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超
“小资产阶级”一词自20世纪初随着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逐渐进入公共空间,其后形成了一个新的“具有相对自主性的文化场域”(布迪厄语),小资产阶级形象也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不断被书写的对象。从“五四”新文学以来的小资产阶级“新青年”到“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中,作为与无产阶级革命者相对立的“他者”形象,再到市场经济影响下都市大众文化中的“新小资”,小资产阶级从最初作为社会阶层划分的社会学概念逐渐被赋予政治、文化内涵,其形象、意识和情调在文学作品中以各种方式被想象和建构。
在20世纪中国文学人物谱系的发展脉络中,我们可以发现,尽管小资产阶级形象随着社会政治语境的改变,其所指及面临的处境有所变化,但是它始终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小资产阶级仿佛是一只匍伏在丛林之中的巨兽,只要防范稍为松懈,它就会一跃而出。”(南帆语)那么,小资产阶级何以具有如此巨大的美学能量和吸引力,以至于在面对现代史上数次转折,无论是“十七年”期间的批判、规训,还是新时期市场化浪潮的冲击,小资产阶级仍能保持着自己独特的话语体系,被不断书写和阐释?我认为这与叙述主体自我意识的表达需要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尤其是进入当代以来,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受到政治、市场的消解,他们希望通过这种小资产阶级话语实现对时代社会状况的反抗,完成被压抑的个体想象。
集体中的自我
“十七年”期间,“小资产阶级”是一个富有政治贬义色彩的词汇,不断得到革命政权的规训、改造和清理。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无疑对小资产阶级在当代中国的发展具有关键性作用,讲话对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立场、态度、意识、缺陷、身份等进行了权威性的论述,将他们设定为一种“迟到感”“落后感”,为了拯救自己,小资产阶级必须“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从而引发了数十年的小资产阶级自我改造和被改造的思想运动。而此后的关于“要不要写小资产阶级”的讨论,更是从文艺作品方面传达出了这样一个信息:小资产阶级叙事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创作问题,更变成了一个富有政治意味的意识形态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在紧张的政治环境下,“小资产阶级”的贬称并没有完全遏制住作家们的思想偏移。在五六十年代,仍然出现了一批具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文学作品,他们在革命的暴风骤雨下,进行着小心谨慎的尝试。宗璞的《红豆》、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邓友梅的《在悬崖上》、杨沫的《青春之歌》等作品都塑造了一系列小资产阶级形象,他们往往有着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在个人情感和革命之间摇摆不定。虽然在这些作品的结尾注定是革命战胜情感,主人公经过一番斗争从小资产阶级成长为革命战士,但这种危险的“逾规”行为并不能逃脱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批判。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些作家为何冒如此之风险将目光聚焦在小资产阶级身上,而革命意识形态同小资产阶级之间的最大分野何在?
“十七年”期间,主流话语对小资产阶级进行批判的一个重要缘由可以归纳为个体意识对一体化意识形态的严重威胁,即“个体”与“群体”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新生的人民政权的文学是一种“大众文学”,是面向广大工农群众的文学,而与之相对,“个人主义在小资产阶级话语之中是一个核心主题”(南帆语)。小资产阶级作为一个在经济、文化上处于特殊地位的群体,他们沉迷于自己的内心感受,强调自我的独立意识,这种观念上的离心性,使小资产阶级在新生政权的严厉控制下成为被整肃的对象,而从五六十年代对一系列作品的批判运动中,我们也可以发现这种批判最终也指向了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
在单一的社会政治主题下,文学的政治性、功用性限制了作家主体情感的流露。即使是对美好爱情的描写,作家在表达对人性呼唤的同时也不得不积极向革命话语靠拢。宗璞在小说《红豆》中采用了“革命+恋爱”的红色经典叙事模式,讲述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江玫面对爱情和革命的艰难抉择时,如何抛弃个人情感、逐步成长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故事。但是文本在表层对政治意识形态的皈依下,还潜在着个人话语对主流话语的反抗。江玫一出场便带有鲜明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她喜欢音乐、诗歌,对爱情抱有美好的幻想,同时作为一名知识女性,她也始终拥有着自己独立的精神空间。这种个人话语与主流文学既合作又矛盾的叙事,显示出作家在特殊历史条件下,为争取写作合法性与坚守个体精神而进行的艰难努力。邓友梅的《在悬崖上》也体现了个体与集体话语之间的裂隙。主人公“我”在受到引诱进行了一场“婚外恋”后,迷途知返,对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进行了批判和反思。但是文章并非只是对主流文化的简单唱和,在文本表层政治教化之下,小说以“我”盲目接受社會和婚姻规训,想要挣脱精神枷锁而不得的悲剧,暗示了潜在主题的存在:在政治话语压制下,“小我”必将消弭于“大我”,个体淹没于集体。
