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凤雄
公考
◎唐凤雄
面试成绩公布后,她看到女儿的名字惊心动魄地排在后面,全身绷紧的劲就软绵绵地不断泄漏,从口里鼻里从全身各个毛细孔释放出来,直至软绵绵地整个身胚都滑在了地上。
旁边有抹眼泪的苦着脸的有喜笑颜开的春风满面的,没人留意她的情形——她很快意识到失态就撑着起来了。这里可是高大上的人社厅机关。
耳畔的声音是嘈杂的模糊的,似乎都与她无关。她木然地走出去,她前头后头也有些失魂落魄的家长或考生,一个接一个走出去。
其实在这网络时代,要查分查录取名单再容易不过——在家里电脑或手机上登录人社厅网站就OK了。可她和其他一些家长或考生一样,非要来人社厅问个真切。
太阳惨白惨白,一如她的心情。她走到公交车站站牌下,才想起应该给丈夫打个电话——平时她偶尔给丈夫发个短信,可这回毕竟是大事!
丈夫在北京工作,已经很多年了。十年,十二年,她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总在十年以上。在女儿上初中时,丈夫就从这省城去北京发展,说要有个更大的目标。她知道丈夫的目标是在北京购房出人头地,丈夫似乎一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往前冲,往上冲。她似乎也被这股力量驱使着,总想做点什么。她渐渐也念头清晰,她要在省城带好女儿上学,不拉丈夫后腿,要使女儿成人成才。
这念头也不断明晰成考重点高中,考北大清华。女儿虽没考上北大清华,没能去丈夫所在的北京,只考上省城一所大学,她还是暗暗加油——要让女儿考公务员!丈夫的公务员已梦碎,他要让女儿完成这一光荣与梦想。
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她又斟酌了想说的话,和丈夫有多久没有面对面包括在电话里说话了?似乎有大半年了,丈夫前些年还能遵守一季度回省城一次的约定,这些年却已不知不觉变成半年回家一次了,他总是那么忙,跑不完的业务,总是在北京的路上,没有要紧的事她都不敢打电话了,连发个短信也要有充足的理由,譬如女儿发了脾气女儿又整夜打游戏之类的,不过她是报喜不报忧的,不会把这些负面消息告知丈夫,影响丈夫的情绪,她总是将女儿好的方面传递给千里之外的丈夫,近些年来,她给丈夫发发过几次短信,都是女儿报名参加公务员考试笔试面试之类重要的事情。那眼下她要怎么对丈夫说呢,可她觉得这又不能不说,不过得委婉地举重若轻化坏事为好事地说。她又把想说的话在心里默诵了一遍,女儿这次参加地方公务员考试比上次参加国考进步了不少,考了80多分呢,进了前十名,可惜面试成绩不理想,还是没能录取上,不过招考领导说她很有希望,千万不要灰心,下次很有希望……
默诵了两遍,她终于按下了丈夫那手机号码,手有些微微发抖,她迫使自己心情平静一些,捋了捋头发,深吸一口气。
手机通了,马上传出丈夫热情洋溢的声音:您好,我是天诚集团的小李。
她暗松一口气,面部也松弛几分,柔和地张开口腔:午饭吃过了吧?都还好吗?
