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梁拉

2017-08-02 21:16鞠克光
山西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川太原

梁拉是我的朋友,去世已经十年多了。在世上,他只生活了五十八岁。他曾经是个老三届,是个煤矿工人,是个算命先生。他的人生道路很平凡,很艰辛。回忆与他相处、相交的三十多年,看到的不仅仅是梁拉自己的故事,也有我,也有我们那群老三届的生命历程。

相识在列车上

1969年2月初,我们100多名“太原学生”,从太原坐火车前往长治的潞安矿务局王庄煤矿。说来有意思,那时,由于武斗,长治到太原的长途汽车停运了,也没有直达火车,我们要绕河北石家庄,转车经河南新乡、焦作,才能到达长治北站。满满一个车厢,都是我们的人,一色的男生。大家来自各个不同的学校,年龄不等,最小的只有17岁,例如我,最大的22岁,例如梁拉。因为是去参加工作,我们都带着铺盖被褥和衣箱,绝不仅仅是平日里的洗漱用具。也因为是要参加工作,而且是要去下煤窑,大家在车上起初都比较严肃,或者说比较沉闷。互相间原本并不熟悉,刚开车时只是互相打量,几个小时之后,才有了些说话声。又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熟络起来。带队的也是一位高中学生,他倡议大家唱歌,于是《北京的金山上》等歌曲响了起来。我这时才发现,许多“同学”都带着小提琴、二胡,还有带着足球、篮球的。歌声过后,有人拉起了小提琴,是著名的《梁祝》,按当时说,这是靡靡之音,但带队的没反对,拉琴的也就越拉越上劲了。这是一次奇怪的旅行,车厢里响着《梁祝》的琴声,显然,多数“同学”都熟悉这曲调。可是在石家庄转车时,我们肩扛行李,手提大小包包,还得和上车的所有旅客一样,跳“忠字舞”。在这之前,我虽说是“文革”运动的积极参加者,但绝没跳过任何舞蹈,很发怵。好在跳“忠字舞”只是一种集体作弊,都在糊弄,大家排队扭了几下就一窝蜂地上了开往河南的火车了。

这会儿,大家都熟悉了,经过在石家庄的短暂休息、吃饭、嘻嘻哈哈跳“忠字舞”,大家都有一种“入伙”的感觉,都是自己人了。大家开始在车厢里活动,攀谈,打扑克。我也在车厢里到处溜达,这时候看到了梁拉。

他显得很孤僻,靠车窗坐着,戴一副近视镜,穿一件破旧的劳动布衣服,口袋里插着三角板、米达尺,面前的小桌上摊着一个“红旗”笔记本,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有点怀疑他是坐错车厢的工厂的技术员。有人告诉我,他是太原六中的,姓梁。于是,我坐下来与他拉呱,我那时刚开始学抽烟,在太原上车时特意买了一包3角3分钱的好烟:三门峡。递上一支烟,梁拉友好地接过去了。我看到他也有烟,是那种8分钱的“经济烟”,而且仅有几支了。梁拉以大同学的身份告诉我,到矿上,没有一门本事吃不开,他自己选择了画画,所以带了三角、圆规,尺子,还特意在临离学校时买了一沓白粉连纸。煤矿一般都在山沟里,谁知到那里能不能买到画画的纸张呢。我那时不懂搞美术需要什么工具,对梁拉的打算,唯有佩服。

从此,我和梁拉开始了36年的交情。

井下井上一套衣裳

到了王庄煤矿,我俩有幸分在一个连队,预备队。宿舍也是门对门。我们这个连队,多数都是刚来的新工人,新工人都是老三届的学生。第一件事就是领工作服。我穿上新工作服时,心里比较别扭,别扭在那一行胸前的字:潞局王庄矿,像个农村人,如果衣服上的字印的是什么什么厂,就满意了。但是,梁拉极高兴,他穿上工作服舍不得脱,培训时穿着,吃饭时穿着,上故县(旁边的一处小镇)玩,更要穿着。我嘴上没说,心里却说,真是个山汉,没穿过新衣服。不承想,还真让我猜对了。几天之后,培训结束,真的要下井干活了。我們都换上了工作服,蹬上雨靴,戴上矿灯,准备下井了,梁拉却到处找班长,问:能不能不穿工作服,只穿自己的旧衣服下井?班长看看他的旧衣服说,你把自己的衣服穿在里头,把工作服套在外头吧。梁拉说,我想把工作服留在井上穿。班长说,工作服就是让下井穿的。梁拉无语,只好和我们一样,穿戴起来下井。井下,黑咕隆咚,虽说有矿灯,但那一束雪亮的光,只能让人感觉到周围更加黑暗。初次下井,高一脚低一脚,大家干完活上井来,一个个黑脸黑手不说,崭新的工作服也都蓝一块、黑一块了。我们都去洗澡换衣服,好像飞鸟出林一样。梁拉却没换衣服,洗澡之后照旧把刚才的衣服穿在身上回了宿舍。一连几天他都如此,很快他那从晋南永济老家带来的红花旧棉被也搞得黑乎乎了。我说,梁拉,你这不行啊。他不吱声,神色黯然地坐在床上。过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我他妈的没办法呀!所有的衣服都穿起来下了井啦。”就是那天,我才知道,他从来没穿过像工作服那么崭新的衣服。在老家时不用说了,怎么凑合都没人笑话,到太原六中上学时,是穿同学们捐给他的旧衣服,生活全靠学校给的助学金。暑假不回家,在太原市找零活,当个泥水小工,搬砖和泥,得几个钱买书买本。冬天,严寒难耐,梁拉就在六中的操场上跑步取暖。

