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宪昭
论盘瓠神话的母题链程式及母题变异
——以三篇瑶族盘瓠神话为例
王宪昭
盘瓠神话是与族源或姓氏起源相关的重要神话类型。文章以流传于不同地区的《盘瓠王》《盘瓠》和《平王与盘王》三篇瑶族盘瓠神话为案例,分析了盘瓠神话叙事母题链的基本程式,考察了该类神话名称性母题与情节性母题在口头传统中的缺失与变异,进而从瑶族支系构成、口头传承规则、语言文字变化等方面探讨了盘瓠神话母题变异的原因。
盘瓠神话;瑶族;母题;母题链;叙事结构
盘瓠神话是与族源或姓氏起源相关的重要神话类型,广泛流传在苗族、畲族、瑶族等一些南方少数民族中。由于这类神话在南方少数民族中形成时间久远,流传地域广泛,讲述人与采录者情况复杂,形成了数量众多而内容有差异的大量异文。尽管这些文本在主题与核心内容方面显示出明显的共性,但无论是母题的数量与结构,还是叙事的情节与细节,在不同民族或者同一民族的不同地区以及同一地区的不同讲述人之间,都存在一定的差异性。本文选取流传于广西壮族自治区的《盘瓠王》①《盘瓠王》,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西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1年,第93页。、湖南省的《盘瓠》②《盘瓠》,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2年,第18页。和贵州省的《平王与盘王》③《平王与盘王》,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第66页。三篇瑶族盘瓠神话④为对本文选取的3篇盘瓠神话进行全面比较,文本采录的基本信息摘录如下:(1)《盘瓠王》,1979年采录于广西壮族自治区金秀县六巷乡上古陈村瑶族,讲述者为盘日新(男,瑶族,70岁,农民,不识字)、盘振松(男,瑶族,55岁,农民,不识字),采录翻译者王矿新(男,汉族,44岁,金秀县文化局干部,中学文化)、刘保元(男,瑶族,49岁,中央民族学院教师,大学学历);(2)《盘瓠》,1986年采录于湖南省江永县千家峒瑶族乡,讲述者蒋正(男,65岁,瑶族,农民,不识字),采录者王金粲(瑶族,《永州日报》社记者);(3)《平王与盘王》,1988采录于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巫不乡,讲述者为盘顺荣(男,45岁,瑶族,小学文化),采录者杨有义(男,58岁,汉族,三都县文化馆干部)。为案例,对该类型神话的母题链程式及其母题变异现象作以简单分析。
所谓母题链,是母题结构学的一个常见概念,主要指作者根据特定主题和受众接受习惯的需要,将若干母题按照某种逻辑规则有目的地组织起来,进而形成具有类型化或程式化的文本。据此考察盘瓠神话的主题或核心叙事,我们可以将其列为族源或姓氏起源神话,而这类神话的叙事核心是通过一个特定始祖或文化英雄的叙述实现对某一群体同源共祖的认知。表达这种认知的一个最常见的方法一般会涉及主人公的身世、功业、婚姻、生子和死亡5个核心母题,即(1)“神奇的出生”或“高贵的身世”;(2)“不平凡的业绩”或“争战的荣耀”;(3)“曲折的婚姻”或“完成婚姻考验”;(4)“繁衍子孙后代”或“繁衍特定族体或姓氏”;(5)“死亡”或“被纪念”。围绕这几个核心母题会产生一个相对完整的母题链。尽管流传于不同地区的瑶族盘瓠神话文本中的一些母题会出现缺失或变化,但总体而言,其叙事规则却表现出契约式的相似,母题链结构以时间发展为序,呈现出祖先盘瓠一生的不平凡经历,同时又以上面的五个核心母题为节点或情节展开,进行多维度的叙事发散,进而形成一个有章可循又相对灵活的立体叙事结构。
