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01 00:00姜四清
短篇小说 2017年3期
关键词:樟木大肠书记

◎姜四清

◎姜四清

姜四清,曾在 《湖南文学》《南方文学》等发表作品。

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了睡梦中的王书记,他睁开眼,瞄瞄窗口,窗口黑黑的,不见丝丝亮光。他骂了一句,吵死一样,懒得去管电话,照旧睡他的觉。

可是电话那头不知道他想睡,又吵死一样打了过来,他依旧不去管,听任铃声一次次闹腾。倒是夫人吴华艳不耐烦了,在那头跺了他一脚,火火地说,你接了吧,人家深更半夜来吵你,也许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夫人发话了,不接怕是不行,该给她面子的时候,还得给。在处理夫人话语权的问题上,王书记他自有见地,即有时听,有时不听,带有一定的选择性,这与他的身份有关,他毕竟是一村之主,后宫的话,终究是妇人之见,难免头发长,见识短,大多无益于他的工作。

电话又吵了,王书记踢了爱人一脚,坐起身,抓起电话喂了过去。等电话那头说了一通后,他立即吩咐道,钟老板,你千万注意,不要和他们争,最好装作死猪一样,不打鼾,不出气,要保护好自己,你知道,他们都是没文化的老百姓,什么事都干得出,我马上就到。

王书记讲完该他讲的话,电话一甩,又睡他的觉,夫人又在那头跺他,还说,那边明明出了大事,你答应人家马上去,电话一丢,你倒好,又做你的桃花梦了。吴华艳从丈夫的话里已大体明白了发生什么事。王书记在被窝里狠狠地掐了吴华艳好地方一把,算是教训了她,可吴华艳也不是省油灯,干脆脚一蹬,把被子踢到了床下,时令初春,嗖嗖冷风令王书记瑟瑟发抖。

我的老伙计,关你什么事,就算死了人,也不是你爹娘,你起什么哄。王书记满嘴的不高兴,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哆哆嗦嗦从床上爬起,开了灯,找衣服穿。

丈夫起了,吴华艳颇为得意,从地板上搂起被子,蒙头蒙脑睡下,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笑。起床后的王书记,仍旧不着急,坐在椅子里抽烟,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事。吴华艳从被子里伸出脑袋瞄了一眼,恨恨地说,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王书记也不再计较夫人的说辞,悠闲地抽他的烟,往窗口瞄瞄,窗口现茫茫亮色,他想还是先把厕所上了,解决新陈代谢的问题。

吴华艳知道,丈夫上厕所,像是享受,没有半个小时不起身。等王书记从厕所里出来,天全亮了,接着又是漱口,又是抽烟,似乎还不到他起驾的时候。

你哪里是书记,简直就是个二百五。吴华艳此时也起了床,站在壁镜前弄着自己的波浪头。你少管闲事,好吗?这种事,你一个女流之辈,懂不了。王书记听吴华艳说得太过分了,就训斥了一句。

屋子里的黑色已全部褪尽,外面的嘈杂声多了起来,摩托车噪声,学生们的相互喊叫声令沉寂了一夜的樟木冲热闹起来。

王书记寻思,那边的火候该差不多了,该出发了,便踩着那破摩托车走了。他的身影在水库工地刚一出现,钟老板立马跑了过来,像是见了救星。我的大书记,您终于来了,我都快出人命了!你看看他们手里的锄头、扁担。

王书记,他压坏了我们的桥,他想溜,没门!

王书记,我们把他捆了!

王书记,先打断他的腿再说,省得他跑了,我们找不到人!

工地上的村民们边叫嚷,边朝王书记围过来,有几个还把手里的锄头扁担劲劲地击着工地上的石头,像电视里闹事的丐帮,够吓人的。

王书记瞅瞅钟老板,钟老板额头淌汗,裤子里的双腿隐约抖着,瞅瞅他的子民,村民们满脸杀气,眼睛亮着刀子,没有一个现老实人神采。王书记想,已到这个分儿上,该自己上场了。他朝村民们喂了几声,可是村民们的叫嚷盖住了他的声音,他拨开围着他村民,站到一处高地上,猛拍了几巴掌,大叫安静安静。

