹说,咱们这不叫庙,叫寺,寺院,圆通寺。我妈说,那货,你跟娃娃说说,啥叫庙啥叫寺。我爹说,庙是道家住的地方,里面供养的是神圣。寺是和尚住的地方,里面供养的是佛祖。咱们后院就有大雄宝殿,供养着如来佛。

我高兴地拍手,哇,西天取经,如来佛。

和尚叫慈法,是个老头。

以前外院都是些办公室的大人,现在一下子换进些家属们,光是大大小小的孩子就有七个,整天吵吵闹闹的,慈法很是讨厌我们,还专门告诉家长,不让孩子们进后院。

佛堂东西两边都有半圆顶小门,没有门,只是个门洞,通向里院。

西边通向里院的这个半圆顶小门洞,一边是佛堂,一边就是我家窗户前的墙角。进了门洞,是通向里院的过道,过道很长,左手是佛堂的山墙,右手是厕所的东墙。

因为原来是办公的地方,厕所也很讲究,有顶子,还分男女。一进半圆门洞看见的厕所门是男厕所,而女厕所的门是在另一头,得进了里院才能到女厕所。

在搬进圆通寺一个星期的晚饭后,我妈去了五舅舅家,留我自己在家做作业。她走了十多分钟后,我再也坐不住了。

尽管我妈吩咐不让我进里院,可我总得到厕所吧?

我就跳下地,去厕所。但我没真的去厕所,我是轻手轻脚悄悄地顺着厕所和佛堂山墙当中的通道往前走,走,走,走,哇,眼前很是开阔。我知道这是走进了里院。

里面很大,对面是比佛堂更高大的大雄宝殿。捩头向东看,佛堂的后边,竟是和佛堂相连着的三间正房。这三间正房的山墙是和佛堂的山墙连接着的。因此,进里院的这个通道是很长很长。

我没敢去侦察大雄宝殿,而是从三间正房窗前经过,又拐弯到了佛堂的东边,顺着东墙,往外走。走走走,从佛堂东边的那个半圆顶门洞儿出来了。到了外院。

我这下明白了。如果圆通寺是个回字的话,那么,佛堂加上里院的三间正房,正是回字里面的口字。

我们这些家属,住房是要交房租的,一个月九毛钱,交给慈法,让他再转给市佛教会。那天我妈让我进后院给慈法送房钱,还教给我咋说咋说。我手里攥着钱跑进后院,敲敲门进去了。

慈法和尚正跟一个白胡子老头下围棋,没理我。趁他还没喊喝我“出去”,我赶快说:“慈法爷爷,我妈让我把钱给给您,让您再给给佛,那个,啥……”听我这么一说,那个白胡子就哈哈大笑,对我说:“小孩儿,叫师父,不能叫爷爷。是佛教会,不是佛那个啥。”我心想,佛教会,我是顾着往外跑,没注意听。可,我妈我爹叫他师父,我怎么也能叫师父呢?

从那以后,只要是我看见白胡子进了后院,估摸着他们下开了棋,我就悄悄地进去了。后来,就慢慢慢慢地跟他熟悉了。帮他拉风箱,帮他打扫家,帮他倒垃圾,还给他往死打苍蝇。

师父跟我妈表扬我说,招人打扫佛堂,从来不像是方悦,方悦是看着搜搜寻寻地偷吃点啥呢,招人从来没有过,哪怕一回呢,也没有。

方悦是师父的侄孙,在大同三中上学。常来师父这里,帮三爷劈柴打炭做营生。

师父还跟我妈夸我说,招人不仅是这个方面手脚稳重,还有个方面是,他做活儿,从来不是打了这个摔了那个的,他做点营生,利利索索,能让你放心。

我妈背后说过我,到师父家不许像方悦那样,偷吃东西。我说我从不。我妈说,但师父要是真心给你,你也不能说是背操过手硬不要,那样就是不识人敬了。我说啥不识人敬?我妈看看我,眼睛一瞪说,行了!我不敢再说。

在我上初中一年级时,我表哥跟村里来了,住我们家。那几年正是“困难时期”,我妈就把她的口粮留给我和表哥,到我爹工作的单位——怀仁清水河公社开荒种地去了。我妈走后,我跟师父学着做饭。先是学会拌疙瘩汤,后来连蒸馒头这种难做的饭也学会了。我兑碱从来是百分之百的不失误,这一点,就连师父也做不到。我妈佩服得我不行。

腊八一大早,师父敲我们门,给我送腊八粥,说快吃,迟了得红眼儿病呀。我起来,开开门,师父把圪堆堆一碗腊八粥递在我手里说,快关门快关门,感冒呀。就说就赶快把门推住。

我把碗端进里面。我够了一双筷子,又爬上炕钻进被窝,跟表哥趴在被窝里吃。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一替一口吃。

吃完,分析说,有枣儿香味。

我妈从来也做不好个腊八粥,我妈做的腊八粥老也是有一股焦煳味。

腊月二十三,方悦骑车跟村里来了,来给三爷打扫房。

我跟表哥也参加,把师父的三间房粉刷后,师父留我们吃豆腐馅儿包子。

吃完饭,师父给我们喝茶。我们说起了圆通寺。我问师父咱们圆通寺是多会儿盖起来的。师父说不能说是盖,应该说建。我又重问说,是多会儿建起来的。

师父就给我们讲了一段历史,说明朝末年,大同有个将领叫姜瓖,李自成来了他投顺了李自成,李自成败了,他又投顺了清朝。后来他又联络上人,自封为天下大元帅,在府文庙大成殿供起了朱元璋的神位,举起反清大旗。山西各府都积极响应,声势闹得很大。一年后,姜瓖被多尔衮带领清军镇压了。清军攻进大同城后,多尔衮下令屠城。见人就杀,鸡犬不留。整整搜殺了三天。直杀得城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之后,还把城墙都砍下五尺。

我问说,清军砍城墙做啥?

师父说,那叫“斩城问罪”,后来又开始放火,烧代王府,烧衙门,烧民房。

方悦问说,哎呀呀,那是不是把咱们圆通寺也烧了?

我说,没烧圆通寺。

方悦说,你又没见你咋知道没烧?

我说,那时候还没有圆通寺呢,咋烧。

师父笑。骂方悦说,看你也是一个笨柴头。

方悦说,对对对,我忘了。

表哥问,那咱们的圆通寺是后来盖的吗。

方悦说,不叫盖,叫建。

我说,师父这不是正讲嘛,你们注意听。

师父继续讲,他说,大同城荒废了几年后,大同的知府曹振彦带领着别的地方官,筹款筹粮,清理废墟,恢复街市……

方悦打断师父的话,问说,三爷您不是说大同城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咋还有大同知府?

师父说,大同城里没人了,可大同知府还有,是在阳高设立着。

我说,师父您再讲。

师父讲,这个曹知府为大同的重建尽了职立了功,四年后,到他又升迁到别的地方上任时,大同已经基本上复兴了。

师父喝了口茶,又问说你们知道《红楼梦》是谁著的。大家都知道,说是曹雪芹。师父说,这个对修复大同有重大贡献的曹振彦知府,正是曹雪芹的高祖。也就是说,是曹雪芹爷爷的爷爷。

我们三个都“噢——”地点头。

表哥问,师父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建圆通寺的事。

师父说,我上面讲的,都跟为啥建圆通寺有关系。

我说师父您再喝口茶。师父笑,又喝口茶,继续讲。

师父说,曹知府在大同的四年当中,先是修复城池、城墙,后又整修鼓楼、观音堂、关帝庙、五岳庙、太宁观、三元宫,再来又新建开化寺、皇城戏台。在清康熙二年,朝廷下旨,命令大同府建一个寺院,以超度“戊子之变”死难的十几万军民亡魂。这个寺院就是咱们的圆通寺。

方悦问,“戊子之变”是啥意思?

师父说,就是说当年姜瓖举旗反清的那个事,那一年是顺治六年,也就是戊子年,人们就叫“戊子之变”。

我问,顺治六年是公元哪年?

师父说,也就是公元的1649年。

我问,康熙二年是哪一年。

师父说,是1663年。

我说,今年正是1963年,也就是说,圆通寺建寺,整整是300年了。

师父说,啊呀呀,这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你们走哇,到前院儿去哇,我得诵经。又说,明儿我还得去告给佛教会,让他们也得有纪念活动。

三年后的夏天,“文革”开始了。

三个月后,慈法师父被大同三中的红卫兵拉出去游街,回来后又让站高桌上,批斗。让我悲伤的那一天,我在《流水四韵·慈法之死》里详细地写过,这里不再说了。但那天夜里有一件事,我以前没说过,现在写在这里。

那天半夜,表哥跟厂里回来了,他把我推醒说,突鹚怪叫呢。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见表哥也在炕上睡,我问他你是啥时候回来的?他说半夜,我不是还跟你说话了吗?我说我忘了。他说,半夜我进院儿,听到突鹚怪在佛堂顶上叫呢?叫完“特儿”一声飞了。我说你咋半夜回来了?他说,在厂子宿舍我贵贱是睡不着,就回了,没运气,一进院给听着突鹚怪叫了。

表哥说,你知道不,突鹚怪叫,是要死人的。

我说那是迷信,没理他。

我做好拌疙瘩汤,去里院,想叫师父过来喝拌汤,或者是问问他,还是给他端过去?可门从里面拨着。心想师父一准睏了,让他睡吧,我中午跟学校买菜包子,再回来。我没多想,就去了学校。

没想到,就是在那个夜里,慈法师父他,上吊自杀了。

关于突鹚怪叫的这件事,我以前没写到过,我怕人们不相信,以为我是在瞎编。这次我把他写出来,是我妈判断到了突鹚怪叫的原因了。

我妈说,那天忠孝半夜回来的时候,师父老汉他已经上吊死了。人一死了腑脏就要有变化,就要发出一种味道,而突鹚对这种味道很敏感,于是就跟什么地方飞来了,落在了佛堂顶上,正好忠孝半夜跟外面进来了,又把它吓走了。