手机里的声音明显一暗,接着吐了一口气:哦,刚吃呢,又有事儿?对了,我前天专程去看了房,打算再做几个大单就把房买下来……
她不由一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丈夫到北京就是具体明细到买房上的,这可以说是他的终极理想,前几年就开始看房,不过都是接业务时顺路去看的,现在他开始专程去看房了,说明目标越来越近了,这个时候她怎能扫丈夫的兴呢,于是迅速接过话说,那太好了不过别急别太累之类的体贴的话,丈夫应着说好好好,说马上又要去昌平一家单位拉业务就不多说了,有事发短信。丈夫挂了手机。
手机里黯然无声了好一阵,她才放下手机,长松一口气,卸下千斤重担似的——她真怕丈夫会问起女儿考公务员的结果,现在丈夫先挂了电话,她就少了几分负疚感,站在站牌下,她望着正午的阳光呆呆她想了想,终于打定主意:这事儿就不给丈夫发短信了,丈夫那么忙,为梦想鞠躬尽瘁,怎能让他再为女儿再为这个家操心呢,这应该是她的责任,带好女儿是她这个做妈妈的责任啊。
想到这一层,她的记忆迅速开闸,记得十年前丈夫离家赴京前夕,她就向丈夫表了态:家里的事他不用担心,她和女儿,他不用担心,她会照顾好自己,会照顾好女儿,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全心全意在京打拼,拼出个人模人样出人头地。丈夫已先向她表了决心的,说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一定要实现他的北京梦。
她一直稀里糊涂地想,不知怎么坐上公交车的,在公交车上还在想似乎半年多前丈夫说的话,丈夫说这个社会要么有钱有房,要么有地位,有钱可以买地位,有地位可以赚钱,绝不能当没钱没地位的庸人。她似乎眼前灵光一现:她要让女儿成为公务员就是想让这个家庭走出平庸凸显尊贵啊!不由内心几分感动。
到玉泉寺站,报站铃声一响,她立马跳了起来,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竟连想都不想就鬼使神差来玉泉寺了。其实这么多年女儿中考高考到考公务员,她哪一次不来玉泉寺上香求佛?再是每年丈夫生日这天她也要来玉泉寺为丈夫祈福。
走进玉泉寺,她轻车熟路地持香跪在佛座前,口里念念有词,她听见自已说:女儿啊,你要听妈的话,和妈一条心,劲往一处使,早考上公务员……
寺里这时有些冷清,没有其他香客,巍峨的佛高高在上俯瞰着她,在袅袅香雾中似笑非笑。她面容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往功德箱里捐了十元钱,才几分不舍地走了出去。
她看了看手机时间,刚过一点,离她上班还有两个小时,时间还很充足,她只要坐几分钟车或步行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家,她得好好酝酿一下自己的情绪,考虑好如何面对女儿。她就不远不近地朝玉泉寺凝眸,似乎想多换取佛的垂怜,虽然她对佛是半信半疑,她是抱着信总比不信好的心态来拜谒的。丈夫赴京前夕还被她拉来上了香火,丈夫事后还笑话她,说她捐了十元钱就想要佛保佑全家升官发财福禄齐来,十元钱要办这么大的事,这不是让佛祖为难吗?!她想想也是,也觉得挺滑稽的,可这些年来还是改不了要来拜佛求神。
又踟蹰了几分钟,她才决定慢慢走回家。上班的超市也在家附近,一切很从容,她可以边走边稀释又一次公考失败所带来的打击。
浑浑噩噩的时间终于走到零点,她暗叹一口气,和另两个同事关灯关门,走出超市下班回家。
从超市到她家所在小区不过500米左右,走得快不过几分钟,这也是她之所以能在超市工作了这么多年的原因。
街上已寥然无人,清冷的街灯灯光投在她身上,摇曳出长长的影子,她就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过小区大门,门卫室里的门卫眯着眼似睡非睡、见怪不怪地看她走过去,每晚这个时候回家的除了夜店里工作者,似乎没有他人,她几年前也有些心虚,后来渐渐安心下来,她做的是正当职业,虽然超市理货员工作又苦又累又被人小瞧,可想到远方的丈夫和家中考公务员的女儿,她就心情大好。
