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庄

2017-08-01 00:00程克强
短篇小说 2017年3期
关键词:钢铁厂老孙镇里

◎程克强

仙庄

◎程克强

程克强,笔名铁城、风中铃,河北省作协会员。曾在《新作家》《短篇小说》《邯郸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等若干,后因故中断创作多年,去年重拾笔追求文学梦。有作品获河北省优秀网络文化作品“五个一”奖、河北省“峥嵘”报告文学征文优秀作品奖、入选各种报告文学丛书,出版作品集《塔下追梦》。

清闲了几日,孙大旺忽然对老婆秋霞的身体产生了兴趣,头天晚上睡前和老婆做了一次,早晨又爬上了秋霞肚皮。秋霞正在迷糊中,使劲推着压过来的肉身,还是没抵挡住,伸手在大旺光溜溜的后背拧了一把,配合着又做起来。像这样的亲昵,两口子好多年没有了。自从有了一双儿女,大旺又进了钢铁厂工作,像城里工人一样白日黑夜轮流着上班,生物钟总处于调整状态,一进家门,身上就长了瞌睡虫,除了吃就是睡,夫妻间的事就越来越少了。现在儿子考上了大学,闺女也在上初中,早就搬到西屋睡了。五间屋子,一张大床,就他们两个,想咋折腾咋折腾。但毕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刚把老婆的情绪调动起来,大旺却要偃旗息鼓了。正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响起京剧《打虎上山》的唱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这是大旺的手机彩铃。钢铁厂都停了,大清早的,谁打电话?大旺乘机翻身下马,仰面倒在床上喘着粗气,老婆则在一边哼哼叽叽,不知是对大旺的表现还是对莽撞的来电发泄着不满。手机仍高亢地唱着,秋霞耐不住了,催大旺赶紧接。大旺摸到手机,刚放到耳边听了一句,就“噌”地坐了起来,一扔手机,摸到裤头就往腿上套,躺在床上的手机,还在说着话:“赶紧过来吧……”秋霞问出啥事了?大旺麻利地穿着衣裳,丢下一句话:“老孙在钢厂门口上吊了!”抓起手机,急急忙忙开门冲了出去。

一座偌大的钢铁厂矗立在仙庄村东头,再往东便是阳铺镇。过去这里红火得空气都是滚烫的,灰蒙中来来往往的卡车个个冒着尖,似漂移的山峦;周围的农民,甚至更远地方的人潮水般地涌来,穿工装的、做买卖的、跑业务的……大货车、小轿车、摩托车、自行车混杂在厂前一条水泥路上穿行。到中午和黄昏,人和车又争抢着涌向镇里,镇里一条街上的餐饮、住宿等生意立刻火爆起来。如今,一切都像剧场散了戏,只剩下舞台和道具,安静得没了一点声息。前几日,厂里的工人围住工厂办公楼,讨要已经拖了五个月的工资,面容憔悴的汪老板只打了个照面,说一定尽快兑现、一定尽快兑现,就再不见踪影。手机关机,镇上的家人去楼空。工人们感觉被骗了,骂到了姓汪的八辈祖宗。厂里一些管理人员也是给汪老板打工的,他们比工人清楚一些,其实这一年多,工厂的形势就已经不妙,看到眼下这阵势,早已偷偷溜了。愤怒的工人大声嚷嚷着要去找政府,还没迈出厂大门,已经得到信息的镇长就带着人赶来了,很是经过一番解劝,并且答应尽快拿出解决方案,才将工人稳住。就这样,生产停了,工人们在一片嘈杂声中散了。

那日,孙大旺也在工厂的人群里,老孙没在。大旺和老孙都是仙庄的,建钢铁厂时一同进的厂,又在一个班干活儿,大旺还是班长,对老孙的情况最清楚:老婆在一次车祸中被撞成了植物人,肇事者逃逸,在床上躺了三年多。巨额的医疗费不仅掏光了老孙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债,去年又咬着牙供女儿上了大学。本指望着等厂里发了工资喘口气,谁知竟一拖再拖,心神不定的老孙在生产中被一根钢坯砸中了腿,家里再次塌陷。老孙更加焦躁,额上爆着青筋,疼得龇牙咧嘴,非要让女儿辍学回来,被大旺拦下了。哪料老孙伤还没好,厂子这边又黄了,把老孙眼前最后一棵稻草也吹跑了。于是,趁着早晨没人,老孙瘸着一条腿来到钢铁厂大门口,悄悄将一条绳子搭在铸铁门栏上,刚要将头伸进绳套,没好利索的腿一软,身子斜歪在门栏上,响声惊动了看门的保安……