另一部值得关注的以小资产阶级改造为题材的作品是杨沫的《青春之歌》。同时有着“黑骨头”和“白骨头”的主人公林道静是作者早期生活经历的影子,在文本中,作者极力将个人的经验缝合进宏大叙事之中,“主流话语完全统摄了作者个体的生命记忆”(颜敏语)。同当时大多数作家一样,在严峻的政治形势下,杨沫不得不屈服于国家意识形态,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发现林道静身上流露出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以及作品中被主流话语叙事所遮蔽的个体意识。首先,“从林道静的生活经历看,这是一个十足的‘小资故事”(张清华语),她身上所体现出的软弱、感伤、狂热、虚荣,无一不是小资产阶级的特征。其次,林道静身上仍然保留了强烈的个人主义思想。林道静同庐隐笔下的露莎、丁玲笔下的莎菲一样,都是不安分的知识分子,她们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追求个性解放。最后,文本在小资产阶级成长主题表层下,还有着“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的古老叙事模式。林道静同余永泽和卢嘉川的结合在配合了当时“革命+恋爱”模式的同时,也体现了独立女性潜意识中对爱情的选择。“十七年”期间,作家们通过对小资产阶级人物形象的塑造,有意识或潜意识中对集体话语的合理性进行了质疑,但是这种个人独立声音的表达很快引起了国家政权的警惕并引发了一系列批判运动。
无法命名的个人
在主流政权的改造、排斥、压抑下,小资产阶级写作始终以潜在的形式积蓄着力量。而“文革”的终结,使得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想象找到了一个重新浮出历史表面的契机。杨庆祥将“文革”以来中国历史生成的小资产阶级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有历史”的小资产阶级和“脱历史”的小资产阶级,两者的根本分歧在于他们对历史抱有完全不同的态度。后者的小资产阶级往往对历史、生活、人生等抱有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如卫慧、棉棉笔下的“新小資”,他们出入于夜店、咖啡屋,陶醉于物质和情欲的放纵之中,小资在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种符号化存在。而更加值得我们关注的则是前者“有历史”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具有强烈的历史感和自我意识,并抱有某种重塑历史的冲动,如《波动》中的肖凌、《长恨歌》中的王琦瑶、《春尽江南》中的谭端午、《隐身衣》中的“我”等,这种小资产阶级从历史所指上与“五四”时期的“新青年”、“十七年文学”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具有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
经历了六七十年代的文化隆冬季节,1974年赵振开在他的小说《波动》中重新将小资产阶级这个主题纳入创作视野,无论是有着悲观主义态度的主人公肖凌,还是最后离家出走的林媛媛,带有情欲堕落色彩的发发,赵振开笔下的女性都可以算作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形象。而李陀在给《波动》所写序言中也特别强调,“女主人公肖凌就是个典型的小资,不过她是个‘文革时代的小资,是当代小资的一位前辈。”的确,肖凌不仅有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调,她身穿雪白的连衣裙陶醉于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洛尔迦的诗歌之中,同时在不安和虚无中也形成了强烈的理想主义和批判精神,她认为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即便是万人拥护的祖国,“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在那个特殊时代能够如此决绝的与祖国断绝关系,正是她作为小资产阶级区别于大众的独特之处,也是她超越“十七年文学”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所在。她拒绝成为英雄,在经历了生活的苦痛之后也不会博取他人同情,她不愿意爱人杨讯帮她分担不幸,也拒绝为爱人牺牲,这种“我只为自己负责”的人生态度实际上代表了一种以个人为本位的人生价值观,与当时的集体主义革命价值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抗。赵振开在70年代中期“文革”尚未结束之际,以这样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小资产阶级形象,体现了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思想的超前性和对自我独立精神的坚守。
到了90年代之后,随着时代的发展,市场化浪潮的冲击,小资产阶级的意义所指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一种“政治化的小资”变为“消费化的小资”,小资产阶级的阶级属性在逐步瓦解,仿佛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对流行文化符号的消费把自己归置在这个群体之中。但令人欣慰的是,这一时期,我们还是在作家的笔下发现了一些具有主体自我意识的小资产阶级形象,他们在试图追溯个人和时代历史的同时,也始终对自己身处的社会进行着反抗。《长恨歌》中从上海弄堂走出来的王琦瑶有着鲜明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带着“上海小姐”的光环,她引领着这座城市的文化时尚,同时在精神上她不安于现状,对生活有着美好的幻想。在经历了人生的浮沉之后,她对个人与社会的历史有着清醒的认识,她不愿被世俗偏见所限制,周旋于不同的男人之间,在为自己编织的小资产阶级美梦中实现着对社会生活的抗争。如果说王琦瑶的一生是在用小资产阶级情调对抗着整个时代的不断变化,那么到了新世纪,格非笔下的小资产阶级人物,则是用这种精神追求消解着自己身处物欲化社会中的心理焦虑。《隐身衣》中出身工人家庭、热爱古典音乐的主人公“我”,《春尽江南》中的革命者后代、诗人谭端午,他们在生活中无论是在物质上或是婚姻上都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但是他们仍然保持着内在精神生活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来获得自我身份、个体意识的完整性,虽然这种努力往往以失败告终。
在时代的浪潮下,这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显得如此无力,肖凌最后只能独自面对冰冷的人生,曾经的“三小姐”王琦瑶被人在家中杀害,古典音乐发烧友的“我”为了维持物质生活,不得不卖掉具有精英身份象征的顶级音响,而谭端午的诗人身份也只能让他始终处于社会的边缘位置。他们的失败也意味着小资产阶级的去势化。自“五四”开始,走过了近百年的小资产阶级,最终陷入了历史的困境之中,独立意识的个体注定要淹没于物质欲望营造的众声喧哗中,成为无法被命名的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