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谶纬考论

2017-08-01 11:54张峰屹
文史哲 2017年4期

张峰屹

结 语

两汉谶纬考论

张峰屹

“谶”与“纬”的思想观念,在两汉时期有一个由分立而化合的过程。古今学人往往笼统讲说汉代“谶纬”,并不符合实际。谶验观念始自远古,至汉末一直存续,从未间断。谶至汉初,伴随着经学兴起而发生了新变——以谶辅经、以谶释经。此一现象肇始于文帝时,至汉末一直存在。东汉明、章之后,以白虎观经学讨论会所形成的《白虎通》为标志,确立经、谶互释为正统思想。而其远源,实在汉初。考察谶、纬之发生演变史,实际上有谶而无纬。东汉后期出现的所谓“纬”,实际就是谶,其实质是以谶“纬”经。历来通行的“谶纬始自哀、平之际”的论断,不仅曲解了张衡,也淆乱了“谶”、“纬”的概念,更与西汉思想发展实际不符。

汉代;谶纬;谶纬起源;谶纬名实;以谶纬经

引论:张衡《请禁绝图谶疏》的确切涵义

凡古近诸多说法中,张衡给顺帝的上疏(原文载《后汉书·张衡列传》,严可均《全后汉文》题为《请禁绝图谶疏》),因其论说图谶问题较早并且较为系统,最受推重③据张震泽考证,此疏作于顺帝永建元年(126)以后,阳嘉二年(133)以前。见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63页。。这篇上疏,以下几个意思甚明:

1.“律历(观星辰逆顺,寒燠所由)”、“卜筮(察龟策之占,巫觋之言)”、“九宫”等“立言于前,有征于后”的书,叫做“谶书”;它是“圣人明”、“智者贵”的书。

2.“谶书”起源于秦汉之前,只是当时懂得它的人很少;西汉成、哀之前,“谶书”寝息不闻。

3.成、哀之后复起的“图谶”,有或不合经、或自相矛盾、或使用材料错谬之处。

4.“《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④李贤注:“衡集《上事》云‘《河》《洛》五九,《六艺》四九’,谓八十一篇也。”与《隋书·经籍志一》所载《河图》、《洛书》、《七经纬》八十一篇,当是一致的。,这应该是指汉代谶纬篇目已经在刘秀中元元年(56)确定,并宣布于天下,后人不得傅会、篡改。

5.“且律历、卦候、九宫、风角,数有征效,世莫肯学,而竞称不占之书”云云,联系上文“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可知,张衡并不是主张禁绝一切“谶书”,而只是要剔除其“后人皮傅”、错谬不经而没有证验的部分(也即所谓“不占之书”)。

6.张衡把成、哀之后错谬不经的“不占之书”称为“图谶”(或“图”,或“谶”),与先秦时期“圣人明”而“智者贵”、“立言于前,有征于后”的“谶书”,在称呼上似有所区别。因为据他对这两种书的述评看,其褒“谶书”而贬“图谶”之意非常明确。

关于张衡对谶纬的看法,学界有两个基本判断:一是认为张衡说谶纬起源于哀、平之际,二是认为张衡反对谶纬之学。细读张衡的上疏,这两个判断都有理解不周之处。前一点,张衡分明是说:先秦就有“谶书”,至成、哀之后复起,哀、平之际“图谶”大成——而这时的“图谶”已与先秦的“谶书”有所不同,出现了不合经、自相矛盾、错谬等问题。后一点,张衡并非反对一切谶说(如不反《河》、《洛》),而只是主张禁绝“成、哀之后”出现的那些“不占之书”。事实上,他是认可天人感应的谶验思想的。如《后汉书》本传载录他给顺帝上疏陈事即有云:“阴阳未和,灾眚屡见,神明幽远,冥鉴在兹。福仁祸淫,景响而应,因德降休,乘失致咎,天道虽远,吉凶可见。”《后汉纪》卷十八载其顺帝阳嘉二年(133)京师地震对策亦云:“政善则休祥降,政恶则咎征见。……昔成王疑周公,而大风拔树木,开金縢而反风至。天人之应,速于影响。故称《诗》曰:‘无曰高高在上,日监在兹。’间者京都地震,雷电赫怒。夫动静无常,变改正道,则有奔雷土裂之异。”《后汉书·桓帝纪》“(永兴二年六月)彭城泗水增长逆流”李贤注引张衡对策曰:“水者,五行之首。逆流者,人君之恩不能下及,而致逆也。”这便从思想上决定了张衡不会全面反对谶说。何况,无论从当时人们的知识背景来说,还是从谶纬作为东汉法定的国家意识形态的现实而言,再进步的思想家(包括桓谭、王充等)都未能主张完全剔除谶纬之学。

张衡的上疏,讲得既明白又含混。其明白之点已如上述;其含混之处在于:第一,他只用了“谶书”、“谶”、“图”、“图谶”,而没有使用“纬(书)”这个概念。可是他说到“《河》、《洛》、《六艺》”,依照唐人及后世的一般认识,《河》、《洛》属谶,《六艺》属纬。第二,他只是大略讲到先秦“立言于前,有征于后”、“圣人明”而“智者贵”的“谶书”,与成、哀之后“皮傅”的错谬不经、没有征验的“图谶”,是不完全相同的,而没有更为具体明确的述说。这两点,对东汉人来说,也许容易明白、无需赘言,但后人就难以理解了。所谓“谶纬”,究竟是一是二?先秦“谶书”与西汉“图谶”不尽相同,其同异之纠结演变的情形究竟如何?从张衡的上疏,均得不到明确答案,以致后人持说纷纭。

因此,从历史演变的角度,详细考察两汉谶、纬之分合演变的轨迹,对了解谶纬的起源、性质特征及其复杂变化之情状,实为必须的工作。这个工作,前人已有所涉及。陈槃《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之关系》一文*陈槃:《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之关系》,《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本上册,1948年。,即曾简述谶纬的源起、演变云:

(谶纬)沉淀凝聚约略可分为两重要阶段:盖自战国后期至秦皇世为一阶段。此一阶段之谶纬,虽已由酝酿而始基,然而其书其说,若隐若显。盖其事诡秘,又俗尚尊师重道,故口耳相传,鲜著竹帛。其次两汉三国为一阶段。此一阶段为谶纬极盛时代,风气所趋,用增饰依托,剽窃矫称,假之为干禄取荣之工具,是其特色;于是而纷论无数之卷帙,并出见于此时。吾人今日所见怪奇庞杂之谶纬篇目,即此一阶段之产物也。六朝以来之材料,亦往往而有,然而已属不甚重要。古谶纬之纠结杂糅,层次积累,大抵如此。 陈氏的概述,对谶纬之“极盛时代”以及六朝以后谶纬之价值的评判,均言之有据;惟其将谶纬之“酝酿而始基”阶段上推“战国后期”而止*陈槃《谶纬溯原上》主张谶纬起源于“邹衍及其燕、齐海上之方士”(文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一本,1944年),所以他把谶纬“始基”上推战国后期为止。,则犹可商榷。实际上,即使根据今天所见之史料,谶验(征验)观念及其行事,至晚在战国前期即已流行。

由于谶纬文献零散错乱、不足以征,本文的考证,只能主要使用谶纬之外的其他史料展开。穷搜先秦两汉典籍及其他相关史料,以期勾勒出两汉谶、纬之分合演变的较为明确的轨迹。

一、谶验观念:自远古至西汉持续存在

就实质而言,谶验观念是初民感性经验的一种总结。它将某种可感的现象(主要是自然现象)与某种社会或人生的结果联系起来,建立其间的因果关系。因此,“征验”、“纤微”、“秘密”是其重要的思想特征,带有浓厚的原始思维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谶验观念由来已久。刘师培《谶纬论》说:“谶纬之言,起源太古”*刘师培:《左盦外集》卷三,《刘申叔遗书》本,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民国二十五年(1936)本,第1371页。,当即是如此理解。两汉谶纬思潮,与先秦谶验观念,无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想说清两汉谶纬状貌,须从先秦的谶验观念说起。

“谶”字虽不见于今存之先秦文献,大约成书于秦汉之际的字书《尔雅》亦不收此字,但是讲述谶验(征验)之事,却普遍存在于先秦典籍中,可知谶验观念于彼时已深入人心。《诗经》中即有很多例证,如《小雅》之《天保》、《斯干》、《无羊》、《十月之交》,《大雅》之《文王》、《大明》、《皇矣》、《生民》、《云汉》、《瞻卬》、《召旻》,《周颂》之《昊天有成命》、《敬之》,《商颂》之《玄鸟》等。《尚书》之《洪范》、《金縢》等篇,更是集中讲述了天人相感的谶验观念。此外,先秦史、子书中,亦多有此类记述,兹分类略举数例:

有星孛入于北斗。周内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皆将死乱。”*杜预注:“后三年宋弒昭公,五年齐弒懿公,七年晋弑灵公。”(《左传·文公十四年》)

二十八年春,无冰。梓慎曰:“今兹宋、郑其饥乎!岁在星纪,而淫于玄枵。以有时灾,阴不堪阳。蛇乘龙,龙,宋、郑之星也。宋、郑必饥。玄枵,虚中也。枵,秏名也。土虚而民耗,不饥何为?”……裨灶曰:“今兹周王及楚子皆将死。岁弃其次,而旅于明年之次,以害鸟、帑,周、楚恶之。”*杜预注:“岁星所在,其国有福。失次于北,祸冲在南。南为朱鸟,鸟尾曰帑。鹑火、鹑尾,周、楚之分,故周王、楚子受其咎。俱论岁星过次,梓慎则曰‘宋、郑饥’,裨灶则曰‘周、楚王死’,《传》故备举以示卜占唯人所在。”(《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这是用星象变化配合相应地域以预测未来人事之例。以星象来预测人事,是古老的知识系统。《周礼·春官·保章氏》载:“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郑玄注说,讲述九州诸国之封域与天星相配的书籍已经亡佚,“今其存可言者,十二次之分也:星纪,吴越也。玄枵,齐也。娵訾,卫也。降娄,鲁也。大梁,赵也。实沉,晋也。鹑首,秦也。鹑火,周也。鹑尾,楚也。寿星,郑也。大火,宋也。析木,燕也。此分野之妖祥,主用客星彗孛之气为象”。