孙大旺骑着摩托车赶到钢铁厂大门口时,老孙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让俺死吧……死了让厂里看俺这条命值几个钱……”厂里几个留守人员围着老孙往起拽。保安在一边嘟嘟囔囔说,真死在这,我的饭碗也丢了。大旺看老孙一个大老爷们竟悲伤成这个样子,心也刀剜似的,不由得怒气冲冲:“已经没饭碗了,还说那不塞牙的话干啥!”又对另外几个人说,人命关天,赶紧向上报告,不然再出了问题你们负责。大旺知道他们负不了责,但也只能这样唬着说了。几个人点头答应着。大旺这才蹲下身子安慰起老孙,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扶起来,用摩托车带回家。

安顿好老孙,孙大旺回到家时日头已爬到半空。大旺原想着反正钢铁厂停了,先清闲几日再说,可老孙上吊悲惨的一幕,让大旺刚放松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父母年迈体弱,儿女又在上学,就是自个不吃不喝,老人看病吃药、儿子每月固定的生活费是一个子不能少的,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呢?老婆秋霞端过来的早饭也没心思吃了,便坐在院里树荫下和老婆盘算起来。秋霞说:“要不你也出去打工吧,怀山哥不是在南方开了个公司,问问他那要人不。”齐怀山与秋霞曲里拐弯地沾着点亲,早年开矿发了财,后来去南方办了一个公司,据说和科技沾着边。村里人说,瞧他能哩,铁匠都绣起花了?不管信与不信,他全家常年住在一个海滨城市那是真的。

“不行。”大旺摇着头:“二旺和他媳妇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两个孩子靠给咱爹娘,爹娘身体又不好,万一出个问题,又是老又是小,你一个人在家,顾不过来。”

“没事,实在不行了叫俺妹子过来帮帮忙。再说一晃几年儿子就要结婚娶媳妇了,你要是不出去挣钱可咋办呢?”秋霞想得比他还远。

“还有两亩地哩。”大旺思忖着。

“地啥时候你管过,屁股大一片,不种也罢,撂荒了的地多了。”大旺自从在厂里当了个芝麻粒的头儿,回家就成了甩手掌柜,平时家里、地里的一应活儿计都由爹娘和老婆照应着。

“咱不能不种,爹对那点地上心着呢。”

“爹能种就种,不能种有俺哩。”

“那也不行,家里没个男人咋成,俺出去了也放不下心。”

“说了半天,你是不放心俺呀,瞧你那点心眼。”秋霞狠劲把大旺手边的碗夺过来,进了厨房。

“哪儿啊,俺还不是怕你劳累,心疼你哩。”大旺黏着老婆跟进厨房。其实,大旺一来确实不是了无牵挂说走就能走的;二来他对齐怀山总有些生疏感,想当年齐怀山发了财自顾去了南方享福,对村里并无半点恩赐,让他有点瞧不上,现在让他去齐怀山手下讨饭吃总是心生反感。就胡乱地说:“要不做点生意吧?”秋霞甩甩手上的水,说:“你不是那个料。”

“再等等吧,钢厂真的开不起来了?”大旺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钢铁厂上,既守着家,挣的又不算少。

“谁知道呀。”

大旺忽然想起,该给志勇打个电话,志勇跟他是同学,在镇政府当副镇长,应该能摸个实底。便掏出手机,拨通了志勇的号码,他好像在开会,声音压得很低:“镇里正在研究,关键是尽快找到汪老板人,公安都上了……”

志勇话虽简短,大旺还是感觉到政府没有撒手不管。就对秋霞说:“俺说过,钢厂有上千号人呢,光咱村就两、三百人,政府不能不管;再说那么多资产,汪老板哪能就丢下不要了,肯定是遇到了难处,过去这个槛,钢厂还会开工生产的。”

秋霞没吭声。大旺又笑着问:“咱家卡上还有多少钱?”

“快半年了,光出不进,再这样只能喝西北风了。”秋霞顺嘴说着便警觉起来,追问道:“提钱干啥?”