盘瓠神话的母题链程式主要表现在若干母题时空关系的处理上,其具体叙事会在核心母题的基础上发生与其他母题的关联。以流传于广西的《盘瓠王》为例,该神话叙述评王皇帝皇宫里养的一只名叫盘瓠的龙犬,在番王犯境时揭了招贤皇榜,潜入敌营后取下番王的头颈。评王用金银犒赏龙犬时,龙犬拒绝,坚持要按皇榜挑选公主为妻。龙犬与三公主婚后,龙犬白天是狗,晚上就变成美男子,因身上的斑毛是龙袍,所以白天不能变成人。评王许诺龙犬如果变成人,就封南京十宝殿做盘瓠王。龙犬变人时,公主因担心偷看造成头部和脚胫没有变好。后来龙犬去南京做王,与三公主生六男六女,分成瑶家十二姓。盘瓠王在一次带儿子山中狩猎时,被山羊抵落山崖而死。三公主用羊皮做成代代相传的黄泥鼓,用它来庆丰收,驱魔邪,唱盘王,怀念祖先。这则《盘瓠王》的叙事母题组合成相对稳定的程式,也是目前见到的盘古神话中具有代表性的母题链结构,在多种异文中都可以看到这个程式所涉及的核心母题。
为便于对盘瓠神话类型母题链的具体结构与内容进行比较,我们将湖南、贵州的两则神话以母题数据表的形式作出直观呈现。
三篇瑶族盘瓠神话母题分解表
接上表
通过上表对母题的解构不难看出,表达同一类主题的神话在神话叙事中所使用的母题链的核心母题是相对稳定的。通过上表我们可以把有关盘瓠的身世、功业、婚姻、生子和死亡5个核心母题加以扩充,其母题链基干母题归纳如下:①盘瓠的身世→②揭皇榜→③立战功→④婚姻→⑤变形→⑥受封外迁→⑦繁衍不同姓氏或民族→⑧死亡与纪念。
当然,不同讲述人在神话文本的实际表述中会发生某些母题的缺失或置换,甚至使人认为是若干不同的叙事。而事实上,无论与盘瓠相关的人物、情节使用什么名称或更改细节,甚至某些母题发生变化与缺失,一般都会围绕表示“立功”“婚姻”“变形”“繁衍后代”等事件类的核心母题有选择地展开。即使有些文本不一定涉及上面母题链所列举的所有母题,有时只抓住其中几个核心母题,受众仍能在潜意识的逻辑结构中使之复原为本来的主题表意。对此,神话学家吕微提出将“功能性母题”与“类型化原型”结合起来统筹思考的观点,认为“功能性母题”要求母题的“提取和确认始终不会脱离具体的叙事文本,不作脱离具体文本的类化抽象,以利于故事类型的研究、分析。”而“类型化原型”则“希望在一个故事中提取和确认某个功能性母题时,也就不必将叙事文本无限分割以求得‘最小单位’,而是以获得能够说明故事类型之原型意义的母题结构为止。”①参见吕微:《神话何为——神圣叙事的传承与阐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5—16页。在这样一个认知理念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对神话叙事提出“类型化主题”与“母题链程式”的对应或互文关系,即在口头传统中表现某一个特定的叙事主题时,往往会借助于相对稳定的母题链去实现。
就目前见到的大量盘瓠神话而言,尽管在表达盘瓠崇拜的叙事主题前提下具有相对稳定的母题链,但具体文本的母题构成却呈现出复杂的个性化差异。以上述三篇瑶族盘瓠神话为例,不难看出盘瓠神话母题在口头传统中的变异有以下几种情况较为常见。
1.盘瓠身世来历的缺失与名称变化。
本文列举的三篇瑶族盘瓠神话都没有涉及“盘瓠”的身世来历。相比之下,一些古代汉文文献和其他民族的盘瓠神话则较多涉及盘瓠更具体的文化身份。如关于盘瓠的名称,较早出现的汉文文献,如晋代干宝的《搜神记》、南朝刘宋时期范晔的《后汉书•南蛮传》等都有记载,其中《搜神记》卷十四记述:“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置以瓠蓠,覆之以盘。俄而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遂畜之。”