夏四月,陈灾。郑裨灶曰:“五年陈将复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子产问其故。对曰:“陈,水属也;火,水妃(同配)也,而楚所相也。今火出而火陈,逐楚而建陈也*杜预注:“水得妃(同配)而兴。陈兴则楚衰,故曰‘逐楚而建陈’。”。妃以五成,故曰五年*杜预注:“五行各相妃合,得五而成,故五岁而陈复封。”。岁五及鹑火,而后陈卒亡,楚克有之,天之道也,故曰五十二年*杜预注:“是岁岁在星纪,五岁及大梁,而陈复封。自大梁四岁而及鹑火,后四周四十八岁,凡五及鹑火,五十二年。天数以五为纪,故五及鹑火,火盛水衰。”按:鲁昭公八年(前534)十一月,楚灵王灭陈。五年后,即昭公十三年(前529),楚平王立吴为陈侯(即陈惠公),陈遂复国。五十二年后,即鲁哀公十七年(前478)(一说鲁哀公十六年秋),楚惠王再灭陈。后来发生的史实与裨灶的预测如合符契。。”(《左传·昭公九年》)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吕氏春秋·应同》) 这是用五行征象来预测或判断人事之例。裨灶据鲁昭公九年陈国发生火灾之征象,以及水火相克相配的关系,再联系星象,对陈国未来之国运提出预测。《吕氏春秋》所述,明显是战国阴阳家的“五行相胜”之说。值得注意的是,“大螾大蝼”、“草木秋冬不杀”、“金刃生于水”、“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这些“天先见”的自然征象,是黄帝、禹、汤、周文王判断各自运命(土、木、金、火)的依据,进而也成为他们各自行事的依据。

初,懿氏卜妻敬仲(陈完)。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陈之国姓)之后,将育于姜(齐之国姓)。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及陈之初亡也,陈桓子(即陈无宇,陈完的五世孙)始大于齐;其后亡也,成子(即陈常,陈完的八世孙)得政。(《左传·庄公二十二年》)

初,毕万筮仕于晋,遇《屯》(震下坎上)之《比》(坤下坎上)。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蕃昌。震为土(指震变为坤),车从马(震为车,坤为马),足居之(震为足),兄长之(震为长男),母覆之(坤为母),众归之(坤为众),六体不易,合而能固,安而能杀,公侯之卦也。公侯之子孙(毕万为毕公高之后),必复其始。”(《左传·闵公元年》)

(史墨)曰:“……昔成季友,桓之季也,文姜之爱子也。始震(妊娠)而卜,卜人谒之,曰:‘生有嘉闻,其名曰友,为公室辅。’及生,如卜人之言,有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名之。既而有大功于鲁,受费以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不废旧绩。鲁文公薨,而东门遂杀适立庶,鲁君于是乎失国,政在季氏,于此君也四公矣。……”(《左传·昭公三十二年》) 这是以占卜预测未来人事之例。朱熹曾云:“陈敬仲、毕万、季友占筮,皆如后世符命之类。”(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春秋左氏传注疏卷八考证》引)清人张尚瑗《左传折诸》卷三“陈公子完与颛孙奔齐”条也说:“此传(按:指上列第一条)与史墨论陈亡,皆田氏代齐之符命也;毕万筮仕于晋,魏氏分晋之符命也;季友有文在手,季氏专鲁之符命也。《左氏书》成于战国之初,故于齐、晋、鲁三国谋篡之臣,皆详其谶纬*符命属谶类。并且,所谓“纬”必当在“经”之后,故汉代以前之谶不可称为“谶纬”。张尚瑗此谓“谶纬”,是不准确的。。”(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左传》这类占验故事很多,都是以神秘的“征验”为其基本特征,概属谶类无疑。《左传》中的《易》占故事(如上举第二例),与其他占验故事没有什么区别,都可以划入谶的范畴。

先秦典籍中以征象预测断事的其他类型的例证还有很多,兹略举几例:

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荆尸,授师孑焉,以伐随。将齐(通“斋”),入告夫人邓曼曰:“余心荡。”邓曼叹曰:“王禄尽矣。盈而荡,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荡王心焉。若师徒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杜预注:“楚为小国,僻陋在夷,至此武王始起其众,僭号称王。陈兵授师,志意盈满,临齐(通“斋”)而散。故邓曼以天地鬼神为征应之符。”王遂行,卒于樠木之下。(《左传·庄公四年》)

献公问于卜偃曰:“攻虢,何月也?”对曰:“童谣有之,曰:‘丙之晨,龙尾伏辰*韦昭注:“龙尾,尾星也。伏,隐也。辰,日月之交会也。谓鲁僖五年冬、周十二月、夏十月丙子朔之朝,日在尾,月在天策。伏辰,辰在龙尾,隐而未见。”,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韦昭注:“鹑,鹑火,鸟星也。贲贲,鹑貌也。天策,尾上一星名曰天策,一名傅说。焞焞,近日月之貌也。火,鹑火也。中,晨中也。成军,军有成功也。传曰:‘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火中而旦,其九月、十月之交乎?”(《国语·晋语二》)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有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同震)。高阳乃命[禹于]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沓(通“逮”。下同)至乎夏王桀,天有酷命。日月不时,寒暑杂至,五谷焦死,鬼呼[于]国,鸖鸣十夕余。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沓至乎商王纣,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时,兼夜中(按:此处有脱文),十日雨土于薄,九鼎迁止,妇妖宵出,有鬼宵吟,有女为男,天雨肉,棘生乎国道。王兄(读为况)自纵也。赤鸟衔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绿图》,地出乘黄。武王践功(孙诒让云:疑为践阼),梦见三神,曰:“予既沉渍殷纣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读为‘戡’)之。”武王乃攻狂夫(孙诒让云:攻狂夫,疑当为往攻之)。反商之周,天赐武王黄鸟之旗。……(《墨子·非攻下》) 《左传》邓曼以楚武王“心荡”之象预断他出师伐随将会不利,《国语》卜偃引述童谣预示伐虢的时间和结果,此二者都是事先根据某种征象预测未来之结果。《战国策》所载宋康王之灭滕伐薛,《墨子》所载之禹征三苗、商汤灭夏、武王灭商,事前均有某些征象,而成为宋康王、夏禹、商汤、文武王之征伐决断的根据。这些史料,都鲜明地体现着征验(征测)的思想特征,概属谶之范畴。此外,如《管子》之《幼官》、《四时》、《五行》等篇,《吕氏春秋》之十二纪,也有不少此类例证,不赘述。

有一个问题需要简单辨明:《左传》记载史事预测的言论,有不少与后来发生的史实十分吻合,不免令人生疑。对于此种现象的一个合理推测是:这些预测言论,乃是得见事情发生的后人敷衍进去的。这也成为后世质疑《左传》真伪的证据。《左传》之真伪(或有真有伪),是个复杂问题,此处不拟纠缠。对本论题而言,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左传》的史事预测,并非完全符合后来的史实。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春秋左传正义〉提要》就说:“《左传》载预断祸福,无不征验,盖不免从后傅合之。惟哀公九年称‘赵氏其世有乱’,后竟不然,是未见后事之证也。”其实《左传》所载预测不验之事,不止此一件。卫聚贤《古史研究·〈左传〉的研究》指出:“卜辞言‘季氏亡则鲁不昌’(按见闵公二年),事不应,是著者未及见鲁季氏亡。言齐田‘五世其昌,八世之后,莫之与京’,不言其十世为侯,是未及见周安王十六年田和之为侯。又谓‘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按见宣公三年),三十世为安王,七百年为安王三年。但安王后尚有四世一百五十三年,若在安王三年时周尚未亡,著者何能如此云云。又言魏子‘其长有后于晋国乎’(按见襄公二十八年),如见魏斯为侯,则应说‘其长有后于魏’,是著者为周威烈王二十三年魏斯为侯以前之人,而威烈王元年以后之人。”*转引自张心澄:《伪书通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年,第394页。按:此为张心澄综录卫聚贤之说。卫氏《古史研究》第二编《〈左传〉的研究》(上海:新月书店,1928年)中,原文见于前后多处考证文段。为便利醒目,此处转引张氏综录。预测之有应验、有未应验,恰可说明《左传》成书时间不会很靠后。第二,关于《左传》成书的年代,近代以来颇有疑为刘歆伪造者,那往往是为今文经学张目,不足为信。崔述《洙泗考信录·余录》从文风来判断其时代,最为切理厌心,因为文风是难以伪饰的:“战国之文姿横,而《左传》文平易简直,颇近《论语》及《戴记》之《曲礼》、《檀弓》诸篇,绝不类战国时文,何况于秦?襄、昭之际,文词繁芜,远过文、宣以前,而定、哀间反略,率多有事无词,哀公之末事亦不备,此必定、哀之时,纪载之书行于世者尚少,故尔。然则作书之时,上距定、哀未远,亦不得以为战国后人也。”*崔述:《洙泗考信录》,《丛书集成新编》第6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4年影印本。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经过翔实论证后,得出结论:“《左传》成书在公元前403年魏斯为侯之后,周安王十三年(公元前389年)以前。”*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1页。也就是成书于战国中期以前。沈玉成《春秋左传学史稿》也说:“自康有为以来倡言《左传》为刘歆伪作之说,可以断然排除。……这部书从草创到写定,应该经历一个过程,具体说,当是草创于春秋末而写定于战国中期以前,由授受者不断补充润色,大体定型。”*沈玉成:《春秋左传学史稿》,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2页。因此,尽管《左传》所载预测史事之事,是事发之后敷衍进去的,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战国中期之前的史料,代表着先秦人的思想观念。《国语》的情况,亦是如此。

