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瓠神话源于中原考

2017-08-02 09:40吴晓东
民间文化论坛 2017年3期
关键词:伏羲盘古神话

吴晓东

盘瓠神话源于中原考

吴晓东

图腾理论难以解释盘瓠神话的跨族群性与族内分布的不一致性。从盘瓠神话故事中的一些名称可以看出中原文化的一些特征。早期的蚕马神话变异为蚕犬神话,并与“羲和”系列神名结合,演变为具有始祖神话性质的盘瓠神话。大量中原汉人南下,将盘瓠神话带到南疆,为当地少数民族接纳。

盘瓠;伏羲;盘古;蚕马神话

一、盘瓠神话的跨族群性与族内不一致性

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将盘瓠神话故事列为“狗的传说”。他所列举的文本故事结构相似,主角是犬,故事最核心情节是犬立功娶官女。①[德]艾伯华(Wolfram Eberhard):《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周祖生译,刘魁立校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77页。盘瓠型神话里的主角名称各异,但我们均统称为“盘瓠神话”。这一神话的起源问题历来是研究中的难点,主流观点认为它起源于苗瑶语族,是一种图腾神话。早在1940年,陈志良在《盘瓠神话与图腾崇拜》一文中便持此观点,后来岑家梧的《盘瓠传说与傜畲的图腾崇拜》(1941)、凌纯声的《畲民的图腾文化研究》(1947)皆从此说。这一观点影响甚大,学者们的很多文章都以此为基础进行论证。

在研究盘瓠神话的起源问题时,有一个现象应该得到重视,即盘瓠神话流传的民族不仅有苗瑶语族,还有壮侗语族、南岛语族,甚至汉语族,比如海南岛的黎族属于壮侗语族,也同样流传有盘瓠神话,属于南岛语族的台湾布农人也发现有盘瓠神话的存在。从语言上说,属于不同语族的民族,其亲缘关系比较疏远。那么,不同的语族同时流传同一类型的族源神话或图腾神话,从理论上难以解释。

与以上现象相反,盘瓠神话存在于不同语族的同时,在瑶族、苗族中又并不是所有的支系都具有盘瓠信仰。瑶族是盘瓠信仰最盛的民族,但有一个现象很少被不熟悉瑶族语言与支系的学者所注意,瑶族人说三种语族的语言,包括苗瑶语族、壮侗语族、汉语族。只有说苗瑶语族语言的人群具有盘瓠信仰。瑶族说的苗瑶语有属于瑶语支的勉语,苗语支的布努语、吧哼语、唔耐语,勉语又分为勉金方言、藻敏方言、标交方言。在说这些语言与方言的人群中,发现有盘瓠信仰的,主要是说勉金方言优勉土语的人,这些人被称为过山瑶、盘瑶、盘古瑶、红头瑶、顶板瑶、大板瑶、土瑶、坳瑶等等,说苗语支优诺方言的红瑶也发现有盘瓠信仰。很多支系的瑶族都不信仰盘瓠,包括说藻敏方言、标交方言的人群,以及说苗语支布努方言、炯奈方言、吧哼方言、唔耐方言的人群,甚至瑶语支勉金方言里说金门土语的蓝靛瑶、山子瑶、平头瑶、沙瑶、坝子瑶、贺瑶、黑瑶、白裤瑶、青衣瑶、长衣瑶也不信奉。这种族内不一致的情况在苗族中也有体现,同属于东部方言区的苗族中,贵州松桃一带的苗族没有发现盘瓠神话,而湘西这边却出现了。黔东南方言区目前已经没有这个神话故事的流传,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曾经搜集到一篇,所以很难把握其流传广度的情况。所以,如果说犬是苗瑶语族早期的图腾,我们就必须解释在苗瑶语族中很多支系或同一支系不同地区的人群为什么没有盘瓠信仰。