王书记的威严还是在的,村民们终于安静了。村民们,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你们用自己的血汗钱修起的桥,被工程重车压坏了,你们有情绪,这可以理解,可是闹事解决不了问题,大家都回去,现在是春忙季节,该忙啥就忙啥去,你们的桥,有政府,有共产党,有我王求道,我王求道说话是算数的,如果桥没修好,大家就找我好了,钟老板来这里修水库,是为我们服务的,我们不能拿他出气,更不能冒犯他,他也担心过桥的安全,可工程量大,又要赶在雨季之前完成,车子小了还不行,今天的危局是谁也不愿看到的,大家听清了没有?现在,我恳求大家回去。王书记毕竟有一手,藏在肚里的政策和策略,也不一定少,面对这种群体事件,他相当清醒,第一要素是解散人群,防止事态扩大,稳定压倒一切。

有王书记担保,我们不怕,我们听你的!站在人群里的陈憨皮大声喊着。好不容易,人群散了。

王书记见愤怒的村民们散了,即把钟老板和陈憨皮叫到一块,拿出一包好烟,一人分了一支。钟老板看看烟牌,说,书记抽这么好的烟。王书记说,过春节的时候,堂客们买的,没舍得抽,今天特地拿来待见钟老板。

钟老板心里明白,这烟并不是书记堂客买的,而是他到书记家商量工地的事,当着吴华艳的面,有意丢的,为的是自己在书记的地盘里承包了工程,以后必有求书记的地方,他钟老板混江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为自己打埋伏拉感情的事,总放在心里的优先位置。

钟老板,你讲讲看,该咋办?王书记并不急着说自己的解决方案。

书记,你是知道的,我承包的是樟木冲水库工程,我是为国家,也可以说,是为你们樟木村,因为水库是你们樟木村的,现在樟弓桥坏了,这种责任不应由我承担,我也承担不了。

桥是你的重车压坏的,你不担责,哪个担?陈憨皮一听着钟老板横直说自己没有责任,就大冒火气。钱由你赚,好处由你捞,损坏了人家的东西,你就想脚底抹油,我告诉你,你今天碰错了下家,你不把桥修好,你就别想来开挖机。

我今天就是来开挖机的,我看你能把我怎样。钟老板自然是老板架势,并不把陈憨皮这个村民小组长放在眼里。村民小组长算是中国最不能小的官,钟老板心里头当然不会怵他。

陈憨皮二话不说,拿着锄头就朝水库大坝上的挖掘机走去。王书记大叫,你去干什么?转来,有理讲得清,打不清,并跑上去,把陈憨皮拉了转来。

我要打个稀巴烂!打个稀巴烂!陈憨皮被书记拉转回来了,口里还在气势汹汹。

你是组长,你要带个好头,不要闹了,你先回去。王书记硬是把陈憨皮推走了。

钟老板,今天发生的事,你是看见了的,做人得做出道理。桥是十年前村民们自己掏腰包建的,现在,你的大车压坏了桥,村民们当然要找你了,你站到他们那边想想,村民们扣你的挖机,也占着情理。当然,你也是有苦的,你为我们村修水库,为国家修水利,出了路坏桥破的事,你个人当然担不了这个责,但你得去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让有关部门拿出解决办法。

钟老板摇摇头,一脸苦水。情况我早反映了,可人家是政府部门,他们办事,程序一套套。

不要说千难万难,你如果要想把挖机开走,就得想办法。如果没有一个好的交代,你别想开走挖机,这事,就是我想帮你,也帮不了。当然,我们村上,也在活动,你一条路,我们一条路,把火烧得旺一点,有关部门坐不住了,希望就来了。

王书记,我的挖机租期已到了,心须开走,否则,我每天得交一千多块的违约金,这钱,我交不起呵。你做做工作,让我先把挖机开走。

王书记手一摆,事情没有一个交代,开挖机的事,你想都别想,这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只有村民们说了才算。刚才的场面你不是没看到,你心痛你的钱,可村民们也心痛他们的钱。

钟老板是昨天半夜里来工地的,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挖机开走,没料想,村民们提防着,夜里差人蹬守着,挖机没弄走,反挨了村民们一阵恶骂。他知道自己理输,就老实着,不和他们争辩,才没招致皮肉之痛。在听了王书记的一通劝告后,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算是暂时打消了要开走挖机的念头。但一想到每天得交一千多的违约金,心口像是刀子割肉。