她家在小区A栋8楼E室。坐电梯上楼,掏钥匙打开防盗门,房里不出意外地亮着灯,女儿正端坐在客厅前头开着电脑的桌前,桌前还摆着那套《公务员考试要目》。
她换上拖鞋,放轻脚步,自从那次地方公务员考试又失败后,她那天从玉泉寺回家和女儿谈了话,女儿的面貌大为改观,一改颓废,变整天宅在家玩游戏为复习资料备考公务员。她备感欣慰。
女儿全神贯注地在电脑前复习,她照例不敢打扰女儿,轻手轻脚进卫生间洗澡,然后进自己卧室睡觉。
躺在床上,她依然毫无睡意,心里盘算着下一次国考的日期,国考报名是在10月,笔试在12月,现在是几月?她有点迷茫地一看手机,手机上没有月份,只有日期,因为她天天上班只需要记日期,而且她总是记不住,她脑里又想着国考地方考试的几个日期。和丈夫分开这么多年,她也记不清是十年还是十二年,她更记不清自己是四十一岁还是四十八岁,她只记得女儿是二十二了,国考和地方考各失败一次,现在在备战下一次国考。
想了想丈夫,她很快又想女儿的事——这也成为她每晚睡着前的习惯。她回想起过去和女儿关于考公务员的拉锯战,内心感慨万千。她和小区里其他家长一样先知先觉,在女儿上大学前就给女儿灌溉了考公务员的思想,不知是叛逆还是其他原因,女儿偏偏就对考公务员不感兴趣,她爱上动漫游戏设计,而她查了相关消息,也知道学这专业就业不易。女儿大学毕业果然就失业,天天宅在家里上网打游戏,英雄联盟什么的,玩得不亦乐乎。她见这样不是个事,就反复劝女儿说:这专业难以就业只会荒废人。不想女儿一撇嘴不以为然:我为什么要靠它就业?我只是想生活开心点儿。
女儿噎得她说不出话来,她又冷眼旁观了数月,见女儿真的没有出去找工作和考公务员的动向,忍不住又做工作,说人贵有志,以丈夫的北漂作为励志榜样,劝沉迷网络游戏的女儿,女儿不理她,问得急了才蹦出一句话:以为谁都像你们老古董啊,我只要快乐就行,我为什么要有志向?你说我没有志向那就是没有志向好了!女儿对她的气急败坏不屑一顾。
对女儿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三观,她是深感疑惑的,她想人生下来不就是要奋斗的吗?跟命运斗,跟环境斗,就是不断强化生活基础改善生活质量的过程,像她和丈夫就是从奋斗读书,到奋斗打工赚钱,再到奋斗买房。这才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形态!女儿怎么可以没有志向呢?她觉得太不可理喻,她越来越看不懂女儿了,不知女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每晚睡在床上她就想,如果知道女儿怎么想的就好了,就好对症下药了,但女儿拒绝和她深入交流。一次次绝望之后,她甚至想带女儿去看心理医生,女儿充满愤怒的两眼冒火地沉默地瞪着她,终于蹦出一句更令她恐怖的话来:你这是想逼我自杀吗?
回想女儿往日种种,她就热泪盈眶,不由望向虚掩门外的客厅灯光,她想终于熬过来了,终于熬过了女儿的叛逆期——只是女儿的叛逆期有点长。她轻吐一口气,侧一下身,手无意识触到乳房上,顿时有一种酥麻般的感觉,像一股电流通往全身,全身上下都不由轻轻一抖,内心深处隐秘的欲望又浮了上来,渴望抚慰,渴望释放,她不由舒展四肢,双手也不由从乳峰往下游移,通过小腹正游往三角地带,她脑子猛然一抖,猛然使劲睁开眼甩开手,望向客厅方向,全身的电流感就像关上闸一般刹时消失。
她看见女儿全神贯注盯着电脑看,不由几分紧张,女儿一定遇上什么不懂的问题了,她忙冲了一杯咖啡放在女儿身边,咖啡冒出的腾腾热气吸引了女儿,女儿望了望她,但没有开口,她知道女儿不爱说话,不过女儿是聪明的,是体恤她的苦心的,一定会解开难题的。她就站在一边默默看着女儿又在网上搜索,她和此前一样,直到女儿伸腰叹了口气,才轻声说了一句:池池,别急,也许睡一觉就会开阔思路的。