随着调查的深入,汉族地区也发现了盘瓠神话。在河南的商丘,帝喾陵附近的村民有这样的传说:“帝喾都商丘时,遭到了火山国和开荒国两个‘国家’的侵略。帝喾想尽办法也无法战胜这两个强大的敌人。危难之际,一只五彩天狗降临,它吞没了火山国发出的火焰,用吼声驱散了开荒国驱使的野兽,最终帮助帝喾战胜了敌人。于是,帝喾将女儿许配给了这只天狗,以感谢它的帮助。”①贾若晨:《从商丘走出的盘瓠》 ,《京九晚报》,2016年7月1日。另一个传说是这样的:“帝喾不能胜敌,就贴出皇榜,以授之高官厚禄,封许为驸马为奖赏,悬赏贤者助战。皇榜贴出后无人敢揭,只有他饲养的一条名叫盘瓠的狗用嘴揭了皇榜。盘瓠接皇榜的第二天,就衔着敌方主要将领的人头回来了。帝喾大喜,既想对其封赏,却又不愿将女儿许配给一只狗。帝喾女儿这时站了出来,劝帝喾不可戏言,主动要求嫁给盘瓠。帝喾最终履行了承诺。”②同上。离商丘不远的淮阳也有类似的传说:“远古时,淮阳有个宛丘国,一次,宛丘被敌方重兵包围,国王召集众臣求退兵之计,并以许嫁公主为条件。这时从蔡河上来了一条狗,站在白龟背上,冲着敌兵叫了两声,顷刻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敌兵被打得大败而退。事后,狗要国王兑现诺言,国王十分为难。有位大臣献计:这狗既能退兵,一定是天神下凡,只要把它扣在缸里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变为人形。国王照办,但到三九二十七天时,公主放心不下,打开来看,缸里闪出一道金光,只看到一个人头狗身的神人,还没有完全变成人形,于是就叫他‘伏羲’。”③王爱平:《淮阳“泥泥狗”:远古文化的“活化石”》,《寻根》,1994年第1期。

从河南搜集到的盘瓠神话故事十分关键,可以说是一种节点资料,它迫使我们重新审视盘瓠神话的起源问题。从文化流向来看,文化多是从强势一方流向弱势一方,我们不倾向于认为河南一带流传的盘瓠神话是受到苗瑶语族盘瓠神话的影响,因为汉文化处于强势地位而苗瑶语族文化处于弱势地位,不能因为盘瓠神话目前在苗瑶语族中最盛行,就断定它起源于这个语族,它也可能只是保存得最好的而已。正因为如此,才往往有“礼失求诸野”的现象。另外,中原一带的文化能为盘瓠神话中出现的名称提供解释,而南方少数民族的文化却做不到这一点。

二、盘瓠神话的中原特征

认为南方少数民族的盘瓠神话来源于中原的原因之一,是这些神话写本保留了一些中原神话的人名与地名遗迹,比如,盘瓠神话讲的是敌我双方发生战争,本方之犬立功后娶首领的女儿。本方首领为帝喾高辛或平王,敌方首领有燕王、戎吴将军、西凉王、房突王或房王等多种说法。下面试从这些名称来分析它的中原元素。

盘瓠神话很多写本中本方首领是高辛王,而高辛是中原的神话历史人物,即帝喾。在河南商丘传说帝喾姓姬,名俊,号高辛氏,是河南商丘人,为“三皇五帝”中的第三位帝王,即黄帝的曾孙。目前,在河南濮阳与河南商丘都有帝喾陵。位于商丘市睢阳区南25公里处的高辛镇有一座,据说此帝喾陵始建于公元前2345年,南北长233米,东西宽130米,曾于西汉时维修过,宋太祖赵匡胤登基后下诏大修帝喾陵寝并为之树碑。位于濮阳县城西北的内黄县梁庄乡也有一座帝喾陵,史书记载从宋徽宗正和二年开始,确立历代所祭之陵墓祠庙,在澶州祭高阳颛顼和帝喾高辛。在有的神话写本中,本方首领被说是平王或评王,这是因为辛字与平字字形相近所致。所以,无论这场战争是否真的发生过,其所叙说的“我方”都应该是指汉族。

关于敌人的首领,东晋郭璞所作的《玄中记》说是犬戎:“昔高辛氏犬戎为乱,帝言曰,有讨之者,妻以美女,封三百户。帝之狗名盘瓠,亡三月而杀犬戎。以其首来,帝以女妻之于会稽东南,得海中土三百里而封。生男为狗,生女为美人,封为狗民国。”①(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九百五兽部十七,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本,第5340页。在《搜神记》中,敌方首领被说是戎吴将军,即戎吴的将军,后来演变为吴将军。从南朝宋人的范晔起,就开始犯了这个错误,他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就以为盘瓠咬死的敌人首领是吴将军:“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②(南北朝)范晔:《后汉书》卷八十六,百衲本景宋绍熙刻本,第1154页。无论盘瓠神话里的战争是否真的发生过,犬戎之名都是故事的现实基础,也就是说,如果盘瓠神话诞生于苗瑶畲目前所居住的地理位置,或以前聚居洞庭湖一带,便不会出现“犬戎”这样的名称,因为这一带没有犬戎。