我妈还分析说,当你们睡下以后,它一准是就又飞回来了,可你们两个睡死了,没听着。

对,肯定就是这么回事。我妈的分析是不会有错的。

佛堂,后来我知道,佛堂是外行人们瞎叫呢,实际上该称作过殿才对。

过殿和后院大殿里的佛像都让红卫兵砸烂了,砸不烂的搬走了。

好好的一个圆通寺,就像是“戊子之变”后,遭到了清兵毁坏的大同,不成个样子了。

4 慈法菩萨

圆通寺过殿的面宽是三间,和后院慈法住的堂屋三间是一样的。

过殿有前廊,前廊进深足有两米。前廊的三根前檩,是用两根暗柱和两根明柱支着,很明显是把前廊分成了三等份儿。当年我妈为了给我腾出西房做结婚的新房,在过殿前廊靠我们那边的三分之一处,让朋友二虎他们给垒起个小南房,计划着在我结婚后,他们住这个小南房。这个,我在《同声四调·新房》里写到了。

过了几年,后院儿西侧的配殿,当了街道的幼儿园了。又过了几年,整个后院成了街办的磨光厂了。用细砂轮打磨铝勺铝铲,整天是刺耳的“嚓嚓”声。工人们戴着的防尘口罩,像猪嘴。铝勺铝铲磨出来是亮闪闪的,可那铝粉尘荡得工人们的脸黑黑的,一个个越发像是猪八戒。

又过了两年,后院变成了街办的印刷厂。刺耳的“嚓嚓”声没有了,又是“吭噔,吧嗒”机器揭纸的声音。机器不嫌乏,这种“吭噔,吧嗒”的声音一刻也不消停。

街办印刷厂把后院的大雄宝殿、所有的配殿,还有过殿都当成了厂房,他们就学了我家的样子,在过殿前廊当中那三分之一处盖成了办公室。人家的这个房比我家的那个大,一直盖在了院的下面,又延伸到院的当中。这样,我家一出门,再也不是很大的前院了,正面看见的,是印刷厂办公室的后墙。

下寺坡舅姥姥给我妈找了个对换房的关系,那家人信佛,又是一个老汉,他想跟我们家换房,住在圆通寺。老汉家是上房,面积也大。可我妈说不换。舅姥姥说,上房冬天暖夏天凉,不比你住个小西房强。

我妈说不跟他换,我为了住这儿,慈法师父能保佑招人。舅姥姥说,慈法连自个儿也没保住,还能保佑个别人?我妈说,能,师父上天了,就成了菩萨佛了,就能保佑招人。您是不知道,死鬼师父活着的时候,对招人比对任何的人也好,比我们当爹妈的对招人也好。

又过了两年,改革开放了,我家隔壁的新邻居要开饭店呀。跟我妈商量说,曹大妈,我想在我窗前盖房,当厨房。可这一下就堵了您出街了。但我给从您家山墙旁边的西墙上开个门。您跟那里就一下子出了街了。

他说的这个西墙,正在男厕所的门前与我家山墙之间。西墙下有一大块空地,是我表哥和方悦曾经垒兔窝的地方,也是我妈垛过炭的地方。

新邻居他又说,这样一改,您正好自己是一个单独的小方院儿。我妈说,我是单独的小方院是好,可外院人们到厕所怎么到?他说,街上有的是官茅厕,他们想到厕所他们到街上的官茅厕去。这个厕所就成了您一家的了。

早在街办印刷厂时候,厂子怕我们外院人到里院进了他们厂子,把东边半圆门洞堵死了。把西边半圆门洞厕所那儿原来进里院的通道,也给从半路堵死了。剩下那半个通道,我妈正好放炭。

我妈说新邻居,你们看哇,只要我能出了街,我是不会妨碍你开饭馆儿的。邻居一听挺高兴,说,我就知道曹大妈您通情达理。还说,您跟招人解释解释。我妈说我同意,招人没意见。

说干就干,邻居没用半天,给从我们房的山墙旁边的西墙给开了个门,还装了门框,安了门,里外都能上锁。这门框和门,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以后我妈一出街门,就是我家房后边的八乌图井巷了。

第二天,邻居他们就动手,盖他们的厨房。厨房与印刷厂的后墙顶住了,使得我妈这里真的成了一个封闭的小院儿。

这个小院儿出了半圆门洞后,又有一个比小院还大的空间,又能放炭又有厕所。厕所原来有五个蹲坑,我妈只留了外边的一个,其余四个用我以前跟矿上拉回的表皮木板盖住了。

我妈说,再拉回炭,就放在这里面。厕所有顶,下雨也不怕淋了里面的东西。

我妈很是满足这个环境。我也觉得我妈有这么个利利静静的小院儿是不错。

我妈说,招娃子,你知道不知道,这是死鬼慈法给安排的,为的是你能坐在这里利利静静地写。

这是1986年大夏天的事。

当时,我和老昝打赌后,已经写出了头一篇小说《佛的孤独》的草稿,两万两千多字。编辑说字数太多,让删改成八千后,就能用。那些日,我一有空儿就来圆通寺改写。而我这8000字稿子最后的十几页,就是在这个独立的小院儿誊抄出来的。

我记得很清楚,我在西房坐在炕上,趴着小桌上写,我妈在小南房给做饭。做熟问我在哪里吃呀,我说端过来吧,我正好是都誊好了。

半年后,这篇小说发表在了《云冈》杂志的1987年1月号上,我妈又说这是慈法师父保佑的。她说,慈法现在已经是成佛了,成了慈法菩萨了。

我想想,我妈这话或许是有道理的,要不为啥当我跟朋友打赌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就想起是要写慈法师父呢?

又一个半年后,我从工矿科调到了宣教科,我妈也说这是慈法菩萨保佑的。

后来,局里让我写公安史,我有了单独的办公室。再后来,我到了东胜庄乡挂职。

我妈认为,她的招人一切都好,一切都好那都是慈法菩萨给保佑的。

1993年,圓通寺开始修复。

这太是个好消息了。

三年的时间,把里院差不多弄好了。我和我妈都进去看过,确实是搞得不错,我妈说,比原来的圆通寺还好,慈法师父要活着,可要高兴。

开始修复外院了,让外院的住户们腾房。

和尚跟我妈说,曹大妈您别往走搬了,修到您这里,别处也盖得差不多了,这么多的房,给您再挪个住处就行了。我妈说咋也好说,你们看哇。

外院住户好多家,有一家因为协商不通,惊动了法庭,强拆!

房顶上,几个人刨烟囱。下面,邻居男人吼叫着骂,女人大声哭闹。

看红火的叫喊着起哄,执法的人高声呵斥,最后,邻居男人让警察带走了。

这个情况,我没见。我是听说的。

公安局领导让我试办一期综合性的内部刊物《云剑》,我那些日正忙着下各个分局去征稿。

就是在强拆的那天,不知道谁跟我妈说,曹大妈,人家把您招人也告到法院了。

就是这一句话,把我妈吓坏了。这个女人啥也不怕,就怕她的儿子出事。

她问我,这些日俺娃不来跟妈吃午饭是咋了?我说我下基层约稿。她说,是不是有人把俺娃告了?我不明白她说的是咋意思,看她。她说,你看,妈就知道。我说,您说啥?她说,招娃子,不怕他,有慈法菩萨保佑俺娃,不怕他。

我不明白她说啥,可也没太在意我妈的这个反常情况。

稿子组织齐全了,我开始编辑。

那天中午我早早地回了圆通寺,可我妈不在家。早晨我说好的是,中午要回来吃饭,可家里半点做饭的样子都没有。我妈这是哪儿去了?我在圆通寺大门口,问要饭的八娃儿和润喜儿,你们上午几点见曹大妈了?他俩都说没见着。

我去北小巷玉玉家找,没有。到下寺坡舅姥姥家找,也没有。后来又到仓门五舅舅家找,也没有。

莫非是到了小南街门市部?按说是不会的,我妈已经有两年不去打工了。可我还是去问了问,小毕姨姨说你妈没来。

我有点急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下觉出不对劲。赶快骑车到了交警事故科打听,答复是没听说上午有什么交通事故。

可,这是去哪儿了?

说好的我要回来,可她却没在家给我做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我想想,还有可能是去了哪儿?

我一下子想起,表哥家?

可即使是到了表哥家,表嫂要留在那里吃饭,我妈不会忘记儿子在家等她。即使是那样,表哥也不会不来圆通寺跟我打个招呼。

看看表,已经是中午的快两点半多了。表哥是皮鞋分厂的厂长,他肯定是按时去上班了。要去也是去厂子。

一去,有了消息。

上午我妈到皮鞋厂找我表哥,让他领着到雨村去找田方悦。表哥说我忙得哪有空去雨村。我妈生气了,在厂子里就大骂表哥。表哥最后安排了一个工人,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妈去了雨村。

一听是这事,我放心了。可表哥说我,兄弟,我觉得有点不对,姑姑的脑子有了问题,好像是疯了,任何劝说的话都听不进去。

我说我妈没说去找方悦干啥?表哥说,我也问了,人家说,这你甭管,你送我去雨村就行了。

跟皮鞋厂出来,我又回了圆通寺,我妈还没回来。想着她一定是在方悦那里吃饭了,我这时才觉出了肚子饿。我就到巷口买了三个糖饼,就走就吃,赶返回家,也吃光了。

我又动手做搁锅面,就做就等我妈。

我妈去找方悦干啥?这我一直是想不出来。

天黑下来了,听得街门响。我赶快出去迎接,就是我妈。我高兴地说妈您干啥去了。她没回答我,推开我进了家。

可看她的眉脸,是笑笑的。她把毛巾做的那种兜子放在箱顶,从里面捧出一块石头,摆在箱顶。回头说我,招人来跪,跪。说着她跪了下来,我也赶快跟着她跪了下来。她磕头,我也跟着磕头。

后来,我终于问清楚了,她到了雨村是想让方悦领着去找他三爷的坟。可她并没有找见方悦,后来问村里的人,有人告诉她慈法和尚是在村南的一片坟地埋着。她就跟表哥那个工人去了。她在坟地找到一块石头,说,就是就是,就抱着回来了。

她跟我说,是慈法菩萨,你看你看,是哇?