女儿点头:妈,我也这么想,也许是有些困了。
她由衷地欣慰,不由哭了:池池你越来越和妈妈想到一处了,妈妈当年考高中时,有些题目不会做就干脆休息,没想到到梦里会做了……
女儿微微娇嗔地一挽她的胳膊:妈,你早该告诉我,我也就不用走这些弯路了,也许上次就考上公务员了……
她含笑点头,她想说妈一直想告诉你的,可你根本不听呀,话到嘴边忙吞了下去,女儿好不容易和她说话的,越来越和她心心相印了,这伟大的成果来之不易呀,是她数千个日夜的忧心和泪水换来的,她得好好珍惜,正像心理医生说的心理治疗是个漫长的过程,会有反复,她得在康复期稳定好女儿的情绪。
客厅响起女儿熟悉的关机关灯脚步声,然后进卫生间洗漱声,她一看闹钟上时间,正是凌晨一时许,她想女儿还是睡得太晚了,不过和过去玩游戏不一样,女儿这是为公务考备战,不能打击女儿的积极性。
她几分疲惫又轻松地合上眼睑,心里默想:适当时候还是要好好引导一下女儿,要学习休息两不误,丈夫不是说会休息的人才会学习会工作吗,可丈夫真的会休息吗?他天天那么忙,不想他了……他一个大人会照顾好自己的,照顾好女儿才是我最大的任务……
似乎是短短两个月时间,她就觉得生活向她展开了幸福之门:丈夫又给她发来信息了,说拿到一个大单,提成有近30万元,等提成一到手,他就要去把房子定下来。
此时她给女儿找了中公教育的公务员考试培训班,女儿没有反对,这可是迈出的又一大步,要知道女儿除了参加国考省考迈出过家门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经常外出了——甚至连家门也没迈出一步了。
她又一次向店长请假时,店长认真地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地吞下半截话:大姐,你脸色越来越红润,心情越来越好了,该不是……
她脸一红,知道店长误会了什么,慌忙解释:我女儿参加公务员考试培训班,我陪她去……
看到店长和同事领悟和羡慕的神情,她内心的骄傲油然表露几分在脸上了,她虽然不是那么肤浅的小市民,可还是难免不能脱俗呀。
又是一个艳阳天,跟她心情一样好。从家里出来时,她还是担心了一下的:她对女儿说就去中公教育上课,每周六周日的下午一点到六点。女儿池池坐在电脑前沉默,她又重申了一遍,女儿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去吧。她知道女儿不爱跟她出门,是想一个人走,她就先出门在电梯边等,好在没等多久,她看见女儿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出来了。她讨好地打开电梯门,等女儿先进去,她才进去。
一前一后出了小区,又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她努力不去看身后的女儿,女儿能走出家门参加培训班,实在太不容易了。她有一股想立马告诉丈夫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忍住。她不能让丈夫知道女儿曾这么久没出门。虽然现在改变了,可那毕竟是污点留在那里。
到培训点坐了半个多小时公交车,她担心女儿这么久没出门没坐车不习惯,不由偷瞄女儿,女儿站在后面,没什么事,神色平静,她这才放心,接着大为感动,泪水差点留下来,慌忙偷偷拭去。
下了车过街,她想搀着女儿,又想到女儿的独立性格,只得作罢。走向培训教室时,她宽慰身后的女儿:也不要太紧张,不就是听课吗,妈在外面等你,妈请了假,不就三个小时的假吗,值不了几块钱的……
池池一言不发,等她说完去看池池,池池已经不见了,她不由慌起来,急忙四下寻找,待看见密密麻麻坐满年轻人的教室一角果然有女儿的身影,她才松了口气。
在教室外站了一会,她想这么站在外面听不真切,不如也进教室听听。她看见教室后面还有几个空位,就走进去坐下来。正在讲台滔滔不绝的讲师也没看她,她边听边瞅女儿的身影,后来她越听越入迷,什么行政管理,什么申论,多么高大上的东东啊。丈夫当年也追逐过这个梦,现在她要让女儿来圆这个梦。