坟场琴声

刚开始下井的阶段,我们都不太惧怕,甚至有些“同学”还非常热情。王庄煤矿那时就比较先进,安全系数比较高,真正害怕起来是看到身边的工人被砸死之后,才有了要赶快离开井下的念头。不想下井,就得找理由,多数“同学”找到的理由是身体不好,不适于下井,例如高度近视。梁拉是近视眼,但他没有用这个理由,他要用画画的本领,让领导请他上井。为此,他天天作画。找个病假条交给班长,然后带着画本,躲起来画。

矿上那时没几个人会画画,但,还是有见过绘画的,太原来的学生中就有。他们讥笑梁拉:著名画家达芬奇当年就是用圆规画鸡蛋的?梁拉当面不表示,背后立刻就放弃了他的那一套几何工具。他开始到处找师傅。王庄村里有个画炕围子的农民,远近闻名。梁拉拜其为师。还真让他找对人啦,那农民画师原本是个城里的“右派”,读过美术中专,被赶回乡下之后,从不多言多语,加上老父亲是大队书记,过得倒也安生。不知什么机缘,梁拉与这位画师很投缘,不久,梁拉就开始在宿舍里像模像样地画起速写来了,从此大家不再讥笑。

“同学”们为了脱离井下,展开了各种动作。其中最显眼的是表现自己的文艺才能。拉小提琴的有好几位,各自都瞄上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苦练不辍。胆大一点的,敢在各种场合练习。例如,有个叫朱世清的,小提琴拉到了饭堂里,他看上了食堂窗口一位漂亮的女服务员(顺便说一句,看上这位姑娘的,能有几百个男人,包括我在内,矿上女人太少了) 。开饭前,朱世清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提着琴到食堂。饭盒放在桌上,自己立在窗口拉琴,拉的是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白毛女》一类。无奈,那姑娘不为所动,还嗤之以鼻:神经病。朱世清的举动一时成为美谈,朱面不改色,反而拉得更勤了。真奇人也。胆小羞涩一点的呢,就会找个僻静一点的地方练琴。有位叫蒋晓鹏的,半夜,来到矿山附近的田野里拉琴。琴声哀怨,住在附近的人毛骨悚然,纷纷说,野地里闹鬼。一连几天,每逢半夜,琴声必响,我们几个太原学生,决心一探究竟。夜色中,提着木棍,拿着砖头,在一座坟头上捉住了拉琴人蒋晓鹏。大家一阵欢呼雀跃。从此,这块田野和坟头,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

有一天下午,我和梁拉请了病假,来到这块坟地,梁拉是拿着速写本的,我则纯粹闲逛。坟地里有许多圪瘩柳树,高高低低,立在各家的坟头前,树上还有老鸹窝,春风中,柳条摇摆,鸟雀啾啾,也还有点意思。梁拉就画这个,可惜,梁拉没有炭条、画笔,用的是廉价的蓝色圆珠笔。我笑他,你啥时候才能成为画家?他笑我,你啊,苦煤工一个,将来有点出息,也得靠我。我问:靠你?为啥?他答:你看过《三国》没有?我就是卧龙,我就是庞统,出山做事指日可待。这类对话,经常发生,表明我们都不安生。我说,真要离不开井下,我就考虑回太原,再寻出路。梁拉脸色忽然凝重起来:你们这些城市人,太不珍惜机会,回太原,你还不得上山下乡?那样你的户口就变成农村户口了。现在,我们好赖还是城市人口啊。你们的城市户口是天生的,我的,是自己奋斗得来的!你们太不懂得世事之艰辛。梁拉的神色,严肃之中有一份自豪,至今难忘。

一场“银铃般”的单相思

大约在1970年左右,矿上传出,要从新来的学生中抽人,搞个什么展览。梁拉像鹰一样,紧盯着这次活动,经常要去办公院转转。去办公院最好的理由是找人下棋,梁拉本来就是个“棋篓子”。办公院与饭堂是对门,端上饭,进那个矿山的首脑机关,很顺当。如果不是这个理由,梁拉是不好意思进去的。与办公院的人接触多了,消息也就多了,梁拉如愿以偿地被抽出来搞美工,名正言顺地进了办公院上班。这事,把我给“馋”坏了。许多在井下的“太原学生”也对梁拉羡慕不已,梁拉也不无得意,脸上的笑多了,人也似乎胖了些。我说他,你终于熬出头了,卧龙要出山啦。梁拉正色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从来没把“上井”当成回事,这叫小试牛刀。