湖南绥宁县的一则盘瓠神话说,由于发洪水,粮食都被冲走了,国王下令,谁能找到粮种,就把公主嫁给他。神犬去到西凉国,偷来粮种,娶了公主。③吴荣臻、杨章柏、罗晓宁:《古苗疆绥宁》,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242页。这个神话故事的神犬去的地方叫西凉国。西凉有两种指称,甘肃凉州区自汉朝建郡以来,名称有多种叫法,有时叫西凉,有时叫武威、姑臧等其他名称。晋十六国时期在凉州地区先后出现“五凉”割据政权,史家为区别其他的四个,将中心位于凉州西部酒泉的李氏政权称为西凉。无论是哪一种,西凉的出现都不算很早,绥宁地区的盘瓠神话里出现了这个名称,明显是中原汉人文化的输入所致。

原江西省贵溪县樟坪乡姜山村畲民蓝春祥保存有一本《重建盘瓠祠铁书》,里面盘瓠故事中的敌方首领被称为燕王:“(盘瓠)飞过海洋,七日七夜,随波逐浪,直至燕王殿前,会集百僚欢乐饮宴。”④《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修订编委会:《畲族社会历史调查》,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 ,2005年,第535页。称“燕王”的人很多,历史上第一位春秋战国时期的燕国燕王是燕易王,历7世,后为秦统一,此后多有分封及自立。当然,燕王不一定是实指,也可泛指古代燕国或北方民族的首领。

潮安县凤南镇山犁村雷氏《护王出身为记》记载的盘瓠神话称敌方首领为滨夷房突王:“辛帝治天下,时有滨夷房突王作乱,杀死良民无数,官兵不能收服。辛帝出榜,有能收房突王者,愿将三公主任选为妻。”⑤朱洪,姜永兴:《广东省畲族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01页。滨夷不清楚是一种什么夷,按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称呼,滨夷当是东部非华夏族的少数民族,或许东边是大海,故称为滨夷。房突未见于文献,从文字形状来看,与“突厥”有几分相似,只是要倒过来。这些名称看起来都是指中原华夏四周的少数民族,也就是说,从敌人首领名称来分析,盘瓠神话的产生地当是中原一带。

从河南搜集到的几个盘瓠神话文本里,敌方被说成火山国、开荒国、宛丘国等,其所指并不明确,难以与现实中的民族或方国对应。不过,“我方”的首领却是帝喾,即高辛,与通常所知的盘瓠神话一致。

清道光九年(1829年)的《罗源县志》载:“畲民祖于盘瓠之后,即瑶人也。隋朝时有大功,封为王,生三子一女,长男赐姓盘,名自能,封南阳郡为立国侯;次男姓蓝,名光辉,封汝南郡为护国侯;赐三男姓雷,名巨佑,封冯翊郡武骑侯;女婿钟姓名志深,封颖川郡国勇侯,世居会稽山七贤洞,分行自食,无占庶民田地。盘姓今无闻,只蓝、雷、钟三姓,蔓延各处,在罗源者甚多。畲民虽幼小,能关弓药矢,不惧猛兽,盖其性也。”①新修罗源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新修罗源县志(清道光九年刊本再版)》,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72页。从南阳、汝南这些名称看,畲族的这些认同遗留了河南一带汉族的认同痕迹。

南宋刘克庄在《后村集•漳州谕畲》写道:“余读诸畲款状,有自称盘护孙者。彼曷尝读范史,知其鼻祖之为盘护者,殆受教于华人耳。”②(宋)刘克庄:《后村集》卷九十三,四部丛刊景旧抄本,第854页。这是说,畲人自称盘护之后裔是受到汉人的影响。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目前在中原发现的盘瓠神话只是苗瑶语族文化的遗留?笔者觉得这种推测尚缺乏证据,自清末民初以来,有学者推测苗族源于北方,是蚩尤后裔,但这种观点至今没有有力证据,笔者甚至认为,蚩尤并非历史真实人物。