①(晋)干宝:《搜神记》,马银琴、周广荣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50页。这个叙事母题在晚近时期搜集到的大量畲族神话中多有流传,如《高辛和龙王》中说,高辛耳朵痒了三年,耳朵里扒出一条金虫,金虫一昼夜长大,高辛称他为“龙王”。后来龙王变成麒麟立战功后与三公主成婚。②《高辛和龙王》,见谷德明:《中国少数民族神话》,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03—209页。另则畲族神话《龙犬驸马》则叙述为,高辛帝宫中的一个大耳婆从耳朵里抠出一只蛋,蛋中跳出一只五彩龙犬,后来龙犬立战功与三公主成婚繁衍出盘、雷、蓝、钟四个姓氏。③《龙犬驸马》,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东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6年,第13页。还有一则《狗皇歌》中则说成是“皇后耳病三年整,医出金虫三寸长”。④何联奎:《畲民的图腾崇拜》,载《民族学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这只金虫后来成为“头是龙狗身是人”的狗皇。笔者通过对大瑶山一带及其周边地区不同瑶族支系的田野调查发现,无论是主持祭盘王的师公还是民间艺人,多数认为盘瓠的出现与狗或龙犬相关。而关于盘瓠作为犬的身份来历的缺失,在瑶族盘瓠神话叙事中是一个普遍现象。同样,盘瓠名称在本文选取的三个文本中也不尽相同,有的说是评王宫中饲养的一只龙犬,有的说是一只叫盘瓠的大黄狗,还有的说是平王养的一只大狗,后来被封为盘王,等等。这类情况在其他民族的盘瓠神话中还有更为复杂的情形,如有的称之为龙麟,有的称之为麒麟,还有的称之为龙王、金龙等等。如此繁多的名称却表现出一个共性,即盘瓠的最终身份归结为“王”。
2.盘瓠关联人物名称的差异。
通过母题数据表可以看出,不同地区的瑶族或不同瑶族支系的神话在表述与盘瓠相关的主要人物名称方面,也存在明显不同。如关于盘瓠的归属,流传于广西的《盘瓠王》和流传于贵州的《平王与盘王》在叙述中盘瓠归属于平王,而流传于湖南的《盘瓠》则把盘瓠说成是高王的爱犬,并且高王的对手是平王,盘瓠为高王取下平王的头颅。类似的情况在其他不同瑶族支系神话中也屡见不鲜。《山海经•海内北经》载“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⑤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09页。郭璞注曰“昔盘瓠杀戎王,高辛以美女妻之。”⑥同上,第307页。据此说法,盘瓠属于高辛族脉。但不少瑶族神话都将盘瓠归属于平王,中国社科院吴晓东研究员认为,根据古代称谓在书写传承中的变化习惯,“高辛王”可以分解为“高王”“辛王”两种称谓,而“平王”的“平”,可能是“高辛”的“辛”的误写,这个问题在此不做考证。但不能否认,通过不同瑶族支系神话中的“高王”与“平王”之分,会生成一个重要实践意义,就据此形成不同支系之间对本族体祖先差异性的标识。我们从大量神话文本实例中不难发现,无论是口头传统还是进入书写系统的神话人物名称往往会复生多种变异。同时,与盘瓠相关的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神话文本中也可能出现行为细节上的差异,如同样是与盘瓠结为夫妻的帝王的三公主,《盘瓠王》中说评王让盘瓠从三个公主中挑选妻子时,三个公主只有三公主守信应允;而《盘瓠》则说成是三公主对许配黄狗很不乐意。两篇神话中的三公主对与犬结婚的态度截然不同。?