处理完樟木冲水库工地上的事,王书记蹬着那辆破摩托回家。破摩托跟随他已好些年了,算是老朋友了,但这老朋友已不怎么令他满意了,屁股后冒出的烟像是加油站出安全事故,最难受的是它的声音。王书记把它发动时,几里开外的村民都知道是王书记出行了。路上,好多的村民看着书记骑着老朋友经过,都急躲到路边,像是那轮子会随时飞走伤人,但躲开时,也不会忘了对书记招手致意。

春阳白花花的,两旁的枝芽都绽了新的细叶,在细微的风中欢快着,摇摆着,水田里村民们卷起裤腿整理着秧块,要不了几日,谷子就该下泥了。

回到家里,见夫人正在吃饭,就记得自己饿了。也难怪,到这个时候,早餐、中餐都未招呼自己。夫人见他野狗一样抢着食,呛他,待一个上午,饭都蹭不到。王书记装着未听见,大口大口忙着,他还想,下午无论如何得把秧田整了。

当个么子书记,萝卜大的官,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个破钱,李破烂他们出去一年,就开着小车回来了。吴华艳常这样呛他,他王书记总是左耳听,右耳出,要不,他就不是王书记了。吴华艳口中虽是这样说,心里面却死要面子,出了屋子,就爱听七姑八邻叫书记娘子。这么大一个村子,就她一个书记娘子,外边说,这叫一枝独秀,舒服。

王书记饭后一支烟,接着,肩了圳耙,正要上秧田,电话响了,一看,是老首长马乡长,嚷着叫他去乡政府,他牢骚着,我要上秧田呢。老首长叫,还是去吧,秧田的事,等下我去整。王书记瞄了眼吴华艳,这家伙,嘴不老实,心里头还是不马虎。

政府办公室里,见到秘书小杨,小杨年轻还时尚,衣太短,又像没穿裤子,只画了鱼网样的黑丝线,男人没有女人有的,原汁原味地显露,外面说是原生态。王书记看了,心里头热得要命,要是能……赶快不想了,老首长呢?王书记把眼睛死盯墙上的奖状。

老首长呢?他怕小杨看出他心里的不干净,连问了两次老首长。他刚刚出去了,一下就回来,叫您等一下。小杨给王书记倒了茶,他做了贼一样接过茶。小杨出了办公室,躺倒在阳台上的椅里晒太阳,手里拿着手机划来划去,时时笑几声,笑声比山涧清泉还要美妙。王书记很难管好自己,又瞄了几眼小杨,他寻思,要是自己天天跟这样的美女在一起,很难保证不犯错误。网上电视上,经常说上属和下属、下属和上属乱七八糟的,这也难怪,那种事情又犯不着要多少准备,像握手一样简单,两情相悦了,来那么一下子,神不知,鬼不觉,却美妙得要死,要是少了,才见怪呢。在家里,吴华艳今常说,你们男人没一个正经,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想想自己刚才冒出的念头,觉得这话说得确实妙。

老王到了呵。他胡思乱想中,马乡长进来了。老王,没别的,一句话,钟老板的施工机械不能扣,这是犯法的事。马乡长的话代表他是上级。

老首长,这事我做不了主,村民们闹得厉害。

你是书记,一村之主,村民们听你的,还是你听他们的!

桥是村民们自己掏的腰包,却被政府的车压坏了,政府要负责呀!我能做主吗?倒是您应当做主。王书记脸上现着苦。

想法子呀,活人能被尿闭死?

我没有印钞机,我怎么做得了主,又能想么子办法?

好吧,办法我们一起来想。马乡长当然知道他王书记的苦。但是,你要做工作,要稳住村民们,不能乱来,稳定压倒一切,这是政策,头等大事,一句话,机械不能扣,桥也要修,闹事更不行,你看着办!