但是,这次牛刀小试还是让梁拉心里流了血。办公院里有领导就有打字员,打字员中有个姑娘,名字很好听,叫柳叶,人长得却不能说苗条,圆盘脸,矮身材,工人们背地里叫她“一篓油”,形容其胖而矮,唯有说话细声细气,不看人,光听她说话,会以为这姑娘多水灵呢。不幸,梁拉竟然迷上她了。事情起因很简单:梁拉在院子里画画,柳叶出来进去,路过时免不了停下脚步看看。有一次,甚至和梁拉说了几句话。就这几句话,被梁拉形容为“银铃般”的声音,永远地留在了他干涸的心中。梁拉觉得自己要恋爱了,见到柳叶时就觉得不自在,见不到柳叶更觉得不自在,总觉得自己的衣服脏了,头发乱了,甚至画得也不美了。梁拉开始爱照镜子了,一边照,一边还问我,你看我还有点英姿勃发的样子吧?我不假思索,脱口就说,就你那一张驴脸,还想诱惑小妇女啊?(不知啥时起,我们这些太原来的新窑黑子,不再把女生叫女生了,而是跟随当地工人,把她们称呼为小妇女,年龄大的女人被称作老妇女)梁拉说,我这脸,正规的说法,应当称作方脸,所谓“方面大耳”是也。我哈哈大笑。“一篓油”的外形差了点儿,但是,看梁拉着迷的样子,又不便说透。梁拉到底向柳叶表白过没有?我不知道,梁拉也从没对我讲过。后来有一次,我发现,柳叶远远看见梁拉走过来,立即就转身避开了。 看来梁拉失恋了,或者说,是更深地陷入单相思的泥坑,不能自拔了。他变得少言寡语,路上见了人,轻轻点个头,就过去了。

矿上的展覽结束后,梁拉的工作也有了变动,从井下预备队调入行政科,具体工作则是在行政科的洗衣房当代班。洗衣房是一帮家属。

与梁拉不同,我的处境则是每况愈下。由于看不惯预备队长和书记(看不惯什么,现在早已忘记了,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与几个人贴起了大字报,惹得全队不安生。恰遇那段时期矿上出了一次伤亡事故。本来这是常事,可我们第一次遇到,少见多怪,死者又是刚刚熟悉起来的师傅,为了显示对矿上的不满,在追悼会上我们这批“太原学生”不仅集体佩戴白花,而且还公然唱起《国际歌》来。这下,使得矿领导极度不安,会后没几天,我,还有其他几个“老三届”学生,被从相对苦轻也比较安全的预备队调入采煤队。调动理由,工作需要。我自己知道,这是惩罚。

采煤队的确苦重,而且危险系数很大。我在采煤队干了半年,一直没有生龙活虎过。能在采煤工作面快乐干活的,我至今觉得他们值得敬仰。半年后的一天,我在采煤巷道搬金属网时,被一大块“伪顶”——相对柔软些的石头,砸倒了,幸好身旁有几个老工人,他们上来抬起石头,抱我起来。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就在他们上来抱我时,我觉得大群大群的巨石将排山倒海般掉下来,我大声呼喊,快走开!快走开!冒顶了……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压在石头下边。但是,工人们把我抱起来,用头灯照照顶板,对我说,没要紧的,上边光溜溜的,不会再往下掉石头。我抬头看看,果然光溜溜的。这时我才感觉到腰背疼痛得很,手掌也出了血。一位老工人背我上了井,医务所的大夫已经在井口等着了。

人真是奇怪,刚才受伤的片刻,我想的还是不要让别人也被石头砸住,可一上井,一见到太阳,我竟然立刻发了誓:谁他妈的也不要想让我再当采煤工!这次受伤的直接后果是,我被评为三等丙类伤残,工作变动到井上,去了发矿灯的灯房。灯房离洗衣房很近,梁拉和我没事时,就可以聚在一处聊天。也因此,我知道了梁拉这场恋爱的最后结局。

洗衣房的老妇女们对她们的带班很感兴趣。小伙子,年轻轻的,不仅识文断字,而且还会画画,生活也很简朴,给谁家当个女婿不好呢。于是有老妇女问梁拉,你也不小了,就在咱矿上找个对象成家吧。梁拉起先一听这个,就说不着急,慢慢来,慢慢来。后来,好几个老妇女都来问,梁拉也是灵光一闪,就道下驴,说:你们给我介绍一下吧,我看好一个人。老妇女来精神了,快说,快说,谁家的?梁拉说,听说她也是咱矿上的子弟,不知道是谁家的,姓柳,叫柳叶。老妇女诡诈地笑了,说,你看上办公院的打字员了?梁拉说,怎么样,你们认识吗?老妇女又诡诈地笑了,说:你听信吧。隔天,同是洗衣房的一位梳剪发头的老妇女来到梁拉跟前聊天:小梁啊,你父母是干啥的,一月能赚多少钱啊?梁拉说,我妈死得早,我爹在农村修理地球呢。剪发头又问:家里几个兄弟?梁拉照实说了。又问:你家给你娶媳妇,攒下多少钱?梁拉说,我家是穷光蛋,我每月还得给老父亲寄15块钱呢。剪发头不再问了,又说些别的,临走,剪发头留下一句话:小梁啊,娶媳妇得要彩礼啊。没彩礼,就不要胡思乱想啦。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梁拉硬是没明白过来:剪发头正是柳叶她妈。