我看看那块巴掌大的石头,倒也真是像是个佛像的模样。

我顺着她说,是,是,就是。

她说,以后有慈法菩萨保佑,俺娃就啥也甭怕了。我点头说,噢噢。

我看出来,我妈的脑子真的是有点问题。

那些天我每天都要一天好几次地回家,去看看她在不在家,在做什么。

我接到了北京来的信。拆开看,汪曾祺去世了。治丧委员会让我去参加追悼会。可我想想我妈的反常情况,真的是不敢离开。只好是去了一封吊唁信,表示了我的悲痛心情。

那天中午我一进圆通寺家门,鼻子里有一种佛堂里的味道。我的脑子里马上想到,家里点香了。一看箱顶,慈法的石头像前,有了香炉,里头还插着三炷着的香,在冒烟。

一下子,我的心里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涌上来,说不出的那种。

但我知道,我妈她根本就不是原来钢钢骨骨的那个我的妈了。

5 三表姨

我在《伺母日记(上)》写到,一年后,1998年的7月19日上午9点多,老母急忙忙地来到二虎家,跟他妈说:“高大娘快点,有灰人在西门外的广场正打我招人呢。”高大娘一听也急了,在街上叫了几个邻居,和我老母相跟着赶到西门外。可是,广场平平静静的,哪有个打架的场面。高大娘问我老母,您咋知道招人在广场碰到灰人了。老母说:“我在家看见的。”

邻居们这才知道,曹大妈这是疯了。

我妈这是得了幻觉幻想病,而且还要把她幻觉幻想出来的事,当成是正在发生的事。可当我一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病就好些了。

我跟七舅舅商量,让我妈离開圆通寺这个环境,到村里走些日子散散心。

按原来的计划我们是回钗锂村,我跟七妗妗也要了村里的房钥匙。可老母却要回下马峪。我一是觉得,下马峪没个合适的吃住的地方,二是在下马峪我妈肯定是要到我父亲的坟前,那样子她会更加伤心。但无论怎么哄劝都说服不了她,只好依着她。

我想到了三表姨,如果她能跟我们回村的话,那我们就能住在喜舅舅家。

喜舅舅和三表姨的母亲,我妈叫姑姑。他们叫我妈叫表姐。

我们在下马峪原来是有房的,可自我爹在六十三岁时去世后,我妈说再也不想看见那个房,把两间房卖了七十块,顶是白给了人。

要回下马峪去住,我首先是想到了喜舅舅。我们直接去他家也行,可总是不如让三表姨带着我们好。再说了,我也是想告诉告诉三表姨,我妈犯病了。

我就给三表姨打了电话,说了我妈的情况,三表姨一听,“啊”了一声,当下就说,招人那你等三姨的,我们这就动身回去看表姐。

我跟我妈说咱们等等,陕坝的三表姨来看您呀。我妈一听三表姨,高兴地说,那咱们等等你三姨,一块儿回村。

三表姨现在在内蒙的陕坝住。

三表姨比我大十岁,在她十二三的时候,我的姑姥爷就去世了。姑姥姥不到四十,说不再嫁人。她就自己拉扯三个孩子。大表姨结婚给了本村姓石的一家人之后,我妈就劝姑姥姥说,姑姑咱们得想个法子,不嫁人就不嫁人,可咱们不能是死守在村里,当个男人的没完没了地受苦。姑姥姥说,那还能有个啥法子呢?我妈说我跟五子给您盘算了,走哇,跟我到大同,不嫁人,咱们找个上锅的营生,也比您在村里受笨苦强。

我妈说的五子,就是我五舅舅。我妈说的上锅,就是给人家做饭当保姆。

姑姥姥在我妈的一再劝说下,同意了。

我妈先回了大同,让五舅舅抓紧给打听主儿家。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五舅舅给联系着了一家,说为人好。首先孝顺是出了名的。他叫许志远,是雁北地区的专员。

那是个正月,一过大年,我妈赶快回村,把姑姥姥引到圆通寺。先在我家住,过了十五,姑姥姥正式到了许家去当保姆。在许家吃住,一个月挣五块工钱,还给一块零花钱。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三表姨跟村里来圆通寺了。晚饭后我做完作业,她就给我讲故事,可都是她在下马峪念书时学过的课本里的东西,她一说,我就知道她下面要讲什么。老是这样,她觉得没意思,后来说那咱们断埋来,我说个埋,你断。

断埋,这是我们下马峪人的说法,就是猜谜语。“埋”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可“断”肯定是写对了。判断嘛。

我说你说。

她说,房上的灰,树上的炭……她还没说完,我紧接着说:“河里有个沤不烂。”

她说,一棵树不高高儿,上头……我就抢着说:“挂着个小刀刀儿。”

她说,一点一横长,梯子担上房,大狼张开嘴……我又说:“小狼往里藏。”

三表姨气得说,不跟你断了。我说断断断,这回我不往住猜还不行?

三表姨这次是来相对象了。男方在内蒙工作。他的母亲是在大同市的段市长家当保姆。这两个当保姆的要强女人要结亲家。

五妗妗给三表姨做了新上衣。

男女双方是在仓门十号院五舅舅家见的面。一见,相对了。

男方请了没几天假,很快就要走。

我说,三姨我知道啦,知道你来我家这是来做啥呢,是想结婚呀。

三表姨跟我妈说,表姐你看你这个灰娃娃,耍笑他三姨呢!

三表姨走的那天,我拦腰抱住她说,不要你去结婚,不要你去结婚。

我哭着喊说不让她结婚,她也是不住地流泪。

从此,大名叫任步云的一个男子汉,就是我的三表姨夫。

三表姨去了内蒙,给我们来信了。信里跟我妈说,表姐,招人真灵,你要好好供养他上大学。

当时是我在给我妈念的这封信。

我媽说我,听着没?我说听着了。

我妈说,你不好好儿学,看我不揳断你的狗腿是好的。

表姨夫一直在内蒙工作,后来当了杭锦后旗的一把手。三表姨在旗供销社上班。

接到我电话的第五天,三表姨和表姨夫跟内蒙回来了。

我事先就跟朋友加兄弟昝贵说好了,他让司机小林把我们送到了下马峪喜舅舅家。

我没跟喜舅舅他们说我们为什么回来,我妈也没说什么,她好像是根本就记不得自己幻觉过什么事情。

吃过午饭我妈就说想到坟地看看,我看三表姨,三表姨点头。我跟三表姨他们商量过了,三姨夫说,老人想做啥就做啥,顺其自然。我就领她去了。

进了坟地,我妈就坐倒在坟前哭开了。“那货唉——那货的。那货唉——那货的。”她在哭我爹。

我妈叫我爹叫那货。她不会述说,就这么一句,哭了足有半个钟头。怕她哭坏身体,我劝她别伤心了,可我劝不住,只好也站在一边流泪。

后来倒是她自己说,你看你三姨来了。我捩转身,三表姨跟姨夫都来了。

我妈不哭了,三表姨把手绢给了她。

我妈擦擦泪说,他三姨夫你看,还是村里好。

三姨夫说,下马峪就是好。

我跟三表姨领着老母在村西散步,碰到了五嫂子。她是原来跟我们一个堂屋的二大娘的大儿媳妇。五嫂子说:“招人你是忘了。我结婚时,你还不会走。你妈把你抱在我的怀里,让我抱抱。说新媳妇抱了,就会走呀。可不,我是腊月结的婚,你到正月就会走了。”我说:“这得感谢嫂子你。”她说:“要感谢你得感谢五大妈。不是五大妈你能到了大同。不是五大妈你跟你五哥还不是一样的庄户人?”三表姨说:“是人家招人命好。你说表姐。”我妈说:“用说?”那意思是“招人的命好是不用说的”。

我问三表姨记不记得我刚会走时候的事,三表姨说那还不记得,你正月十五会站的,第二天就会走了,第三天就到我家让姑姥姥看,还跟喜舅舅说,喜舅舅你以后不能再骂我是招软软了,我会走了。

我听了觉得失笑。

三表姨说:“招人你知不知道你四岁才会站?”

我说:“知道。”

三表姨说:“不过,你是一会站了,没两天就会走了。你妈让我们家的狗跟你结拜弟兄。”

我说:“三表姨你快说说这是咋的回事,我妈咋叫我跟狗结拜弟兄?”

三表姨说:“你姑姥爷去世了,你姑姥姥黑夜总觉得说是有人在窗户外,我们家就养了一条狗。你会走了,你妈怕你出街让狗咬,把你吓着。她就把我们家狗叫到你家,把你吃了一半的饭,专门不让你吃了,就端给狗吃。还要把你叫到狗跟前跟狗说,记住,甭咬招人,招人是你的弟兄。又跟狗说,你去说给别的狗,也不能咬招人。”

我越听越觉得有意思,问我妈:“妈,那顶事不?”

我妈说:“那还不顶事?你想想,你这辈子让狗咬过没?”

我想想说:“没有。真的没有。我看见狗,半点也不吓得慌。”

三表姨说:“你妈是你的保护神。多会儿也是为你着想着呢。”

村里人听说我妈回来了,都来看她。有叫她换梅的,有叫五大妈的,有叫五奶奶的。除了头两天,其余的中午饭我们都没在喜舅舅家吃,这家请完那家唤,早早就都排好了。老母很高兴,很觉得有面子。

甫谦大哥也请了我们,原来三表姨跟甫谦哥,还在一个班念过书。

每天早晨我都和老母到村外散步,她从不用我搀扶,自己拄着拐杖走。我就走就吹着箫陪伴着她。走得乏了,我们在路边的水泥防渗渠坐下歇缓。

因为是早晨,天空不是很蓝,但很干净。天底下,到处是绿绿的。村里,家家户户的屋顶都飘着白色的炊烟。除了嘹亮的鸡鸣,还不时有牛羊驴马的叫声远远地传过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提着篮篮过来了,走到我们跟前站住说,您们回啦。我妈说你出地呀。她又看着我的箫说,你吹得真好听,我就做饭还就听呢。她走后我妈说:“你看,认也认不得咱们就问候咱们呢,认也认不得你就夸你呢。”有人夸她儿子她高兴。

可能是下马峪明朗的阳光皎洁的月色清除了我妈心头的烦躁,也可能是下马峪清新的空气和谐的色彩净化了她的头脑,也可能是下马峪浓浓的乡情纯纯的乡土稳定了她的情绪,还可能是来下马峪的头一天她在坟地的嚎哭,把堵在胸口的郁闷都吐出去了。反正是,这半个月里她老人家的言谈和行动一直很正常,没有出什么差错,更没有出现幻觉。