从乡政府回家,天已擦黑,做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试点,村民们聚住的地方,房子重新搞了装修,统一风格,统一面貌,还装了从城里转来的二手货路灯。此时华灯初放,不,应该是二手灯亮了,灯下,不老不少,不胖不瘦的乡下堂客们迎着走进新时代歌声,转着比树杈好不了多少的身子跳舞。王书记在摩托上瞄一眼,对比小杨,差着呢。

吴华艳见丈夫回了,就说,刚才伍大肠来过了,说是你准备放行,如果真放行,他们就只好发宝打架了。

少听他们喊叫,共产党从来就是理走天下,法治乱世。

不要在家里神气,有本事就去收捡那几个二流子。吴华艳有时喜欢和丈夫较劲。

晚餐后,王书记连接了两个电话,打出两个电话。村妇女主任刘主任说,村民杨新群躲在外面生了计划外三胎,有人告状了,问他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咋办,按政策要罚款,可人家一年四季见不着踪影,钱怎么罚。政策好像要变,不再像以前那样严了,他只好对主任说,如果上面不追查,就算了。

第二个电话,颇让他伤神。村委主任李主任说,在新农村卫生检查评比中,从银行系统退休回家的伍福仁对卫生评比不满,扬言要砸掉评比栏。伍福仁退休闲在家里,而子女都在城里上班,子女们回家总是要鸡蛋,说是城里的鸡蛋会吃出病,伍老只好大力养鸡,可鸡多了是祸,到处拉屎拉尿,从不跟你讲风格,谷子出现时,又跑到田里伤谷子。邻居们意见大,评比中得了个一般。本来是最清洁、清洁、一般三个等级,伍老见自己排在最后,觉得太没面子。伍老在职时,为村里出过许多力。不说别的,十年前修樟弓桥时,他就利用自己的优势,出了一万多。王书记明白,伍老认为自己有功,现在这样评他,太忘恩负义了。

王书记只好小心地给伍老打电话,说这种评比,只是个大概,不一定准确,您不必放心上,养鸡是好事,您尽管养,您最好学学外面的经验,找个地方,用网圈起来,这样,效益好,管理也方便。王书记的话,诚恳实在,算是消消伍老的气,安抚安抚那颗高的、傲的、自尊的心。

处理完村里这些芝麻小事,王书记把电话打给小灿。小灿是村委李主任的女儿,马乡长帮她在县委招待所谋了一份闲适的事儿,顺便让她为乡里拿点信息,搞搞攻关。小灿形象气质俱佳,不喝酒,酒窝比酒香,不唱歌,声音却比歌声甜,讲的话,十分韵味,多半像喝汇仁肾宝他好你也好之类,令头头脑脑们兴奋不已,今常在县城里的各个单位进进出出,联络联络感情。还别说,她的作用还真大,像新农村的试点,二手货路灯,都是她攻关的功劳。小灿说,听水利局的贺局长讲,钟老板几乎天天缠着他到处跑,她也在帮着跑,事情应不会太难办。

晚上,王书记老在床上转着身子,有几次想到那穿着破鱼网的杨秘书,就要滚到吴华艳身上去,吴华艳却没好样子,大叫,少碰老子,整了一下午秧田,腰酸背痛。王书记自知理亏,只好悻悻地躲到一旁去。

迷迷糊糊的,好像要睡着了,组长陈憨皮来了电话,问还要不要蹬守。王书记大事不迷糊,立即答道,不能撤,一定要守,要提高警惕,绝不能让他钟老板溜掉。

我们还是来说说那条桥。八年前,樟木河地段没有桥,村民们外出,得绕好几里路,要不,就涉水过河,夏季涉水还行,冬天就望而生畏了。樟木河虽不宽,但常年水流不浅,最浅时也会没过膝盖。

村民们都盼着修桥,王书记敏感着,因势利导,主持召开了樟木冲村民大会,全面筹款,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一晚上,竟筹到八万多元。王书记当时心里激动着,感慨着。人民,只有人民,是真正的历史创造者,毛主席就曾这样说。

那年冬天,村民们肩挑手提,群策群力,奋战二十多天,一条彩虹,不,应该说是一条方便桥,一条致富桥,横跨在樟木河上。

村里一位老先生,被村民们奋勇修桥的故事感动,特意给桥取名樟弓桥,并用华丽的隶书书写了桥名三个大字。王书记还就此事,在全乡干部大会上,以凝集共识,迎难而上,全面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为题作了典型发言。