3.盘瓠变形细节的差异。
在盘瓠神话类型的叙事中,盘瓠立战功与三公主结婚前后的变形母题是推进祖先盘瓠封妻荫子事件发展的重要一环。但在不同神话文本中却表现出各种差异,针对上面三篇瑶族神话而言,《盘瓠王》与《平王与盘王》中都是婚后三公主发现龙犬白天是犬,晚上就变成美男子,并且据此为下一步由犬变人和封王做好铺垫。不同的是前者交代了龙犬在蒸笼里蒸七天七夜,因三公主担心龙犬性命提前揭开蒸笼,造成龙犬的头部和脚胫没有变成人;而在《盘瓠》中则只叙述了洞房之夜黄狗上床就变成美男子的情形,并没有犬变人母题。
4.盘瓠迁徙与繁衍后代的差异。
三篇神话关于盘瓠婚后的迁徙各不相同。《盘瓠王》中叙述封南京十宝殿盘瓠王;《盘瓠》中说龙犬婚后奏高王外迁,被封为南疆瑶王;《平王与盘王》则说龙犬变成人后被封为盘王,并没有交代具体地点。至于盘瓠和三公主繁衍的后代也存在姓氏起源与民族起源两种不同的说法。
通过三篇神话的母题数据比较还可以看出,盘瓠立功的背景差异明显,交战双方各不相同。在母题链时间与空间叙事基本相同的前提下,不同文本在具体母题的数量与取舍上也存在很大差别。
不同盘瓠神话文本因母题变异造成形变而神似的现象非常普遍。这一方面与盘瓠神话的讲述人、讲述环境、采录者与翻译者的文化素养等有关,另一方面也体现出神话作为古老的口头传统在传承中的某些规则或规律。究其原因,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
1.不同瑶族支系对盘瓠会产生不同的文化定位。
瑶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与古文献记载的“九黎”“三苗”等有着密切联系。瑶族作为中国华南地区分布最广的少数民族之一,大分散、小聚居特点突出,主要居住在山区和山区平地,支系众多,生产方式、文化习俗等方面都存在不少差异,仅在语言方面就有勉语、布努语、拉珈语等多种区别。《尚书后案•吕刑》载“三苗,九黎之后。盖黎与苗,南蛮之名,今日犹然。”①(清)王鸣盛:《尚书后案•吕刑》,乾隆庚子秋镌影印版,第1062页、1059页。其中“勉”作为瑶族四大支系中重要的一支,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瑶语支,包括了散居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广东省、云南省、湖南省、江西省等地过山瑶、盘瑶、红头瑶、顶板瑶、大板瑶、小板瑶、土瑶、坳瑶、本地瑶、蓝靛瑶、山子瑶、平头瑶、沙瑶、坝子瑶、黑瑶、白裤瑶、青衣瑶、长衣瑶、民瑶、排瑶、东山瑶等20多个不同支系, 因他们普遍信奉盘瓠,所以又称作“盘瑶”“盘古瑶”或“盘瓠瑶”。尽管这些众多支系都信奉“盘瓠”,但由于所处的地理位置与文化环境存在很大区别,关于盘瓠神话中的“盘瓠”的“变”也成为神话叙事的一种必然。
笔者通过对本文所选三篇瑶族神话所流传地区的田野调查发现,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上古陈村主要居住的是瑶族支系中的坳瑶,该村目前仍设有盘王庙,通过2017年当地师公盘志强介绍的盘王神话②2017年3月2日,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神话学重点学科调研组吴晓东、王宪昭、毛巧晖、周翔、李斯颖等在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上古陈村,访谈当地坳瑶师公、广西壮族自治区非遗传承人盘志强,此神话为盘志强关于盘王与盘王庙介绍时的所讲的内容。与1979年采集的《盘瓠王》③《盘瓠王》,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广西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1年,第93页。比较发现,虽然神话主题基本相同,但当今神话中的盘瓠已变成盘王,并且盘王与盘古也联系在一起,说盘古的儿子叫盘护,盘王是盘护的儿子,并且盘王出现的背景源于一次大洪水之后。导致这种母题变化的原因可能是多元的,但这里变化的主要原因源于师公对其他文献神话的涉猎与理解。毋庸讳言,不同瑶族支系往往会通过不同的神话叙事标示自己的特定身份,进而导致盘瓠、盘王与盘古关系的说法差异,如有的说盘瓠是盘王的女婿,有的说盘瓠是盘王的后代,还有的说盘瓠就是盘古等等,都表现出盘瓠神话在不同盘瑶支系中的不同定位。
