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六朝史

2017-08-01 11:54
文史哲 2017年4期
关键词:山岳寺院神仙

魏 斌

“山中”的六朝史

魏 斌

六朝时期,山岳文化景观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3世纪初,江南山岳的文化景观主要是湘山、九疑、会稽等山的虞舜、大禹遗迹,以及大大小小并不知名的山神祭祀。6世纪末,这些祭祀景观仍然存在,也出现了新的祭祀内容(如国山碑),但最引人注目的显然已经是林立于山中的寺院和道馆,以及与后者有关的山中神仙洞府体系。与此同时,山中寺馆的兴起,使得“山中”成为一种特殊文化场所,类型多样的山林文献记述也开始出现并大量积累,并影响到中古类书的知识分类。宗教信仰与政治权力两种力量共同塑造了这种景观差异和文化变动,前者是道教、佛教向山林开拓的结果,后者则是以建康为中心的新政治地理格局的影响。在这两种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山中”呈现出独特的文化面貌和地理格局,并成为与六朝历史关系密切的内容。

山林;寺院;道馆;祭祀;六朝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如何理解汉唐之间的历史变动?在近百年来的学术史上,关于这个问题的观察和解释可谓纷繁多元。历史譬如道路两侧的风景,是一个延续不断的过程,内在的差异或变化往往逐渐积累而生,远距离看来差异顿觉明显。如果把3世纪初作为一段历史道路的入口,6世纪末为其出口,出口和入口处的历史景观,会发现有诸多不同。书写材料从简牍到纸张以及由此带来的权力机制和知识领域的变化,胡汉人群的混融和文化变动,佛教寺院、石窟和村邑造像的大量出现和道教的宫观化,均为其例。

具体来说,四世纪以降,山岳如何从早期状态逐渐附加上多种文化景观?山中寺院和道馆的兴起有没有地点选择性?山岳文化、信仰空间的构成和内部图景如何?不同文化、信仰力量在同一座山体内交汇,相互之间的关系如何?地理空间上有无具体表现?山岳作为一类特殊的文化、信仰中心,与国家权力间的关系如何?对周边地域又有怎样的影响?这种变化对中古知识世界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近年来,笔者在上述问题的关照下,对江南山岳陆续做了一些很粗浅的研究工作。这些工作主要以山岳个案研究的形式进行*相关论文如下(本文有些论述参考以下诸文,为免繁琐,除非必要,不再单独出注):1.《汉唐间江南名山的兴起》,《唐代史研究》第12号,2009年;2.《宫亭庙传说:中古早期庐山的信仰空间》,《历史研究》2010年第2期;3.《六朝名山の生活世界——『東陽金華山栖志』を手掛かりとして——》,《魏晉南北朝における貴族制の形成と三教·文学——歷史学·思想史·文学の連携による——》,东京:汲古书院,2011年;4.《洞庭古祠考——中古湘水下游的祠庙景观》,《历史人类学学刊》第10卷第2期,2012年;5.《仙堂与长生:六朝会稽海岛的信仰意义》,《唐研究》第18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6.《国山禅礼前夜》,《文史》2013年第2期;7.《句容茅山的兴起与南朝社会》,《历史研究》2014年第3期;8.《南朝佛教与乌伤地方——从四通梁陈碑刻谈起》,《文史》2015年第3期;9.《书写“南岳”——中古早期衡山的文献与景观》,《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31辑(2015年);10.《南朝建康的东郊》,《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3期;11.“The Sacred Imagination of Mountains and Its Spatial Influence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A Focus on Mount Tiantai”, forthcoming.。本文想在这些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尝试对“山中何所有”这一提问作出初步的历史学回答。

一、“土地所在”与江南地方性

至(天监)十六年,有事北郊,帝复下其议。于是八座奏省四望、松江、浙江、五湖等座。其钟山、白石,既土地所在,并留如故。*魏征等撰:《隋书》卷六《礼仪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08页。