由以上例举可见,作为汉代谶纬主体内容的天文占、五行占、史事谶,以及其他种种谶验,在先秦时期几乎都已存在。只不过,迄今尚未能在先秦典籍中找到把这类事项称作“谶”的史料,可谓有其实而无其名。

从现存史料看,最早以“谶”称呼先秦征验之事的,是《史记·赵世家》: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缪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疾与之同,不出三日疾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有一熊欲来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董安于受言而书藏之。 秦缪公病见天帝得告“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赵简子病见天帝得告“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其性质与上举诸例没有任何区别,而《史记》称之为“谶”。

陈槃《谶纬溯原上》将谶纬之源头上溯到“邹衍及其燕、齐海上之方士”为止,断言“邹衍以前,无所谓谶”,“谶纬中所载迷信之说,前古多有之。然前古虽亦有此迷信,不可谓此即谶纬也”。其论邹衍之学与谶纬的密切关系堪称翔实有据,而断言邹衍之前无谶,则甚为武断寡证。邹衍之前(乃至邹衍前后)固然无纬,然则亦无谶乎?《左传》、《国语》等所载春秋时征验之事(如上文所举例),与汉世之谶说,在性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它们固然是后人所敷衍,但毕竟是战国前期的史料(《史记·赵世家》所载,恐亦非史迁妄造,必当有先秦史料依据),而邹衍生活在公元前300年前后(与燕昭王同时),已是战国后期。然则《左传》、《国语》之记载怎能简单否弃?何以只能称作“迷信”而“不可谓谶”?陈槃力主谶纬是一非二,而《左传》、《国语》那些史料当然不能称为“纬”(事实上汉人亦未称之为“纬”,而均称之为“谶”),为了维护其“谶纬一也”的基本观点,他必然会说“不可谓谶”了。但遗憾的是,陈槃于此关键之点,并无任何论证,唯有断言而已*陈槃另有长文《秦汉间之所谓“符应”论略》(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六本,1948年),征引宏富史料,论说符应与谶纬之关系。其基本观点是:符应之说出自上古史官,邹衍书因袭增益于上古之符应说,秦汉间符应说出自邹衍,而谶纬则出自秦汉符应说之结集。同时强调,符应说经过方士的增益,“其范围固已扩充至符应思想以外,而自成一组织”,意在说明谶纬与符应之不同。此一论断的问题在于,如果谶纬与先秦符应仅仅是数量或范围上有多寡(或谓因于新时代之形势和需要而有所增益),而没有性质上的根本不同,则很难说二者是不同的东西。陈氏自己也说:“谶纬出自邹(衍)书,而邹书(对上古史官符应之说)盖亦多所采袭,匪由冯空虚构”,“盖(秦汉)此类符应说之结集,实为谶纬之基本材料”。然则,先秦之符应,亦“不可谓谶”乎?。

实际上,贾谊之前的秦汉之际,延续先秦谶验观念,于史籍中亦不乏见。例如:

三十二年(前215)……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史记·秦始皇本纪》)

(陈胜吴广)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裴骃《集解》引苏林曰:“狐鸣祠中则是也。”又引瓒曰:“假托鬼神以威众也。”!”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近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史记·陈涉世家》)

(高祖)拔剑击斩蛇。……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因忽不见。……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史记·高祖本纪》) 《秦始皇本纪》所说卢生上奏之《录图书》,就是谶书《河图》*王充《论衡·实知》:“‘亡秦者胡’,《河图》之文也。”又,贾谊《新书·修政语上》:“(黄帝)济东海,入江内,取《绿图》,西济积石,涉流沙,登于昆仑。于是,还归中国,以平天下。”《初学记》卷六《地部中·河》引《河图》:“黄帝乃斋河、洛之间,求象见者。至于翠妫泉,大卢鱼折溜而至。……鱼泛白图,蓝菜(按“菜”,疑当为“采”)朱文,以授黄帝。舒视之,名曰《录图》。”《艺文类聚》卷十一《帝王部一·黄帝轩辕氏》引《河图挺佐辅》:“黄帝乃祓斋七日,至于翠妫之川,大鲈鱼折溜而至,乃与天老迎之,五色毕具,鱼泛白图,蓝叶朱文,以授黄帝,名曰《录图》。”《太平御览》卷七十九《皇王部四·黄帝轩辕氏》引《河图挺佐辅》:“黄帝乃祓斋七日……至于翠妫之渊,大卢鱼泝流而至。……独与天老跪而迎之。五色毕具,天老以授黄帝。黄帝舒视之,名曰《录图》。”可知《绿图》、《录图》即《河图》。;秦始皇笃信“亡秦者胡”这句谶语,才会发兵击胡。陈胜、吴广假造丹书谶言“陈胜王”,号召起义得成,时人深信谶验之事,无疑是一个重要原因。刘邦斩白蛇起兵灭秦,虽无谶语出现,但“赤帝子”斩杀“白帝子”之征象,即是“符命”*《史记·高祖本纪》裴骃《集解》引应劭曰:“秦襄公自以居西戎,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至献公时,栎阳雨金,以为瑞,又作畦畤,祠白帝。少昊,金德也。赤帝,尧后,谓汉也。杀之者,明汉当灭秦也。”《汉书·高帝纪赞》:“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与上举二事都基于同样的社会思想观念。

至西汉时期,谶验繁多。只要翻检一下《汉书》之十二帝纪及其《五行志》、《天文志》、《郊祀志》等,即不难看到:自高祖至平帝,谶验之事无朝无之。其间一个明显变化,是从武帝朝开始,谶验灾祥之类记载显著增多,帝王之天人感应思想更加浓厚鲜明;至成、哀、平(包括王莽)时期,谶事大盛。为免烦琐,以下仅举西汉十二帝各一条谶记以证:

(高祖)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颜师古注引应劭曰:“东井,秦之分野。五星所在,其下当有圣人以义取天下。”。沛公至霸上。……(《汉书·高帝纪》)

按:《史记·高祖本纪》未记此事,然其《张耳陈余列传》载:“张耳败走……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虽强,后必属汉。’故耳走汉。”又,《汉书·天文志》:“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以历推之,从岁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故客谓张耳曰:‘东井秦地,汉王入秦,五星从岁星聚,当以义取天下。’秦王子婴降于枳道,汉王以属吏,宝器妇女亡所取,闭宫封门,还军次于霸上,以候诸侯。与秦民约法三章,民亡不归心者,可谓能行义矣,天之所予也。五年遂定天下,即帝位。”

(惠帝四年三月)宜阳雨血。秋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丙子,织室灾。(《汉书·惠帝纪》)

按:《汉书·五行志中之下》:“惠帝二年(按《惠帝纪》作“四年”),天雨血于宜阳,一顷所,刘向以为赤眚也。……是时,政舒缓,诸吕用事,谗口妄行,杀三皇子,建立非嗣,及不当立之王,退王陵、赵尧、周昌。吕太后崩,大臣共诛灭诸吕,僵尸流血。京房《易传》曰:‘归狱不解,兹谓追非,厥咎天雨血;兹谓不亲,民有怨心,不出三年,无其宗人。’又曰:‘佞人禄,功臣僇,天雨血。’”又,《汉书·五行志上》:“惠帝四年十月(按《惠帝纪》作“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丙子,织室灾。刘向以为元年吕太后杀赵王如意,残戮其母戚夫人。是岁十月壬寅,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为皇后。其乙亥,凌室灾。明日,织室灾。凌室所以供养饮食,织室所以奉宗庙衣服,与春秋御廪同义*《左传·桓公十四年》:“秋八月壬申,御廪灾。”杜预注:“御廪,公所亲耕以奉粢盛之仓也。”孔颖达《正义》引《穀梁传》曰:“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国非无良农、工女也,以为人之所尽事其祖祢,不若以己所自亲者也。”。天戒若曰:‘皇后亡奉宗庙之德,将绝祭祀。’其后,皇后亡子,后宫美人有男,太后使皇后名之,而杀其母。惠帝崩,嗣子立,有怨言。太后废之,更立吕氏子弘为少帝。赖大臣共诛诸吕而立文帝,惠后幽废。”

(高后元年)夏五月丙申,赵王宫丛台灾。(《汉书·高后纪》)

按:《汉书·五行志上》:“高后元年五月丙申,赵丛台灾。刘向以为:是时吕氏女为赵王后,嫉妒,将为谗口以害赵王。王不寤焉,卒见幽杀。”

(文帝十六年)秋九月,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寿”。令天下大酺,明年改元。(《汉书·文帝纪》)

按:新垣平以谶术欺诈文帝之事,《汉书·郊祀志上》所载较详:“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若人冠冕焉。或曰东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应。’于是作渭阳五帝庙。……明年夏四月,文帝亲拜霸渭之会,以郊见渭阳五帝。……文帝出长门,若见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立五帝坛。……其明年,平使人持玉杯,上书阙下献之。平言上曰:‘阙下有宝玉气来者。’已视之,果有献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寿’。平又言:‘臣候,日再中。’居顷之,日却复中。于是始更以十七年为元年,令天下大酺。”

(文帝后元七年)九月(按景帝已于本年六月即位),有星孛于西方。(《汉书·景帝纪》)