直到先前让梁拉听信的那位妇女把这个谜底点破,梁拉才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后悔之中,还隐隐有一种受辱的感觉,梁拉想,找个机会,要重重地给柳叶她妈一句什么话。这天,梁拉像以前一样,趁工闲,给老妇女们画像,画完,人们皆说,像,像。柳叶妈也凑过来看,也夸他画得好。梁拉逮住机会说话了:哼!你知道吗?世界上还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说着,还硬硬地看着人家。柳叶妈没说啥,走开了。

然而,梁拉的情结并未解开,后来许多年间,都曾和我回忆自己的这段爱情故事。我笑道,你这段,充其量是个单相思嘛。梁拉不同意,他总说,当时,柳叶对他的眼神、说话的声音都暗示着爱意。那“银铃般”的声音,他回味了好几年,也成了我打趣他最有力的武器。

矿山文事

有一段时间,梁拉很少露面,下了班就躲在宿舍画画。偶尔在食堂遇到,问他在画什么,他很神秘地说,过一段再告诉你,看能不能惊你跌个跟头。这家伙,要发狠啦。

我那时也在与一位爱好文学的朋友探讨“创作”问题,这位朋友就是小川,当时在石圪节宣传队当“小生”,或者叫“男一号”。反正他虽也是井下工人,但整天在“脂粉”堆里混着,很让我等羡慕。小川酷爱文学,尤其喜欢郭沫若。与我投缘,过从很密。小川写了个描写石圪节矿工起义的剧本,好像叫《矿山烈火》,在我眼中,俨然一个剧作家。我那时幼稚得很,看得起小说,看不起剧本。加上别人一捧场,说我有郁达夫气质,我就更不得了啦。这样的两个人混在一起,可就是写不出什么作品来。仅此一点,就令梁拉觉得我们在浪费光阴,瞎耽误工夫。不过,梁拉对小川很敬佩,从不在小川面前说什么,反倒是也混得很亲切。

这天,我耐不住寂寞,去看梁拉在鼓捣啥。梁拉果然是在画一幅大画,题目《多出煤,出好煤》。我惊讶道:这么大的题目,你能画好?梁拉不屑地说,怎么就画不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就等着瞧吧。那画面,我也不敢恭维,是在一节列车上,列车停在装煤的溜煤眼下边,一位高大的煤矿工人手执铁锨正在英勇地装煤。梁拉既然不想听我的,我也就只想打趣几句了事。梁拉其实也很彷徨,他也在苦恼。他又问我,你既然看到了,就提提意见吧。我装作很内行地说,题材不行,你这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梁拉一下子变得蔫了,说,还真让你小子说对了,我早就画不下去了。于是,一起闲聊起来。我说,我也想写点表现矿工生活的东西,苦于没找到题材。梁拉说,题材是有啊,怕你小子写不了。他接着说,矿上最近出了个大工伤事故,有个老工人去献血的事,你没听说?我真不知道。梁拉说,你呀,不关心这些事,写不出好作品,那个老工人献血之后,眼睛突然瞎了,多感人。梁拉这几句话真把我惊住了。我把这件事默默记在了心里。

隔日,我上石圪节矿找小川。免不了提到和梁拉的这番谈话。小川果然敏感,他说献血这事,可做文章。你不妨试试。我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当下就与小川构思起一篇短篇小说来。二人商定,我写初稿,小川来修改。说着,我们去商店买了瓶“北极星苹果酒”(似乎是石圪节商店当时唯一的酒类),边喝边聊。这篇小说,后来真写出来了,经小川从思想到内容、文字的大大改动,《潞安矿工报》就给发表了,不久,长治市《工农兵文艺》也给发表了。小川和我,一时很兴奋。梁拉除替我们高兴之外,不忘提醒我记住他的功劳:是谁告诉你这个题材的?是谁督促你写作的,是我老梁啊。的确,在我当年的日记中,仅记录梁拉给我推荐文学作品和探讨好文章的篇什,就有十多处,年代久远,细节都淡忘了。

但是有件事情,我没忘,那就是送小川上大学。那是中国首届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小川荣幸地被推荐到山西大学中文系了。消息传来,我们王庄矿的几个好友都上石圪节去欢送,我和梁拉还骑车几十里,赶到长治北站送行。小川是乘着石圪节矿的一辆大卡车下来的,我和梁拉在王庄口等待,车上人多,加上汽车不是王庄矿的,我俩决定骑车去车站。小川像个“犯人”一样,只是胸前没挂白纸牌子,立在车厢前头,周围簇拥着一堆人,男男女女。小川向我们招招手,迎风走了。我和梁拉骑车紧追,至少有三十里地。一路上,我免不了生出许多感慨,羡慕小川上大学。梁拉当然也羡慕,不过他神情比较生动些。我说,这下,我们与小川相比,在人生的道路上就落下步子了。梁拉不以为然,说,不见得。我们和他赛跑,谁最先到“汴梁”,还说不定呢。