这里提到保留钟山、白石的原因,是“土地所在”,很值得注意。蒋子文神的重要性来自于建康保护神的内涵。《搜神记》记其自云:“我当为此土地神,以福尔下民,尔可宣告百姓,为我立祠。不尔,将有大咎。”*李剑国:《新辑搜神后记》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67、470页。白石山是建康西北的军事要地,或以为即今阅江楼所在的狮子山,其神白石郎,见于《神弦歌》*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清商曲辞四》,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84页。,信仰内涵与蒋子文相类。这些“土地所在”的小山被列入朝廷祭祀正是始于东晋。《宋书》卷十六《礼志三》列举山川祭祀名单后提到:“江南诸小山,盖江左所立,犹如汉西京关中小水,皆有祭秩也。”这里说将“江南诸小山”与汉代长安“关中小水”相比,所云正是建康政权与“土地所在”的关系。刘宋孝武帝时期重修蒋山祠,“所在山川,渐皆修复”,明帝时“立九州庙于鸡笼山,大聚群神”*沈约:《宋书》卷十七《礼志四》,第488页。,这些举措也可以置于“土地所在”的背景下理解。

“土地所在”的影响,同样也体现在神仙道教领域。在《抱朴子·金丹》中,葛洪引《仙经》,详细列举“可以精思合作仙药”的山岳:

无论是孙皓的国山禅礼,还是道士对江南名山的寻访,背后其实有一个共同的逻辑起点,即葛洪所说的“中国名山不可得至”,换言之,最初只是作为“上国名山”的替代。这种文化心理当然与楚、越之后江南长期成为文化边缘之地有关,同时也说明“上国”的文化正统性已经成为一种普遍意识。如何摆脱这种边地意识,将“土地所在”的江南地方性融入侨寓政权的文化认同之中,是东晋南朝时期面临的一个文化难题。国家祭祀层面上对蒋子文神的崇重,知识领域内庐山宫亭神传说的广泛传播,道教领域内以江南名山为主体的洞天体系的形成,都可以看作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

二、信仰景观的变化及其空间表现

在山中寺馆出现之前,山林修道已经有很长时间的历史。传为刘向所撰的《列仙传》中,记有不少在山中服食修行的学仙者,如邺人犊子,“少在黑山采松子、茯苓,饵而服之,且数百年”;陵阳子明,“上黄山,采五石脂,沸水而服之”*王叔岷:《列仙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9、158页。。这些山中修道者的生活年代,有的据称在殷周时期,具体则难以考实。据《神仙传》、《抱朴子内篇》的记载来看,东汉三国时期山中修道已经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仙”字在秦汉时期有“僊”、“仙”两种不同的写法,《释名》:“僊,迁也,迁入山中也。”《说文》:“仚,人在山上。”这两种文字名物之书均出现于东汉,可见当时仙(僊)与山的密切关系。《抱朴子内篇》中的《金丹》、《登涉》等篇,颇多涉及入山问题,其中说:“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卷十七《登涉》,第299页。葛洪还提到,需要慎重选择所入之山,“古之道士,合作神药,必入名山,不止凡山之中”,因为“凡小山皆无正神为主,多是木石之精,千岁老物,血食之鬼,此辈皆邪炁,不念为人作福,但能作祸”*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卷四《金丹》,第85页。。这种对山岳的分类和认识,应来自于入山者长期以来的经验积累。

由于山林的隔离性和隐秘性,往往被想象为神圣空间之所在。《博物志》卷一《物产》说:“名山大川,孔穴相内,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神龙灵龟行于穴中矣。”*范宁:《博物志校证》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3页。在此基础上,逐渐产生出山中神仙洞府的构想。《紫阳真人内传》说:“天无谓之空,山无谓之洞,人无谓之房。山腹中空虚谓洞庭,人头中空虚谓洞房。是以真人处天处山处人,所谓出入无间。”*华侨:《紫阳真人内传》,《道藏》第5册,第546页。《真诰》卷一四《稽神枢第四》说:

神仙洞府想象影响到山中道馆的选址。一般认为,山中道馆出现于刘宋时期,齐梁时期最为兴盛。道馆一方面是山中修道的延续,另一方面在组织形态和修道方式上又不同于此前的山中修道。道馆一般是由“师弟子”关系构成的修道团体,主持者称“馆主”,其信仰活动除去馆内道士的自我修行外,还需要为道馆的建立者和供养者——皇室、士族官僚祈福,具有相当的世俗性。道馆往往建于神仙洞府的入口处*也有不少道馆建立在并非洞府的山中,如潘洪隐居多年的上虞兰风山即是一例。,最明显的例子,是茅山句曲洞天最重要的入口——山南大洞口。南齐初年,由王文清主持在此“敕建”崇元馆,逐渐发展为“周流数里,廨舍十余坊”的建筑密集之处*[日]吉川忠夫、麦谷邦夫编:《真诰校注》卷十一《稽神枢第一》,第356、366页。。梁武帝普通三年(522),道士正张绎主持在此建立纪念性的《九锡真人三茅君碑》。在另一处重要的洞天桐柏(天台)山,可考的几所南朝道馆,如纪念褚伯玉的太平馆、为齐明帝祈福的金庭馆和徐则的山馆,分布在通往山中神圣之地的路线上。“南岳”衡山的早期道馆,亦以朱陵洞天附近最为集中。道馆依傍于洞天,是江南山岳常见的空间形态。

从葛洪的记述来看,早期山中修道阶段适合修道的江南山岳,分布颇为广泛,吴越地区则以会稽地区最为集中。道馆兴起之后,茅山的地位则变得越来越重要,是山中道馆最重要的集中之地,数量庞大,与朝廷的关系也最为密切。

相对于道教领域内的神仙洞府想象,佛教领域内对江南山岳的神圣性并无特别的建构。从现有史料来看,有一些入山僧人认为所居之山类似于耆阇崛山(灵鹫山)。如东晋义熙年间,僧翼、昙学“至秦望西北,见五岫骈峰,有耆阇之状,乃结草成庵,称曰法华精舍”*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十三《兴福·释僧翼传》,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483页。。刘宋时期,求那跋摩到始兴虎市山,见此山“仪形耸孤,峰岭高绝”,“谓其仿佛耆阇,乃改名灵鹫。于山寺之外,别立禅室”*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三《译经下·求那跋摩传》,第107页。。南齐时期,僧护到石城山,“见其南骈两峰,北迭峻崿,东竦圆岑,西引斜岭,四嶂相衔,郁如鹫岳,曲间微转,涣若龙池”*孔延之编:《会稽掇英总集》卷十六刘勰《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4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4页。。这些记述的共同之处,就是根据山体形貌比附耆阇崛山*《弘赞法华传》卷一提到,刘宋景平元年(423)瓦官寺沙门帛惠高建灵鹫寺,沙门释惠豪“于中制灵鹫山图,奇变无方,郁似睹真。其山林禽兽之形,天龙八部之状,历代未有,自兹始出。龛成之后,倾国来观”(《大正藏》第51册《史传部三》,第13页)。可知刘宋时期灵鹫山已经图像化。。

江南山寺出现于东晋时期,剡县诸山、庐山是早期的两个主要区域。早期的山居僧人,从《高僧传》分类来说,有义解、禅僧等区分。从山居人数来说,又有个体僧人、僧团两种类型。他们对山岳空间的开拓存在差异。

个体禅僧进入山林,往往选择居于岩穴(石室)之中,同时由于生活需要,与附近山村民众颇有接触。东晋永和初年帛僧光进入剡县石城山,“于山南见一石室,仍止其中,安禅合掌,以为栖神之处。至明旦雨息,乃入村乞食,夕复还中”,“尔后薪采通流,道俗宗事。乐禅来学者,起茅茨于室侧,渐成寺舍,因名隐岳”*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十一《习禅·帛僧光传》,第402页。。石城山隐岳寺的建立过程,揭示了山中寺院形成的一个重要路径——从修禅石室到茅舍、寺院,禅僧以其神异而获得民众信奉,在他们的支持下建立寺院。这种山中寺院受到周边区域的供养,佛教信仰由此也逐渐深入江南民间。南朝中期,嵩头陀在以乌伤县为中心的金衢盆地山脉边缘,先后建立七所山寺,深刻影响到乌伤地方的信仰生活,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与个体禅僧相比,人数较多的僧团进入山林时,起居、生活等方面的问题更为突出。慧远僧团在庐山的开拓就是如此,《高僧传》卷六《义解三·释慧远传》:

相对于山神信仰而言,山中修道者和僧人属于后来者。当不同信仰力量汇集在同一地理空间内,如何相处成为一个显见的问题。六朝文献中叙述不同信仰间冲突、感化等情节的故事颇为常见。佛教最晚进入,加上外来信仰性质,与前两者的冲突、协调关系尤为明显。这些叙述往往有各自的信仰立场,如何在这些立场中辨析出“本来的历史和写的历史”,也成为研究过程中的一项基础性工作。一般来说,有时候某种信仰力量可能会在山岳空间中占据优势,但更多的情况下是形成共存关系。这一过程往往体现为物化的信仰景观。

当多种信仰力量共存时,有时候会呈现出明显的空间分野。如庐山,早期最重要的佛教寺院位于山北,而宫亭庙和修道遗迹多位于山南;江南衡山,道馆多集中在朱陵洞天附近,慧思进入后的修行地明显远离此处。上虞城南的山中,佛教寺院以龙山为著名,道馆则在龙山之南的兰风山。但也并非均是如此,有时候空间区分并不明显,如天台山的早期寺院位于赤城山和瀑布山,瀑布山同时也建有很重要的道馆。

从山中修道到山中寺院、道馆的兴起,意味着道教、佛教的山中修行,从个体性苦修到团体性“寺院”修行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是神仙洞府构想带来的山岳空间的神圣化及其影响,一方面是在世俗世界特别是皇室和士族官僚的供养和支持下,山岳信仰景观的急速变化。前者主要与神仙道教在江南地区的发展有关。3至6世纪是中国宗教信仰史的一个关键转变期,这一点在江南山林景观上亦有直观体现。

三、“山中”文化场与山林书写

山中寺院、道馆的兴起,在“山中”造就了一种新的文化地理空间,其最主要的特征是文化性和逃离性。我在以往的论述中曾比之为“文化岛”。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山林“文化岛”并不是孤立和隔离的,寺馆生活的组织化和团体化,使其往往与城邑、村落中的政治、社会力量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宗教神圣性之外,亦有相当的世俗化倾向。

谢灵运在《游名山志序》中,曾谈到衣食与山水的关系,指出前者是“人生之所资”,后者是“性分之所适”,并议论说:

俗议多云:欢足本在华堂,枕岩漱流者,乏于大志,故保其枯槁。余谓不然。君子有爱物之情,有救物之能,横流之弊,非才不治。故时有屈己以济彼,岂以名利之场,贤于清旷之域邪?*徐坚:《初学记》卷五《地理上·总载山》,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94页。山林独居的空间隔离感(“清旷之域”),可以避开人群生活带来的困扰(“名利之场”),这是山居者基本的理念。每个人都生活于特定时代的权力和秩序之中,有得意,有失意,有融入,也有逃离,山林为逃离者和隐修者提供了一个可以避世的场所。在这里,他们可以更多地专意于“性分之所适”。陶弘景《寻山志》提到入山的目的,是“倦世情之易挠”,而入山之后,“散发解带,盘旋岩上。心容旷朗,气宇调畅”*王京州:《陶弘景集校注》,第1页。《道藏》本注云“年十五作”。。

文学写作中提及山中神仙,曹魏、西晋时期已经存在,毋庸多言。东晋中期,山中神仙洞府想象对士族官僚影响已经相当广泛。孙绰《游天台山赋》:“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十一孙绰《游天台山赋》,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63页。道士许迈写给王羲之的信中说:“自山阴南至临安(海),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王羲之去官后,曾与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第2107页。。如前所述,山中神仙洞府想象的基础,是广泛存在的山中修道现象,访问名山之中的道士和仙人,也是当时流行的修道方式。东晋时期士族官僚与道教关系密切,很难说“山水方滋”没有受到山中修道的影响。

山中寺馆兴起后,士族官僚与山中世界的联系更为密切。访问山中寺馆,就是当时极为常见的行为。萧詧《游七山寺赋》云:

瞻朱扉之赫奕,望宝殿之玲珑,拟大林之精舍,等重阁之讲堂。……其徒众则乍游乍处,或贤或圣,并有志于头陀,俱勤心于苦行,竞假寐而诵习,咸夙兴而虔敬。……既释教之兴华,乃法轮之宣盛,寺既凭山而构造,山亦因寺而有七。*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二十九萧詧《游七山寺赋》,《大正藏》第52册《史传部四》,第338页。这篇赋文写于梁武帝中大通年间,萧詧时任东扬州刺史。他游览的七山寺是位于会稽城南山中的七处寺院。这次访问并非孤例。萧子良、周颙等人任职会稽时,与天柱山寺僧人慧约、法华台寺僧人昙斐等均有密切交往。天柱山寺是萧詧提到的“七山寺”之一。法华台寺位于剡县,剡县僧人与士族官僚的关系,东晋时期就已经颇为密切。实际上,山中寺馆很多本来就是由朝廷敕建或在士族官僚支持下建立。“名利之场”和“清旷之域”,并不是可以截然分开的两种场所,这是六朝山岳游观和文学写作的重要背景。

昔野夫见人著沙弥服,凌云直上,既至,则踞其峰,良久乃与云气俱灭,此似得道者,当时能文之士,咸为之异。 慧远以僧人撰写山记而多记神仙内容,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有关山岳自然地理的认识,可以通过山居和游历获得,遗迹和传说则具有很强的继承性。如上节所说,僧人进入山林之前,山中修道已经有一个长期的积累过程,慧远《庐山记》多叙神仙内容,与此是相符的。这也让人对山岳记的知识来源颇感兴趣。

最早的单体性山岳记,应当是在这些知识基础上综合形成的。而从最早的《庐山记》成于慧远之手、最早的《南岳记》由刘宋时期的衡山道士徐灵期完成来看,山岳记撰述的契机似乎仍与山中寺馆的兴起有关。值得注意的是,稍晚一些的山岳记很多成于士族官僚之手,如慧远之后,周景式、张野、宗测均撰有《庐山记》;徐灵期之后,宗炳撰有《衡山记》。从这种知识承袭中,也可以感觉到士族官僚山水之游与山中寺馆的关系。

寺馆碑铭、传记、诗赋、地志,这些类型多样的山林知识书写的出现和大量积累,影响到中古知识世界的构成。唐初编纂的《艺文类聚》,是最早设立“山部”的类书*几种主要类书中,《北堂书钞》没有单独的“山部”。《艺文类聚》卷七至卷八(“山部上”、“山部下”),以山为纲,分地志、碑铭、赞赋、诗等细目罗列相关史料,征引文献门类最为丰富。《初学记》卷五(“地理上”)仅列五岳和终南山。《太平御览》卷三十九至卷五十(“地部四”至“地部十五”),则以十二卷篇幅,按照五岳、名山、河南宋郑齐鲁诸山、商洛襄邓淮蔡诸山、关中蜀汉诸山、河北诸山、江东诸山、会稽东越诸山、南楚诸山、西楚南越诸山、陇塞及海外诸山的顺序,征引相关文献,罗列山岳数量庞大,条目清晰,但仅摘要征引地志等资料,未收录碑铭、诗文等。,以该部的文献引用为例,“庐山”条引用《山海经》、伏滔《游庐山序》、慧远《庐山记》、葛洪《神仙传》、张野《庐山记》、周景式《庐山记》,谢灵运、鲍照、江淹游庐山诗三首、支昙谛《庐山赋》以及梁元帝的《庐山碑序》,这十一种资料除《山海经》外,均产生于东晋南朝时期。“罗浮山”条引用《茅君内传》,袁彦伯《罗浮山疏》、《罗浮山记》,王叔之游罗浮山诗一首以及谢灵运的《罗浮山赋》,五种资料均为东晋南朝文献。可以说,《艺文类聚·山部》的设立,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六朝山林文献记述的扩张和知识积累。

四、山岳历史中的六朝遗产

现代意义上的“名山”,包括自然之美和文化遗迹两种不同的景观类型。不过,对于王朝时期而言,“名山”主要是以后者即祭祀、宗教等文化遗迹著称。这些遗迹在“山中”有一个文化累积的过程,成为观察历史变动的线索。