值得关注的是,流传于湖南江永县千家峒一带的《盘瓠》①《盘瓠》,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2年,第18页。关于盘瓠的归属与其他两篇神话所说的平王截然不同。该神话把盘瓠叙述为高王的龙犬,并且将平王作为盘瓠立战功的敌方。千家峒在一些瑶族族源传说中具有重要地位,被许多瑶族支系誉为祖源地。笔者为寻找《盘瓠》中造成盘瓠与高王关系的原因,调研了千家峒周边的江永县清溪瑶和广西灌阳县观音阁乡供奉婆王(盘瓠的妻子三公主)的瑶族等不同瑶族支系,发现尽管这些瑶族经历多次历史迁徙,关于原生态的“盘瓠”已很难辨析其古老源流,但位于湖南、广西、广东交界处的千家峒一带,在历史上一直处于中原文化与南方少数民族文化交融的汇合点。这种文化交融的遗迹可以追溯到舜、禹传说时代。其后的史载更是不绝于目,如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为开拓岭南统一中国,在公元前221年命屠睢率兵50万分五路军南征百粤(百越),其中一路军试图占领今天所说的千家峒山岭隘道时遭遇当地原住民的抵抗,三年兵不能进,军饷转运困难,秦于是督率士兵、民夫在湘江与漓江之间修建一条人工运河灵渠,由此得以迅速统一岭南。东汉建武十八年即公元42年,因交趾女子征侧、征贰反叛朝廷,光武帝派伏波将军马援重疏灵渠率军南征。特别是在汉族地区广泛奉行的道教,在南方许多少数民族的民间信仰体系中历经多个朝代风行不衰根深蒂固,因此在数百平方公里的千家峒地区汉族文化与瑶族文化的融合与共存成为不争的事实,直至当下瑶家厅堂中普遍供奉的“天地国亲师”神位可谓有力的证明。之所以这一带将盘瓠描述成高辛帝的部属和有血亲关系的一方侯王,源于高辛帝喾是黄帝的曾孙,这样就把盘瓠纳入高辛所属的黄帝系统。鉴于这个命题,笔者进一步对属于千家峒辐射圈的湖南省道县田广洞村鬼崽岭古祭祀场遗址进行了现场考察。在这片古代祭祀的神林中,保留着数以千计的石雕神像,这些神像造型独特,有的造型为阳雕而面部采用阴刻,大多呈现出生活化造型,具有不同年代层层累积的特点。研究者推断其年代可能有数千年,堪称多个古老民族公祭神灵的活化石。据鬼崽岭守林人介绍,在祭场附近还有舜庙、禹庙、祭祀舜的弟弟的象庙以及迎圣庙、万岁庙等遗址。②2017年3月9日,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神话学重点学科调研组吴晓东、王宪昭、毛巧晖、周翔、李斯颖等湖南省道县祥霖铺镇田广洞村鬼崽岭古祭祀场遗址。据询问鬼崽岭神俑群守护人陈好月(音)老人关于神林附近几个庙宇遗迹时介绍的情况。这里距九嶷山只有几十里,与古文献中记载的舜帝南巡途中死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山的说法非常吻合。再联系禹统治中原期间经过长期征战并分解三苗,作为古代九黎、三苗重要构成的瑶族先民,也在部落争战与民族融合的拉锯战中广泛接受了汉族主体文化。那么生活在千家峒一带的瑶族自觉接受具有炎黄血脉的汉族文化或称中华民族主流信仰也就成为应有之义,故此在盘瓠的身份定位上也就出现了与其他一些瑶族支系的不同。
2.口头传承规则对盘瓠神话母题变化的影响。
母题的变异基于特定的语境,神话的口头性表明其生存形态是动态而非静止的。口头传统与书写传统的最大区别在于,口头传统属于集体创作性质的作品,尽管盘瓠神话具有较稳定的母题链程式,但口耳相传的特性为文本在流传中预设了再修改再加工的空间,传承人可以根据时代的发展、演述的经验或受众的要求对某些名称或情节进行再创造,由此导致该类神话的不同版本或异文出现。其中由语言与名称禁忌导致的母题变化是一种典型现象。