“这,这不是盘算盘算……”大旺支吾着,见老婆拿眼睛瞪着自己,只好说:“老孙好几个月没给闺女打钱了,生活费都断了……”

“你说老孙上辈子是不是做啥孽了,倒霉事都让他遇上了,他那闺女够可怜的。哎,你不是又想给他闺女交生活费吧?那可不行,上次老孙受伤,垫付的三千块还没还呢,是算厂里的,还是老孙的?”

“一码归一码。咱这样想,就当做是投资。”

“投资?人家一个闺女,你又起了啥歪脑筋?”

“瞎想啥哩,俺是说,老孙闺女要是知道是你供着她上学,以后她哪能不记得你的好处。”

“行啦,你还是想想自家日子怎么过吧,儿子还等着要钱哩。”

秋霞说是说,吃晌午饭时还是把银行卡给了大旺。下午,大旺向老孙要了卡号,去了一趟镇上,按老婆的吩咐,给儿子和老孙的闺女各打过去一千元。回来的路上,又惦记起老爹、老娘,钢铁厂停产,大旺先没跟二老说,所以好几天没过去看爹娘了。

父母和二旺一家住在老院。一进门就听见一阵大声的咳嗽,大旺忙上前去给爹捶后背,父亲躲开儿子,喘息了一下,涨红着皱巴巴的脸,劈头问了句:“不忙了?”大旺讪讪地说:“您怨俺了?”老爹没理他。大旺见屋里就爹一人,问娘去哪了?老二家俩孩子咋也没见?父亲扶着炕沿慢慢坐下说,你娘领着孩子串门了。又白了大旺一眼:“俺早就看那姓汪的不是东西,现在把大伙儿都坑了!”大旺清楚满村都知道的事是瞒不过父亲的,就安慰老爹说:“没恁严重,厂子只是暂时遇到困难,很快会重新开工的。”

“别替那个王八蛋打圆场了,人都他娘的卷着钱跑了,还开个屁呀!”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大旺赶紧闭上嘴。

十二年前,操着一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的汪老板来到仙庄,在村东转悠了半天,手在半空划了一个圈说,就这儿了。那是仙庄最好的地,全让钢铁厂占了。虽说按亩数给补偿,还安排劳力进厂上班,可仍有好多人不愿意,父亲反对的态度最为坚决。村里就采取“挤牙膏”战术,一点点挤得各户陆续把合同签了,最后只剩下父亲就是不签,还天天去地里守着,直到村书记、主任轮番出面做工作,答应给调两亩地,父亲才气哼哼地作罢。钢铁厂建成后很快红火起来,村里青壮劳力都进厂上了班,连一些妇女有的也安排了打扫卫生之类的活儿。二旺是毕业后直接在外地找了工作,所以没进钢铁厂。在工厂月月拿着工资的仙庄人,对种庄稼渐渐淡漠了,剩下的一部分地很少有人再种了。父亲对土地的热情则丝毫未减,调换的两亩虽然是沟里的赖地,依旧宝贝似的精心侍弄着。父亲对钢铁厂的怨恨也没有消除,经常埋怨钢铁厂冒出的烟把他的庄稼都染黑了,把井里的水都吸干了,没法浇地了。那些曾经为土地和工厂纠结的人都在兴奋地“哗哗”点着票子,父亲的牢骚显得很是微弱,甚至连大旺也慢慢将父亲的话忽略了。后来,父亲只好一年改种一季玉米、谷子,基本上望天收了。这两年父亲年迈多病,多是秋霞帮着种。

“现在咋办吧?”

“歇几天再说吧。”

“嗯,你歇着吧,俺去地里看看。”父亲明显对大旺的回答不满,起身就往外走。

大旺赶紧拦住爹:“有啥活儿叫俺去。”

“你还认得地在哪?”父亲白了他一眼。

“看爹说的。”

父亲哼了一声:“也好,去认认亲吧,别忘了本。”就叫他去地里锄锄草,把化肥撒了。

孙大旺骑摩托车驮了多半袋化肥,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拎着锄头,来到沟边。一眼望去,除了寥寥几块地长着庄稼,其余的到处杂草丛生。端详了一阵,他才辨认出长势较好的两块斜坡地是自家的。摩托不能直接开到地头,大旺扛起化肥,慢慢下到沟里。下午的日头不是很毒,但从沟边到地头,就让大旺脑门冒了汗,气喘得也不均匀。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潮乎乎的玉米地里长出不少杂草。大旺忙擦了把汗,一头钻进地里锄起草来,不想,才锄了三五下,就将一棵玉米劈倒了。大旺不由得脸红了,感觉真是对庄稼陌生了。锄完几垄地,大旺汗衫就湿透了,口渴得厉害,赶紧出来透透气。坐在堰头,点上一支烟,狠抽上两口,才稍稍舒服了点。