很多学者认为,虽然高辛或平王属于中原汉人的神话历史人物,但盘瓠是南方少数民族,故事反映的或许是汉王对少数民族的分封。其实,“盘瓠”一词也应当来自汉语。

三、“盘瓠”的汉语来源

在盘瓠神话起源于苗瑶语族的前提下,学者们很容易从苗瑶语去解读“盘瓠”,其实盘瓠一词具有汉语来源。关于盘瓠神话中犬的名称,很多写本都没有明确的称谓,只模糊地说是犬、龙麒等,但也有明确称谓的,在湖南湘西苗族的《乃拐玛媾》中犬的名称为翼洛,比如故事中有这样的句子:“神农一看,原来是宫中的御狗翼洛。”“第二天天一亮,翼洛出发了。它爬山涉水,经历千辛万苦,最后到了恩国。”“这样,神农便将公主嫁给翼洛。”③麻树兰:《湘西苗族民间文学概要》,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8—10页。贵州台江苗族曾经流传有一个盘瓠型神话,主角名为邦尕,如下:

很久以前,有一个王,他正登基接位。这时,有位非常勇猛的敌人来攻打他。朝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抵挡,死伤的人很多。大家都没了法,王这才把他的大官小官(文臣武将)们叫来商量。他说:“谁要是把这个敌将杀了,我就把女儿嫁给他。”结果还是没人能够战胜。不久,那王的脸上忽然长了个肉瘤,越长越大,后来自个儿掉下来了。他拿了顶帽子将它盖在桌子上。过后不久,王揭开帽子一看,肉瘤变成了一条小狗,王就给它起个名字叫“邦尕”。后来小狗慢慢长成了大狗,有一天它把那个敌将的头衔了来,王见了敌人的头反倒没了主张,又把他的文臣武将们叫来商量,看看怎么办好。可是众人谁也不敢说该怎样办。还是王的姑娘自己出来说:“只要我爹的天下太平,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我的命。”她觉得再住家里也不好意思,就带着狗顺河向西方来了。日久天长,王不知道他们上哪去了,也把他们忘了。①今旦:《台江苗族的盘瓠传说》,《贵州民族研究》,1987年第3期。

另外,在河南淮阳流传的故事中,犬的名称为众人皆知的伏羲,上文已经引述了传说的梗概。讲述人还对这个名称做了解释:“只看到一个人头狗身的神人,还没有完全变成人形,于是就叫他‘伏羲’。‘伏’字,左边是‘人’,右边是‘犬’,‘羲’就是‘兮’字,是个虚词。”②王爱平:《淮阳“泥泥狗”:远古文化的“活化石”》,《寻根》,1994年第1期。从“虚词”这种词汇可以看出,这种解释是很晚才出现的,这里只是想强调河南淮阳的盘瓠型神话其主角被称为伏羲这一现象。倪宝诚在《淮阳太昊陵: “二月会”溯源》中也有同样的说法:“淮阳 ‘人祖会’以‘泥泥狗’作为祭祀伏羲的‘圣物’。传说伏羲的原形是狗,至今淮阳民间仍流传着‘伏羲与盘瓠’的神话,大意是有狗称“五色犬”,被扣在金钟内,变成人首狗身,即伏羲氏也。”③倪宝诚:《淮阳太昊陵: “二月会”溯源》,《河南日报》,2004 年2月26日。如此说来,在河南淮阳,盘瓠型神话中犬的名称为“伏羲”没有问题。那么,伏羲、湘西苗族的翼洛以及贵州台江邦尕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邦尕”苗文为Bangb Gab。关于这个名称,今旦说:“按 ‘盘’的古音为并纽、元韵、平声,与苗语‘Bangb’的声母、声调相同,而苗语无元韵,汉语的元韵,在苗语相应为阳韵,如潘、班二字汉语为元韵,苗语为阳韵,读作Pangb、Bangb。因此,‘盘’与‘Bangb’同源无疑。‘瓠’为匣纽、鱼韵、平声(一为去声),与苗语的‘Gab’声母、韵母似无关系,但‘瓠’从瓜,夸声,均属平声,与‘Gab’的渊源关系仍值得深究。总的说来,‘盘瓠’与“邦尕”为同名变音可以肯定。”④今旦:《台江苗族的盘瓠传说》,《贵州民族研究》,1987年第3期。笔者觉得这个名称当是汉语“盘古”的变异,与湘西苗族中的“翼洛”以及中原的“伏羲”有同一来源,都是从“羲和”演化来的。⑤笔者《盘古名称源于羲和考》一文阐释了“盘古”与“伏羲”的同源关系。载于《长江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为了更加清晰明了,可图示如下:

先来看看“羲和”这个词读音。“和”以禾为声符,与“我”同音。《说文》说羲“義聲”,而義也是以“我”为声符,所以羲、和原来是同音的。義目前读[ji],而日在山东日照以及广东、广西等地区也读[ji],加上羲和具有日神神格,所以我们推测義(羲)、和均来源于日的语音演变。

“日”的语音分化为羲、和之后,分别在前面加表示伟大的“博”字,称为博羲、博和。“博羲”再演变为包羲、庖羲,最后演变为伏羲,这个演变因为文献中出现很多,大家都没有什么争议。“博和”演变为“盘古”“㚿娲”,“盘古”再演变为“盘瓠”。郑张尚芳构拟“和”的上古音是gool,娲为krool,古为kaaʔ,①请参考上古音查询网http://www.eastling.org/oc/oldage.aspx。声母g音轻化为k在汉语中是常见的现象,所以“和”与“古”“娲”等字都可能同音或近似,因此“博和”也就可能被记录为“博古”“博娲”,并演变为“庖古”“㚿娲”。大家知道,“㚿娲”即“女娲”,见于文献记载,但“博古”或“庖古”一类的名称则未见于文献,被记录为“盘古”了。或许因为“㚿娲”以及后来所演变成的“女娲”一词占了主流,并与伏羲搭配为一对夫妻神,致使同一来源的不同文字记录“盘古”一词很少见,汉代才在文献中出现,并导致了学者们认为盘古神话是外来的。

盘古演变为盘瓠,这是很多学者以前提出和支持的观点,只因为所发现的盘瓠神话类型与盘古神话类型迥异,一个是族源神话而另一个是创世神话,因此两者的关系逐渐被否认。如今发现了河南也流传盘瓠神话,而且其中的犬被称为“盘瓠”或“伏羲”,因此我们可以推测,盘瓠确实是盘古的语音变异,盘古、盘瓠、伏羲在早期实为同一神。正因为这样,目前搜集到的材料中,盘古与伏羲有很多相通之处。另外,如果将“邦尕”视为“盘古”的不同文字记载,正好可以解释贵州台江盘瓠神话中犬的名称为什么变异为“邦尕”。

“羲和”一词分化为不同名称的同时,也依然保持作为一个整体来使用,并发生语音变异,比如“和”变异为“洛”或“嫘”,如图所示:

《说文》说羲“義聲”,②(汉)许慎撰:《说文解字》(现代版),(宋)徐铉校定,王宏源新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258页。可与“翼”同音。一丘之貉的“貉”,与洛阳的“洛”都是以“各”为声符,“和”与“貉”同音,上古音构拟为gool,与“各”音近,可见“和”演变为“洛”具有语音的可能性。“翼洛”实乃“羲和”之音变。翼洛、伏羲、邦尕,实为一也。

我们都知道黄帝的妻子嫘祖是蚕神,其原因其实是蚕马神话与“羲和”系统的神名结合。首先,黄帝、螺祖(嫘祖)与伏羲、女娲这两对夫妻具有对应关系。“洛”也被记为“螺”“嫘”,螺神因为被视为始祖,故在后面加上一个“祖”字,称为螺祖或嫘祖。《帝王世纪》里称为螺祖:“黄帝四妃生二十五子,元妃西陵氏曰螺祖生昌意。”③(晋)皇甫谧撰,(清)宋翔凤集校:《帝王世纪》卷一,清光绪贵築杨氏刻训纂堂丛书本,第5页。《史记》写作嫘祖:“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④(汉)司马迁:《史记》卷一,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第7页。就像㚿娲(女娲)与伏羲是夫妻一样,嫘祖与黄帝也是夫妻。伏羲的原型是太阳,这一点在文献或汉画像中依然很明显,特别是汉画像,伏羲的旁边总是要画上一个太阳,以表明其太阳神性。黄帝乃皇帝的异写,黄、皇是太阳、光的意思,日本的天皇指天上的太阳,太阳的轨道我们目前依然称为黄道,根据太阳运行变化而制定出的日历我们称为黄历。所以,与伏羲一样,黄帝的原型也是太阳,黄帝的妻子嫘祖其实与女娲具有同一来源。其次,蚕犬神话中的犬被附会上伏羲、盘瓠,等于是附会上了黄帝,而伏羲、盘瓠的妻子的原型与蚕有关,所以黄帝的妻子螺祖自然与蚕也发生了关联,这便是螺(嫘)祖被称为先蚕的原因所在。以下的对比能比较清晰地显现这一点:

马——蚕女

(牛)牛郎——织女(帝女)

(犬)(蚕虫)盘瓠——帝女

黄帝——螺祖(先蚕)

(盘古)邦尕——官女

(犬)伏羲——帝女

蚕犬神话中的犬被附会为盘瓠,“盘瓠”由“盘古”变化而来,而“盘古”这一名称与“伏羲”同源,说明“盘瓠”与“伏羲”同源,难怪淮阳一带的盘瓠神话主角被称为伏羲。由此观之,“盘瓠”一词同样具有汉语来源,盘瓠神话诞生于中原汉族地区的可能性很大,盘瓠并非如前人所认为的那样代表着南蛮的身份。

四、盘瓠神话为蚕马神话的演变

盘瓠神话的溯源不仅要考虑故事中出现的名称,同时也要考虑故事结构。盘瓠神话与蚕马神话的故事结构十分相似。蚕马神话说的是高辛氏的时候蜀地战乱,有人被掠走多年。其女思父,就对马说:“如果你帮我把父亲找回来,我就嫁给你。”马于是帮她把父亲找了回来,可是她的父亲却毁约,不想把女儿嫁给马,并把马杀了。有一天,他女儿从晾晒马皮的地方走过,马皮蹶然而起,卷女飞走了。多日之后,人们发现马皮栖于桑树之上,女儿也化为蚕了。①参见蒋猷龙:《浙江认知的中国蚕丝业文化》,杭州:西冷印社出版社,2007年,第130页。笔者曾写过一篇《从蚕马神话到盘瓠神话的演变》②吴晓东:《从蚕马神话到盘瓠神话的演变》,《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第1期。的文章,论证盘瓠神话来源于蚕马神话。文中笔者将盘瓠神话与蚕马神话的情节单元进行了比较。

盘瓠型神话的情节单元为:

犬出世(0)——承诺婚事(1)——犬立功(2)——悔约(3)——犬与女子结合(4)

蚕马神话的情节单元为:

承诺婚事(1)——马立功(2)——悔约(3)——马皮卷女飞走[马与女子结合](4)——马皮与女子一起化为蚕虫(0)

蚕马神话与盘瓠神话故事结构高度一致的现象说明这两个神话只能是变异的关系而不是偶然的巧合。以前因受到图腾理论的影响,学者们想当然地认为蚕马神话是盘瓠神话的变异,其实了解到盘瓠神话的流传分布与族群支系之间的关系,就会感到这种解释很有问题。蚕马神话是解释马头蚕的来源,因为蚕的头像马头,所以古人用蜕皮的现象来加以解释,说蚕换上了一张马皮,它的头就像马头了。这种解释自然、浅显、符合逻辑,古人的想法应该是很简单的,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无逻辑。目前看到的某些神话的无逻辑性,正是故事演变的结果,离故事原型越远,其逻辑性越差,我们越难以理解。盘瓠神话中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情节,其实都可以在蚕马神话里找到原因。

以上情节单元1至4的一致性无需更多的解释,这里想再补充一下情节单元0的问题。蚕马神话以女子与马皮一起化为蚕虫结束,而盘瓠神话以像茧一般大的虫儿化为犬开头,二者的互化正好是倒过来的,而且互化之物有所变化,马皮被犬替代了,蚕虫也演变成了像茧一般大的虫子。但从畲族祖图的一些片段我们依然可以看出这一变化的一些痕迹,笔者在浙江丽水学院博物馆见到的一幅畲族祖图长联,在绘画盘瓠出生的部分写有“金盘匏叶养虫儿”的字样(见左图),这里不是简单地说虫儿变为犬,而是强调了养虫儿的过程,估计是养蚕故事情节的遗留。