6 东关

三表姨他们回了内蒙后,怕我妈再有个什么反复,我和七舅舅商量,把她送到七舅舅家。为的是七妗妗不上班,整天能陪她说话,这样她就不感到孤独。她没表示出不愿意,顺顺当当地听从着我们的安排。

中午下班我去七舅舅家看我妈,七妗妗留我在他家吃饺子。

我们应县人吃饺子,有个习惯是,让客人来尝尝煮好了没。意思是由客人决定饺子皮儿的软硬,该不该出锅。没有客人的话,那就是由家里的最尊贵的人来尝。

饺子煮得差不多了,七妗妗捞出一个,把碗递给我让我尝。我没推让,接过碗,夹开一看,里面有个钢镚儿。七妗妗说,看俺娃那命好的,尝饺子就尝住了钢镚儿。

我妈说:“你们当是啥。招娃那命,你们当是啥。”

半年前我们家集资的新房就分下来了,地点在东关的雁北中医院家属院。院里原来是平房,都拆了,盖了四栋六层楼房。市卫生局职员,都有份儿集资。四女儿是卫生局药政科的,集资了其中的一套。

因为地址是在东关,人们都叫东关,不说是卫生局家属楼。

我们从六月份就开始装修,自我妈有了病,停了下来。这次从应县回来我又请了匠人,开始动工。

无论多忙,我每天总要去仓门七舅舅家一趟,让我妈看看我,知道我还好好儿地活着,没出什么事儿。我跟我妈说新装潢的家里面也有您的一间,以后您就跟我们住一起吧。她说噢。

1998年10月5日,我把我妈从七舅舅那里接回我家过了个中秋节,夜里,我跟女儿和妻子三个人挤在一起,腾出女儿的床让给我妈。

第二天,我把我妈送到了我們的新房。

新房已经装修完四个多月了,屋里有股油漆味儿,我妈不嫌。她像个验收人员似的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不住口地说,行了,行了。招人,行了。过去的老财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房。

我把二十四平方米的客厅装修成书房,除了一面是采光大玻璃外,其余的三堵墙全是屋顶高的书柜,把我的四千多册书都码了进去。

我妈说:“啧啧,看这书多的。啧啧,尽把钱买了这。”

验收到她的屋我说妈,您看这是您的房,您看这是您的床。她的嘴一扁一扁的但又控制着没哭出来,后来变成了笑模样,又重复着刚才的话说:“过去的老财他也没住过这么好的房。”

怕我妈夜里摸不到按钮,我给她的床头安装的是拉盒开关。我让她试试好拉不,她说大天白日的费那电干啥。嘴里虽这么说,但还是“咯吧咯吧”地试了两下说,好拉。真好拉。

我妈自从八月十六住进新房,我就一直没让她离开过,我不想让她再回寺院住了。我从圆通寺把她的衣物被褥和洗涮用具拿了过来,哄她说佛教会给了咱们五千块钱,把圆通寺的房收回去了。她问家里的东西呢,我说烂箱烂柜新房这里用不着,全给了高大娘。她说,管它,给给去哇。可一下子又惊乍乍地问“啤酒壶呢?”我说那当然拿回了。她说:“我就说。”

我还像在圆通寺那时候,每天早早的就提着牛奶和椰味儿面包过来了,午饭晚饭也是跟她在一起吃。不同的是,她再也用不着挖灰生火了。

煤气灶还在旧房没搬来,我用电炒锅做饭,但都是从饭店往回端现成的。嫌麻烦,我不打生啤酒了,一捆一捆地买瓶装的云冈牌啤酒。老母问生的好还是熟的好,我说还是您给打的生啤好。她说要不妈还每日给你打去哇,我说那可做不得小心走丢的。她说噢,走丢就灰了就回不了家了见不着你了。

我妈自己在我们的新居住了五十多天。一个星期日,我们全家都搬来了。

我妈最奇怪电饭煲做出的米饭咋就半点儿也不焦煳,我告诉她快煳的时候就自动断电了,她说看那好的。她叫电饭煲的那两个指示灯叫“人儿”,一煮米她就守在桌子旁给看着,等到指示灯一变换就大声地向我们报告说“人儿跳过去了,人儿跳过去了”,好像她不守在那里,“人儿”就跳不过去似的。

晚上我让我妈跟我们一起看电视,她问咋老也没山西梆子,我说我们不好看那。她说我可好看,你死鬼爹也可好看。四女儿跟我说,要不咱们再买上个大电视,省得你一看踢足球我们就啥也看不成了。我说那太好了。

大电视买回了,我先给我妈找山西梆子,没找见,找见了京剧。我妈说这就是这就是,我说这是京剧,她说你们年轻人不懂得,这就是山西梆子,我说那您就看吧。

不管是什么剧种,只要是古装戏她都叫山西梆子。古装戏也不是天天有,没戏了她就跟我妻子去看电视剧,可不管看啥,看着看着她就丢开盹了,让她去睡她说还看,看着看着她又睡着了,有时还打呼噜,但电视一关她就被“吵”醒了。

隔个十天半个月,七妗妗来家,在电沐浴下,帮着给我妈洗个澡。洗着澡,跟兄弟媳妇说说老古家常话。我妈的情绪就好些。七妗妗家人多,等着她做饭。我也不强留,用自行车把七妗妗送回家。

我妈跟我们说你七妗妗尔娃好人。小小儿就嫁给你七舅舅了。我妻子问他们结婚时是多大,我妈说,两人都还是十六七的小娃娃。

我想起了,七舅舅结婚后,我爹才又给他联系着,到大同三中上了学。

自我妈有了病,我一直没动手搞过创作。看护我妈和搞创作,这两样事都得全身心去投入,不能兼顾,否则的话哪样事也做不好。我当然得先顾恩重如山的我妈,我要先当孝子后当作家。现在她老人家的病好了,我又能动手写了,已经写了十多天。

我的习惯是在后半夜起来写,怕电脑的嗒嗒声影响别人睡觉,我把书房两头的门都关住。可在第一天我妈就推门过来了,我压低着声音说把您吵醒了,她也压低着声音说我原来在后半夜也睡不着。她从没见过我打电脑,说要看看,我就给她搬了把椅子。这要是换个别人看着,我肯定写不在心上,可我妈坐在我身旁就没关系,影响不了我的思路。一连几天,或迟或早我妈总要进来。我知道在我们白天上班的时候她睡好了,就没往走劝她,我还知道她心里在想,儿子不睡觉,那我就也过来陪着他。她说招人你写字写得真好。她是个文盲,却夸我写得好,我觉得挺好笑。她又说,你看你写得一溜一溜的。我指指门,意思是怕她影响妻子和孩子睡觉,不让她说话。她明白了,点点头。可她隔一会儿又说你打乏了,缓缓。我说不乏,您想睡睡去吧。她说不想睡。隔一会儿她又说,我看你缓缓哇,乏的。我说不乏,您想睡睡去吧。她说不想睡。

第二天早晨不到5点,我妈就推开我们门喊招人,我正睡得香,没听着。 她又四子四子的喊我妻子小名儿,妻子问做啥。她哭丧着声音说我当招人死了,又说那两天他早就起了可今儿还没起,我当他是死了。

既然我妈把我吵醒了,那我就干脆起来打电脑。打着打着听见我妈又推开了孙女儿的门叫丁丁:“丁子起哇,丁子起哇。”丁丁没好气地问说干啥,她说:“奶奶知道你渴了,你起来喝口水哇。”

我妈的幻觉症这是又重犯了。

我又请了假,整天陪着我妈。白天她还好些,眼睛痴痴的不说话,可每到半夜就大声吵嚷,无论我和妻子怎么叫唤她都清醒不了,用冰凉的湿毛巾擦着她的脸时,她还在不管不顾地叫骂。

“来!给爷上,不捅死你是假的。”

“招人俺娃不哭,俺娃不吓,有妈呢。”

“叫你扑。给爷扑。”

“不捅死你是假的。”

四女儿说她这是在跟人打架,我说不是跟人,是跟狼。她这是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日子。

我跟我妈说:“妈您醒醒,狼让您给捅死了。”她说:“谁让它要吃我招人。”四女儿问:“招人是谁?”她说:“招人是我娃娃。”四女儿又问:“他现在哪呢?”她说:“到学校上学去了。”四女儿指着我问:“您说这个人是个谁?我妈巴眨巴眨眼想了想说:“是个招人。”

站在厨房看见地区中医院有孩子们在学自行车,我一下想起小时候,我在圆通寺院里学自行车,我妈怕我摔倒,给扶着车后边,她说:“你爹一辈子也不会骑个车,妈更不会,你给妈学会它。”扶了两次我嫌她碍事。不让她扶了。我跟三角框掏着骑,没两天就学会了。在院里学的时候没摔跤,可头一次出街骑,撞在一头小毛驴身上,摔倒了。小毛驴主人让我赔毛驴。正好我妈过来了,跟他吵架,说:“行。我赔你个毛驴。你得先赔我娃娃。”人们给拉开了。那是小学二年级的事。

七舅舅说要不再来我这里住些日子,看看能不能调理过来。

在七舅舅家住了几天,我妈的疯说疯闹没什么好转,却又发生了另外的事故。七舅舅家床高,我妈在夜里给摔倒在地下,不能走路了。第二天七舅舅把老人送回我家说,没事没事骨头没断,过些日就好了。

七舅舅说他姐姐没事,可我不放心。我家就住在地区医院旁边,舅舅走后我把我的警察皮帽给我妈按在头上,把她背到醫院,拍了片子做了检查,骨科大夫也说骨头没事儿,我这才背着我妈回家。外面正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路上有熟人说,你这是背着老母奔梁山去呀?他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我却笑不起来。

我妈左边的坐骨软组织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大夫说因为她年老,要想恢复到能坐的程度得三个月,要想行走得五个月后。要这么说,在这三五个月内她老人家的脸得人给洗,饭得人给喂,大小便也得人侍候,大夫说还得勤给她翻身,要不得了褥疮像她这个年龄就好不了了。那怎么办,要不我请长假?正想到这里,我妈在我背上喊叫说:“发山水了发山水了!”