我说,自行车能追上汽车、火车吗?他说,你我也许骑的是火龙驹呢。

转变

推荐工农兵上大学这个事情,引起了许多“太原学生”對自己命运的进一步思考。结论是,要想不做一辈子煤黑子,就必须跳出煤矿,最好是回到太原去。回太原,成了我们梦寐以求的大事,于是各种各样“走后门”找关系的手段都出现了。最有力的手段,还是来自这些青年人的家长。比如,省里开了个会,认为,潞安矿务局应该和太钢平衡一下劳力,平衡的结果,潞安应该给太钢21名劳力。于是,就有21名“太原学生”去到了太钢,而这21名劳力中,就包括省里相关人士的子弟若干。当然,21名劳力中,并不都是他们的子弟,也得给矿务局方面留些指标。 我就是这次劳力平衡的受益者。也就是说,1975年,我调到太钢,离开了煤矿。梁拉,则乘着他的“火龙驹”,继续“巡行”在潞安矿务局。

回太原工作了六年之后,我第一次回王庄矿的情景很有意思。首先是在大饭堂里,我和当年的伙计们一起排队打饭。来来往往的工人们许多都还很面熟,甚至能喊上名字来,许多工人们并不以为我已经离开许多年,他们像以往一样,张口就问:上几点班?我本来很兴奋,这一瞬间,恍如回到了井下采煤的日子。连续不断地喝酒,从王庄矿喝到石圪节,又从石圪节喝到王庄矿。两三天没清醒的时候。我自然要去探望梁拉,梁拉此时已经结婚,住在家属院里,爱人是一位北京插队的知青,老实巴交的一位大嫂,比当年的柳叶高大。梁拉早已知道我回来了,但是他坚持不主动出来和别人一起搭伙请客。他要看我会不会过门而不入。他这点心思,我心里也清楚。 一进门,梁拉就大笑,说,你这个鬼家伙,看来我还没白准备,来,咱们也喝酒。我实话告诉他,不喝了,宁可让你打我一顿,我也不能再喝了。我只是要和你好好聊天,当然饭还是要吃的。之后,我们进了他的书房,当年矿上比太原市房子富余,我直羡慕梁拉有自己的书房。梁拉对这一点也不无自豪,当时,梁拉已经是小学的校长了。我问,还画吗?梁拉说,画画对我来说,也就是个敲门的砖,进了人家的门,还拿着砖头做啥?哈哈,真是梁拉。他书房里果然看不见一点点画画的迹象。梁拉又说,虽然画画是我的爱好,可是,爱好不能当钱花,现在拖家带口,顾不上了。我忽然想起当年他对柳叶妈说的话:世界上还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于是,调笑他,还是金钱厉害啊。梁拉说,现在是现在,过去是过去。不能说过去错了,也不能说现在就对,人随奈何走吧。

梁拉像以往一样问我,现在看啥书呢?我回答了。梁拉却神秘地说,我这里可有好书呢。我以为,他肯定要说的不是政治上的禁书,就是些《肉蒲团》类的黄书。梁拉笑话我道,那些书,是你这种人要看,我不看。说着,他拉开了一个大抽屉,满满当当,都是古旧书,有些还是复印件。细翻阅,才知道,都是看风水、算卦的书籍,例如: 《周易》《奇门遁甲》《推背图》等等。我着实惊住了。当然,也有些不以为然。梁拉说,你懂个啥?这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的结晶。我已研习多时,越看越觉得好,有用。我问,有啥用?他说,可以靠这个吃饭,农村里盖房子,选坟地,问吉凶,都离不开这些学问。即便就是矿上,人们也需要这个。我说,莫非,你要当风水、阴阳先生?梁拉笑笑说,比那个要高一点吧。他边说边就拿出个铁盒子,里边有根草,梁拉说,这叫“蓍草”,看风水离不了,用起来比较复杂。梁拉还介绍了算卦的程序和另外几个工具。我说,你不是走入迷途?梁拉说,这可不是迷途,古代的孔明、李淳风、袁天罡的学问都在里边呢。我拿不出什么更有力的理由,辩证法唯物论之类的道理,梁拉懂得不比我少。当日,朋友间叙话千头万绪,现在多已忘记,唯独关于风水和《周易》等等谈论留在了记忆中。