沟里看不到别的人影,抬头却能望见钢铁厂的高炉和烟筒。不知从何时起,大旺说话字里行间喜欢用“工人”这个字眼,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变成工人阶级了。大旺在钢厂上班虽然也累,并不需要出蛮力,许多都是机械操作,有的是电脑操作。时间长了,又经过专门的培训,大旺自然成了厂里的骨干,不久又当上了班长,比当工人清闲点,但更多的是操心,控制生产成本,教工人如何操作,提醒注意安全。老孙砸伤腿,大旺就一直愧疚,埋怨自己没操到心……与种地相比,还是在钢铁厂当工人好,要不是建起了钢铁厂,哪有每个月固定的两三千元收入,哪能新盖起一座院落。他恨汪老板做事不地道,也恨那天挑头逼要工资的人,只要钢厂还在生产,欠下的工资总还是要给的。现在倒好,一下子断了多少人的生计。大旺看着钢铁厂想着,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直到日头隐没下去,大旺才把地里的活儿干完。

转眼快一个月了,钢铁厂依旧没有一点动静。仙庄的街面上却喧嚣起来,从钢铁厂闲下来的人先是三五个、七八个一块儿喝酒,喝多了声音也高了,唬喝孩子的、叱喝老婆的;刚才还“哥俩好”地划着拳,转眼又仇人似的撕扯在一起;也有一些人悄没声地钻进一间屋子打了一天麻将,输了的却被老婆押着,亮着嗓门骂了一路。

大旺身上多出几斤肉,心里像陷了个大窟窿,又被乱七八糟的喧嚣塞满,烦也没用。这段时间,他联系了几个熟人,打听县里另外两个钢铁厂招工不,但情况都不是太好,不但不要人,还在裁员;陪父亲到县医院检查身体时,看到城里的店铺生意也不好做,倒是有招送水工、清洁工之类的,他觉得既辛苦又挣得少,习惯了按部就班在钢铁厂挣几千块的大旺,感觉真的是没有别的门路了。这时,村里有人四处联络,要到县里上访,喊到大旺,他明里满口答应,暗里却想起志勇是仙庄的包村干部,私下要他留心村里的动向,千万不能发生群体上访事件,这关系着自己的前程……正在想着该不该给志勇打个招呼,手机响起忧伤的曲调:“最近我的一点孤僻,来自一条小痕迹……”

“这么长时间了,镇里研究了个啥?汪老板找到了没有?钢厂啥时候能开工?大家伙儿可是耐不住了。”大旺接住电话就冲着手机毫不客气地发出一连串提问。

手机那头顿了一下,传过来志勇有点沙哑的声音,像是很疲惫:“他还能跑到天边?关键还是资金问题。这回是和你商量个事儿,嫂子不是和齐怀山连着亲么,你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将他引进来搞投资……”

“俺可没有这本事。”

“那把齐老板的手机号码给我也行。”

大旺迟疑了一下:“找找吧。”

“喂,村里人的行动啥时间?”

“大概……后天吧。”

“嗯,知道了。”

放下手机,大旺有点后悔,志勇真狡猾,自己提出的问题,志勇一个也没有明确回答,反倒让他当了一次“卧底”。哼,有时候还真该上访,不然干等着政府主动找上门解决问题,还不知到猴年马月呢。

正烦恼地胡思乱想着,秋霞从屋里出来,说一个破手机,铃声换来换去的,歌剧院呀?大旺没理老婆。秋霞问:“谁的电话?”