回了家才发现,我的警帽和她的一只棉鞋不知道在啥时候给丢了。我赶快返回原路找,鞋找见了,可警察帽让人拾走了。

我说我妈,鞋和帽子掉了您咋不言语,她说,桑干河发大水呢桑干河发大水呢。

当初那个英雄的小妇人,现在竟然成了这个样子。我叹了口气,同时禁不住落下了伤心的泪。

按大夫的吩咐,又给吃了几天药后,我妈似乎是好些了,问说你七妗妗该来再给我洗洗。我说四子帮您洗。她说咋好意思叫人家媳妇帮着洗。我说让玉玉来。我妈说噢。

我把玉玉叫来,因为不能坐,只是打了热水简单地帮她洗了个澡,换换内衣。

洗完玉玉悄悄跟我说:“姨姨问七妗妗是不是有病了。”我说:“姨姨脑子还机明。”

我妈就是猜对了。七妗妗有了病,孩子们领到北京看去了。

我过五十岁的生日那天。中午四女儿跟我妈说:“一会儿吃饭时把您扶起坐在椅子上,看能坐不。”

我妈想了想说:“能,我今儿觉意得不疼了。”

四女儿说:“招人生日您高兴地过。”

我妈说:“不用说也是,一世界的人能有几个是正月十五的生兒,我活了八十多了就知道还有个汪老也是今儿的生儿,再没听说过还有别人。”

四女儿说:“您还知道汪老?”

我妈说:“常听招人说。”又说,“老汉尔娃好人,尔娃教招人写呢。”

我们把我妈扶在了椅子上,她果然能坐了。吃完饭她说还想坐会儿,可怕她坐不稳摔倒,我们就找出条围脖儿拦腰兜紧,后面和椅背挽住。

我妈说:“你俩把我当成小娃娃了。”

听说姐姐能坐了,七舅舅在电话里说我早就跟你们说没跌着。他说的没跌着是指骨头没断,因为是在他家摔的,他怕担责任,落埋怨。实际上谁也没说他什么,是他自己要多心。

这些日,我和妻子一有空儿就搀扶着我妈练走路。我妈像个小孩子似的就走就说“走一走,转一转,出野地,看一看”。

我妈每三天大便一次,算计着我妈今天要大便,我在单位把手头的工作忙完后就回了家。一进门,躺在床上的我妈跟我说:“我刚才圪蹴了。”我妈叫大便叫“圪蹴”,这是她一贯的说法。她说:“是我自个儿去的,可咋冲也冲不下去。”我赶快跑进卫生间,原来她把四女儿给她裆里衬的纸尿巾掉进了便池里。那要是真冲下去可糟糕了。

我妈自己能走了,能到卫生间送屎尿了,这太是一件大好事了。我和四女儿真高兴。这天的一大早,我妈就说,说上个啥也得叫你七妗妗来给我洗个澡。我说行,我给您叫去。我妈说,妈主要是想你七妗妗了。我说我给您叫去。我就走了,我早就想走了,七妗妗到北京做完手术回来,伤口一直不好。

我急急地赶到了他们家。

七舅舅坐着小板凳,靠着病床,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七妗妗的手。七妗妗看见我,笑了一下,没说话,眼里流下了泪珠。我的鼻子一酸,也有泪流下来。

就在这天的下午,勤劳一生的我的亲爱的七妗妗离开了大家,走了。

晚上我跟仓门回来。我妈又问:“妈等了一天,你咋没把七妗妗叫来。”

我说:“七妗妗有病。准备送回村休养去呀。以后不能来给您洗澡了。”

半天了,我妈才说:“噢。回村里好。”

7 钗锂村

丁丁请我们上楼去吃饭。丁丁的新房跟我们家是一个单元,我们在二层,他们就在我们楼上四层。

我搀扶着我妈上楼。我妈就走就说:“看这好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说:“妈您跟哪学会这么句话?”我妈说:“你死鬼爹好说这句话。说是就共产主了义了。可现在主了义了,却没了他了。”我赶快打岔说别的,怕她想起不愉快的事又犯病。

七舅舅来家看姐姐,跟兜里掏出个食品袋儿,里面裹着一个鸡大腿。七舅舅家多会吃炖鸡肉,总要给姐姐拿个鸡大腿。这已经成了法定的事了。七舅舅跟他的孩子们说,多会儿也不能忘了姑姑对咱们的好,要是没有你姑姑就没有咱们一家。他这话是指他在大同三中住校上学时,到街道报名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可是在到我们家跟姐姐告别时,让我妈把他锁在家里出不来,误了火车,没走成。七舅舅那一批报名十一个人,没一个活着回来的。他常常跟孩子们说:“我那次要是去了,也就成了烈士。哪能有你们。”为这事,我悄悄问过我妈,说您不怕人家街道告您,说您破坏抗美援朝?我妈说:“他们告我?我还想告他们呢。我兄弟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就叫去当兵。他们这是违法的。”

七舅舅说快七月十五呀。我妈说想回村上上坟,七舅舅说,过两天让四蛋送你去。

我妈说,我主要是想在村里住两天。

七舅舅说,要那样的话,那我也跟你回。

四蛋就是一世。四蛋是小名儿,一世是我给他取的大名。

他喜欢汽车。七妗妗他们都还没搬来大同前,在村里他就学会开了。来大同后,在众人的帮助下,他买了一辆红色的夏利,跑开出租车了。

我妈没有问七妗妗的事。

十五这天,我妈让四蛋把车开到下马峪。给我爹上完坟,我妈让我引着她到了曹甫谦家。我不知道她要到我大哥家干什么,但也不敢问。

我妈跟我大哥说:“五大妈跟你说个事。”大哥说:“您有啥事吩咐哇。”我妈说:“五大妈要是死了,你得帮着招人打发五大妈。他啥也不懂得。”大哥说:“看您说的。精精神神的说这话。”我妈说:“五大妈跟你说正事呢。”大哥说:“这还用说。有那一日的话,我会尽全力的。”我妈说:“有你这句话,那五大妈就放心了。”

跟下马峪返到钗锂村,我妈跟七舅舅又去给姥姥上了坟。

这天无论给谁上坟,我妈都没有哭。嘴里却是说:“看今儿这天蓝的。”

我妈在路上说,我看咱那房时长不烧了,别让耗子把炕洞给盗了。

我妈能想起这么个问题,这说明脑子没问题。

七舅舅说,按说家里半点粮也没有,不会招了耗子。

我妈说,我看是我到二宝家哇,他爹不是跟他一起吗,我想跟老二好好地啦呱啦呱。

我妈说的老二就是我以前提到的东院二舅舅。我的两个舅舅都是跟着他们排下来的。二宝是二舅舅的儿子。

二宝跟方悦一样,幽默风趣,说出的话,还永远是善解人意的那种语言,从不伤害谁。

我们直接把车停在了二宝大门口。

二舅迎接出来,大嗓门喊着说我妈,这个灰姐姐,你是不是走错门了,来了兄弟家。

我妈上了两处坟没哭,可这嘴扁着快哭呀,可又没哭,笑了。二舅舅倒是抬起手背在擦眼泪。路上我们算了算,他们大概是有十年没见面了。

他俩手拉着手,进了家。

四蛋吃完中午饭开车走了。

我真是信服我妈。看上去她成天是疯说乱道的,可半点也不糊涂。七舅舅的家的炕洞就是让耗子给盗了,烧不进火,烧了半天,仅仅是炕头才有点热乎气。

我跟我妈就住在了二宝家,跟二舅舅一个屋。他们两个半夜了还说话,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夜里,我梦了个奇怪的梦。

我妈把我推醒,说俺娃梦魇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說,妈,我明天领您到到我们的大庙书房,听二宝说我们的大庙书房还在呢。

我领我妈去当街。

堡墙还在,只是感觉上没有那么高了。

大庙书房还在。

我好像是听着了陈老师手里的铃声,我也好像看见了一个光头少年,第一个冲出教室,撒开腿,往姥姥家跑。七斤啦,面换啦,都在后边追,紧追着,少年跑得没影儿了。

二宝又信了天主了,他喝酒前说,主啊,我又馋了。

我说你不是信佛,咋就又信了主了?他说我都信,你不看,佛堂里的正面墙上还贴着毛主席。我笑着说,有意思。他说毛主席早就是神了。

那些日,我天天供应酒,我跟二宝是啤酒,二舅舅是白酒。给二宝媳妇和两个孩子是饮料。

我每天的早饭给我妈准备的是冲牛奶粉,椰味面包,香蕉。这些都在一个皮箱里放着,我也不让别人。怕我妈端不动碗,我给把三条腿儿的小板凳放在她跟前,当桌子,再给她围着手绢。

二宝媳妇夸我,大孝子。我说二宝才是大孝子。她说,他好个灰,着急了还呛白老汉呢。

七舅舅把炕修好了。工不大,只是补了两个老鼠洞。我跟我妈也都回了姥姥院,只是在姥姥家睡觉,吃饭还是在二宝家。

躺在姥姥家的炕上,我想起了小时候住在姥姥家的各种各样的事。

家里很冷,姥姥早早起来,先把炕火烧着,姥姥把我的袄子撑成个圆筒,在灶火上烤。然后让我坐起来,往我头上一套,套在了身上。这时,肚皮和脊背就是热乎乎的,真舒服。

我从街口往家走,半路上,有只公鸡鹐我,我跑,它还追着鹐追我。我大声地呼喊,姥姥从大门洞跑出来,打公鸡。公鸡转身迈着大步子跑了。

听得街外有人喊着卖杏儿,姥姥跟家拿出一颗鸡蛋,换了十个杏儿。

我妈放羊,下雨了,我到大门口喊,妈——回哇——,我妈答应着,急急地赶着羊往家走,她走了地塄畔下坡的地方,突然,我眼前一下子一个红的火团,紧接着是一个很响亮的雷声。我妈也看到了,看见红火圪蛋把大门洞给罩住了,她吓坏了,以为我让雷给劈了。她大声呼喊着招人,连羊也不管了,放开腿就往过跑。

没有,红火团没有了,我没让雷劈住。我仍旧是在大门洞里站着。我不懂得刚才眼前的那个红火团,会有多厉害,也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场多危险的事。

我妈说要去去狼嗥沟的西洼地。二舅舅说,你妈小时候在那里捅死过狼。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明儿咱们就去。