按:《汉书·五行志下之下》:“文帝后七年九月,有星孛于西方,其本直尾、箕,末指虚、危,长丈余,及天汉,十六日不见。刘向以为:尾,宋地,今楚彭城也。箕为燕,又为吴、越、齐。宿在汉中,负海之国水泽地也。是时景帝新立,信用晁错,将诛正诸侯王,其象先见。后三年,吴、楚、四齐与赵七国举兵反,皆诛灭云。”又,《汉书·天文志》:“孝景元年正月癸酉,金、水合于婺女。占曰:‘为变谋,为兵忧。婺女,粤也,又为齐。’其七月乙丑,金、木、水三合于张。占曰:‘外内有兵与丧,改立王公。张,周地,今之河南也,又为楚。’其二年七月丙子,火与水晨出东方,因守斗。占曰:‘其国绝祀。’至其十二月,水、火合于斗。占曰:‘为淬,不可举事用兵,必受其殃。’一曰:‘为北军,用兵举事大败。斗,吴也,又为粤。’是岁,彗星出西南(按《景帝纪》作“二年冬十二月,有星孛于西南”)。其三月,立六皇子为王,王淮阳、汝南、河间、临江、长沙、广川。其三年,吴、楚、胶西、胶东、淄川、济南、赵七国反。吴、楚兵先至攻梁,胶西、胶东、淄川三国攻围齐。汉遣大将军周亚夫等戍止河南,以候吴、楚之敝,遂败之。吴王亡走粤,粤攻而杀之。平阳侯败三国之师于齐,咸伏其辜,齐王自杀。”

(武帝元光元年)秋七月癸未,日有蚀之。……(元狩元年)五月乙巳晦,日有蚀之。(《汉书·武帝纪》)

按:《汉书·五行志下之下》:“(元光元年)七月癸未,先晦一日,日有食之,在翼八度。刘向以为:前年高园便殿灾,与春秋御廪灾后日食于翼、轸同。其占:内有女变,外为诸侯。其后陈皇后废,江都、淮南、衡山王谋反,诛。”又载:“元狩元年五月乙巳晦,日有食之,在柳六度。京房《易传》推以为:是时日食从旁右,法曰‘君失臣’。明年,丞相公孙弘薨。日食从旁左者,亦君失臣;从上者,臣失君;从下者,君失民。”

(昭帝元凤)三年春正月,泰山有大石自起立,上林有柳树枯僵自起生。(《汉书·昭帝纪》)

按:此事引发了西汉一场政治地震。《汉书·眭弘传》记载甚详:“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而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说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官长赐上此书。时昭帝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恶之,下其书廷尉。奏赐、孟妄设祅言惑众,大逆不道,皆伏诛。后五年,孝宣帝兴于民间,即位,征孟子为郎。”又,《汉书·五行志中之下》亦载:“昭帝时,上林苑中大柳树断仆地,一朝起立,生枝叶。有虫食其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又,昌邑王国社有枯树复生枝叶。眭孟以为,木阴类,下民象,当有故废之家公孙氏从民间受命为天子者。昭帝富于春秋,霍光秉政,以孟妖言,诛之。后昭帝崩,无子,征昌邑王贺嗣位,狂乱失道,光废之,更立昭帝兄卫太子之孙,是为宣帝。宣帝本名病已。京房《易传》曰:‘枯杨生稊,枯木复生,人君亡子。’”

(宣帝)地节元年春正月,有星孛于西方。……十二月癸亥晦,日有蚀之。(《汉书·宣帝纪》)

按:《汉书·五行志下之下》:“宣帝地节元年正月,有星孛于西方,去太白二丈所。刘向以为:太白为大将,彗孛加之,扫灭象也。明年,大将军霍光薨,后二年,家夷灭。”又,《汉书·天文志》:“地节元年正月戊午乙夜,月食荧惑,荧惑在角、亢。占曰:‘忧在宫中,非贼而盗也。有内乱,谗臣在旁。’其辛酉,荧惑入氐中。氐,天子之宫,荧惑入之,有贼臣。其六月戊戌甲夜,客星又居左右角间,东南指,长可二尺,色白。占曰:‘有奸人在宫廷间。’其丙寅,又有客星见贯索东北,南行,至七月癸酉夜入天市,芒炎东南指,其色白。占曰:‘有戮卿。’一曰:‘有戮王。期皆一年,远二年。’是时,楚王延寿谋逆自杀。四年,故大将军霍光夫人显、将军霍禹、范明友、奉车霍山及诸昆弟宾婚为侍中、诸曹、九卿、郡守皆谋反,咸伏其辜。”

(元帝初元三年)夏四月乙未晦,茂陵白鹤馆灾。诏曰:“乃者火灾降于孝武园馆,朕战栗恐惧。不烛变异,咎在朕躬。……其赦天下。”(《汉书·元帝纪》)

按:《汉书·五行志上》:“元帝初元三年四月乙未,孝武园白鹤馆灾。刘向以为:先是,前将军萧望之、光禄大夫周堪辅政,为佞臣石显、许章等所谮,望之自杀,堪废黜。明年,白鹤馆灾。园中五里驰逐走马之馆,不当在山陵昭穆之地。天戒若曰:‘去贵近逸游不正之臣,将害忠良。’后,章坐走马上林下烽驰逐,免官。”又,《汉书·翼奉传》:“……夏四月乙未,孝武园白鹤馆灾。奉自以为中,上疏曰:‘臣前上五际地震之效,曰极阴生阳,恐有火灾*按:去年,翼奉上疏有云:“臣又闻未央、建章、甘泉宫才人各以百数,皆不得天性。若杜陵园,其已御见者,臣子不敢有言……及诸侯王园与其后宫,宜为设员,出其过制者。此损阴气应天救邪之道也。今异至不应,灾将随之。其法大水,极阴生阳,反为大旱,甚则有火灾……”。。……今白鹤馆以四月乙未,时加于卯,月宿亢灾,与前地震同法。臣奉乃深知道之可信也。……’”

(成帝永始二年)二月癸未夜,星陨如雨。乙酉晦,日有蚀之。诏曰:“……天著变异,以显朕邮(通“尤”),朕甚惧焉。公卿申敕百寮,深思天诫……”(《汉书·成帝纪》)

按:《汉书·五行志下之下》:“成帝永始二年二月癸未,夜过中,星陨如雨,长一二丈,绎绎未至地灭,至鸡鸣止。谷永对曰:‘日月星辰,烛临下土,其有食陨之异,则遐迩幽隐靡不咸睹。星辰附离于天,犹庶民附离王者也。王者失道,纲纪废顿,下将叛去,故星叛天而陨,以见其象。《春秋》记异,星陨最大,自鲁严(即鲁庄公,庄公七年四月“星陨如雨”)以来,至今再见。臣闻三代所以丧亡者,皆繇妇人群小,湛湎于酒。《书》云:“乃用其妇人之言,四方之逋逃多罪,是信是使。”(见《尚书·泰誓》)《诗》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见《小雅·正月》),“颠覆厥德,荒沈于酒”(见《大雅·抑》)。及秦所以二世而亡者,养生大奢,奉终大厚。方今国家兼而有之,社稷宗庙之大忧也。’京房《易传》曰:‘君不任贤,厥妖天雨星。’”又载:“永始二年二月乙酉晦,日有食之。谷永以京房《易占》对曰:‘今年二月日食,赋敛不得度,民愁怨之所致也。所以使四方皆见、京师阴蔽者,若曰:人君好治宫室,大营坟墓,赋敛兹重,而百姓屈竭,祸在外也。’”

按:此事引发了西汉又一场政治地震,《汉书·李寻传》记载甚详。成帝时,齐人甘忠可诈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以言“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哀帝初立,夏贺良、解光、李寻等再陈“汉历中衰,当更受命”,于是有改元易号等等之事。又,《汉书·天文志》亦载:“(建平)二年二月,彗星出牵牛七十余日。传曰:‘彗,所以除旧布新也。牵牛,日、月、五星所从起,历数之元,三正之始。彗而出之,改更之象也。其出久者,为其事大也。’其六月甲子,夏贺良等建言当改元易号,增漏刻。……八月丁巳,悉复蠲除之,贺良及党与皆伏诛流放。其后卒有王莽篡国之祸。”

(平帝元始元年)六月,长安女子有生儿,两头异颈面相乡(通“向”。下文同),四臂共匈俱前乡,尻上有目长二寸所。(《汉书·五行志下之上》)

按:《汉书·五行志下之上》:“京房《易传》曰:‘“睽孤,见豕负涂”(《易·睽卦》上九爻辞),厥妖人生两头。下相攘善,妖亦同。人若六畜首目在下,兹谓亡上,正将变更。凡妖之作,以谴失正,各象其类。二首,下不壹也;足多,所任邪也;足少,下不胜任,或不任下也。凡下体生于上,不敬也;上体生于下,媟渎也。生非其类,淫乱也。人生而大,上速成也;生而能言,好虚也。群妖推此类,不改乃成凶也。’”

以上例举西汉十二帝谶验之记载及其时学人的阐释,足以证明:整个西汉时期,在政治和思想文化领域,始终存续着先秦以来的谶验观念,从未断绝。历来通行的“谶纬起于哀、平”之说,其实并不确切,可不攻自破矣。

至王莽,迷信图谶,以图谶符命摄政、即真以及行政、拜官加爵种种可笑之事,其“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汉书·王莽传》记载甚详。再到刘秀乃至整个东汉时期,图谶盛行,自不待言。

总上所述,谶验观念自远古直至汉末一直存在,始终不曾断绝。这一点是必须要明确的。

西汉文帝二年(前178)十一月日食之后的诏书,值得特别提出:

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读为“谪”)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匄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职任,务省繇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故憪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余皆以给传置。(《汉书·文帝纪》)

文帝此诏,显然已经充满天人感应的谶验思想,极可重视:第一,它是汉代把灾异与政治直接而紧密地联系起来的第一个诏书,并且早于董仲舒的思想活动(董仲舒景帝时始为博士,其思想真正产生影响又是在武帝时);第二,此诏书中天人(君)相感应之基本思想、对待灾异之敬惧态度和果断采取相应措施之行政策略,甚至诏书之行文结构,都是发凡创例,成为其后汉帝同类诏书和行政取向的范本;第三,此诏书事实上也深刻影响了其后学者的思想取向,显例如董仲舒、刘向,他们对春秋的“日食三十六”,几乎是逐一作出解释,无一例外地都把日食天象与弑君、灭国、兵戎等社会政治事件联系起来,认为二者有相互感应关系。对西汉的部分日食,刘向、谷永等也有同类的推阐、解说,而京房的《易传》,往往被当做他们的理论依据(参见《汉书·五行志下之下》)。西汉中后期学者的此类谶验思想,无疑曾得到过这位后世倍加景仰的圣明帝王的指引和鼓舞。