参加这期培训班,学费是一万八,时间是两个月。其实也就十多个双休日。她虽然掏钱时有些心痛,但手下还是毫不犹豫。丈夫和她对女儿都给予了厚望,女儿的爷爷对她丈夫给予了厚望,指望他光宗耀祖在北京购房安家。丈夫已经多年没回老家了,他说等购了房就接父亲去北京游玩。他说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最后的心愿就是去北京。可丈夫还是没能圆了他父亲的北京梦。前年冬天,他父亲患脑溢血去世了。他弟弟打电话给他,他还不相信,弟弟只得打电话给她,她再打电话给丈夫说他父亲去世了是真的,丈夫在电话里听不清问什么,他总在地铁上或地下室声音嘈杂信号不稳定,她又重申一遍,后来发现丈夫已挂了电话。她等丈夫回省城和她一起回他老家奔丧,但等了两天还没回来,她只得又打去电话,丈夫几分生气说:我正忙呢,忙一个大单,有什么事你去吧。她当时好寒心,心想丈夫怎么变得这样六亲不认。含着泪水去了他老家,谎称丈夫急得病倒了才获得亲友原谅。办完丧事回到省城,她似乎又理解了丈夫,丈夫是实诚人啊,当大单和已过世的父亲摆在面前,他选择了大单,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形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过后来她知道丈夫并不知道他父亲已去世,还在踌躇满志地挣钱购房她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不该再告诉他。
两地分居这么多年,她简直就是个活寡妇。女儿也忘了父亲的音容,回来就像个陌生人。女儿肯定是对她和丈夫关系起了疑心,人家爸妈都成双成对,她爸妈却两地分居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每次见面也是来去匆匆一两天,比过客还过客。最让她担心的是,女儿已认定她和丈夫已经离婚了。因为在最象征团圆的春节除夕,丈夫都是不回家过的。在她和丈夫看来这很好理解,因为春节交通运输最繁忙,回家成本最高,而且春节值班工资比平时高好几倍。丈夫春节留守北京,等于平时干两个月。这可是一笔不能不算的账。但女儿会理解吗?她们这一代人能理解做父母的心思想法吗?她多么希望女儿在这方面也能理解。
想到这里,她不由又去看女儿。池池听得很认真,还不时做着笔记。她不由也收敛心神,不去乱想,全神贯注听课。她想万一女儿有没记住的,她也可以助一臂之力。丈夫远在北京,她无能为力。而女儿就在身边,她怎么也得尽以全力。
她边听还边琢磨,分析女儿两次公务员考试的失利之处。越琢磨越有门道有信心。两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太快,两个小时的课程似乎信息量无限。当讲师宣布“今天学习到此为止”时,她和其他人起身,她信心满满地去看女儿,不由又吃了一惊。
女儿座位上已空空如也!
她急急地寻找了几遍,直到发现女儿似乎已走在教室外面上了车了,才松了口气跟上去,坐上公交车回家。回家打开防盗门,看见女儿已坐在电脑前认真复习了,她提着的心才落下。
事情渐入佳境。她欣慰地感到女儿越来越和她一条心了,似乎在玉泉寺许的愿起了作用,现在她说什么,女儿就做什么。她向女儿传授从各个渠道得来的公考经,女儿也认真倾听。可她又不能满足于此,她也无法停止与女儿心心相印的渴望。她生怕挂一漏万,她多想成为女儿肚里的蛔虫,进入女儿内心世界,没有半点偏差地引导女儿。
她第一次上班迟到了。那天吃过午饭,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望着女儿坐在电脑前复习。女儿在电脑上搜来找去,她也不由有些着急。她和女儿独处这么多年,已达成了一种默契:那就是能不说话的尽量不开口说话。她心里在对女儿说:又碰上什么问题了?是不是面试方面的问题?