“志勇的,要找怀山。”大旺心不在焉地搪塞着。秋霞一听怀山,眼睛闪着亮光,追问起来,大旺淡淡地对老婆说了志勇电话的大概意思。秋霞脑子转动着,说,汪老板一定找到了,接着又分析了一番。大旺仔细一琢磨,还真是很有可能,上次志勇好像说关键是找到人,这次又说关键是资金。没找到人,找钱干啥?起码政府已经掌握了汪老板的下落,钢铁厂的事似乎明朗起来!大旺心里一阵轻松。转而又一琢磨,虽然与齐怀山连着亲,可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去南方以后,更是很少联系,况且齐怀山若真的能回来将钢铁厂重开起来,自己还不是给他打工?老婆问是不是给怀山打个电话,大旺绷着脸不说话。他是不想打,可现在除了齐怀山有这个能力,似乎没有别的法子。大旺轻叹一声,决定由秋霞先给怀山通个话知会一声,然后将手机号给志勇,让镇里看着办吧。

村里集中了上百人浩浩荡荡去县城上访,半路被镇政府的人截住了。

上访回来,村里的人忽然巴结起大旺两口子来。说,怪不得人家耐得住,原来是摸着底细呢,怀山要回来搞钢铁厂。那汪老板呢?哎,怀山是搞投资,投资控股钢铁厂,是大老板,至于那个姓汪的,也就变成给怀山打工的喽。不对,俺看该把他抓起来,就像交通事故一样,他那叫逃逸。抓起来谁给咱发欠下的工资?没了和尚,庙在呀,怀山管啊。嗯,也对,还是本乡本土的人管钢铁厂好。这样的话,大旺还不弄个副总经理当当?那是肯定的。有人开始问大旺钢铁厂啥时候开工,还有人找上门求大旺能不能安排个工人进厂。大旺去看老孙,老孙也提到钢铁厂开工的事,看着老孙的腿一天天好起来,大旺不想挫伤老孙,他只好含糊地应付着,放心吧,钢铁厂会重新启动的。心里却埋怨着志勇,怎能在墙上画了个饼就让大家吃哩。他把志勇前前后后的话又过滤了好几遍,也从秋霞与怀山的通话中品尝出点滋味。怀山不是说来就来,说投资就投资的,他甚至越来越感到等钢铁厂开工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打电话质问志勇,志勇却说放心吧,齐老板很快会回来的。

大旺被村里种种说法搅得头疼,被志勇搞得云山雾罩,再这样下去,他会疯掉。与其这样坐吃山空地等下去了,不如随便做点小买卖,虽说不是这个料,可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过两天镇上正好有集会,决定先做些凉粉去卖,也算是探探路,操练操练。凉粉是一种用红薯淀粉制成的小吃,添加上调料,吃着凉爽可口,技术要求也不高,当下,两口子就动手做起来。

自从钢铁厂停了,阳铺镇街上的生意也萧条了许多。难得今日的集会,让镇子又热闹起来。大旺骑着摩托车带着老婆及两桶凉粉、一应家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恍惚又回到了昔日钢铁厂红火的时候。镇里一条街两旁摆满了各种卖烟酒、百货、小吃的摊位,大旺只好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勉强支开摊子。

大半晌过去,并没有卖出多少凉粉,却不时地遇见熟人,大旺两口子唏嘘地应着、打着招呼。生意不多,两人都在这儿耗着也没意思,大旺就叫秋霞回去给闺女做饭,说别管俺了,中午吃点凉粉对付一下算了。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大旺坐在小板凳上抽烟。正当他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眼前晃进一个人影,他抬头一看,是个光着头、光着脊梁的胖子。他赶紧抖擞精神起身去桶里捞起一坨凉粉,放到案板上去切。“七坨,打包。”胖子说着打了个饱嗝,喷出一股酒气。

“好哩。”大旺没在意,来的都是客,何况还是个“大客户”。他将七坨凉粉一一切好,放上调料,用塑料袋装好,递给胖子,露出一脸笑容:“一共二十一块,算你二十吧。”

“钢厂都停了,还卖这么贵?”胖子嘟囔着去掏裤兜,却没有摸出一毛钱来,“忘带钱了,一会儿拿给你。”说着扭头就走。大旺拦住说:“那不行,你先去拿钱。”光头说:“你不知道俺?就在那儿住哩。”斜着身子朝对面胡同一指,大旺看着有点眼熟,也在钢铁厂?使劲回忆着这人是谁,胖子说了句:“没几个钱哩,真小气!”自顾走了,大旺看见光着的后背上纹着一只青色鹰。忙喊了一声:“记着快点送钱!”