大约又过了两三年,我与小川、六月等等诸君在创办《消费者画报》时,梁拉到太原出差,我们见了一次。 这次,梁拉气色极佳,见面就问我,这几年可有啥发展?我将《消费者画报》的事情,说给他听,不料,梁拉大不以为然,连连说,小把戏,小把戏,你该走仕途,现在干的都是小把戏。我问,你凭啥这么说?他诡秘地一笑,天机,天机,不可道也。我当然不信他。梁拉说,你小子就不知道问问我现在做啥?我说,你不是在当校长大人吗?梁拉说,我早已不与孩子王们为伍了,现在矿务局办公室里负责。哈哈,好家伙,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我连忙将其拉入街边的小饭馆,打了二两酒,正正经经叙起话来。原来,王庄矿这几年连着出大人物,眼下的省长就是王庄的,省煤管局的局长也是王庄的,因此,潞安矿务局气象一新,局內人事变动也很有个看头。梁拉早年有位棋友,贾某,势头看好,正以副局长身份在局内主持工作。梁拉现在是他的“军师”之一,因此也就负责上了办公室。不过,梁拉说,也有隐忧,贾某的对手,另一位副局长也不弱。局势还不十分明朗。为保住贾某的江山,必须做几件事情,至于做什么事情,梁拉很神秘,不说。我也就不好问下去了。我说,看来你不搞《周易》了?梁拉说,还在学习,已经初见成效了。

落马

正当我以为梁拉从此将步入“仕途”,前程不可限量之时,从矿务局方向传来“贾某”调往晋城矿务局任局长,潞安由“贾某”的对手执政的消息。我想,“主子”荣调,“军师”随行,是通行的惯例,梁拉大概也要搬家了。

不料,梁拉竟然没跟着走,仍然待在原地。怎么回事呢?我乘一次往长治出差的机会,去看他。到了矿务局办公室一问,人家回答说,他早已调漳村矿小学校,当校长去了。看来,新局长把梁拉“打回原形”了。我又赶往漳村矿小学校,学校的人告我,梁校长已经有几天没来了。不得已,我只好请人带我去他漳村的家里找。梁拉在家,一脸晦气,正在与人下棋。见到我来,脸色顿时改观,高兴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个鬼家伙怎么会来呢。说着收起棋盘,打发别人离开,呼唤老婆烧水沏茶。二人坐定,寒暄过后,我说,校长不上班,躲在家里下棋,必是心中不痛快啊。梁拉脸色陡然间变回到了刚才的晦色。他说,不是校长啦,昨天矿上正式通知我,回教育科待命,免啦。我暗暗惊讶,新局长如此手重,梁拉大概没有料到。我安慰道,官场情形,此一时彼一时,不必过分在意。梁拉说,你不知道,不了解。新局长估计是恨透我了,我原本以为躲在这么个教书匠的地方,他眼不见心不烦,也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没想到,这人心胸太小,前几天来漳村矿检查工作,突然问起矿长,有个梁拉在你这里?这人不能用,小学校长也不能给他!我问,当初,贾局长走,你为什么不跟着去呢。梁拉轻轻一笑说,也想过走,老贾前一段还说要我去呢。不过,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具备,我才可动,否则,大凶。哎呀,我几乎喊出来,你太迷信了。梁拉竟然说,天意不可违。

我又问,你到底怎么得罪现任局长的?梁拉回答:一仆不事二主,说起来,人家如此整咱,也有他的道理。我说,都是王庄矿的老熟人,不可去缓和一下吗?不!梁拉坚决得很。

当天夜里我留宿在漳村矿招待所,梁拉也没在家住,与我联床夜话到午夜。这时,我才知道,上次在太原见他,他要为“贾某”办的事,不过是在省煤管局办公大楼的某处放一口小刀,以斩杀“恶”鬼之类,以利“贾某”诸事顺利,云云。我觉得有点好笑,梁拉说,当然,这是一种法事,灵不灵呢,我看灵,老贾当正厅级那么顺,正是此法所求。我说,那你当“军师”就办这些事?梁拉说,也办些公文,也帮老贾分析形势等等。梁拉还说,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五月之后的潞安》,所谓五月之后,是指省长提拔原局长当了省煤管局的头之后,潞矿群龙无首,各路头领,大显神通,争夺一把手的关键时期。此文,曾流传于局机关某个层次,影响很大。正是这篇文章,使现任局长恨透了梁拉。原来,病根在这里。

第二天告辞时,梁拉心情大有转换,说:官场不是咱的地方,江湖上还大得很,从今后,我要上江湖走走啦。

石榴红了

梁拉从此不再关心潞安的政事,只在教育科里保留了个领工资的位子,精力和时间大都用在他说的“江湖”上。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下海经商的很多,梁拉也试着干过一些事情,其中有个例子,很值得一记。梁拉曾经告诉我,他的老爹和弟弟在永济做起了小买卖,倒贩些杂货,生活大大得到改善,梁拉就想,凭自己的知识文化,一定不会连个小买卖也做不好,甚至应该做得更好才是。于是,他抽空回老家,看看老爹是怎么做的。结果,发现老爹的办法很简单,本钱,是多年来梁拉汇回家孝敬老人的钱。货物,是从南方贩回来的电子表。他爹和弟弟带着干馍,去南方一个叫石狮的小城,找货源,一块电子表几元钱,回去可以卖几十元,一次带大几十块回来,然后再沿街卖给永济县城的人。每月往返几次石狮,竟积攒下数千元的资产。用梁拉的话说,已经是“准万元户”了。梁拉在老家待了几天,觉得天地果然宽阔,自己的事情也是“百废待兴”,大有可为。一时性起,竟从永济乘上到西安的火车,要去大地方遛遛,开开眼。车到临潼,下车买零食,发现此地到处是红红的石榴,颗粒晶莹剔透,诱人馋涎欲滴,而且价格便宜。他忽然想起,长治那块地方不见有石榴,如果贩它一车皮回去,必然赚钱。当下梁拉拿定主意,不走了,就地联系石榴。