她似乎听见女儿回答:是面试的问题……
她也替女儿着急起来,眼巴巴远远地盯着电脑,不知不觉像拿着鼠标点开了页面,找来找去。等到她有所醒悟时,墙上的石英钟已过了三点半,她猛然想起上班的事,慌忙跳起来,又发现自己是在距女儿电脑三米多远的沙发上。她又有些发怔,也顾不得再看女儿,匆匆去超市。店长见他几分神情恍惚,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奇怪地反问有什么事。
第二天又是如此。这次她发觉时已是晚饭时间,她感到自己就坐在电脑桌边,如饥似渴地看着考试资料。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也很吃惊,再一看自己竟坐在自己卧室,更是吃惊。她悄悄到客厅一觑,见女儿一如既往地在电脑前学习,她才打消一些惶恐,她想自己这是全身心投入女儿心中了,女儿在做什么,她也在做什么,更准确地说是她在做什么,女儿就做什么,是她在引导女儿,女儿亦步亦趋。这可是好事啊。她想着想着自己就感动了自己。对于旷工的懊恼就打消了几分,匆匆赶去超市,向店长说了一个理由。
而事情越来越怪异。次日她在家陪着女儿,似乎她附在女儿身上,在教女儿学习。整个过程相当愉快。她教女儿将《申论》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还背熟今年时政要点。这样举一反三,效果很好,这样学习下来,该做饭时她就从女儿身上下来去做饭。到晚上九点还如痴如醉。猛然手机短信铃声惊醒了她,她一呆,发现自己已坐在客厅沙发上,女儿一如既往坐在电脑前学习,她下意识地一看石英钟,差点跳了起来:又是晚上九点钟了!
她忙走入卧室给店长打个电话,说临时有事忘了请假。店长很严肃说这样不行,按店规应该辞退。听到说辞退她又紧张几分,这份工作收入还行,更重要的是上班地点和时间好,能照顾女儿。她就嗫嚅地说:对不起,实在是忘了。店长语气软下来,说看你这些天心不在焉的肯定是有事,那就给你休半月假吧。她又喜又忧地答应了。然后站在卧室里发了一会呆,为损失半个月的工资而烦恼。然后想到女儿,想到可以形影不离,她又喜悦起来。
过了一阵,她想起手机短信,打开一看,竟是丈夫发来的,居然有一大行:提成已到账,我明天就去交房款。
她胸腔里的心顿时要跳出来了,欣喜若狂,还打了个响亮的哈哈。不过随即捂住嘴,怕打扰了客厅里学习的女儿,怕女儿丢来责怪她浅薄庸俗的目光。
坐在床沿平息了好一阵,她颤着手给丈夫回短信:恭喜!……连打了十几个感叹号。她知道丈夫的风格,所以不敢多写字耽搁丈夫宝贵时间。丈夫的宝贵时间要用在拉单赚钱上的。
又平息了几分钟,她捂着胸口轻手轻脚走进卫生间,匆匆盥洗一番,就回房躺上床去了。她兴奋难耐,她想这真是双喜临门啊,女儿就要考上公务员了,丈夫就要买房安家了!她想起应该把这好消息向亲人分享一下,这才想起已很久没有和娘家父母联系了。是半年?还是一年?似乎有好几年没回娘家了。父母还是去年找来待了两天。她翻了翻手机电话录,却找不到娘家人的电话。她又努力想了想,似乎想不起还有什么亲人信息。在她脑海里,似乎这些年只有她、丈夫和女儿这三个亲人了。她轻声嘟哝说改日得问到娘家人的电话。
不知道是怎么迷迷糊糊睡着的,她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走进女儿房间,睡在女儿身边了。女儿睡得很香,她闻着女儿的体香也睡得很香。后来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围有不少游戏中的角色在打怪升级,她醒悟自己这是进入了女儿的梦中,不由好不兴奋。这不正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只有掌握到女儿的所梦所想,才能更好地引导女儿。她在梦里就强制自己赶走游戏,只想自己在参加公考笔试、面试。她在梦里笑得很开心。她想原来人只要用心,真的可以进入到别人心里去的。
早上睁开眼,她不由大吃一惊:她竟真的睡在女儿身边。她揉了揉眼睛,没错,是在女儿的床上。她是怎么从自己房间进入女儿房间的呢,这不是意念,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女儿也睁开眼了,看着她,口气很冷:你怎么在我床上睡?