因盘瓠神话的核心人物是“犬”和以“犬”为原型的祖先崇拜,导致晚近叙事言语的诸多避讳。犬图腾崇拜作为我国古代众多图腾崇拜之一,关于人与犬婚是特定历史时代始祖图腾的产物。今天所谓的图腾一般与崇拜联系在一起,而把这个概念借用到神话学分析时,会发现它一般与一个氏族或群体的名称联系在一起。任何一个族体在关于起源的叙事中首先要确定自己的名称,而人类社会早期的族体名称通常会使用自己熟知的动植物名称,这也是早期族体命名的最普遍的方式。今天看似一些贬义的动物名称,在神话时代根本没有褒贬色彩,如天上飞的老鹰乌鸦、地上跑的豺狼虎豹、水里游的龟蟹鱼虾等都可以作为一个族体的名称,甚至不少民族还有把老鼠、蚂蚁、毛毛虫乃至粪便等作为族称的案例,其根本用意与价值是通过这个名称区别于他族。诸类情况表明,一个氏族或民族对特定动物名称的借用是历史的产物,与该动物在当今语境下是否优秀或受宠并无关系。关于某些民族或民族支系把祖先描述为犬的实例很多,不仅汉族地区的“泥泥狗”崇拜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俗谚有人犬婚的影子,在蒙古族、裕固族、黎族、苗族等10多个民族都有人与犬结婚繁衍后代的神话,并将犬作为祖先加以崇拜。如苗族的《盘瓠和辛女》①《盘瓠和辛女》,见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2年,第19页。《神母狗父》②《神母狗父》,见姚宝瑄主编:《中国各民族神话(布依族、仡佬族、苗族卷)》,太原:山西出版传媒集团•书海出版社,2014年,第145—149页。等都是这方面的例证。只不过在神话口头传承中受到主流文化的影响,诸如中华民族的龙凤崇拜、瑞兽崇拜等,使传统神话叙事中一些看似不合时宜的名称得以修正,如“犬”逐渐在叙事中变成“龙犬”“龙麟”“麒麟”、凤凰卵生的“犬”,甚至有的神话直接消解“犬”的名称,以“金龙”“龙王”等代替。无论是中华民族所尊崇的“三皇五帝”“龙的传人”,还是各个民族神话中塑造的神性祖先或动物图腾,其最终目的在于彰显特定族体的悠久传统和族体自识的神圣性。诸如此类的加工或再创造尽管会导致口头神话情节结构的不稳定,却能够在保持叙事主题基本不变的情况下,实现神话内容的与时俱进与族体的荣耀感,据此使这些神话得到广泛接受与可持续流传。
3.语言文字变化对盘瓠神话母题变异的影响。
通过瑶族盘瓠神话异文比较不难发现,神话作为一种经典的口头传统,无论是讲述人使用的不同地域性的语言或不同民族支系的语言,还是神话文本采集者对神话所做出的文字记载,口头与书写文本之间都会出现一定的误差,这种误差既与讲述人所处的特定讲述语境有关,也与采录者的文化修养以及对原口头叙述的理解不无联系,甚至搜集采集时的某些技巧也会影响到书写文本的最终表达。如《盘瓠王》中盘瓠辅佐的“王”写作“评王”,而《平王与盘王》中则写作“平王”,尽管读音相同,但从名称概念分析角度看,却变成了两个不同的母题或关键词。这种现象在其他盘瓠类型的神话更多地表现在对“盘瓠”的表述上,如较为常见的“槃瓠”“盘护”“般瓠”“盘王”“盘皇”等名称书写方面的混用,事实上,岭南的许多地区在发音上“王”“皇”不分,“huang”会读作“wang”。同样,盘古的“古”与盘瓠的“瓠”亦然,如闻一多在《伏羲考》中从音训角度认为,“槃瓠”(盘瓠)的原意是“葫芦”,而“伏羲”“女娲”的本义也是“葫芦”,且在《方言》《集韵》中也有对此相通互转的解释,进而认定“槃瓠”与“伏羲”属于“字异而声义同”①参见闻一多:《伏羲考》,见马昌仪选编:《中国神话学百年文论选》(上册),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3年,第415—416页。。常任侠在《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一书中也认为“盘古”“盘瓠”是“声训可通,殆属一词”。②参见常任侠:《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载《时事新报•学灯》(重庆)1939年第41、42期。对此神话学家袁珂提出:“二者神话说出于同源之说,盖可相信”。③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32页。