隔两天,梁拉与他的半节车皮石榴同时到达长治站。一出站,梁拉傻眼,许多水果摊上都是石榴,且价格并不贵。这一下,着急上火,连牙都肿了。他疯跑了一天,也没推销出去多少,懊丧至极。只好再找汽车,把石榴运回潞矿。用梁拉的原话说,一筐一筐的石榴,送人都来不及。来不及,也得送,送不出去多少,就自己找两个朋友,推上自行车,带上秤,沿街叫卖。这回,梁拉亏了本,得了个教训:梁某人不是做买卖的料。

东方不亮,西方亮。梁拉的日子并没有掉到谷底,就在他卖石榴前后,他那“算卦”师傅的名声,暗中在周边的村庄和矿山流传开来。当然,这是不可公然进行的买卖,非熟人介绍,还找不到梁师傅呢。梁拉在江湖上的日子开始繁忙起来。

江湖岁月

整个90年代和21世纪初的头几年,梁拉都泡在“江湖”上,常常往来于太原和漳村矿之间。每到太原,多会与我联络,或者直接到我的办公室来看我。最初几次,我以为他是来太原出差,因此,总要请他上小馆子里吃点喝点聊点。次数多了,我就问他,你上太原来,每次都干些啥?怎么那么多出差的事都是你的呢?他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我是被人家请来的,某某总经理,知道吗?人家请我来办些事情。噢!我这才想到,梁拉可能已经在他那一行成名了。

果然,以后几年,梁拉来太原都是他请我去看他。程序一般是:先来电话,在某宾馆,见面,尔后相谈,吃饭。谈话内容总有一项是,近来,给谁谁看了风水,看了面相,或者作了什么功法。此次住的宾馆,便是某某人物安排云云。我一直觉得梁拉是走火入魔,不信他那一套的,偶尔,也请他给我打一卦,玩玩。他太了解我,说准了也不稀奇。说吉祥了,我瞎高兴一阵,说的有凶险了,我也不当回事。他可不行,遇到卦象不好,必要为我做点什么功,方算过关。梁拉算卦,只用几枚硬币,让你净手后随便摇动,摊在桌上,他煞有介事地,将硬币正反面出现的次数记录在纸上,如此循环往复好多次,再解释卦象。据说是九爻十八卦,来自《周易》。在这些宾馆里,我听他说到的和自己看到的客人,有这样几种人,经理、律师、男女主持人等等。每次来住一周半月,每次回矿时,梁拉总是春风满面,悄悄对我说,“这次的收成又不错”。能有多大收成,他却是守口如瓶,很少透漏。

梁拉的夫人是当年的北京插队青年,出身下层社会。每逢陪夫人回家过年,梁拉总觉得小姨子、小舅子等娘家亲戚看他不起,似乎夫人跟着梁拉也很没面子。这是梁拉的一桩心事。他的女儿,这些年也长大了,没考上正规大学,梁拉也为她的就业问题皱眉头。但是,这些常人的煩恼,梁拉从没跟我聊过,直到有一天,他乘飞机从京城回来,才第一次向我表露:这回去京城,我着实出了口气、翻了个身,老婆也跟上咱脸上有了光彩。梁拉说,某某大公司,做娱乐业的,董事长请我去看看,我这回的条件开得高了些:一,时间紧,来去必须乘飞机;二,身体欠佳,要带着老婆;三,住的条件不能差,四星级以上;四,在京城活动得有部卧车陪同。这年头,咱的价码上去啦,自己也觉得条件太苛刻,怕人家不答应。不料,你越要价,他越恭敬。哈哈,事前,我给小舅子打电话,他是开出租车的,我让他去机场接。一下飞机,出机场,那家大公司的什么凯迪拉克就等咱呢,小舅子一看傻了眼。到了宾馆,小舅子又傻眼,问我,姐夫,您现在是个腕儿了吧。嘿嘿,把那小子馋坏啦。我也不含糊,就在咱住的宾馆,请她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很搓了一桌。原来说,这顿饭钱我要掏的,没想到,一个功法下来,这家的董事长特高兴,不仅代掏了饭费,临走,佣金一个没少给。(我不失时机地问:多少?)整整一个数啊。我猜是一万元,梁拉说,可惜了你那点脑水,不止,不止啊。