二、“纬书”之“纬”:东汉后期始见,而有名无实

明确了先秦至汉末始终存在“谶”思想,再来看“纬”的情况。首先一个事实是,自明人孙瑴《古微书》至今的谶纬辑佚书,无论其称《纬书》、《集纬》、《七纬》、《通纬》、《纬攟》,还是《纬书集成》,其实际内容都不过是“谶”书之残存而已;倒是孙瑴称之为“微书”,最为切合实际。古今许多学人,正是把此种情形当作谶、纬无别的重要证据之一。但是根据笔者的研究,所以如此,是因为所谓“纬书”根本就不存在,“纬书”实即“谶书”(以谶“纬”经之书);以“纬”称之,是后汉图谶学者企图将图谶与“经”相并列,自我高尚而已(详下)。因此,这里考察先秦两汉“纬”的情实,只能从其字义、字用的角度进行。

先把存世的唐前字书对“纬”字的释义,集中于下:

《说文解字·系部》:“经,织从丝也”;“纬,织衡丝也。”

《释名·释典艺》:“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纬,围也,反覆围绕以成经也。”

《广雅·释言》:“纬,横也。”

《玉篇·糸部》:“纬,横织丝。经,常也。经、纬以成缯帛也。”

“纬”字亦不见于《尔雅》。由以上释义可以显见:“纬”字的含义,从来都是与“经”相配的,本义是“织物的横线”。延伸到指谓书籍这个含义,“纬”也是指与“经”直接相关、阐释“经”的书(《释名》所谓“反覆围绕以成经”),并没有“谶”字所包含的“征验”、“纤微”、“秘密”一类意思。

再看“纬”字在西汉(含)以前实际的使用情况。还是先把这个时期传世典籍中有“纬”字的史料集中于下:

《周礼·冬官考工记·匠人》:“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郑玄注:“国中,城内也。经纬,谓涂也。经纬之涂,皆容方九轨。”

《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嫠不恤其纬。”*杜预注:“嫠,寡妇也。织者常苦纬少,寡妇所宜忧。”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

《诗·大雅·皇矣》“比于文王”《毛传》:“经纬天地曰文。”(以上经部)

《国语·周语下》:“天六地五*韦昭注:“天有六气,地有五行。”,数之常也。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

《逸周书·谥法解》:“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学勤好问曰文……”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之罘刻石》:“周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

《史记·礼书》:“观三代损益,乃知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其所由来尚矣。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

《史记·天官书》:“紫宫、房心、权衡、咸池、虚危列宿部星,此天之五官坐位也,为经,不移徙,大小有差,阔狭有常。水、火、金、木、填星,此五星者,天之五佐,为纬,见伏有时,所过行赢缩有度。”*张守节《正义》:“五星行,南北为经,东西为纬也。”

《汉书·律历志上》:“绳者,上下端直,经纬四通也。”又:“中央者,阴阳之内,四方之中,经纬通达,乃能端直,于时为四季。”又:“三辰之合于三统……五星之合于五行……三辰五星而相经纬也。”

《汉书·律历志下》:“土、木相乘而合经纬为三十,是为镇星小周。”

《汉书·礼乐志》载《安世房中歌》第二章:“清思眑眑,经纬冥冥。”*颜师古注:“经纬,谓经纬天地。”

《汉书·礼乐志》载《郊祀歌·惟泰元》:“经纬天地,作成四时。精建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

《汉书·五行志上》:“《河图》、《洛书》,相为经纬。八卦、九章,相为表里。”

《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引京房《易传》:“赋敛不理兹谓祸,厥风绝经纬。”*颜师古注引如淳曰:“有所破坏,绝匹帛之属也。”又引晋灼曰:“南北为经,东西为纬,丝因风暴乱不端理也。”

《汉书·李寻传》:“五经六纬*此处所谓经纬,均指星宿,详见下文。,尊术显士。”

《汉书·扬雄传下》载《法言》序目:“神心曶怳,经纬万方,事系诸道德、仁谊、礼。譔《问神》第五。”

《汉书·王莽传上》载元始五年诏策:“钦承神祇,经纬四时,复千载之废,矫百世之失,天下和会,大众方辑。”(以上史部)

《管子·五行》:“故通乎阳气,所以事天也,经纬日月,用之于民。通乎阴气,所以事地也,经纬星历,以视其离。”

《庄子·寓言》:“(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成玄英《疏》:“上下为经,傍通曰纬。”

《荀子·劝学》:“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

《荀子·解蔽》:“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

《淮南子·地形训》:“凡地形,东西为纬,南北为经。”

《淮南子·要略》:“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虽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观终始矣。”

《说苑·正谏》:“合菽粟之微以满仓廪,合疏缕之纬以成帷幕。”

《太玄·玄测序》:“经则有南有北,纬则有西有东。”

《太玄·应》:“一从一横,经纬陈也。”

《太玄·玄莹》:“东西为纬,南北为经。经纬交错,邪正以分。”又:“立天之经曰阴与阳,形地之纬曰从与横。……阴阳曰合其判,从横曰纬其经。……阳不阴无与合其施,经不纬无以成其谊。”(以上子部)

从以上史料看,西汉(含)以前的“纬”字使用,除了其本义“织物的横线”外,还有“组织(治理)”、“伦理”、“星宿”、“地理方向上的东西向”这几个衍生义,而绝无“征验”、“纤微”、“秘密”一类含义,与“谶”字之义域界划分明,完全不见用“纬”字明确称呼后世所谓“谶纬”学、“谶纬”书的例证。

而陈槃《谶纬释名》一文,曾举出《小黄门谯敏碑》,以证明“‘纬’之称,大抵可能早推至于昭、宣帝之世”;又举出《华阳国志》的一条材料,云“成帝之世,(“纬”之称)亦有可考者”*陈槃:《谶纬释名》,《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一本,1944年。。其实都是错解或误读。《小黄门谯敏碑》有云:“(谯敏)其先故国师谯赣,深明典隩、谶录、图纬,能精微天意。传道与京君明。”*洪适:《隶释》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洪氏晦木斋刻本。谯赣即焦赣(焦延寿),活动于西汉昭、宣、元帝时期,曾传授京房《易》学(见《汉书·京房传》)。问题是,此碑文末分明写有“中平四年七月廿八日癸卯造”,乃是东汉灵帝末年之人所作*此碑文相传为蔡邕所作,见《通志》卷七十三《金石略第一》、《太平寰宇记》卷六十三《河北道十二》。。其所谓“图纬”,显然不能必然地当作焦赣时代的词语。而《华阳国志》卷十中《广汉士女》所载“王延世,字长叔,资中人也。建始五年,河决东郡,泛滥兖豫四郡三十二县,没官民屋舍四万所。……汉史案图纬,当有能循禹之功者,在犍、柯之资阳求之,正得延世”一条材料,其“汉史案图纬……正得延世”几句话,乃是后人伪造窜入的;其不足为据,任乃强辨之甚力:“‘汉史案图纬’求得延世一节,不见《汉书》。《汉纪》、《通鉴》均不著录。由旧刻注文有‘资阳’二字,可疑此节系隋唐人妄为窜入。《两汉》、《晋》、《宋》、《齐》等史书的《地理(郡县)志》皆只有资中县,无资阳。今资阳县,即汉魏六朝之资中县治。后周始改名资阳,为资州资阳郡治,并分资中为磐石县,属焉。隋徙资州治磐石,资阳县属之。王延世本资中县人,家所在,为周、隋以来之资阳县,此非常璩所及知。……且犍、柯,当指犍为、牂柯两郡。即使‘资阳’为‘资中’钞讹,其地实在犍为之东北,与蜀、广汉近,去牂柯绝远。曰‘犍、柯之资阳’,实不成文。疑是迷信图纬者造此说,窜乱于常氏文中。因其用‘资阳’字,故可疑为隋唐人所为也。”*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86页。如此,则这条史料中“图纬”之称,当然不可径作汉成帝时词语。

真正有可能被解读为西汉时期以“纬”指称谶纬或谶纬书的,是陈槃未及引证的这条材料:

(李寻)说(王)根曰:“《书》云‘天聪明’,盖言紫宫极枢,通位帝纪,太微四门,广开大道,五经六纬,尊术显士,翼、张舒布,烛临四海,少微处士,为比为辅,故次帝廷,女宫在后。圣人承天,贤贤易色,取法于此。”(《汉书·李寻传》) 这里所谓“五经六纬”,孟康、颜师古以为指《五经》纬和《乐纬》,张晏以为指《五经》纬和《孝经纬》。古近多有学者照此理解*如: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八《经说》:“按李寻有‘五经六纬’之言,盖起于哀、平。至光武笃信之,诸儒习为内学。”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七“第九十九”条按语:“读班书《李寻传》,成帝元延中,寻说王根曰‘五经六纬,尊术显士’,则知成帝朝已有纬名。”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十九:“《李寻传》‘五经六纬,尊术显士’,言纬者始见于此。”钟肇鹏《谶纬论略》引据阎若璩以上说法后,谓:“阎若璩推阐张衡之说,认为成帝时已有纬名,而图谶成于哀、平之际,是颇有见地的。”(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3页),其实均属望文生义的轻率误读。王先谦《汉书补注》引北宋刘攽曰:“正言星宿,何故忽说《五经》?盖谓二十八舍。”可谓一语中的!文渊阁《四库全书》之《前汉书卷七十五考证》亦云:“师古用孟康说,而刘攽驳之,谓‘正说星宿,何故忽说《五经》’,其论甚合。”观李寻原文,稍稍思之即不难理解:上下文都是铺陈星宿,则此“五经六纬”,自然不可能作别样突兀的解释。至于“五经六纬”究竟指哪些星宿,则后人说法不同*王先谦《汉书补注》:“姚鼐云:‘言天文当为人主所取法。此五经者,五经星也。六纬者,十二次相向为六。故人主当法之,以尊五行之术,显十二州之士耳。与经书、谶纬何涉哉?’先谦案:《天文志》:‘太微廷掖门内六星,诸侯。其内五星,五帝坐。’五帝者,《晋志》:‘黄帝坐在太微中,四帝星夹黄帝坐。’盖即五经。六纬者,六诸侯。《天官书》同。盖汉世天文家说如此。姚谓五经为五经星,六纬为十二次,上下文义不属,疑非。”。