究竟是“盘古”变成“盘瓠”,还是“盘瓠”影响了“盘古”,还是不同地区的讲述人根据自己的经验或者对相关文献的理解而有意拼合?可能有多种因果关系。但这种现象的背后隐含着复杂的原因,它既是一个语言学问题,也是一个文化学问题,同时还是一个传播学问题。以瑶族普遍认可的“盘王”为例,广西金秀县六巷乡上古陈村地处大瑶山腹地,该村坳瑶师公盘志强介绍,盘古的子孙中有盘王、金王、炮王、冯王、邓王五位王,而盘瓠是狗王并不是盘王,只是盘王的女婿。④2017年3月2日,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神话学重点学科调研组吴晓东、王宪昭、毛巧晖、周翔、李斯颖等在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上古陈村,访谈当地坳瑶师公、广西壮族自治区非遗传承人盘志强。此神话为询问 “盘王”“盘古”与“盘瓠”的关系时,盘志强介绍的情况。至于这里提到的“盘王”与“炮王”,在田野调查中发现了一个令人深思的细节,即笔者观察到贺州市平桂区西湾镇西湾村盘古大王庙始建于乾隆二年,距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1990年重修该庙时所立的碑刻中借鉴了以往碑文中“盘古大王炮爷会期”的字样。根据当地传统,这一带每年农历十月初十是盘古大王的祭祀日期。为什么把这个节日叫做“炮爷会”,“炮爷”与“盘古”有没有关系?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名称在贺州一带瑶族居住区很常见。其实在许多瑶族地区神话叙事语言中不同名称往往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神话人物,正如袁珂在《中国古代神话》一书中引用的常任侠观点:“伏羲一名,古无定画,或作伏戏、庖牺、宓羲、虑羲,同声俱可相假。伏羲与盘瓠为变声。伏羲、庖牺、盘古、盘瓠,声训可通,殆属一词。无问汉苗,俱自承为盘古之后,盖同出于一源也。”⑤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页。从某种意义上讲,如果把“盘古”“盘瓠”“炮爷”“庖羲”“伏羲”等看作是可以置换的发音通假并非没有道理。这从瑶族地区流传的大量有关伏羲兄妹婚生人类的神话现象中也能得到印证。再论及“盘王”的身份,也是众说纷纭,如访谈贺州市资深瑶学学者邓元东时,他认为贺州一带的瑶族只有“盘王”,没有盘瓠,而盘古只是一个开天辟地的神,这里的瑶族既祭祀盘古,同时也还盘王愿,祭祀盘王。笔者在访谈湖南省江华瑶族自治县本地师公王笙英时也得到类似的结论,不过在谈到盘王的身份时,他说江华县一带的瑶族以前也有关于盘王是犬的说法,有时被外族称为犬的后代时并不生气,但现在却统一称呼“盘王”,不再认为盘王是犬,⑥2017年3月6日,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神话学重点学科调研组吴晓东、王宪昭、毛巧晖、周翔、李斯颖等在湖南江华瑶族自治县县城瑶族师公王笙英家中访谈时,王笙英关于当地盘瓠形象变迁的介绍。并且在县城几年前兴建的图腾广场的巨幅雕塑中,也雕绘成龙犬的图案。有趣的是,在距江华县城十几里的九龙井生态园旅游区,负责人莫先奉则更多地强调作为犬形象的盘瓠与三公主结婚而生育12个姓氏的早期神话母题,借此渲染瑶族文化传统的古老性。g由此可见,神话语言、文字乃至图像的变化既与语境变化有关,也与特定的文化需求存在联系。这些看似穿帮的表述恰恰表现出民间口头叙事的实用性与灵活性。
[责任编辑:丁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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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7)03-0064-08
王宪昭,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