另外,盘瓠死的细节很值得注意,在很多文本里,盘瓠死的时候尸体是挂在了树枝上的(见右上图)。畲族《高皇歌》这样唱道:

凤凰山上鸟兽多,若好食肉自去罗;手擎弓箭上山射,老虎山猪麂鹿何。凤凰山上是清闲,日日擎弩去上山;乃因岩中捉羊崽,龙麒斗死在岩前。龙麒身死在岩前,寻了三日都唔见;身死挂在树桠上,老鸦来叺正寻见。①浙江丽水市莲都区老竹畲族镇沙溪村蓝氏宗祠里挂在墙上的木刻写本,笔者2016年10月29日拍录。

《高皇歌》强调盘瓠死后是“挂在树桠上”,这其实也不是一种偶然,而正是蚕马神话的遗留。盘瓠死了几天之后人们才在树上找到,蚕马神话中马皮裹着女子飞走了,也是过了几天之后,人们才在树上找到了马皮与女子的化身——蚕。蚕是在树上生,也正是马与女子在树上死。笔者在丽水学院见到的一幅畲族祖图,死后的盘瓠正是挂在树桠之上。

蚕马神话早期应该就是蚕蜕去旧皮,换上新皮,变为马头蚕,是用来解释蚕的头为什么像马头的。蚕拟人化为女子之后,人与马的结合自然违背常理,才添加了不情愿的情节,马皮才强行裹走女子。在盘瓠神话中,犬与女子的结合虽然在有的写本中也有不情愿的情节,但往往不再出现皮裹住女子的情节。不过,在湖南绥宁县流传的盘瓠型神话如此唱到:“凡间世上我为尊,日间化作黄斑犬,夜里脱壳是人身。”①吴荣臻、杨章柏、罗晓宁:《古苗疆绥宁》,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244页。这里强调“脱壳”,也就是脱皮的变异。在广西龙胜,红瑶流传的盘瓠神话依然保持了脱皮的情节:

从前有个寨子和敌人为争土地山场打仗,人少打不过敌人了。 寨老有三个漂亮的女儿,讲要是哪个能取回敌人寨老的头,就把最好看的三女儿嫁给他。没有人敢答应,没想到寨老养的神狗听到了,飞走到敌人寨子里,敌方的寨老正当醉大酒不省人事,神狗趁没人在,乘机一口咬下他的头,回去交给寨老。讲话算话,三女儿主动提出和神狗配夫(婚配) ,但又觉得没有脸面,要求隐居深山安家。过了几年,他们生养六男六女,一家人回寨子看父母,母亲看到女儿生的仔女是人,觉得奇怪。半夜趁他们睡觉时偷偷到窗外偷看,看见郎仔(女婿) 脱下狗皮挂在墙上,变成一个体面的后生。母亲害怕了,怕他是什么妖怪,想办法悄悄把狗皮偷出来烧了。神狗没得了皮壳,再也回不了原就死了。(还有一说是神狗为人种禾种树,被大树压死) 仔女们自己配夫,置出十二姓大瑶,七十四姓小瑶。盘瑶先走有角,红瑶后走有尾。②冯智明:《瑶族盘瓠神话及其崇拜流变——基于对广西红瑶的考察》,《文化遗产》,2014年第1期。

在现实生活中,狗没有蜕皮的特点,这个故事保持了狗脱下皮的情节,应当是蚕蜕皮故事的痕迹。虽然这里说是为了变成人,但其出现的场景也是为了与女子结合,就好似马皮裹住女子与女子结合一样。另外,狗的死说成是被大树压死,显然与其他地区说的死后挂在树上有关,同样是蚕马神话的痕迹,是源于蚕生活在树上。

由此观之,盘瓠神话的形成经历了这样的过程:首先是早期的蚕马神话演变为蚕犬神话,其次是蚕犬神话与“羲和”系统的神名结合形成盘瓠神话,蚕犬神话由原来单纯解释蚕起源的神话演变成了人类始祖神话。盘瓠神话由大量南下的中原汉人带到南疆,并作为人类始祖神话得到当地少数民族的认同、接纳,逐渐演变为族源神话。在传播与接纳的过程中,民间宗教信仰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关于此,将另撰文论述。

[责任编辑:丁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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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7)03-0055-09

吴晓东,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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