在西汉及西汉以前的典籍中,除上述三条曾被误解的材料(其实陈槃所举二条均非西汉史料)外,再也没有其他可能被解释为用“纬”字称呼谶纬或谶纬书的史料了。

据今天所见的史料,到东汉后期,“纬”字已被用作称呼“谶纬”学或“谶纬”书:

少以好学,游心典谟。既综七经,又精群纬。钩深极奥,穷览妙旨。居则玩其辞,动则察其变。云物不显,必考其占。故能独见前识,以先神意。(蔡邕《玄文先生李子材铭》)

世称纬书仲尼之作也。臣悦叔父故司空爽辨之,盖发其伪也。有起于中兴之前,终、张之徒之作乎?(荀悦《申鉴·俗嫌》)

张逸问:“《礼注》曰‘书说’。书说,何书也?”答曰:“《尚书纬》也。当为注时,时在文网中,嫌引秘书,故诸所牵图谶皆谓之‘说’。”(《郑志》卷中)

《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感。《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王应麟辑《周易郑康成注·系辞》“河出图,洛出书”郑玄注) 依上可见,东汉后期,用“纬”字称呼“谶纬”学、“谶纬”书,已经比较通行了。至于“纬”字究竟何时开始被赋予这个含义,则因于史料乏征,还不易说得准确,要必在东汉刘秀“宣布图谶于天下”之后而不会更早,则似可以断定(详下)。

“谶”之称始于汉初,“纬”之称东汉后期始见,那么“谶纬”凝为一词又在何时呢?

先秦两汉的所有传世文献中,都没有“谶纬”一词;此一词语之最早出处,盖为《三国志》,凡二见:

(建安二十五年,刘豹、向举等)上言:“臣闻《河图》、《洛书》,《五经》谶纬,孔子所甄,验应自远。……”……(许靖、糜竺、诸葛亮等)上言:“……二祖受命,图、书先著,以为征验。今上天告祥,群儒英俊,并进《河》、《洛》,孔子谶记,咸悉具至。……考省《灵图》,启发谶纬,神明之表,名讳昭著。宜即帝位,以纂二祖,绍嗣昭穆,天下幸甚。”(《蜀书·先主传》) 此为引录刘备诸臣的上奏之言,当可确认为汉末魏初之语。与此时代较近的称呼“谶纬”者有:

建武初,博士淮阳薛汉传父业,尤善说灾异谶纬,受诏定图谶。当世言《诗》推为长。(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下《韩诗》)

自诸子谶纬,圣人秘要,莫不引譬取喻。(《弘明集》卷一载《牟子理惑论》)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书虽不伪,但此书大抵是后人从《毛诗正义》中辑出,且窜乱讹误较多(参见张心澄《伪书通考》)。此数语(尤其“尤善说灾异谶纬”句)与《后汉书·儒林列传》所述相同,孰为先后,容有可疑。《弘明集》所载《牟子理惑论》,题为“汉牟融”撰。其《序》称“灵帝崩后,天下扰乱”,“牟子将母避世”,精研佛道,撰《理惑论》。察《后汉书》本传,牟融卒于汉章帝建初四年,且两汉并无其他以“牟融”知名者,则所谓汉牟融《理惑论》为后人伪托无疑。明人胡应麟已云:“尝疑六朝晋宋间文士,因儒家有牟子,伪撰此论。”(《四部正讹》卷下)因此,《理惑论》所谓“谶纬”,并非汉人言语。

前四史使用“谶纬”一词的,还有《后汉书》,亦仅二见:

(薛汉)少传父业,尤善说灾异谶纬,教授常数百人。建武初,为博士,受诏校定图谶。当世言《诗》者,推汉为长。(《儒林·薛汉传》)

(廖扶)遂绝志世外,专精经典,尤明天文、谶纬、风角、推步之术。(《方术·廖扶传》) 此二条,乃是范史叙述之言,能否当作薛汉(刘秀、明帝时)、廖扶(安、顺、桓帝时)时代的语汇,尚可斟酌。

据上述,今天能够确定的是:“谶纬”一语始见于汉末魏初。其凝为专指名词,尚在以“纬”字指称后世所谓“谶纬”学、“谶纬”书之后。

三、谶纬的思想实质:以谶“纬”经

根据以上梳理,西汉初即有以“谶”字称呼谶书或谶事的情形。而用“纬”字称呼后世所谓谶纬学或谶纬书,西汉及西汉以前尚无例证,这个概念直到东汉后期才出现。至于“谶纬”合称并凝为一专指词,则更要到汉末魏初时才可见到。当然,一个定型概念的出现和通行,往往会晚于它所指称的事实。谶事谶语、谶验观念早在先秦就已流行,而“谶”这个名称西汉初始见。以“纬”或“纬书”称呼后世谶纬学或谶纬书,到东汉后期始见,而经、谶牵合(以谶“纬”经)之事,根据现存史料,则至少可以上溯到西汉初期。也就是说,伴随着儒家经学的兴起,以谶“纬”经的现象就开始出现了。

《四库全书总目》卷六《经部·易类六》附录《易纬》案语:“伏生《尚书大传》、董仲舒《春秋阴阳》,核其文体,即是纬书。”此论未必精确,但甚有启发。《汉志·六艺略》尚书类著录“《经》二十九卷,《传》四十一篇”,均为伏生所传。这四十一篇《传》,即《尚书大传》*参见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张舜徽集》第一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今观《尚书大传》佚文,依托经典而醇正解释、阐发的文字(即“传”)当然很多,但是其中亦不乏谶验观念(即“谶”)在,与其前后同类的思想观念并无二致。例如:

武丁祭成汤,有雉飞升鼎耳而雊。问诸祖己,曰:“雉者,野鸟也,不当升鼎。升于鼎者,欲为用也。无则,远方将有来朝者乎?”故武丁内反诸己,以思先王之道。三年,辫发重译至者六国。(同上卷二) 《崇文总目·书类·尚书大传三卷》云:“伏生本秦博士,以章句授诸儒,故博引异言,援经而申证云。”“援经而申证”,是确认其“传”经(说经)的基本性质;而所谓“异言”,当即指其中谶验之类言语。也就是说,“传”、“谶”集于《尚书大传》一身。这个评论,四库馆臣说得更明确:“其文或说《尚书》,或不说《尚书》,大抵如《诗外传》、《春秋繁露》,与经义在离合之间。……其第三卷为《洪范五行传》,首尾完具,汉代纬候之说,实由是起。”又案云:“《尚书大传》于经文之外,掇拾遗文,推衍旁义,盖即古之纬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卷十二《经部·书类二》附录《尚书大传四卷补遗一卷》)“与经义在离合之间”,确是抓准了《尚书大传》基本特质。四库馆臣判定它就是“古之纬书”,此点尚可商酌;但如果说它是纬书之滥觞,亦无不可。今详核《尚书大传》佚文,其“传”经(说经)的目的明确,同时也蕴含着明显的谶验观念。由此可证,汉初即已出现以谶“纬”经,经、传、谶牵合之现象。

伏生活动于汉文帝之前。四库馆臣提到的《(韩)诗外传》,其作者韩婴主要活动于文、景时期,文帝时立为博士。今存《韩诗外传》佚文中,亦不乏如下一类言论:

《韩诗外传》中此类话语甚夥,其与《尚书大传》性质基本相同,均为以谶“纬”经(以谶说经)之属。

景帝、武帝以还,以谶“纬”经之事持续存在。《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赞》云:

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翼奉、刘向、谷永;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明者也。察其所言,仿佛一端。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 这里举出的景、武之后的“推阴阳言灾异者”,其实也就是常常牵合经(多为《易》、《春秋》)、谶以议论时事者。所谓“假经设谊(义),依托象类”,就是指出了这个思想特点。

这些人物中,最应注意的是“一代儒宗”董仲舒。董仲舒的著作,今仅存残缺的《春秋繁露》,以及史籍中引述的片段文字。不过,仅由此残存文字,仍可见到他牵合经、传、谶的思想特征。《汉书·五行志》大量记载春秋时期的星象异变、地震、水旱及其他种种灾异,往往引述董仲舒的解说。而这些解说,明显都是以天人感应的谶验观念来解释春秋史迹,以推阐《春秋》经之“大义”。其《春秋繁露》,借《春秋》经发挥自己的社会政治思想,思理醇正(即苏舆所谓“说经体”,其实就是“传”之一种),与《五行志》作为专题记录神秘征验之内容者有很大不同,但也不乏谶验思想。略举二例以证:

《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正*“正”,原作“道”,据苏舆《义证》校改。,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王不正,则上变天,贼气并见*《管子·四时》:“春凋、秋荣、冬雷、夏有霜雪,此皆气之贼也。刑德易节失次,则贼气遬至;贼气遬至,则国多灾殃。是故圣王务时而寄政焉,作教而寄武焉,作祀而寄德焉。此三者,圣王所以合于天地之行也。”。五帝三王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什一而税,教以爱,使以忠,敬长老,亲亲而尊尊,不夺民时,使民不过岁三日,民家给人足。……故天为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风雨时,嘉禾兴,凤凰麒麟游于郊。……周衰,天子微弱,诸侯力政,大夫专国,士专邑,不能行度制、法文之礼。诸侯背叛,莫修贡聘奉献天子。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孽杀其宗,不能统理,更相伐锉以广地。以强相胁,不能制属。强奄弱,众暴寡,富使贫,并兼无已。臣下上僭,不能禁止。日为之食,星陨如雨。雨螽。沙鹿崩。夏大雨水,冬大雨雪*“夏大雨水”二句,苏舆《义证》疑本当作“大雨震电,又大雨雪”。。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陨霜不杀草。李梅实。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地震,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昼晦。彗星见于东方,孛于大辰。鹳鹆来巢。《春秋》异之,以此见悖乱之征。(《王道》)