再说说梁拉女儿就业的事。女儿上过大专,毕业后也是没处就业,女儿提出继续学,专升本。梁拉对女儿说,赶快学点真本事吧,本科出来也未必好就业。女儿想想,说,学什么,咱家放着你这么个神仙的本事,我不用再上哪儿学了,你教我吧。梁拉认真地说,这可不是三天两后晌能学会的。不仅要有知识,还得懂世道人心,就看你的语文水平,怕是连《易经》也啃不懂啊。女儿无言。也算女儿有福,梁拉多年伺候着一位国有公司,老板对梁拉如对兄弟,梁拉刚刚试探性地张口,人家就满口答应,并且让女儿立即上班。每提起此事,梁拉自豪之中不无感激之情。

久在河边走,难有不湿鞋。梁拉也有过胆战心惊的时候。一段时间,梁拉说他算赌球算得比较准。于是在太原安营扎寨,住进一家宾馆,有人供吃喝,付佣金,他只管安心为主家赌球提供他测算的结果。赌球的原委,我不太知晓,只知道是一种赌博,赌场在澳门。我曾问过梁拉,你测算的根据是啥?答曰:《周易》。于是我又如坠云雾。我又问:准确率如何?答曰:百分之六十多一些。也许他的法子真灵,也许他是瞎猫碰死耗子。有人据此,将他带到了珠海,隔岸赌博。梁拉说,去了珠海就知道此事不可为了。每天有人守着他,吃喝玩乐任由他,但到时,必须将推算的结果,密封递出。是谁雇佣他,他根本不晓得,只知道是“大哥”。半月下来,“大哥”发话,梁兄可以造就,不妨秘密进入澳门。这回,梁拉慌了,眼看要与黑社会搅到一起了,危险在即。梁拉撒了个谎:近日身体不支,需要回山西找个信得过的中医看看。被放回。从此,梁拉再没去过珠海,每每提起,尚有隐忧。此时已是2003年,梁拉走到了他自己事业的高峰。下坡路就要开始了。

结束

2003年的一天,太原正在闹“非典”,我接到梁拉的电话,声音有些异样,问我在做什么,我说,什么也做不成,被困在大院里,寸步难移。梁拉说,你来看看我吧,老伙计,我下午就要做手术,胃癌。我吃了一惊。忙问住在哪个医院,是不是非做不行。我能听到梁拉惨然的笑声:必须手术。

但是,我没有去长治医院看他,我不相信这是他的最后关头,同时也因为我不能离开住所,一旦离开,再要回家,先得被“隔离”一段,证明未染“非典”才可以进大院之门。不过,内心也隐隐有点不安,在夜晚来临时,我望着漆黑的天空,默默祝愿梁拉能顺利过关。第二天,我给梁拉的手机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爱人:手术成功了,医生说,病灶也许不会转移。我说,过一段,我一定会去看他。

“非典”疫情解除之后,我约了当年同在王庄矿的朋友小健一起到漳村矿看望梁拉。梁拉红光满面,兴致很好,连连说,大难不死,大难不死。现在又可以端饭碗,吃汤面啦。当日,我和小健都觉得他康复得还不错。小健在医学院工作过,病人见过不少,有点经验。在返回太原的路上,小健告诉我,这类癌症多数会转移,就看梁拉的运气了。

又过了大约一年,我们王庄煤矿的“太原学生”搞进矿35年聚会。王庄煤矿以盛典式的规模,迎接我们。几乎所有能回到王庄矿的“太原学生”都回来了。大家都老了,相互间既熟悉又陌生。梁拉从漳村矿赶来,显得有些憔悴。他不参加聚餐,要按时回家去吃他的汤面,而且,绝对不再敢吃刺激性强的食物。这次聚会,对他来说,只是见了见想见的老熟人,合了个影,就告辞了。

2005年,梁拉又来太原住院了,他躺在省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给我打电话,我感到情况不好,连夜去了医院。他住单间病房,房间里摆了不少康乃馨鲜花。梁拉已经无力起来,告诉我,骨头疼,已经用了一种贵重的药,会好的。言笑间,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注意身体,身体不好,有多少钱,做多少事,也是枉费。我为改善气氛,说,你小子有办法,怎么住进高干病房来了?梁拉说,都是朋友帮忙。我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人家就给联系到这里了,还来看望,又送东西,并且说,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梁拉言语中仍透着一种自豪,他说:比养个儿子还强呢。这是我听到的梁拉风格的最后一句话。我告辞时,梁拉夫人送我出来,神色哽咽地小声说,已经转移了。我黯然道别。

半月后,我接到梁拉夫人的电话,梁拉在永济老家病逝。我约了小健和另一位朋友老段,驱车前往遗体告别。梁拉被安置在一个玻璃罩子下边,化过妆,显得还安详。梁拉夫人说,是哄着他回到老家的,回来后,梁拉反复说,走不了,走不了,每天夜里五更前都不睡,一过五更,他就有了笑脸,说,今天又走不了啦。这才可以睡一会儿。谁想到,昨天夜里已经过了五更,他突然就长长出了一口气,不动了。

我面对梁拉深深地鞠躬:老伙计,安息吧。

鞠克光,1952年出生于太原。当过矿工、炼钢工,编过报刊。爱好文学多年,有小说散文零星见于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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