星斗移着,日子转着,去年冬天,水利部门要整修樟木冲水库,在乡政府召开了工程施工联席会议,王书记当然要出席,组长陈憨皮作为村民代表也参加了会议。王书记鉴于自己的身份,表示了大力支持,但他暗里耍了一手,暗中指使陈憨皮提出了樟弓桥的安全承载问题。马乡长当即表态,桥的安全问题,政府肯定负责。

像王书记这样的村官,上是政府,下是老百姓,特别接地气,也特别不容易混。老百姓的事情,多半是修桥补路,邻里不和,男女乱套,赌博斗殴等等,杂乱无章,都会找你,你都得躬身,都得维护。政府的事情,多半是迎检送检,推广经验,传达精神等等,虚虚实实,你都得举手,都得热情,否则,下无口碑,上无支持,成孤家寡人,流产无疑了。

樟弓桥本来是村民们的小家碧玉,但在三个月的施工期里,硬把它当金刚使用,每天几十辆重车拉着石头水泥对它轮番轰炸。三个月的苦役结束,小家碧玉成了荣誉伤兵,遍体鳞伤,道道裂口,诉说着她的苦难遭遇。村民们用他们的双脚,轻轻地抚摸着伤口,不想落泪也要落泪。

怎么办?怎么办?陈憨皮拉着王书记的手,慌张得不知所措,如丧考妣。王书记做为多年的一村之主,见识过偷人杀人、打架斗殴等等大小场面。抽过一支烟后,他意志坚定,斩钉截铁。第一,扣压施工机械;第二,动员各种力量向上申诉;第三,呵,没有第三,就这两条,你做为组长,要每晚安排村民蹬守,如有异常,立即包围工地。

陈憨皮在家里,在堂客面前,牛皮得像皇上,碰了这种大事,却成了井底青蛙,他怯怯地看看王书记,这样行吗?会不会坐牢?王书记手一挥,一切听我的,不会坐牢,桥会修得更好。

王书记心里头明白得很,绝对不能放行,如果钟老板溜了,重修桥的事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只有扣住钟老板,让他痛着,让他变成一把火,往各个有关部门烧,事情才会很快出结果。像钟老板这样的工程老板,多少有些来头,能量大得很,虽不是正能量,却能成事。

这天晚上,陈憨皮派伍大肠和朱细两人蹬守。伍大肠炮,朱细软,朱细抽烟时,总要同时递一根给伍大肠。朱细说,桥政府会不会修?伍大肠踢了一下石头,一个小石子沿着堤坡,磕磕绊绊,跳到了水库里。修,肯定修。朱细看伍大肠说得比王书记牛皮,不信他。不修,我打到乡政府去!你不怕派出所?派出所又不是阎王殿,怕它什么?伍大肠在樟木冲,是梁山好汉,说话颇有分量,含金量也高。

伍大肠养了两百多头猪,如果桥修不起来,猪们就无法出去做贡献,他伍大肠说的不是假话,他不但要打到乡政府,就是省政府,他也要冲进去。

伍大肠瞌睡了,交代朱细留留心,爬进了一辆车里,朱细耳朵听听,眼睛看看,黑夜并不宁静,小虫子在石头缝里,吹吹唱唱,仔细听,像是唱的我喜欢我喜欢,你过来你过来。

朱细想,现在这世界,实在怪,就是小虫子们宁愿不睡觉,也要恋爱。还有,就是那些小学生,东西还没长好,也会上网谈恋爱,他想自己小学时,还穿着开裆裤,拿出东西到处撒水。

朱细不想听虫子们谈情说爱,两手捂了耳朵,又想不能捂,即松了手,要找点事做,才不会瞌,做么子?就抽烟。

还好,听到了脚步,远,远,近,近,朱细立即把伍大肠摇醒,伍大肠跳下车子,仔细听,真有人来了,朱细说,要不要叫人?等等,先看看,要是钟老板,正好,我要送他几个拳头。