我推着二宝的自行车,让我妈坐,可她不坐。我问西洼距离村里有多远,二舅舅说少说有七里地。我说这不行,您咋能走七里路呢,小心走乏了又病呀。人们也打帮,这才坐后车架上。出了村,又走了二里多地,已经没有个什么路了,不好推,我妈坚持说不坐了。

眼看着走得快进南山呀,才说是到了。我看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地,整个是一大片沙滩。

我妈跟七舅舅两个人,指指点点地研究分析后,说是找到了当年种瓜时瓜房的地点了。我看看,只是在好像是地塄畔样子的当中,有一处浅凹的地方。

我说是不是我妈就是在这个看瓜房里捅死过狼。七舅舅说就是。我说妈您真厉害。我妈说:“谁往上扑也没给他估好的。”

就连地基也看不出,更别说是房的样子了。可我还是想像出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蹲在三角形房里,房顶有只灰绿色的狼,在刨房顶,刨着刨着,不刨了,它让房里女孩从里面捅出的一根铁杵,捅穿了它的肚子。

我跟大同起身时,事先就把单位的“135”相机背来了。我让我妈跟七舅坐在那个低凹的地方,给他们拍了个照。是黑白胶卷,可蓝天白云,清清晰晰,只是阳光有点强,他们都瞎眯着眼。

七月十五本来是下雨天,可这天却是蓝天白云。北方,能看见三十五里外的应县木塔。

回的时候是顺下坡儿,我说妈您说啥也得坐上车。我妈说,俺娃问问你二舅。二舅说,姐姐,我咋也比你硬强,你快坐哇。

我妈很高兴,中午吃了两个大包子。

8 丽丽

我上高小时,我爹在怀仁清水河公社工作,我妈要到清水河去开荒种地。就把我放在仓门十号院五舅舅家。当时五舅舅家有三个孩子,忠义表弟、秀秀表妹。还有一个也是表妹,叫丽丽,比我小八岁。她生月小,当时她还不到两周岁。五妗妗就说,招人我孩好好给看丽丽着,等她断了奶,我就把她给你呀。我高兴得说,那是不是也要改成是姓曹。五妗妗说,那是作准的。我又问我妈知道这个事不知道,五妗妗说,那作准是知道。

这是太好的事情了,就甭提我有多高兴。

当时五舅舅在缝纫社上班,妗妗没工作,舅舅就给她揽着零活,在家做。妗妗整天趴在缝纫机上做营生,她恨不得黑夜也不睡觉,赶活儿。买菜买粮担水做饭,洗锅洗衣服打扫家,所有的家务事儿那就是五舅舅来负责了。忠义七八岁,秀秀四五岁。我十一二了,妗妗把看护丽丽的事交给了我,那她是最放心不过的了。

我呢,因为就要有这么一个也要姓曹的亲妹妹了,满心在意全心全意地按五妗妗的吩咐,来好好地看护着丽丽。除了上学不在家外,只要是我回了家,那她就是我的了。把屎把尿喂奶喂饭,都是我的事儿。走哪我都带着她,就连出去跟院孩子耍,也要背着她。最初,妗妗给我做了一块专门的兜布,把她兜绑在我背后,前面系着我的腰。后来长大些,用不着兜布了,我就那么背着她。再后来,她能走能蹿的了,也不自己走,就要叫我背。叫我背我就背,叫我抱我就抱,有钱难买个愿意嘛。我愿意。

一个院儿的武叔教会了我跟他儿子顺顺下象棋。我就常到武叔家,跟顺顺下棋。丽丽也要耍棋砣儿,我们就把吃下来的棋,给她耍。没多长时间,顺顺下不过我了,我就跟武叔下。

我想起了我们圆通寺的慈法师父,他常跟一个白胡子老汉下棋。我也就想跟师父小试小试,看看我能赢了他不。星期日的中午,吃完饭,我跟妗妗打过招呼,就背着丽丽到了圆通寺。

怕丽丽捣乱,我先搂着她,就拍就“噢噢”地哄她,打发她睡觉。睡着了,把她放在炕上。怕把师父的炕毡尿湿,我把我的衣服叠叠,铺在她身底下。我跟师父摆上棋,下开了。来的路上,丽丽在我的背上颠得迷糊了,睡了快一下午。

我们在师父家吃了晚饭,才背着她返回仓门。进门,丽丽跟兜里掏出红枣,给忠义和秀秀一人一颗。

师父家永远也有红枣。能吃到红枣,丽丽一听说到圆通寺,一下子就跟炕上蹦起来,站在炕沿边等着往我背上趴。路上碰到卖冰棍的,那肯定是要给她买的。我说你要在我背上吃,要把凉水水掉我脖子上,下来吃。她说,噢。也只有吃冰棍的时候,她才下地走那么一小程。

她一手捉冰棍儿,一手牵着我的手。那个样子,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还忘不了她吃完冰棍儿的那只手,趴在我肩膀上的那种黏黏的感觉。

我初二时,忠孝表哥跟村里弄上来了,就在我们家住。我又提醒我妈,您不是说等表哥上来后,就商量丽丽的事?我妈说,妈这还得到村里种地去。等回来再说。

这样,就把丽丽的事又搁下了。慢慢的也就晾凉了。

凉是凉了,这件事也不再提。也或许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把丽丽给我们的这种事,是妗妗在哄我呢。

爱是啥呢,可我见了丽丽,总是跟见了别的表妹不一样。我也能感觉到,丽丽见了我,也跟别的表妹见了我,有不一样笑容,有不一样的热情。

毕竟是我背过她抱过她,两年时间有过的相处,在童心里已经是埋下了一颗美好的种子。时常不见丽丽,我就想丽丽。丽丽大概是也想着我,一见了我,叫一声“表哥”就拦腰把我抱住。后来长大了,长成少女了,才不这么了。

1976年8月丽丽初中毕业后,在城关公社新添堡村,当了插队知青。当时我是在忻州窑派出所当户籍内勤。每天早走晚回地跑家。先是大清早地跟东风里骑车来到圆通寺,把车子放在我妈家的窗台前,看看我妈有啥事没有。然后再步走着到公共车站。晚上跟矿上返回来,再到圆通寺来取自行车。

在我回到圆通寺取自行车时,常常能见到丽丽。她是来给姑姑担水,来跟姑姑做伴了。她还常常是到雁塔服装厂,去接了姑姑回家。

她说,表哥你们警察发的黄挎包真好看。我说,给你去吧。我当下就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把黄挎包给了她。她说,给我你没了。我说还有,我在红九宣传队矿时,不仅发了黄挎包,还发了黄军装,你要不?她说,要,要,要。我说你穿就是有点大。她说,穿军装就得是大大的肥肥的,才有范儿。

我说,表妹你懂得俏了。

她笑。笑得圪美美的。

有个早晨我来圆通寺放车了,远远地看见丽丽在街门口站着,往我来的这个方向瞭,看见了我,她笑着下了台阶迎上来。

我说你站在大门口做啥,她说我等你呢。

我说,表妹在大门口热烈地欢迎表哥,表哥真高兴。

她脸有点红,悄悄说,表哥我跟你说个事。说完表情又严肃起来。

我说,啥事,这么严肃。

她说,表哥先保证我说的事你别让任何人知道。

我说,我保证。

她说,表哥向毛主席保证,那我就说。

我举起右拳说,向毛主席保证。

她说,我们插队的那儿,有个小男孩知青跟我说,说他喜欢我,把我气得。

我说,多大个小男孩儿。

她说,比我小三岁。

我说,这个小屁孩,等表哥哪天去揍他一顿。

她说,你先别揍他,你先看看他。

我跟她说“去揍他一顿”,也是跟她开玩笑,没想到她不让揍,让先看看。我猜出丽丽是也有点喜欢这个小男孩了。

我说,行,哪天我去新添堡看看这个小屁孩,他居然敢说喜欢我的表妹。

她说,表哥你别去我们哪儿,等我哪天把他领圆通寺姑姑家。

我说行,我星期日中午基本上都在圆通寺。

她说,表哥你可先别跟任何人说,等你看完再说,跟姑姑也不说。

我说,行。

她幫我把自行车推进大门,搂着我的腰,一起进了院。

那两年,姨妹玉玉在阳泉。

就是因为有丽丽常来圆通寺,跟姑姑作伴儿,我在派出所工作也放心。有时候我到了圆通寺,没看见她,我倒是要问我妈,丽丽没来?我和我妈都已经是把她当成了自己家的一员了。

1978年我调回市局二处,天天的早饭和午饭都在圆通寺,跟我妈一起吃。丽丽也常来姑姑家。她也把姑姑家当成是她的家。

我问她你咋不把那个孩子领来,叫表哥见见。她说,我跟他说了,他不敢来。

我问他叫个啥名字?她说叫杨瑞。

1979年,知青可以进城当工人。大同市二电厂到城关公社招知青,要招十个人,可有三十个报名的。经过考试,丽丽跟杨瑞都考住了。

到电厂上班后,他俩又上了中专,学习电气专业。毕业后,他们都成了技术员。

丽丽这才把杨瑞给领到圆通寺。

他笑笑的,看我。我没笑,斜着眼看他。他有点紧张。

正好我有急事该走,没有跟丽丽他们多坐,我说你们在吧,就走了。

过了两天,丽丽又来姑姑家。

丽丽问我,咋样?