四法修于所故*“四法”,即下云“主天法商而王”、“主地法夏而王”、“主天法质而王”、“主地法文而王”。,祖于先帝,故四法如四时然,终而复始,穷则反本。四法则天*“则”,原作“之”,据苏舆《义证》校改。,施符授圣人;王法则性命,形乎先祖,大昭乎王君。故天将授舜,主天法商而王,祖锡姓为姚氏。至舜形体,大上而员首,而明有二童子,性长于天文,纯于孝慈。天将授禹,主地法夏而王,祖锡姓为姒氏。至禹生,发于背,形体长,长足肵,疾行先左,随以右,劳左佚右也。性长于行,习地明水。天将授汤,主天法质而王,祖锡姓为子氏。谓契母吞玄鸟卵生契,契生*“生”,原作“先”,据苏舆《义证》校改。,发于胸,性长于人伦。至汤,体长专小,足左扁而右便,劳右佚左也。性长于天光,质易纯仁。天将授文王,主地法文而王,祖锡姓姬氏。谓后稷母姜原履天之迹而生后稷。后稷长于邰土,播田五谷。至文王,形体博长,有四乳而大足,性长于地文势。故帝使禹、皋论姓,知殷之德阳德也,故以子为姓;知周之德阴德也,故以姬为姓。故殷王改文,以男书子,周王以女书姬。故天道各以其类动,非圣人孰能明之?(《三代改制质文》)

《王道》所述,是董子典型的天人感应的灾异谴告思想。其《必仁且智》篇精练地阐述了灾异之于国家政治的关系:“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此种天有意志、权威及谴告、惩戒功能的天人感应观念,具有浓重的神秘色彩,与谶纬当中的“天文占”、“五行占”无论在表述上还是思想理路上,均无本质区别。

《三代改制质文》讲的是君权天授的思想。其《符瑞》篇所谓“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讬乎《春秋》正不正之间,而明改制之义”,说孔子受天命撰著《春秋》以明改制之义,“西狩获麟”便是其征象(“受命之符”)。与上面引文中舜“大上而员首,而明有二童(瞳)子”,禹“生发于背”、“疾行先左随以右”,“契母吞玄鸟卵生契”、“契生发于胸”、“足左扁而右便”,“姜原履天之迹而生后稷”,文王“四乳而大足”等等受命之征象,都出于同一思理,与谶纬中的符命思想如出一辙,无非都是牵合天人以“考命、象之为”(《符瑞》)罢了。

卢文弨曾说:“此书之大旨在乎仁义,仁义本乎阴阳。……董子之论,固非倚于一偏者。”(苏舆《春秋繁露义证》附录《春秋繁露考证》之《四库馆奏进书后》卢氏案语)《春秋繁露》依托《春秋》经以建构其“三科九旨”之思想体系,其大体为醇正的“传”(说经体)无疑;同时,它贯穿着阴阳五行思想观念,以天人感应作为其社会政治伦理之基本原理,并讲述神秘的谶验之事以为论断,存在与先秦谶言性质不二者。因此,《春秋繁露》的基本性质,因其具有依托《春秋》经进行的醇正思想体系的建构,自然不可像四库馆臣那样径指为(谶)纬书,但其思想建构的基础思路及其结撰方式,在纠合经、传、谶于一体方面,与《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实无本质不同。如果说《尚书大传》、《韩诗外传》、《春秋繁露》一类著述就是(谶)纬书,固然言之太过;但若说它们是后世纬书之滥觞,当不为无据*章太炎之说亦可为佐证:“及燕、齐怪迂之士兴于东海,说经者多以巫道相糅,故《洪范》,旧志之一篇耳,犹相与扺掌树颊,广为抽绎。伏生开其源,仲舒衍其流。是时适用少君(翼奉)、文成(齐人少翁)、五利(胶东人栾大)之徒,而仲舒亦以推验火灾,救旱止雨,与之校胜,以经典为巫师豫记之流。而更曲傅《春秋》,云为汉氏制法,以媚人主,而棼政纪。……(自尔)巫道乱法,鬼事干政,尽汉一代,其政事皆兼循神道。”(《太炎文录初编》卷二《驳建立孔教议》,《章氏丛书》下册,台北:世界书局,1982年影印本)。

董仲舒之后,眭孟、刘向、京房、翼奉、谷永、李寻等,大抵都是沿着牵合经、谶的路数展开他们的政治思想活动。

到两汉之际以至东汉,以谶“纬”经(以谶说经)之事更是风起云涌,学者多不胜举,《后汉书》所记述“善图纬”、“善图谶”云云者都是。在这一思想潮流中,以下三个结点尤具重要意义:

(1)(刘秀中元元年)宣布图谶于天下。(《后汉书·光武帝纪下》) 此事的重大意义在于,刘秀作为刘汉王朝功勋卓著的中兴帝王,郑重、正式地向天下宣布图谶,以强势的政治行为,极大地提升了图谶的思想文化地位,使之成为东汉政治文化的重要纲领之一,对后汉的政治文化乃至一般思想文化都具有强力的指引甚至规范作用。尽管章帝之后,古文经学逐渐兴起*《后汉书·贾逵传》:“肃宗立,降意儒术,特好《古文尚书》、《左氏传》。建初元年,诏逵入讲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帝善逵说,使发出《左氏传》大义长于二传者。逵于是具条奏之曰……书奏,帝嘉之,赐布五百匹,衣一袭,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逵数为帝言《古文尚书》与经传《尔雅》诂训相应,诏令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古文》同异。逵集为三卷,帝善之。复令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并作《周官解故》。……八年,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于世。皆拜逵所选弟子及门生为千乘王国郎,朝夕受业黄门署,学者皆欣欣羡慕焉。”由此可见章帝于喜好图谶之同时,亦倾心扶助古学。,但是由刘秀颁布的图谶政治思想始终不曾衰歇。与此相伴随的,自然是一班学者的趋之若鹜,苏竟、杨厚、郎顗、襄楷等,即是代表。还有醇正儒者如贾逵,也因趋奉图谶之学,而颇遭病诟。而那些明显不甚合作的学者如桓谭、郑兴、尹敏等,则遭受冷遇*参见《后汉书》各自本传。又《后汉书·贾逵传》论曰:“桓谭以不善谶流亡,郑兴以逊辞仅免,贾逵能附会文致,最差贵显。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如此,导致东汉时期上上下下莫不弥漫着图谶政治思想文化的气氛。与此相关的另一事,也须明确:刘秀正式向天下宣布图谶之前,必然经过整理。其整理之详情,史籍虽无专门记载,但痕迹犹存:《后汉书·儒林列传》之《尹敏传》:“帝以(尹)敏博通经、记,令校图谶。”(《后汉纪》卷八、《东观汉记》卷十六均载此事)又《薛汉传》:“建武初,为博士,受诏校定图谶。”此可说明,刘秀末年宣布的图谶,必然是比较完整而系统的,不会像今天所见之谶纬佚文那样零散错乱。

(2)(明帝永平三年)秋八月戊辰,改大乐为大予乐。(《后汉书·明帝纪》) 此事《后汉书·曹褒传》记载较详:“显宗即位,(曹)充上言:‘汉再受命,仍有封禅之事,而礼乐崩阙,不可为后嗣法。五帝不相沿乐,三王不相袭礼,大汉当自制礼,以示百世。’帝问:‘制礼乐云何?’充对曰:‘《河图括地象》曰:“有汉世礼乐文雅出。”《尚书琁机钤》曰:“有帝汉出,德洽作乐,名予。”’帝善之,下诏曰:‘今且改太乐官曰太予乐。’”礼乐制度的设立或改革,是王朝政治建设的大事。此事的重要意义是,它是依据图谶之说改革制度的重大政治实践,对后世具有巨大的指导意义。而所依据的《河图括地象》、《尚书琁机钤》,应当就在刘秀所宣布的图谶之中。明帝刘庄学通《尚书》、《春秋》,亦钟情图谶。永平十八年(75)十一月发生日食,有司上疏章帝,有“(明帝)聪明渊塞,著在图谶”之语(《后汉书·章帝纪》)。其具体所指,李贤注已揭出:“《河图》曰:‘图出代,九天开明,受用嗣兴,十代以光。’又《括地象》曰:‘十代礼乐,文雅并出。’谓明帝也。”这可能正是明帝重视图谶并据以改革礼乐制度的深刻、隐秘的原因。也因此,明帝常常牵合经、谶。如《东观汉记》卷十一《樊准传》云:“孝明皇帝尤垂情古典,游意经艺,删定乖疑,稽合图谶。……亲自制作《五行章句》。每享射礼毕,正坐自讲*《后汉书·桓郁传》:“(明)帝自制《五家要说章句》,令郁校定于宣明殿。”李贤注:“《华峤书》曰‘帝自制《五行章句》’,此言‘五家’,即谓五行之家也。……其冬,上亲于辟雍,自讲所制《五行章句》已,复令郁说一篇。”。”明帝诏书亦往往“稽合图谶”*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四“汉帝多自作诏”条,云东汉光武、明帝、章帝多自作诏书。可参。,如永平八年十月发生日食,明帝下诏曰:“朕以无德,奉承大业,而下贻人怨,上动三光。日食之变,其灾尤大,《春秋》图谶所为至谴*李贤注:“《春秋感精符》曰:‘人主含天光,据玑衡,齐七政,操八极。’故君明圣,天(一作“人”)道得正,则日月光明,五星有度。日明则道正(道正,一作“政理”),不明则政乱,故常戒以自勑厉。日食皆象君之进退为盈缩。当春秋拨乱,日食三十六,故曰‘至谴’也。”。永思厥咎,在予一人。”(《后汉书·明帝纪》)明帝朝修订国家大典礼仪,也是经、谶互参,如《后汉书·樊鯈传》载:“永平元年,(鯈)拜长水校尉,与公卿杂定郊祠礼仪,以谶记正《五经》异说。”