近了,两个黑影,一前一后,伍大肠聚足力气,大叫,哪个?像炸了一个闷雷。哎!一声尖叫,一个女的,吓得晕了。

伍大肠亮了手电跑过去,原来是邻村的一对夫妻,走亲戚夜归,伍大肠认得,一场虚惊。

果然如王书记所料,钟老板把火烧了个漫山遍野。四天后,王书记即接到马乡长电话,通知他明天联合调查组察看现场,让他先跟村民们打打招呼,绝对不能出现围堵场面。

上午十点,两小车在桥边停下,高的,短的,肥的,窄的,总共六个人,围着桥调查了两圈还是三圈,不清楚,但这不要紧。

王书记赶到时,调查组早走了,中午时,王书记等不及了,打电话给马乡长,忙音里听见说干、干。结果出来了,鉴定为危桥。喂,钱怎么着?钱钱钱,你就知道钱。电话断了。王书记觉得闻到了一股酒气。干干干,要烧死几个才好,王书记没好气地说。吴华艳听他说干干干。就问,干什么?王书记又没好气地说,奸你。

吴华艳瞪了丈夫一眼,走开了。她知道,这几天,丈夫为那破桥的事,心都操累了。难免会有情绪。

吃过晚饭,王书记抽烟,这一习惯,雷打不动,他的烟也不白抽,抽烟时,村里的大小问题,会瞬间出个初步方案。吴华艳见他抽烟,还有,见他上厕所,就爱嘟囔,抽个死,又生崽了。王书记对夫人的这些个嘟嚷,多半沉默,不发表意见。

电话响了,是马乡长,立即接了,他刚才抽烟时就想打过去。老王呵,事情有结果了。您是说鉴定为危桥。当然,这也是结果。钱呢?我知道你要的是钱,告诉你吧,十五万,该满意了?哪时到账?你先放行。钱不到账,怕是不行。该到的时候,就到,一分也不会少。挂了,可他拿着电话,还在喂喂。老是钱钱钱,马乡长显然是恼火了。

五万,十万,十一万,十二万。他王书记没少受骗,比如那年村上建学校,有几个部门来扶贫,村里牵羊宰牛,鸡呀鸭呀米酒呀,搞了好几桌,客人们被弄得新娘子一样红着面孔,表态时,都洋气得要死,阔气得要死,两万,三万,四万。可钱就是不长翅膀,几年都未到位,后来再去找那几个单位,有两个单位,机构改革,改掉了,还在的单位,说领导换了,茫茫然,无论魏晋,哪不知有汉。

电话又响了,他立即喂过去。老首长,您刚才生火了,我也是没法子呵。我不是首长,我是钟老板。王书记看了下号码,原来自己以为是老首长,却不是。钟老板,这几天您忙了,我代表村里,谢谢您。不要谢,放行就好了。放行?书记大人,一天一千多,我赔不起呵,明天放行吧。是这样的,明天要是钱到了账,就放行。他说完,也立即挂了。老首长能挂,他一样能挂。

挂了钟老板,又打陈憨皮,陈组长,今天晚上有人守夜吗?有,两个。好,好,不能松懈,没有我的意思,就不能撤。钱,钱,钱,哪时能到账?吴华艳见丈夫口里念着钱,神经兮兮的,在一旁笑他,哪像一村之主,这样一件屁大的事,就把你整出了神经病。你懂么子,钱不到位,圆不了场,伍大肠他们真要是闹到乡政府去,我要撤职的,撤职倒不怕,这面子往哪搁。

2014年3月20日,这天晚上,对王书记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他一生都会记着这个时刻,因为这是他的一次不平凡的胜利。村会计电话告知他,十万成功到账。老首长电话告知他,另外五万工程验收合格后到账,暂由民政局代收。钟老板来电话,请他明天放行。

睡觉时,忽觉轻松,心情特好,又想起小杨秘书鱼网里的原生态,对夫人开玩笑说,你信不信,我快不行了。吴华艳知道丈夫的意思,也开玩笑说,行不行,你找个地方打两枪就知道了。要是不行咋办?不行就干脆拿掉,趁早死了那份贼心。

两个说笑了一会儿,烽烟起,场面十分狼狈,蔚为壮观。节奏快如闪电,汹涌堪比潮汐,有粗犷之豪放,无高尚之斯文。是为对胜利的祝贺。诸君,如何感慨,笑了吗?再次给点掌声,有道是,爱江山更爱美人。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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