我说,不错。

丽丽说,他说,你表哥真威风,真厉害,眼睛呼啦呼啦地看我,把我吓得。

我说,我就是要让他害怕,这样他就不敢欺负我表妹了。其实我还有一种别样的情绪,那就是,在我的心里,还有一点点小吃醋感受。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我就是给这样了。

丽丽笑说,原来他也不敢欺负我,见了你以后,他就更不敢欺负我了,只有我欺负他的份儿。

我妈说,好好儿过光景呢,谁也不能说欺负谁。

1983年4月,他们结婚了。

结婚的头一天下午,我去仓门看看要我帮着做啥不,五妗妗说,你跟丽丽去去北街新房。我用自行车带着她,她坐在后车架上。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去了北街的城隍庙前街十二号院。西房,贴着新婚联,我们开门进去。

丽丽拿好东西,说,表哥我明儿就结婚呀。

我说,知道。

丽丽看着我的眼睛说,表哥,你也不说送我个祝福。

我也看着她的眼睛,说,好,表哥给表妹个祝福。

我又说,送你毛笔字,祝福你。

第二天,我给她写来了“春风秋月”四个字。是写在有白点点的红黄色的那种豹皮纸上的。

他们是双职工,二电厂照顾,1984年12月,他们搬到二电厂家属楼。工人能分到楼房住,那时候是很不简单的一个事。

五妗妗是在1985年春天去世的。当时妗妗才是五十四岁。但也是个逢九年。五妗妗是在大同三医院去世的,我去医院探望她的时候,一进病房,丽丽拦腰把我抱住,头伏在我胸前,哭着说:“表哥救救我妈。”

五妗妗的两个鼻孔里插着管子,有一根管子是输氧的,有一根是一直插进了胃里。妗妗看见我,跟我说话。因为有管子,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可她还是一直说一直说。我趴在她脸跟前,才听着,她是说:“招人我孩给妗妗把管子拔了。妗妗难活得慌。”可我咋敢给拔。我说:“妗妗。大夫抢救您呢,不能拔。”妗妗失望地唉口气,摇摇头。

看着妗妗痛苦的样子,我却只能是无奈又无助又伤心地站在那样。

安葬妗妗时,二宅在墓坑下说,谁是老大,下来安家。“安家”,这是二宅要求的一种程序,让长子下到墓坑,用笤箒象征性地扫扫墓底。

忠孝表哥和忠义都在犹豫时,丽丽说忠孝,大哥,叫你下呢。这时,表哥答应了一声,跳下去了。

事后表哥跟我说,还是丽丽承认我是她的大哥。我说,你也甭误会,表弟表妹们,多会儿也是称呼你大哥,叫忠义是二哥。

表哥说,反正是最数丽丽尊重我,认我这个大哥。

我说,再说了,你当时就应该是主动地跳下去,我妈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让你记住,你永远姓张,你多会儿也是张文彬跟何香莲的儿子。

丽丽专门请我和我妈跟四女儿,说是到她新家认门。

饺子馅大,皮儿薄,吃到嘴唇软忽溜溜的。

饭后,杨瑞给我们拍照。他让我们都坐在沙发上,我妈在当中,我和丽丽在两旁。这是我和丽丽第一次的合影,也是丽丽和我妈的第一次合影。我把这张相片印在了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的散文选《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一书里,将永久地纪念和珍藏。

9 伺母日记(下)

这一节记录了我妈的去世,原计划是要把这些日记改写成叙述体的散文,但,我试了好几次,都是下不了笔。我实在是不能够把那悲伤的往事,再做一次悲伤的回忆了。只好是,把日记做个节选,放在下面。就这样吧。

2000年4月1日

这些日老母精神状态很好。我把老母送到了北小巷八号玉玉家。一是这些日她常常读念玉玉,二是丁丁快坐月子呀。

2000年8月13日

自七妗妗去世后,是玉玉来给老母亲洗沐浴。洗出来,玉玉跟我说:“姨姨问,你七妗妗回村养病快有一年了哇?”

老母心里啥也清楚,嘴里不说。

2000年11月15日

妻子昨天给老母买了个硬质的塑料碗。

老母好吃一种我在积德玉买的面包,那种面包表面上沾有椰子末儿。每天的早点,她都是要吃这种面包,吃完,嘴周围都沾着是白色的椰子末儿。我们要是不给她擦,她自己想不起来擦。

2001年3月22日

我一入家,老母跟我说我前晌给打死个蝇子。我说您真行。四女儿回来了,她又说:“四子我前晌打死个蝇子。”四女儿说:“您真不简单。能打死个蝇子。”又跟我说:“咱家这个时候了咋会有蝇子?”老母说:“它就在我眼跟前绕,绕绕绕,绕得我麻烦了,一拍巴掌把它打死了。”

2001年5月1日

表弟一世和表妹妙妙姐弟俩来家探望姑姑。老母说:“楼下有个×××。四蛋,你是不是进了×××?”四蛋是表弟的小名儿。

表弟说:“姑姑您咋说我是×××?”老母說:“姑姑是怕你入了那。那是个一贯道。”妙妙说:“一贯道是做啥呢?”老母说:“一贯道割蛋呢。割小孩子蛋做原子弹呢。”一家人都笑。老母也笑,说:“你们倒是不信?”一世说:“姑姑您放心。我不入那。”老母说:“俺娃多会也要做那仁恭礼法的。”

老母每天看电视,也知道×××是坏的。她还记得刚解放时的一贯道。

2001年7月1日

丁丁姨姐青青,把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屋一厅的房,转让给了她。

今天丁丁搬家。

我跟老母说:“以后咱们住四楼,把二楼让玉玉来住。”老母说:“对着呢。”想想又说:“以后我四楼住两天,二楼住两天。”我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老母说:“以后我自己就能开开门上四楼,开开门下二楼。”四女儿说:“还想自己上下楼?您本事可大呢。”我说:“妈,那可做不得。您小心摔倒从楼梯上滚下去。”老母说:“滚下去就灰了。就跌死了,就见不着招人了。”

老母的话提醒了我,我跟四女说咱们以后一定得把门锁好,不能让她自己开了门。

2001年7月8日

今天是星期日。我们搬上了四楼。

丁丁往走搬的时候,只搬了行李和锅笼等炊具,还有电视机。家里别的家具都没搬走。我们从二楼往上搬的时候,也只是搬了行李和锅笼等炊具,还有电视机。其他的都留给了玉玉。

都安顿好后,我把老母背上了楼。

换了环境,老母很觉得新鲜,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最后分析说:“丁丁这个家跟你们那个家一样是一样,就是反着呢。”

老母分析的对着呢。二楼和四楼这两个房面积一样大,结构也一样,就是进家的门的方向不一样。二楼是门朝西,四楼是门朝东。

2001年7月26日

老母说睁开眼睛跟没睁开一样,啥也看不见。

到五医院分院检查,说是白内障。楼下二楼小葛是分院的,她提供信息说,香港年底前有医疗队来大同,义务给白内障患者做手术。说先给我们留意着。

我打听了一下,说老年人做这种手术,不一定是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效果。

叫来七舅舅商量,说已经是八十四的老人了,别做手术了。现在是不疼不痒的,万一做手术做不好白挨一刀不说,还受疼痛。

我同意舅舅的看法。最后决定是,白给做也不做。

2001年7月27日

想训练老母自己到厕所,可是不成功。最后我们想了两个办法,一是只好再给她把纸尿巾衬在裤衩里。二是把楼上的钥匙给玉玉一套,让她估计着时间,勤上楼问着点“姨姨您尿呀不。想圪蹴呀不”。

我下班进家,听的玉玉在夸老母。她是刚领姨姨到厕所大便完,夸她说:“姨姨真是个好娃娃。”

2001年8月5日

夜里我和四女儿下地小便的时候,就叫醒老母问尿不尿。要尿的话,就给她垫上接尿盆,让她尿。可大部分的情况是,她已经在半夜里给尿在床上了。那只好得给她换尿裥换裤衩换秋裤换床单。

床单下,我们早就给铺了一张大的塑料布。

换尿裥是四女儿的事,洗裤衩、洗尿裥、洗秋裤、洗尿单,都是我早晨上班前必须做的事。

四女儿跟老母开玩笑说:“您不怕把您儿子累坏您就跟床上尿吧。”老母不回答。我说:“妈,我不怕。我小时候您给我洗尿裥,您老了我给您洗尿裥。”老母笑。

2001年9月30日

农历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

忠义给家打来电话,说五舅舅去世了。我半天说不出话。

放下电话,老母问说谁来电话了,你咋不做声。我说是单位让我出差呢。

2001年10月2日

我得跟忠义表弟他们一起安葬五舅舅。我把老母抱到楼下玉玉家。我跟老母说我出差走几天。

2001年10月9日

我下楼看老母,说妈我出差回来了。老母说:“你五舅舅也回村养病去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装没听着她的问话,走开了。

玉玉悄悄跟我说,姨姨知道五舅舅去世了。我问说谁给说漏了。玉玉说是人家自己猜着了。玉玉说:“姨姨问我,你五舅舅过八月十五也不来眊我,莫非也是回村养病去了?”我问:“你咋说?”玉玉说:“我说您养您的病哇。甭管他别人。姨姨说,我知道他就是回村养病去了。”

七妗妗去世,我们跟老母说是回村养病去了。可她已经猜着是怎么回事了,但从来没把这个事说破,两年过去了,她在嘴里一直是没再提七妗妗。

我想,老母以后也一定是不再提到五舅舅了。

我不知道老母采取这种不表示悲伤,也不表示关心的态度,是不是她真的就不悲伤?不关心?我真的不知道这种“假装不知道”的方法,她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老母不挑明,我更不会说,万一引起她的病症来,那就麻烦大了。

2001年11月4日

早晨四女儿把我叫醒。指着老母的屋子,让过去看。

老母夜里乱滚,不知道在啥时候连同被子一块儿滚在了地下,但她还呼呼地睡着。

她以前就掉过两次地,但都没摔着。

但不能这样了,不能再让她掉地了。万一摔坏就麻烦大了。

我们决定给她打地铺。

家里有两张山羊皮褥子两块羊毛毡子,都摞在了一起,上面再加上两张棉褥子。厚厚的一个地铺。

正好丽丽提着香蕉来看姑姑了。看见姑姑躺在这么厚的地铺上,丽丽也跟老母并排躺在了一起,跟姑姑说话。

丽丽跟四女儿说:“表嫂,姑姑一天尿床,身上没有一点尿臊味。”四女儿说:“是你表哥给洗得勤。”

老母有七个亲侄女,也就是说,我有七个表妹。实话实说,也只有丽丽才能跟姑姑这么亲热地躺在一起。

2002年1月4日

早晨发现,放在老母枕头边儿的少半卷卫生纸,都让老母撕了。成了细长条。

四女儿给老母洗脸时发现,老母的袖筒儿里,填了好多的卫生纸的纸团儿。

问她把卫生纸撕碎做什么,她不言语。

我说老母是不是又犯病了。四女儿说千万别再犯成以前的那种胡说乱道的,要犯就犯成这样的,自己瞎玩儿,不影响咱们休息。

2002年1月14日

老母的行为正常了几天。今天又不正常了。

早晨四女儿给她洗脸,她说:“你这是跟哪儿端来的水?我锄了一后晌,正还渴的。”