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见有人送钱,大旺着急了,不时地朝对面胡同张望,见晃晃悠悠出来一个人,果然是胖子,大旺顾不上摊子了,一个健步冲过去,向胖子要钱,胖子舌头在嘴里团着:“钱……钱……”脚底下拧着麻花朝大旺身上倒,他急忙伸手推着胖子,不料,胖子摇晃了两下,倒在了地下。这时,不知从哪又窜出来一个瘦子,显然是胖子一伙儿的,也喝了酒,上去就揪住了大旺的体恤衫衣领:“妈的,敢动俺大哥!”大旺大声说:“你骂谁?他自己跌倒的,还欠着俺的凉粉钱,七坨,二十块。”瘦子不但没放手,一张瓦刀脸直逼到离大旺脸两寸之处:“大哥就不是那人,你再浪逼……”脏话裹着酒气、唾沫星一起喷到大旺脸上,大旺气愤至极,连同多少天来烦恼、空虚、无奈一股脑地化作怒气,他猛地挣开瘦子,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向那张瓦刀脸,瘦子趔趄了几下,反扑过来,两个人撕扯在一块,马上又跑过来几个人,将大旺摁在地上,很快来了两个警察,将几个人一起带到镇里的派出所,关进了一间屋子。

大旺第一次进这地方,也许在太阳底下待久了,乍一进屋,顿感阴凉之气袭来,紧接着憋屈、愤懑堵住了他的胸口……他大声喊叫、使劲拍门,没人理会。看瘦子几个竟然倒在地上睡着了,他气得骑到瘦子身上一阵乱揍。几个人被弄醒,反过来又将大旺摁到地上,直到警察进来,把他关进另一个屋子。

日光挨着墙根一点点往上收的时候,警察把门打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留着寸头、穿着很潮的中年男人,大旺仔细一看,竟是齐怀山。

警察将手机和二十元钱还给大旺,没等警察解释,大旺就吼叫起来:“你们凭啥抓俺,凭啥……”怀山赶紧上前解劝开。摩托车和卖凉粉的用具都没有丢,被警察弄到了派出所。

孙大旺与齐怀山多少年一直没有接触过,对齐怀山会不会回来还在打着问号,没料到这么快人就站在了眼前。一身狼狈相的大旺看着齐怀山很是尴尬,想躲是躲不开的,便有气无力地问了句:“啥时候回来的?”

怀山说:“昨天刚回来,今天一直在镇里与几位领导谈话,是志勇忽然接住了秋霞的电话,知道你可能出了点事,我就马上过来了,志勇还说一块儿来,我没让。虽说好几年没回来,但镇里的人上上下下我都认识,我已经把所长臭骂了一顿,改天让他请客,今天我先给兄弟压压惊。”

怀山在镇里找了家餐馆。大旺着急回家,执意推脱着,怀山却搂着大旺的肩膀硬拽进了餐馆。大旺看看手机,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老婆打的,赶紧回过去报平安,还让怀山对着手机说话做证明。几个菜、一瓶酒很快上来,大旺真饿了,这才安心坐下来。

几杯酒落肚,几口菜进口,大旺情绪好了许多。听着怀山用半土半洋的口音一五一十地说着当年去南方办公司的曲折经历,又说阳铺镇领导三番五次给他打电话,还专门去了公司请他,让他一定回乡来看看。

大旺急切地想知道怀山是否投资钢铁厂,问:“哥,这次回来,有啥打算?”

怀山却发着感慨:“记得前几年我回来,阴霾的天总是灰蒙蒙的,气都喘不过来,这次回来大不一样,空气好多了。仙庄,仙庄,该是神仙住的地方呀。你说,我要把钢铁厂再这样开起来,弄得像以前乌烟瘴气的,是不是神仙就不敢来啦?”

“村里人都快把你当神仙了,你要不去救起钢铁厂,那你回来干啥?”

“这次我要住一段时间,好好想想,看做点什么……总之不能干缺德的事。”

见大旺绷起了脸,怀山忙端起酒杯:“来,喝酒,喝酒。”大旺不再吱声,自顾闷着头喝酒。一会儿,一瓶酒就见了底,又要了一瓶,下去半瓶后,怀山见大旺喝多了,就劝他别喝了,大旺说:“喝,喝——”却趴在桌上不动了。

第二天,孙大旺醒来,日头已升起一竿子高了。酒劲还没有散完,头疼口干。他抹了把脸,站在院里,一抬头看到天空,蔚蓝色的。以前他好像从没有刻意理会天空的颜色。竭力回想一下昨晚怀山说的话,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真好,像新鲜的嫩草一样,湿漉漉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可低头又想起了老孙,想到自己吃罢饭该去哪呢?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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