刘秀、刘庄是东汉王朝最具影响力的君主,所谓“后之言事者,莫不先建武、永平之政”(《后汉书·明帝纪论》)。刘秀讲论经典乐而不疲,同时向天下颁布了图谶定本;刘庄“博贯六艺”而“稽合图谶”,示范经、谶牵合互释之思路。他们这种政治文化取向,必然对东汉思想界产生巨大影响和规约。

(3)(建初四年十一月,章帝下诏“使诸儒共正经义”)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后汉书·章帝纪》) 根据章帝诏书,白虎观经学会议的缘起,是“中元元年诏书(按《光武帝纪》未载),《五经》章句烦多,议欲减省”之事一直未能实行,现在要完成“先帝大业”*《后汉书·杨终传》:“终又言:‘宣帝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学者得成其业,而章句之徒,破坏大体。宜如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于是诏诸儒于白虎观论考同异焉。”。其目的,是通过“讲议《五经》同异”,来统一经义、统一思想。如此看来,这是一次具有思想“战略意义”的严肃醇正的经学研讨会。关于此次会议的结集,相关文献中出现《白虎议奏》(见上)、《白虎通德论》*《后汉书·班固传》:“天子会诸儒讲论《五经》,作《白虎通德论》,令固撰集其事。”、《白虎通义》*《后汉书·儒林列传》:“建初中,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详同异,连月乃罢。肃宗亲临称制,如石渠故事,顾命史臣,著为通义。”李贤注:“即《白虎通义》是。”但此书通行的称呼是《白虎通》。正式的《白虎通义》之名,似是到唐代始见。如《旧唐书·礼仪志》中宗李显神龙元年太常博士张齐贤上疏称引“《白虎通义》”,《新唐书·黎干传》亦曾称引“《白虎通义》”。至史志目录,唯《新唐书·艺文志》称“班固等《白虎通义》六卷”,馀则皆称“《白虎通》”。三个不同名称。一般认为,《白虎议奏》是会议纪要,是原始记录;而《白虎通德论》、《白虎通义》是一种书,即《白虎通》,是思想统一之后的决议*参见陈立:《白虎通疏证》附录庄述祖《白虎通义考》、刘师培《白虎通义源流考》,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那么,这份天下鸿儒参与讨论并经章帝亲临决议的经学纲领性文献,究竟是怎样的状貌呢?庄述祖《白虎通义考》言之甚精当:“《白虎通义》杂论经传……《论语》、《孝经》、六艺并录,傅以谶记,援纬证经。自光武以《赤伏符》即位,其后灵台郊祀,皆以谶决之,风尚所趋然也。故是书之论郊祀、社稷、灵台、明堂、封禅,悉隐括纬候,兼综图书,附世主之好。”*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亦云:“书中征引六经、传记而外,涉及纬、谶,乃东汉习尚使然。”“傅以谶记,援纬证经”,的确是其重要思想特征。白虎观会议及其思想成果《白虎通》的重要意义在于其继承刘秀尤其是明帝以来经、谶牵合的思想取向之基础上,又进一步把经、谶牵合互释的思想原理及其系统的思想成果,以国家思想“法典”的形式固定下来,成为东汉王朝最崇高的统治思想。

关于刘秀、刘庄、刘炟持续的政治思想建构,以下两点尤须突出强调:

其一,如果说刘秀的颁布图谶,乃是凭借政权威势强行确立图谶崇高的政治思想地位,那么,明帝刘庄的“游意经艺,删定乖疑,稽合图谶”,则是在学理上通过经、谶牵合互释来巩固图谶的既定地位。刘庄较刘秀的高明之处也正在这里——在学理上进一步强化经、谶牵合互释之思想途径,既巩固了图谶的地位,也成为天下学者思想取向的有力指引(贾逵于明帝时上言《左传》与图谶相合者若干事,明帝“写藏秘馆”,即是显例)。到章帝刘炟再进一步,将经、谶结合的《白虎通》确立为国家政治伦理之“法典”,也使经、谶牵合互释成为了“法定”正统的思想途径。而经、谶牵合之滥觞,乃发自汉初,其后流衍未绝;唯东汉明、章二帝更张煌其事,赋予其神圣不可侵犯之思想地位。

其二,刘秀“宣布图谶于天下”,乃是以中央政令的形式颁布思想文化纲领,必然是审慎的。其称为“图谶”,而并未称“纬”。刘庄、刘炟的时代也只称“图谶”而不曾称“纬”。《白虎通》称引“《春秋谶》”、“《孝经谶》”、“《论语谶》”以及“谶曰”各一次;用“纬”字仅一次,见于《封禅》:“德至文表(当作“八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礼记注疏·礼运》孔颖达《正义》引《援神契》:“德至八极,则景星见。”,指五行星。《汉书·艺文志》虽没有像《隋志》、两《唐志》那样明确列出“谶纬”一类,但其《数术略》所录图书中,恐有与后世所谓谶纬难逃千丝万缕之联系者*如其“天文”类所著录的二十二种图书,明显可知其基本内容即为星占。其“五行”类、“杂占”类,以及《兵书略》中的“兵阴阳”类等,也大有类似今存之谶纬书者。,而绝无“纬”或“谶纬”之称。据此种种情形,可以推断:东汉至章帝时期,尚无“纬”之名称。若再参考张衡《请禁绝图谶疏》只称“谶书”、“谶”、“图”、“图谶”而不称“纬”及“谶纬”的情形,则似至东汉中期仍无“纬”之名称。

结 语

本文穷蒐先秦两汉典籍及其他相关史料,并辅以必要的考辨,已大抵勾勒出汉代谶、纬分合演变比较明晰的轨迹。今将主要观点总结于次:

就事实而言,谶验(征验)的行事和观念,自春秋至汉末从无间断。其具体表现,如以今天所见之谶纬书的主要内容来衡量,则所谓“天文占”、“五行占”、“史事谶”等等,春秋以来一直都持续不断。刘汉四百年之中,亦是如此。惟入汉之初,儒学复兴而终于独尊。因而以谶“纬”经之事,便伴随经学兴起而出现,至东汉初年大盛,终至登堂入室,经、谶牵合互释的思想(及思想方法)取得正统而崇高之地位。就名称而言,“谶”之称始见西汉初年,“纬”之称始见东汉后期,“谶纬”之称始见汉末魏初。

以上为两汉谶、纬名实之大势。然谶、纬名实之间的分合纠结,以及密切相关的谶纬起源问题,犹有当分说者:

其一,对谶而言,乃先有其实而后有其名。谶验之事实自春秋以来一直存在,而“谶”名迟滞,到西汉初年始见,而名实相合。

其二,对纬而言,则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东汉后期称为“纬书”者,其实并不存在。“纬”的本义是“反复围绕以成经”,从言说(著述)的意义而言,“纬”是指对经典的阐释活动,而并非一种文类书体。注释、解说甚或醇正地发挥经典的著作,本称之为“传”(如《毛诗故训传》、《春秋》三传、《尚书大传》等),而不称“纬”。然则东汉后期何以出现“纬书”之称?根据本文考述,西汉初年伴随着儒家经典的逐步确立,随即出现了以谶“纬”经的学术思想实践,两汉四百年一直不曾间断。在长期的以谶“纬”经实践下,尤其在东汉初年三代帝王的强势引导下,以谶“纬”经已经成为官方正统的思想方式和话语方式。为了高尚以谶“纬”经之事,遂将以谶“纬”经的思想成果即称为“纬”,以与“经”相对并峙——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解释。因此,所谓“纬书”者,必当以经、谶牵合互释并且在思想理念上偏重于谶为其特征。这样的东西,实质上就是谶书*本文“纬即谶”之判断,结论虽与主张“谶纬一也”的学者貌似相同,但内在思理绝然相异。慧心自明。,径称之为“谶”可也。它与依托于经的醇正的“传”(如《毛诗故训传》、《春秋》三传、《尚书大传》、《春秋繁露》等)是很不相同的。

其三,至于“谶纬”之称,可能正是鉴于“纬”之远离“传”而偏向“谶”(以谶“纬”经)的实际,而发明的一个更加能够显示所谓“纬书”实质又不失尊贵的名称,故比较后起。

其四,以谶“纬”经,是辨识两汉谶纬的根本标志;单纯的谶验故事不是谶纬。因此有汉之前不得有谶纬;魏晋之后,如只是谶验占测而与经学无关,亦不得目为谶纬。在两汉,以谶“纬”经的实践,乃始于文帝时期,彼时便是谶纬的源头。因此,历来通行的“谶纬始自哀、平之际”的说法,不仅曲解了张衡(见文首),也与西汉的思想发展实际不符,是不准确的。

总而言之,据史实看来,“谶”、“图谶”一类东西,自春秋至汉末魏初一直是存在的,其基本性质在各个时代并无实质的差别;只不过到汉代以后与儒经牵合互释,有了新的时代内涵而已。而所谓“纬书”,事实上并不存在。东汉后期称为“纬”或“纬书”的东西,实质上就是以谶“纬”经的谶书;尊称为“纬”,乃自我高尚耳。在历史演变过程中,谶、纬之名实纠结复杂,唐代以来“谶纬有别”和“谶纬无别”两种观点,都失于粗陋,缺乏历史的翔实考梳。

[责任编辑 刘 培]

张峰屹,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天津300071)。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东汉文学思想史”(14BZW026)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