四女儿说:“洗完脸,咱们就喝奶子。”

老母说:“我喝水。我渴的想喝水。”

2002年1月20日

玉玉给老母喂饭,老母说:“你看,庄稼都熟了。这新玉茭倒撇上了。”

玉玉说:“您吃哇。新玉茭。”

老母说:“新玉茭。”

四女儿说,像这样也很可爱。

2002年2月26日

外邊整夜的放爆竹声响,使得老母受了惊吓。

我给她喂饭时,她一把把我推开说,唉呀!倒了。我问啥倒了,她说,崖头,说着又猛地一推,差点把我推到,我把她的塑料碗也掉地上了。我说妈你干啥推我,她说不推你你就叫崖头给捂住了。

2002年3月20日

夜里睡梦中,突然听到老母在大声地喊“曹乃谦!曹乃谦!”声音大得吓人,我赶快过去,可她还呼呼地睡着。

她这是梦着啥了。我这是头一次听到她在梦里喊我的大名。

2002年3月29日

夜里让老母吵得睡不好,中午我们抓紧着休息。

可又让老母的“招人招人”的喊叫声给叫醒。我赶快跟过去说:“妈。您甭叫喊,让我睡会儿。”她听着有人说话,问我:“你是招人?”我说:“妈,您要啥?”她说:“妈寻不着你家了,你往回送送妈。”

2002年4月17日

玉玉说,把老人送我家。我给看上半个月。

把老母抱下楼。

这下我们能好好儿地睡个安稳觉了。

2002年5月2日

我每天都下楼看老母,玉玉说姨姨真失笑。

玉玉不上班,她在老母睡着的时候,她也能睡觉。

下面是玉玉讲的老母在这半个月的故事。

一是,老母说,等等等等,我先跟下下木头。

二是,老母说,找找锹把子。

三是,老母说,把那厢的小山药蛋擦上丝子烩上,那可不麻。小是小点,不麻。

四是,老母说,你还拿手巾着呢?我见你给我洗脸。

五是,老母说,你后晌不出地受去啦?

六是,老母说,四子四子,是不是做饭呢?

七是,老母说,楞了一块糕。“楞”是应县村里的话,吃的意思。

八是,玉玉问老母,您咋把盖窝扔一边了?老母说,我能抱动个盖窝?

2002年5月7日

该大便了,我把她抱到卫生间,抱上马桶让她坐好。怕她迷迷糊糊地跌倒,我就一直扶着她。怕她后背不舒服,给她垫着枕头。

老母说:“小车是咱的,你推过来。”

2002年7月3日

中午我回来,老母说:“招人,妈跟你说个话。”我说:“说吧。您说啥?”

老母说:“你看,尽苦菜。看尔这好苦菜,挑!沤上三六斗瓮。”

2002年7月4日

老母说:“乃谦,我才刚去你家,可贵贱寻不着你家。”

2002年7月5日

中午回家找不见老母,是玉玉又上来把老母接走了。

有玉玉的帮助,我和四女儿才能好好地歇缓了歇缓。

2002年7月25日

老母说:“你别往死捂我孩子。我让你来,让你来扑,不楔死你是假的。”

2002年7月27日

老母说:“招人。”

我说:“噢。”

老母说:“来。”

我说:“做啥?妈。”

老母说:“来,你给往醒叫叫妈。”

我说:“妈,你醒醒。”

老母说:“招人,你给捎个话。”

我说:“噢。捎啥话。”

老母说:“你说给招人,叫他来搬搬她妈。”

2002年7月28日

睡觉前,我把尿盆垫好说:“妈。尿哇。”

老母说:“妈尿完了,你就把妈从毛驴放下来。”

我说:“噢。您尿哇。”

老母说:“快!把毛驴给断住。”“断”是应县村里的土话,意思是追。

我说:“您先尿哇。尿完再说。”

老母很生氣的样子,说:“你就喊‘嘚儿嘚儿它就站住了。”

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不住气地“嘚儿嘚儿”。

四女儿听着了以为干啥,也过来了。她后来也跟着“嘚儿嘚儿”地喊。

2002年10月4日

在七舅舅家一个月,七舅舅说老母一个月里没有说瞎话。

看来,老母在白天得有个人跟她陪伴着才行。

2002年10月6日

我跟玉玉说,你没事了就上来跟姨姨说话,一个是陪伴她,二个是跟她说话,她就不睡觉。要不的话,她白天睡足了,黑夜里就会大喊大叫。

2002年12月7日

老母早晨流鼻涕,早饭也明显的少了,只把奶子喝了,椰味儿面包吃了几口。

我给喂了感冒药。

这天是星期六,我在家。

午饭熟了,叫她,她不答应。我跟四女儿说,她感冒了,叫醒也不想吃,要不叫她睡吧。一了儿等睡醒,我专门给她做溜鸡蛋拌疙瘩汤。

老母安静地睡了,我们也抓紧时间午休。平时休息不好,这一觉睡醒来,一看,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可老母还睡着。

我觉得有点不对,我就大声地叫她,可咋叫,都不答应。我着急了,说四女儿,你赶快下楼叫玉玉。

玉玉上来,也姨姨姨姨地叫,也不理。四女儿捉住老母手腕,说摸不住脉。再看胸脯好像也没有起伏。玉玉说,姨哥快换衣裳吧。

玉玉说的换衣裳是换妆老寿衣。四女儿赶快给跟衣柜里够出来,她们两个给换的时候,老母仍然是没有半点反应。任由她们摆布。

我就哭就“妈!妈”地大声地呼喊。

穿的当中,屋子一下子黑了。是停电了。赶快又忙着找蜡烛,可一着急了又一下子找不到。玉玉赶快下楼,到她家去取。

点着蜡烛,这才把寿衣换好。

我趴在穿着寿衣的老母身上,大声地嚎哭。

四女儿一把把我推开。她说她看见老母的嘴唇在微微张合。她把耳朵贴在老母的嘴上听听说:“快,妈答应你呢。快,再叫。”

我又大声“妈!妈”地叫。

“妈!妈——”我大声喊。

老母睁开了眼。这时,屋子一下子亮了。来电了。

我赶快趴下身叫“妈”,老母嘴张了一下,很微弱地“哎”了一声,回答我。

我们高兴得又是笑又是哭。

2002年12月8日

昨晚,老母又活转了过来。我们喂她奶子,还喝了有半碗。玉玉说,看把寿衣弄脏。我们就给她又把妆老衣脱掉,换上了平常的衣裤。

今天是星期日。

早晨玉玉早早地上来了,帮着四女儿给老母洗脸洗身。喂面包不吃,又喝了半碗奶子。

老母说话声音很弱,但很清晰。四女儿还问她说:“妈,您昨天梦见阎王爷没?”老母笑。

老母听到四女儿逗她,笑。这说明老母的脑子清醒。

中午又喂她面包,还不吃。我说您不吃东西不行啊妈。

老母摇头。

四女儿说:“咱们把奶粉调进牛奶里,浓浓的。”

中午老母又喝了半碗浓奶子。

晚上八点多,看着老母嘴动,我赶快趴下问她说啥。

她说:“给妈拉一段。”

哇!老母让我拉二胡。她要听我拉二胡。

我赶快把二胡够出来,拉了一段《白毛女》里的“北风吹”。

老母想听我拉二胡,我很是感动。

我就拉就流泪。

反复地拉了几次,看着老母是闭上了眼,睡着了。

2002年12月9日

早晨我们又喂了老母半碗浓奶子。她一直是不睁眼。但奶子都咽进去了。

中午十一点,四女儿跟单位回来,先进老母屋,轻轻地冲着老母叫了一声“妈”,老母“哎”地,很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是星期一,我没去单位上班,一直守着老母。可我一上午都叫过没数儿回“妈”了,她都是在昏睡着,没回答我。

2002年12月11日

老母一直是昏睡着。

七舅舅来过,表哥跟表嫂来过,一世来过,都叫老母,可老母一直是没有回答。

我不住地“妈妈”地叫着,想叫醒她喝点水,可咋叫,她都不应答。一直是在昏睡,好像还能微微地听到打鼾的声音。

2002年12月12日

老母一直是在昏睡。

我回想起,四天了,她只是回答过四女儿的那一声,而且是很响亮地“哎”地应答了一声。

下午,五舅舅家的丽丽来了,七舅舅家的妙妙平平改改改存都来了。

麗丽躺在老母身旁,攥着姑姑的手,跟老母说话,她还想像那天,跟姑姑说话。可姑姑不理睬她。一会儿,丽丽说,姑姑身上有臭味,是不是拉出来了。她揭开老母的被子,说真的拉了。

玉玉赶快帮着丽丽给打扫。可是,不一会儿,老母又拉了。每隔那么几分钟就拉一次,总共拉了四次。都是丽丽玉玉跟打扫的。

妙妙说,这是在清肠呢。她说我妈那会儿也是这样。

下午五点钟,老母脸上带着些笑容,静静地靠躺在丽丽的怀里,睡着了,永远地睡去,不会再醒来了。

我洗了一夜的东西,我就洗就嚎哭。

我把老母脱下的衣服,包括袜子手绢在内,都一件一件地清洗了出来。

我就洗就嚎哭。

我还把老母所有的尿裥,一块一块的,都清洗了一遍。

我就洗就嚎哭着。

半夜,把家里所有的绳子都担满了老母的东西。

玉玉没下楼回她家。她和四女儿在那个屋睡了。

我左手握着老母的右手,躺在她的身旁。

突然,我听到老母在喊我招人,在“招人招人”地喊我,我“哎哎”地就答应就赶紧爬起身。可是不能够了,再想伺候伺候老母,已经是不能够了。

老母就在我身旁。穿着妆老寿衣,面朝天,躺着。

我摸摸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

我的泪水,冰凉冰凉。

曹乃谦,1949年生,山西应县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小说集《最后的村庄》《佛的孤独》 《温家窑风景》 《换梅》《部落一年》,散文集《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众神的花园》《安妮的礼物》等。作品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种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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