回到本文开始提出的问题。如果把3世纪初作为观察山岳历史的入口,6世纪末作为出口,二者显然存在巨大的景观差异。3世纪初,江南山岳的文化景观主要是湘山、九疑、会稽等山的虞舜、大禹遗迹,以及大大小小并不知名的山神祭祀。6世纪末,这些祭祀景观仍然存在,也出现了新的祭祀内容(如国山碑),但最引人注目的显然已经是林立于山中的寺院和道馆,以及与后者有关的山中神仙洞府体系。两种力量共同塑造了这种景观差异,即宗教信仰与政治权力。前者是道教、佛教向山林开拓的结果,后者则是以建康为中心的新政治地理格局的影响。在这两种力量的共同作用下,3至6世纪江南山岳的“名山化”,呈现出独特的文化面貌和地理格局。

《唐六典》卷三《尚书省》“户部郎中员外郎”条列举诸道名山,江南道共有十三所,较之秦汉时期可考的湘山、会稽山、九疑山三所,数量上有了很大的扩展。这个名山体系的入选标准不详,但理解为六朝时期江南文化性名山兴起的一个结果,应当并无太大疑问。相关诸山的文化遗迹,大体如下:

茅山 神仙洞府(第八大洞天)/道馆

蒋山 佛教寺院/民间信仰(蒋子文庙)/神仙洞府(第三十一小洞天)/道馆

天目山 神仙洞府(第三十四小洞天)/佛教寺院

会稽山 大禹祭祀/佛教寺院/神仙洞府(第十小洞天)/道馆

四明山 神仙洞府(第九小洞天)/道馆

天台山 佛教寺院/神仙洞府(第二十七小洞天)/道馆

括苍山 神仙洞府(第十大洞天)

缙云山 神仙洞府(第二十九小洞天)

金华山 神仙洞府(第三十六小洞天)/道馆/佛教寺院

大庾山 不详

武夷山 神仙洞府(第十六小洞天)/民间信仰

庐山 佛教寺院/神仙洞府(第八小洞天)/道馆/民间信仰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洞天、道馆及其运作模式,可以看作是六朝山岳特征性最强的历史遗产。陈朝灭亡之后,这一遗产一方面通过文献和知识传承影响隋唐及以后的知识阶层,一方面也通过茅山派道士的活动,在北方得到继承和发展。茅山道士王远知命弟子潘师正去嵩山之举,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事例,武周圣历二年(699)刻立的《潘尊师碣》说:“王君以尊师名著紫简,业盛黄丘,指以所居,告归中岳,于是朅来上国,贲趾中经。”*王昶:《金石萃编》卷六十二,《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册,第1062页。现存潘师正的各种传记资料中,对于从茅山到嵩山的原因,均颇为隐晦。不过,从潘师正后来与唐高宗的密切关系可以看出,王远知很可能是观察到陈朝灭亡后茅山在政治地理上的边缘化,故而建议潘师正到嵩山。这一举措实际上是想利用“洛阳嵩山”的地理格局,重建“建康茅山”式的宗教关系。后来的发展正如王远知所预期。

江南山林佛教最值得关注的一点,仍然与山中修道有关。江南山寺出现和扩散的时间,正好也是道教洞天体系形成的时期。山中道馆兴起后,与山中寺院的信仰关系,以及二者在地理分布上的空间特征,更是一个颇具江南特色的景观现象。而道教对山岳神圣性的想象和构建,对江南山林佛教也产生了一定影响。从信仰接触和相互影响的角度来说,江南山林的信仰内涵,较之北方更为多元。换言之,如果想深入观察佛教传入中国后与本土信仰景观间的冲突、占据、同化、融合等现象,江南山林更具代表性。

[责任编辑 孙 齐]

魏斌,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湖北武汉430072)。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北朝山岳信仰空间研究”(15BZS042)的阶段性成果。

※本文初稿曾在东京大学“中国中古史像の再检讨”研讨会(2016年9月18日)、北大文研论坛第14期(2016年12月23日)报告,蒙与会师友指正启发,谨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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