她又窘又迫:我……我也不知道……
女儿起床穿衣,她也穿衣,女儿去卫生间,她也去卫生间,女儿不屑地斜睨她,她又窘迫地退后几步,可内心冲动一阵又一阵,要和女儿亦步亦趋。
事情越来越严重。她想到自己真是附在女儿身上,不过不是引导女儿做什么,而是女儿在控制她做什么。女儿在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成了女儿的傀儡。她惊恐地想:怎么会这样呢?应该是她做什么,女儿跟着做什么才对。
不过她很快发现,女儿也是跟着她做的。她打开打印机打印复习资料,女儿也不约而同这么做。她上网找报名表,女儿立马点了下载打印。她刚松口气,又提紧了心——她明明坐在客厅沙发上,只是在仿照女儿动作!
她不但进入女儿的内心世界,连身体也和女儿同步合拍了!她身心都和女儿是一个人了,可她自已呢?
天空的太阳仍那么惨白,没有一丝风,她有种窒息感。
恐惧中她又去看了心理医生,不过这次不是问女儿的情况,而是问自己的症状。她是蛰居了第三天后,拼了莫大的心力才从女儿身边挣开,无比艰难地走出家门,身后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制着她。
听她恍惚说了情况,心理医生很快明白了。叹息说她这是和赫马佛洛狄忒斯回归症相似的精神依附症,是精神上的合体。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身体合体同步,终究会变成一个人。依附一方会把另一方吞噬,也就是说,她最终会被女儿融合。
她恐惧之下又有几分欣慰。能被女儿融合似乎没什么不好,这不正是她一直渴求的吗?她的思想被女儿容纳,女儿一定会走好以后的路,一定会考上公务员。而且她勤劳能干,身强体壮,正是羸弱的女儿所需要的。
心理医生纠结正说:这种合体不是物体意义上的合体,而是精神层面上的。如不住院治疗,会一天比一天严重……
她的恐惧打消了几分,辞别心理医生,她有些怅然若失。她是想和女儿好好做母女,是想和女儿心心相印,可这样做的代价是必须牺牲一方,而且是丧失思想的。她就又有些担心,因为她想到了丈夫,她毕竟是丈夫的妻子呀!那她还能有妻子的权力和功能吗?
回家路上,她的手机响了。她漫不经心地接听,却是丈夫打开的,这令她一阵激动。
丈夫嗓门大了许多:房款已交了,整整五十万,另外是房贷五十万,不过不用担心,是二十年……可以慢慢还……对了,我爷明天就要来北京玩了……我给爷打了电话……
她先是喜悦,喜不自禁,到后来却毛骨悚然!丈夫说他父亲明天来北京,这也太可怕了!丈夫这是中邪了还是……
她连忙提醒丈夫说他父亲已去世两年了。可丈夫一直在滔滔不绝,她没有再说话的机会。
心思恍惚地回到家,打开防盗门,她第一眼看见女儿端坐在电脑桌前,她似乎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左右了,四肢随着女儿动作而动作起来。女儿昂头,她也昂头,女儿抬手,她也抬手。她知道这就是她全身心系于女儿的结果。
她胸腔里油然涌出一股悲壮:为了女儿,她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和丈夫的关系也是名存实亡,再说,她的牺牲也是值得的,她是为圆丈夫的公务员梦想。
她的思绪不断清晰,她想这其实就是她想要的幸福。只有让女儿考上公务员,她的生活才有意义。她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独守空房苦苦坚守才有价值。
丈夫的电话又在耳边回响,她惊恐中更有几分惶惑:丈夫居然和他死去的父亲通了电话?这怎么可能?这是不是丈夫的幻想?是不是一个虚幻?
她脑中电光火石间又闪出一个念头:那么,池池的改变是不是也是一种虚幻?池池也许不是在学习备考公务员,而是在玩游戏?……
她已不能深入思考下去,又随着女儿的动作而动作起来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